屋內升起炭火,失去主人一夜的玉錦閣重新燃亮。
院落內外慵僕們來來去去,個個都忙著送熱水與乾淨的布巾,以及湯藥跟食物。大夫來了去,請了一個又一個,甚至還有御醫。
看見龍翱抱著齊懷雪回來,他們雖然錯愕,從二夫人的下場得知道不能背著主子擅作主張。
龍翱好不容易將他冰冷的身子弄暖,但是齊懷雪依舊是在昏睡著,而額上也依然發著高燒;舊日有的喘哮症狀,更是在高燒間不時地發作。
每每發病都勉強地撐過了,但龍翱依然連闔眼都不敢地守著,也命令幾個大夫隨時候著不許離開。
每個大夫都說必須要燒退了才能有希望,但用盡了方法高燒還是蔓延了兩日仍不退,連餵他的藥有半數也被吐了出來。 每次見到他唇邊溢出的藥汁,龍翱便感覺到失去他的恐懼與心疼,每每令他險些要抱著齊懷雪痛哭起來。
生平第一次,他發現自己竟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擊,彷彿自己的意志也隨著床上人兒的氣息轉弱而點點消失。
他雖然反覆不放棄地喚了喚,但人兒就是沒睜開眼看他;而即使他張開了眼,也根本不是清醒的。
他翻復間只是不斷地囈語著,一忽兒喃喃道歉一忽兒難受地哭泣,更常是掉著淚喚龍翱的名字。
「殿下,您歇一會兒吧?」看著他憔悴得眼下泛黑,展勤忍不住上前去勸道:「這兒有大夫,還有我跟翠娘守著,沒問題的。」
想到齊懷雪這樣也幾乎可說是自己害的,但龍翱沒有苟責過他一句,令他心下的愧疚更濃。
龍翱搖了搖頭,眼光不曾從齊懷雪臉上移開。
沒有人的自責會比他更深。就連一開始下的不讓齊懷雪知道自己情感的決心他都沒有守住,他還配去指責別人什麼?
想到這兒,他紅了一雙虎目。
他無法恨母妃、璃玉,只能恨自己……因為所有的錯都是他自己造成啊!若不是他硬是將懷雪帶來北方,他怎會受這些苦?若他有細細的察覺到週遭、好好地保護了他,他又怎麼會弄到這等地步?
「殿下,奴婢有些話想說。」翠娘站起身,一跛一跛地走了過來。
「嗯,坐下說吧。」他揮手,讓展勤搬來拿椅子。
「謝殿下。」她坐下,欲言又止地看了展勤一眼才道:「殿下,您是不是……愛著少爺呢?」
一邊的展勤震動了下,屏息著看見龍翱回過頭來,緩緩的點了下頭看著床上的人兒道:「沒錯,我愛著他。」
果真是如此。展勤歎了口氣,了然取代了心中的震撼,而那抹強烈的反對情緒更是消失無蹤。
他不知道該怎麼分辨對錯,也或許賢妃與殿下都沒錯,他只知道他不能夠再背叛自己的主子了。
「殿下有告訴少爺麼?」翠娘眼中有著欣慰地問。
「我是告訴過他,但是——」龍翱的聲音一窒,深深自責地道:「我不該這麼做,是我害了他。」
「少爺沒這麼想。」她定定地說,問:「那麼,二夫人該怎麼辦?」
同為女人,她其實深深明白璃玉的心情與舉動。但情感一事深不可測,誰能不傷害他人而相愛?
