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算是降臨了北京城。煢煢白雪,也覆蓋了一切事物。
先感覺到府內有不對勁的人,是翠娘。
從齊懷雪退了燒的那日起後,她開始總覺得府裡的慵僕們對她的態度有所改變。他們不再給她好臉色看,甚至她想要從廚房或庫房取些日常取用的東匹時,會遭到白眼或愛給不給的狀況。
一直到這樣的情形過了三四日,她才確定這不是自己的錯覺,弄不清楚是為了什麼。
她不好將這些事情告訴齊懷雪,也不敢直接就對龍翱說自己的忖測,於是先對每日都有兩時辰會在玉錦閣的展勤說了些情形。而展勤似乎也探不出任何緣由,只能盡力多幫她一些。
除了府內的慵僕們不對勁外,另一個不對勁的就是齊懷雪了。
他明顯地在閃避龍翱。每次只要龍翱來,他不是盡力閃開與他親暱的行為,就是假寐來逃避跟他接觸,翠娘問了數次原因,他時而欲言止還是閉緊唇不肯答,成日發愣似的想著不說話。
如此的改變龍翱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更不可能毫不介懷。而心下的焦躁雖然一日復一日,但卻又不敢由著脾氣去質問齊懷雪。
兩人均是想問又不敢問,好似怕問了就會破壞了什麼似的。
如此過了十來天,一直到小寒初過大雪將至,越來越感到難做的翠娘終於找上了龍翱,告知他這半月來府內怪異的景況。
「奴婢本以為是多想,但這些日子都如此。請展護衛幫忙也查不出原因,只好來告訴殿下了。」
「多久以前開始的?」發生了這種事,展勤沒告訴他一聲?龍翱本就有些煩躁鬱悶的臉色,立刻更為陰沉。
「已經有半個月了……」她看見龍翱臉色變了,也有些無奈地回答道:「好似,就是從少爺退了燒不再臥病後開始。」
「從那時候起?」他驟地怔住,想起齊懷雪開始不對勁也是從那時候起。
可那一日有發生了什麼事情麼?那一日除了他曾經情不自禁地……他心底靈光一現,莫非,懷雪他——
「懷雪最近如何?」龍翱迅速地抬頭,呼吸有些急促地問。
會是像他想的那樣麼?會是因為他知道了,所以才會常常避開他麼?
「少爺?」翠娘有些被他嚇住地退了一步,才說道:「少爺也是怪的,常常欲言又止似的好像想問什麼又不問,而且好似一直想躲開殿下您一樣。以奴婢所知,少爺的病除了忌諱勞累外也不可多慮,所以這幾日常會有小小的喘咳病狀……奴婢也有試著問他原因,但他怎麼都不肯說。」
在她眼中,齊懷雪是個單純得令人疼惜,有時又老成得令人傷感的少年。
但這些日子,他似乎有了心事……那是以往一個月內從未見過的神色,似憂又似喜地,成日鎖住那有純然笑容的臉龐。
龍翱心底大大地震動了。
他齷齪!他竟然是醒著的!龍翱放在桌面的手緊箍地關節發白,思緒翻湧如潮,亂得理不出個辦法來。
懷雪知道他吻了他,那他是怎麼樣看待這件事情?他知道他的感情了麼?知道自己對他是——他是因為知道自己的情感所以才會避開,亦或者,他只是懵懂?
他心中反覆地把好的壞的都想遍了,卻還是因為忖測不出齊懷雪的想法而極端地焦躁不安。
「殿下?」看著他臉色變換不定,翠娘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喚。
「你放心,這事兒我會處理。」龍翱倏地抬起頭,下定決心似的匆匆站起身來,「今日你去那兒都成,記著別再進玉錦閣就是,我有事跟懷雪談。」
「殿下!?」她有些錯愕地喚。
「就這樣了!」他疾步越過她跨出了門,把守在門外的展勤也斥退後一下子就不見了人影,留下門外門內的兩人面面相覷。
匆匆的腳步趕到了門前,龍翱才了下來停住。思索了半晌後,他終於深吸了口氣輕推開門跨進去,一眼搜尋到正在窗邊的人兒。
屋內生著炭火,映照一室溫暖。他靜悄悄地關上門,而齊懷雪似乎還沒發現他,只在長榻上屈抱著膝,癡癡看著窗欞外飄落的雪花發愣。 「懷雪。」他放柔了聲,走過去坐在長榻的另一側。
齊懷雪一驚回看。一雙眼先是閃過喜悅,旋而有了遲疑,跟著不知所措似的畏怯垂下眼瞼別開臉。
「在這兒坐很久了?」過半晌,龍翱溫和地打破靜默。
「……我不知道。」齊懷雪悶悶地回答,看了他一眼低垂眼眸。
他很像呆坐了很久,好像只有一會兒而已。這些日子,他即使想得疼了腦袋還是想不出所以然來,只知道一看見龍翱就會慌,所以只好躲;而躲的同時,他很想念龍翱,想他的溫柔擁抱、甚至是那睡前的輕輕一吻,想得胸口都泛疼。
但他對龍翱的感覺參雜進了一種怕,感覺到怕的同時,他還是很喜歡他……齊懷雪不明白,為什麼可以怕一個人的同時,卻那麼地喜歡一個人?
