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裡,齊懷雪發起了高燒。
御醫說這並不嚴重,而眉兒也說了每回較嚴重的發病後總是如此,隔日便會好,但龍翱卻依然寸步不離地守著,不言不語。
一個晚上,他就只是靜靜地坐在床榻邊看著,臉上的神色彷彿越來越溫柔,卻也像是下了決心般地越來越堅定,更看得一邊的展勤暗暗心驚。
那份不安盤踞在心頭一晚,終於讓他忍不住打破沉默,「殿下,亥時過了,該回去歇息了。」
「你回去吧,我還不想走。」龍翱依然沒有回頭,眼也沒移動過半分。唯一的動作是伸出了手,去試探床上小人兒的額際高熱。
「殿下!」見著他的動作,展勤終再忍不住地下了決心踏上前,拱手有力地道:「請恕屬下失禮,屬下認為您不能這麼做!」
「我可曾做了什麼?」他沉靜地反問。
他平靜的口吻令展勤滯了一滯,才吶吶地道:「這……您說,要帶小少爺回京城。」
「我已然說過了不是?」他依然沒有絲毫動搖。
「但,您不能這麼做啊!」他有些著急地勸說:「屬下知道小少爺很得您的緣分,您也對他很好,但,要帶他回京就太過分寸了。更何況這兒才是他的家呀,他未必願意離開。」
龍翱沉默了一陣,轉首看著齊懷雪。
是家又如何呢?這一個月來,有多少次見過齊家的人來看望?給了所靜謐的院子將他養著就叫做家人?
若真是有心呵護,齊懷雪不會如此的寂寞、如此渴望著與人接觸。
「我已經決定了,不能將他留在這兒。」他低聲地道。
聽見了那些話,教他如何能放心將他留在這個地方?他不能想像過了一年兩年……或是更久的時間以後,這小人兒會被那些人如何地對待。
他不能忍受那些人將他心裡的寶貝視為想丟棄的累贅包袱。既然同樣是養護著,他絕對比他那些空有親人之名的人,更加的有能力能照顧好他!
「可殿下,您要想清楚啊!若是這樣帶了小少爺回京,旁人定會說您——」展勤咬了咬牙,低聲續道:「說您養男寵、買孌童,有……有斷袖之癖。」
雖說買個小官不算是什麼驚世駭俗之事,各方富賈官商都視為等閒;但龍翱身為皇長子,更何況,他對齊懷雪的關注已經到了令人覺得該警戒的地步了。
「就由他們說去。」龍翱聞風不動地說著,伸手握住了被褥下有些發燙的小手,「你放心,我並非將他當作那種對象,自然問心無愧。」
平日總是冰涼得透沁的手,現今卻泛著微汗與溫熱,但,也依然能讓他的心底感覺到溫和寧靜。
他帶他走,並不是想將懷雪視為自己的所有物,而只是……只是想要好好的珍惜、照顧與呵護他,只是想能夠常常地看見他澄淨的眸子、純然的笑。
他是他心中的一片淨地……一片他這二十多年來的宮廷生涯中,唯一能夠捕捉觸摸到的潔白啊!
展勤聞言終於暗暗鬆了口氣。他擔心了一晚,就怕龍翱真對齊懷雪有那種慾念,那麼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但殿下,一但流言傳入宮中,皇上與賢妃那兒又該如何交代?」他依然小心翼翼地問道。
龍翱旋而沉默了,不單單是父皇,就連母妃那關都未必能過。但即使他明白一旦父皇與母妃問起就勢必得面臨重重壓迫,卻也無法違逆自己的心與渴求。
他,一定要帶他走!