「璃玉是我對不起她,我會與她說清楚。」歎了口氣,低聲道:「我也萬萬沒想過,自己竟然會這麼地——愛一個人。」
這幾日在病榻旁,他反反覆覆地想了許多,包含對母妃、以及璃玉。
如果想要保有懷雪,勢必的,他就得放棄掉許多東西;然而有了這種決定後,他雖有些遺憾,卻沒後悔。
跟前的人若失去,他此生也沒了意義與依歸。
「少爺也是喜歡著殿下的。」翠娘溫柔地道。
「我知道,他說過許多次。」他苦笑了下。
單純的懷雪雖喜歡他,不懂情愛。他雖有失望,但也知道這是無法勉強的。
「不,奴婢說的是,少爺與殿下是相同的。」她看見龍翱震動回頭,又確認地點了點頭歎道:「在城門外,少爺親口對奴婢說過他喜歡殿下……他哭著,他喜歡您,喜歡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龍翱霎時彷彿聲音啞了,張著嘴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就連思緒也變得一片空白。
他得到了麼?他真的得到了……他以為自己是該因為狂喜而笑,但他這才體會到原來得到所愛,會讓一切心緒漲滿感動、令人想落淚。
「懷雪,快醒來……」他低下頭,輕輕地將臉埋進他的發間,暗啞著聲音哽咽呼喚,「求你快醒來……我在這兒呀!」
別離開我,醒來看看我,我的人兒……
他驟然地想起了那南京秦淮河畔伸出牆頭的綠蔭下,那雙黑白分明的純淨眼眸,被自己嚇到而跌落的模樣;他想起他第一次在自己的掌心寫字時,如春雪般化開的感覺,觸動了知覺更觸動了他的心。
或許在那一瞬間起,他就已經他牽動。
他想起他見到自己時的驚喜、想起他微怯的眼眸跟笑、想起他總用那冰涼的指尖觸摸自己的臉頰,擔心地問著他是否不開心。
懷雪啊,他如何能夠不愛他,如何能失去他?
「殿下,」大夫中的一個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小的們想這麼下去不是辦法,所以……」
「所以什麼?」龍翱驟地回頭,目光狠戾地射向他。
「是這樣,這位少爺一直無法用藥,若是高燒今夜仍不退,那麼小的們也真沒法子了。」他退了幾步看著龍翱驟變的神色,大著膽子吸了口氣,「所以兵行險著,有一種藥有半成的機會可以令他退燒。但這藥藥性奇強,若這位少爺撐不過這藥性的作用,那麼也有可能會……」
「什麼藥?」龍翱迅速地截斷他問。半成也是機會,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懷雪生命漸漸消失。
「翠玉果。」
「今年三月,北方曾進貢過兩顆。」展勤立刻想起地對龍翱道:「一顆皇上收存在庫房,一顆給了皇后娘娘。」
龍翱怔了怔,咬著牙緊緊地握住拳。
不管他告不告訴父皇理由,父皇都不可能會給他;但皇后娘娘向來忌諱他,怎麼可能將這樣東西給他?
他十分清楚明白,這世上,只有一人能輕易取得這樣東西。
那人就是皇后名下子嗣、昭帝最為寵愛的二皇子——鳳。
見到龍翱冒著風雪突然來訪,挑簾而入的鳳-訝異似地挑了下眉,才放下揭簾的手走入廳裡。
「怎麼今日突然來我這兒?」他俊美無儔的容顏上彎出溫雅美麗的笑,迎上幾步上下地看著龍翱道:「坐吧,怎地這麼狼狽?發生何事?」
嘴中說著像是擔心的話,眼神是冷冷地打量著來人。
「我有事請你幫忙。」龍翱不打算也沒時間繞圈,直接地說出來意:「我想要一樣東西,請你幫我拿到手。」
「有什麼東西得要我幫你拿?」他又淡淡一笑,姿態高雅地自行坐了下來,悠然望著屋外。
「翠玉果。」
「何用?」他問得簡潔。