「懷雪。」龍翱維持著平穩的語氣,試探地問著:「你有話想問我麼?」
他聞言微微震動了下,不安似的動了下身子,搖搖頭又不自主地抬眼偷覷他。
翠娘怎麼還沒回來?他還不敢一個人面對龍翱呀!
「你真的不問麼?」他追問著,眼裡因他的態度而綻出灼灼光芒。
他絕非討厭了他!龍翱從他見到自己的喜悅與猶豫中完完全全地肯定了這一點。
「……問什麼?」齊懷雪垂著眼,似不得已地小聲反問。
「問——」龍翱的眼神深了,伸出手輕碰他的唇角道:「問我為什麼要你。」
齊懷雪時抽了口氣,碰上嘴角的手令他身子不由自主地迅速向後躲避,同時睜大眼說不出話。
「你果然是醒著。」他淡淡地歎了口氣,目光沉著地看著僵在一邊的齊懷雪,「還是不打算問麼?」
「我——我不會問……」少年的眉間困惑苦惱似的蹙起。不是不想問,是怕開口,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呀!
「只要問你想知道的,不管什麼都可以。」他溫和地誘勸著。
他知道自己卑劣,對一個小自己九歲、甚至還像個孩子的稚弱少年用了心機,但急欲得到確認的慾望勝過了一切!
縮在一旁的齊懷雪再度屈起膝埋著臉,思索似的用自己的手在臉下,沉默了好半晌才極輕地開口:「翱……為什麼要親我呢?」
如蚊吶般的聲音,若非龍翱本就全力傾聽,怕也是聽不清楚。
「是因為喜歡我麼?可是——」還沒回答,齊懷雪就續喃喃自語似的道:「可是小時候爹娘只是親我的臉,為什麼你會……會親我的嘴唇?那跟碰臉頰或額頭有什麼不一樣?」
聽他叨叨絮絮地說完,龍翱才開口問:「那麼,你認為不同在哪?」
「不知道……但是,我有點怕。」他搖搖頭,鬱悶似的按著自己胸口,「而且,這裡跳得好快、好亂,像是發了病一樣悶悶的不舒服。」
「懷雪……」他傾過身,試圖將他的身子帶人懷裡。一開始齊懷雪有些莫名懼意地推拒,但仍是無路可躲地被抱緊。
臉龐貼近帶滿灼熱氣息的胸膛,他耳邊聽見了如擂鼓般的跳動聲響,不知道是他抑或是自己的心跳。
龍翱緊抱住半月來都沒碰觸過的細瘦身子,低下頭將臉埋入他的頸子,低聲喃喃地自語起來。
「我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天!我明知道你還算是個孩子,是男子,但我——」龍翱聲音低啞地停住了,深深地在他頸邊吸了口氣堅定問道:「懷雪,你相信我的話麼?」
「嗯。」他雖對他的話懵懂,對龍翱這個人沒半點懷疑。
「我喜歡著你,懷雪。」他嗓音沉穩,像撩動人心般低沉地柔道:「或者該說——我愛著你。」
「……喜歡跟愛,有什麼分別?」齊懷雪顫了一下。
他也喜歡龍翱,但是……愛?他知道這個字不知道跟喜歡的分別,而雖然不知,心卻有所感似的跳得飛快。
龍翱被問得沉默了一下。該怎樣對從未接觸過也未聽過情的他解釋情愛?連他自己都無法用言語解釋的東西,該怎樣告訴他?
他深吸了一口氣,微微地分開了兩人的距離,凝視著他。
「差別在這兒。」他倏地握住他冰涼的手按上自己的右胸,跟著傾身輕吻上他的唇低聲道:「跟這兒。」
突然被親吻的齊懷雪嚇了跳抽不開手,臉上浮上紅暈,「……我不懂。」
「因為愛著你,所以會滿心想著你;因為這樣,所以才會想抱著你,親你。」他不知道自己這麼說對不對,但這已經是他所能想到最好的說法。
「但是這種事情,不是應該是……對妻子做的麼?」說到最後一句,他聲音小了,臉也越發地紅了。
雖然沒自己碰過,但他還是聽眉兒姐說過要一男一女才能結為夫妻,就像爹娘樣的……可,他跟龍翱都是男的呀!
「懷雪,你會因為我是男子就討厭我麼?」他再度地引誘他的答案,雖然明知確認的結果。
「不,我喜歡龍翱,但是——」齊懷雪呼吸急促著。
「既然喜歡,也會有愛的可能是不?」
「但是我還是不知道……也不懂啊!」他低喊著,聲音裡有著害怕跟畏縮,還有更多的茫然迷惑。
「我不要你一直去想它,該懂得的時候,你自然會懂得。」龍翱握住他的手腕,「我只要你別怕我、別躲我行麼?」
他話裡的柔軟懇求令齊懷雪怔了,垂著眼瞼抿唇半晌,才點了點頭。
喜悅的火光旋即竄過龍翱眼中。他握住他的手,在他微涼的掌心虔誠且埠微般地印下自己的吻,宛若誓約——
許心、許情的誓約。
一切恢復了過往,看在翠娘眼底自然是欣慰不已。
雖然說龍翱算是她的主子,她心底偏頗齊懷雪較多。雖然覺得兩人間有些怪異的地方,但見到齊懷雪不再鬱鬱寡歡,她自然也欣慰不已。
但看在其他人眼裡不是這樣。
在最貼近龍翱的展勤眼裡,主子已經是失理智,完全沉迷在這不該的情感中不可自拔,更別提聽進他的勸諫。其他的慵僕因為被龍翱斥責過,雖不敢再在行為上做些什麼,但群起排斥這個少年跟服侍他的翠娘。
然而最為難受焦急憤恨的人,是璃玉。
龍翱從下人口中知道一切都授意自她後,雖然沒有行動上責罰她,但嚴厲的言語跟冰冷神色卻議她害怕又委屈地哭了許久。
以往龍翱雖然不曾蜜語甜言,也不曾特意寵愛呵護過她,說是不常寵幸但也沒讓她受過半點委屈。現而一個瘦弱得沒幾兩肉的少年得到了她一直想要的東西,令得她連那一些都沒有了,要她怎麼不怨!
她不敢自己對齊懷雪如何,只好悄悄地捎了信入宮給龍翱的娘親賢妃,而賢妃接了信後沒多久就回了信來,並把展勤叫進宮斥責一頓,命令吩咐了一些事。
冬至當日,臥病多時的昭帝招了各位皇子會同各宮嬪妃賞宴。所以龍翱於午時過後吩咐了幾句,便離開玉錦閣往宮中去。
齊懷雪就站在門邊看著他,而龍翱則像是知道似的回頭看他溫柔地笑了笑才離去。直到身影消失半晌後,他才轉回椅榻邊低低地歎了口氣,伸手入懷拿出了一張快破了的紙小心攤開。
「龍翱……」他低低地念著上面的字,依戀地用手指在紙上隨著勾勒。
這是龍翱在南京時寫給他的,到現在他還是小心翼冀地貼身收著,上面的字也經他一再地學著而熟稔不已。
但近來寫著字的時候,他會覺得有種莫名的感覺浮上,讓他既高興難過、既覺溫暖又覺顫慄。
「少爺?」翠娘突然的呼喚嚇了他一跳,讓他手中的紙翩然落地。
齊懷雪慌忙別身想撿,被翠娘搶先一步撿了起來,看著紙上的字笑了,「這不是殿下的名諱麼?少爺自己寫的?」
「不是,是翱寫給我的。」他伸手想拿紙,但翠娘先將紙押在一邊的茶盤下。
「少爺先將這披上,翠娘才還給您。」她取過那件裘衣示意他站起身,「少爺每次都會忘記,這樣可是會著涼的。」
知道翠娘說的是真,他微赧地站起身拿過衣服自己穿上,她便彎下身拉了拉裘衣的下擺並繫好。
「殿下對少爺真的很好。」她順了順裘衣,突然地笑歎道:「單瞧這件裘衣的質料,便不知有多昂貴了。」
「……真的很昴貴?」齊懷雪怔怔地摸了摸。龍翱給他的許多東西他都不知道價值,而且龍翱不愛他問也不愛他謝,所以他也慣了不問。
「殿下用的東西自然一般人都用不起呀!」翠娘起身笑了笑,「不過雖然衣服難得,但更難得的是殿下這份心。」
心……聽見這句話,齊懷雪忍不住心跳飛快。
那日之後龍翱沒再提過,行止一如以往,但他明顯地發覺一切都不同了。不只是龍翱變了,他好像也是……這是為了什麼?