「救人。」龍翱也答得簡潔,眼中隱隱有著焦急。
「什麼人?」鳳-只是保持著姿態,無所謂似地問。
「……於我極重要的人。」見到他意興闌珊的模樣,他微微地咬了下牙,「你究竟肯不肯幫?」
他與鳳-根本無所交集,甚至在朝中各有支持的黨派互鬥爭。但今日一上門便是有所求,所以他並無把握鳳-會出手幫他。
他有了準備知道自己必須給予鳳-一些東西,但仍不習慣如此對人低頭。
「既是要我去求取的東西,我自有問清楚的權利不是?」鳳-眼神微冷地一笑,站起身來走過他身邊回眸道:「你該相當清楚,我倆之間從無所謂情分,憑的什麼讓我去幫你求這藥?」
龍翱胸口猛然一窒,低聲道:「你想我怎麼做?」
「告訴我那個人是誰。」他優雅地道,彷彿剛才刺人的言語不存在過。
「……是一個少年。」
「少年?我還以為你沒這種興趣。」鳳-覬挑起眉,微微笑了,「原來你真從南方買了小官?我本以為是訛傳,沒想到是真。」
賢妃的事情他早已聽說,所以對於這點其實早已經知道,一點都不訝異。問的原因,只是想聽龍翱自己說罷了。
「懷雪他不是我買來的,也不是小官!」龍翱迅速低聲地斥反駁,無法忍受如此多人都這麼看待自己心愛的人兒。
「他有這麼重要?」他修長指尖揉揉眉頭,訝異地笑了聲。
「……他是我唯一愛的人。」他沒有遲疑的低聲承認,在這個素來是敵手的兄弟面前坦白自己的弱點。
比起懷雪,這些東西早已經不重要。
「愛?別忘了他是男非女,你一生都無法將他收為妻妾。」他似覺得有點可笑了,眼底泛著光地道:「可別告訴我你除了他什麼都不要了,龍翱。」
「……若你指的是皇位,我並不想與你爭。」他直向他,鏗鏘有力地道。
皇位、名利、地位……他已經什麼都不想,只要能留住懷雪的性命,一切身外之物全都可以捨棄!
「你真是認真的?」鳳-訝異地挑了下眉,顯然是真的感到訝異且不信,「他值得你這麼做?」
他一直視為敵手的龍翱,竟然會為了一個少年放棄這一切?
他無法相信,也有些感到不悅。
「你若想要證明,我就給你。」他深吸口氣,握緊拳半晌後狠狠地咬了下牙,驟然對鳳-屈膝跪下。
這一生除了父母,他從未跪過任何人。這屈膝一跪,代表他已經徹底地放棄了對皇位的冀望,甘願作為臣子了。
鳳-雖保持鎮定,但也似被他突然的行為嚇了一跳,跟著皺起眉不解地瞪視他。
「這就是我給你的證明!」龍翱低沉著聲地道。
「……你當真不後悔?」鳳-眼中帶了些困惑地淡淡笑了,怎麼也想不透為何龍翱會甘心如此做。
「不後悔。」他昴然無悔地道。
「是麼?」鳳-無所謂也似不信地搖頭道:「也罷了,我這就進宮去見母后,你先回去等著,藥我會派人盡快送去。」
「我跟你一起進宮。」龍翱迅速地站起身。
「放心吧,既然允了你,我就會做到。」他俊美的薄唇彎出帶著冰冷的笑,「做個人情給你於我無傷,不是麼?」
鳳-說完逕自地跨出門去,只是此刻的他從未想過,多年後的自己也會遇上如龍翱這般的選擇與處境。
他不是不能懂得,只是還未懂得了。
半時辰後,鳳-派人快馬送了個木盒來。盒子裡盛的,是兩顆翠綠透明的果,散發出濃濃的迷人香氣。
顯然地,鳳-連昭帝手上的翠玉果都輕易地要到了手,索性一併做人情地送給龍翱。
「殿下須注意一事,因為少爺就算喝了也有可能會吐出來,所以須用哺餵好讓他能完全下,這樣就算吐了,藥力也能及時收去大半。」御醫將一顆果子搗擰出汁液,將殘渣的一部份先讓齊懷雪含在舌下,「這先頂著補氣,請殿下動手吧。」
「只要餵他下這個就成了麼?」龍翱小心接過那只一酒不到的汁液,示意翠娘從齊懷雪身後將他撐起。
「沒錯。但這果的藥力催發十分迅速,所以少爺吃了之後極可能會全身發燙,會比現在更加難受,不過若能熬過發汗就沒有大礙了。」