「翠娘,你愛你的丈夫麼?」他忍不住地問。
她聞言怔了怔,半晌才道:「少爺怎麼突然這麼問?」
「因為我……」因為他想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他沒問出口,轉而問道:「你很愛他麼?那是什麼感覺?」
「奴婢也不知道。」翠娘苦笑了下,歎息道:「跟他是自小就識,一等大了自然就成親……我不知道怎樣才算很愛他,只知道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很溫暖也很幸福。」
齊懷雪微微地震動了下,有些急地問:「那麼,會一不見他就很想他,見不著他就覺得很難過麼?」
「自然是會的。」她像是回想起過往日子般,露出幸福有些哀傷的微笑,「有時他出遠門去,我就會每天想著盼著等著,就算知道他沒那麼快回來也是一樣。」
他愣愣地聽著,心口驀然一陣縮疼。對龍翱他也有這種感覺,但是是早在南京的時候就有了,只不過近來更強烈得令他無法忽視。
「就算這樣,我還是不能確定呀……」齊懷雪動搖了,彷彿想安慰自己似的喃喃自語起來。
但他的喃喃自語,突然被一陣雜的腳步聲給打斷。
兩人微怔地抬頭瞬間,門毫無預警地被大大敞開來。幾個慵僕打扮的人如闖般跨了進來,而在最先的,是一名衣著光鮮的貌美女子。
齊懷雪不認得人,但翠娘認得這女子是龍翱的侍妾璃玉。
只見她用眼掃過玉錦閣後,纖纖玉手一揮讓慵人們上前去,便不發一語恨恨地瞪起眼前的少年。齊懷雪雖感覺得到那股寒刺,但疑惑且莫名。
「二夫人!您這是?」看見幾個傭人各自動起玉錦閣內的東西,翠娘焦急地上前想問被璃玉身邊的婢女給攔住。
二夫人?齊懷雪震動了一下,胸口縮緊地看著眼前的女子。
她……是誰的夫人、誰的妻子?難道會是——
「你是誰?」他禁不住地脫口問道。
「我是誰?」璃玉譏諷地反問,冷冷一笑昴首清晰道:「是這府第的女主人!大殿下的妻子!」
齊懷雪腦中哄然乍響,一瞬間似乎連呼吸的能力都忘了,只能呆滯而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女子。
她是龍翱的妻子,龍翱娶了妻?!龍翱他、娶了妻?!
他驀然大大地喘了口氣,感覺劇烈的疼痛從心口蔓延到四肢,痛麻了他的全身。明明不是發病,但他覺得胸口悶痛得難以呼吸,幾乎要站不穩了。
龍翱真的娶了妻?但是為什麼他說愛他,為什麼……為什麼自己聽見他娶了妻之後,心會那麼地痛?
「少爺!」翠娘看見他蒼白茫然的模樣,只能慌忙地扶住這個小主人的肩膀,並擔心地探著他的額。
「二夫人,都收拾好了。」這時候,慵僕拿著兩個包袱過來。
「都收拾乾淨了?」璃玉咬著貝齒,憎恨地看著那病弱的姿態高聲道:「把他們趕出城去,記著不許留半點痕跡!」
「二夫人!」看著傭僕從自己手中架走茫然站立的齊懷雪來抓自己,翠娘大吃了一驚想抵抗掙不開地喊道:「二夫人,您怎麼可以這麼做?殿下他——」
「等殿下回來,我就告訴他是被家人接走的。」她一哼,厲聲地喊:「還不快把他們丟出去!」
她心急地想除去心頭大患,更何況有賢妃娘娘將一切都盤算好,龍翱是不可能會對她如何。
只要將人送走,龍翱就會放棄了。
「是!」慵僕們應著,將兩人半推半地從府第後門帶出,往城門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