「若是不能呢?」他感覺自己的手微微地發抖。
若可以他狂喜,但若懷雪撐不過去呢?萬一他真的……
「這……」御醫為難地道:「殿下,小的已然說過了,這賭的是半成的機會……至於少爺能否撐得過這藥力,小的實在不敢斷言哪。」
一來怕他的體力無法負荷,二來怕的只是藥力發作時齊懷雪的喘症也跟著發作,若是在那時喘不過氣來,那就性命不保了。
「我明白了。」龍翱深深地吸了口氣,將不多的汁液迅速傾倒入齊懷雪的嘴中後迅速地覆蓋上唇,防止汁液流出。
接觸的唇極為火燙,令龍翱心生蕩漾心疼不已。昏沉中的齊懷雪蹙起了眉,掙扎似地呼吸急促了起來,然而龍翱執著地緊著,直到確認他已吞下所有的汁液才鬆開。
「懷雪……」他輕輕地吻著他喘息著的唇,向那緊閉的眼瞼喃喃道:「你沒事的,絕對不會有事。」
安慰的話,更多是在安慰自己。
他讓齊懷雪躺下後,緊握住自己發抖著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臉。沒過多久,他額上像是有一層瑩瑩的水光漸漸泛出,膚色漸漸泛紅。
「不……」昏睡中的齊懷雪呻吟了起來,不安地躁動起身軀,迅速將被子踢開。
「快將被子壓住,別讓他動!」御醫慌忙地說完,展勤跟翠娘就慌忙上前去,龍翱給搶先一步連人帶著被子緊緊地抱在懷裡。
「不要、不要……好難受……嗚啊啊——」他極力地想掙脫,只覺得有火在燒著他的全身,渾身的肌膚都燙得難受、痛得難受。
「懷雪,懷雪,你再忍忍!」龍翱心痛得似擰了起來,只能束緊手臂喃喃地一聲聲安慰,並伸手擦去他額上的汗水。
為什麼偏要他受這份苦?為什麼自己只能看著他受苦!
「不要啊……嗚,龍翱,翱……啊——」淚水不斷地從眼角溢出,根本不知道就在身邊的齊懷雪只是難受至極地哭著。
屋子內昏亂淒楚的哭喊持續著,令屋外的人聽了都不忍心地別開眼不敢看;但龍翱只能咬緊牙關,忍著即將跟著潰堤的不安跟心痛,緊緊將抱在自己懷裡。
他不能放也不敢放,只怕一放手,就永遠失去了他。
「嗚……唔……哈……」齊懷雪是喘息又是呻吟,但在無數次掙扎後似乎終於失去了氣力,只有淚水依然不停。
翠娘在一邊含著淚不斷的擦拭越滲越多的汗淚,焦急地看著汗水染濕了發。高熱漸漸退下,但人一點醒轉跡象都沒有,更連呼吸都像要停止了似的越來越短而微弱。
「懷雪?」龍翱全身發涼地看著那張褪去火紅蒼白如死的臉頰,不斷地反覆呼喚,因恐懼而發顫了。
如果他真的撐不過去,那該怎麼辦……該怎麼辦?!他的心彷彿淌血似的,身軀越來越覺得發涼茫然。
不不!他無法忍受,他不能忍受他不看自己!不能!
「懷雪,你看看我……」他終於忍受不住地低喊了起來,搖晃起懷中的身軀啞聲道:「你張開眼睛看看,我在這兒!」
求你,張開眼睛看看,別離開我!
「殿下!」他身後發出了數聲驚呼,「快住手!」
龍翱一驚地停止動作,但不是因為那數聲制止,而是跟前顫動了動、緩緩地張開的眼瞼。
「懷雪?」他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喚。
他究竟是真的醒了,還是只是昏沉的張眼而已?
「翱……」齊懷雪喃喃地喚著,散渙的眸光在恍惚似的半晌後,終於緩緩地在嘴角綻出了笑,「你回來了?」
龍翱渾身一震,霎時間忘卻了呼吸,呆愣地看著眼前的笑容。
「……我回來了。」他喃喃回應著,將臉埋入他的胸前悶著聲哽咽地回答:「回來了他的人兒,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