「父皇與母妃問起,自有我擔當,用不著你去煩惱。」他一咬牙,下了決心順自己的意思任意而為地沉聲命令,「說夠了就下去!」
這話開口,已是不容違拗的口氣。
展勤隨了龍翱十數年,龍翱既是主子也是表親兄弟,對於他的性格也明白得比他人更多;在他面前,龍翱雖有命令,但極少用壓逼的口吻。
更因為如此,一但龍翱用了這種語氣,那麼接下來的事情就絕對是他不能問也不能插口的。
「屬下知道了。」聽他這麼說,展勤也只得暗自歎氣退出房外。
房門闔上後,龍翱微微地一歎,回過頭發現床上的人兒動了動,半張開因熱度而泛紅的眼模糊地眨著。
「懷雪!」他帶了些焦急地傾過身。
「翱?」聽見呼喚,意識還有些模糊的齊懷雪費力地側過頭,有些不敢信地喃喃喚道。
龍翱怎麼會在?他還以為見到了發病的自己以後,他會不再理會自己了……就跟那些人一樣。
想著,眼淚倏地撲簌落下。
「懷雪!?」龍翱心頭一驚,慌忙握住他的手。
被確定的握著後,齊懷雪卻哭得更凶了,身子想忍耐地蜷縮顫抖著,但緊閉的唇卻壓抑不住地出令人心碎的嗚咽聲音。
或許是因為正發著熱的漲痛不適,讓他在昏沉間想起了過往的好多事情。大約四五歲的時候,爹娘也曾經這樣的守著他,兄姐也偶爾地會來看他,從發病後的高燒裡醒來時,還能見到有人陪著自己。
但是,後來卻越來越少見了。到了八九歲後,他即使病了爹娘也只會來看望一下就走。所以夜裡醒了,就是一人面對空蕩蕩的冰涼屋子……已經好久好久沒有人會這樣的陪他。
他來越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好像他所住的地方就是這樣一個院落,好像他是一個外人,而不是齊家的孩子。
「咳、咳咳!」哭得渾身發汗後,一陣氣堵咽喉,不自主地咳了起來。
抽泣聲、咳聲跟哭聲讓齊懷雪原就有些發紅的小臉更加漲紅,臉上交錯的汗水與淚水更是狼狽到令龍翱看得心驚不已,立刻抽開手站起身就要去喚人。
「不要!」看見他要離開,神智昏沉的齊懷雪慌張地抓住他的衣袖,抽噎著聲斷續喃道:「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他好怕,真的好害怕!這間空蕩蕩的屋子什麼都不會有,他總是只能感覺到自己渾身難受地發熱著;耳邊聽不見其他聲音,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跟心跳孤單單地在黑暗中響著……就好像真的死去了一樣的,只能感覺到自己。
他知道爹娘不是不擔心他,也知道是他自己太常生病,不可能要求他們一直在自己身邊。雖然不敢說,但是他還是會想、會奢求。
耳邊一聲憐惜的歎息,他被輕輕地抱起放入一個穩固溫暖的地方。涕泗滿面的小臉,也就這樣埋入了厚實的胸膛,染濕了衣襟。
龍翱不再說話,就只是坐在床沿,將他橫放在自己的膝上。動作輕得像在珍惜,卻又有力地足以讓人安心。
半晌後,齊懷雪終於停了哭聲與咳聲,有些疲累了地閉上眼。但,他的雙手還是環著龍翱的腰際,緊緊抓住他的衣服不放。 「不要討厭我……」埋在衣襟裡,他呢喃地開口道。
他不知道自己發病時是什麼模樣,但是,他卻知道那些流言是怎麼說的——他們說他像鬼,一個發起病來嚇壞人的病鬼。
他不想讓龍翱對自己露出嫌惡,所以怎麼都不願意讓他見到自己發病的模樣,但,卻還是讓他看見了,看見自己那麼醜惡恐怖的一面。
「我不會討厭你。」龍翱低聲回答。
「可是我怕。」他有些倦地聽著他沉穩的心跳聲,喃喃自語地傾訴自己不安,「只要時日久了,你也會的。」
因為他是個累贅,一個連親人都會厭煩的累贅。一輩子,都只是個沒用的廢人。
「若是會,就不會要帶你回京城。」龍翱不正面回答地轉了話題。
他知道齊懷雪的心結已深,不會因為他說不會就放了心,更不會因此就相信自己並沒有那麼地卑微。
沒關係,他會慢慢來,一點一點地拔除掉這個心病。
「你喜歡同我一起麼?」他平穩問著,但心跳卻像個初識情滋味的年輕人一般,因等待與期望而跳得飛快。
「嗯,我喜歡。」齊懷雪喃喃地說了聲,又緊抱住的腰閉上眼說了聲:「我喜歡跟龍翱一起……」
他說著,感覺莫名的暖意沁上了身心,讓他忍不住地笑了,呼吸漸漸緩勻地在龍翱的懷抱中睡了去。
見他靠在自己的胸口沉睡,龍翱低下了頭,輕柔地印上一吻。
他知道自己是完全地沉淪了。即使明知不該,但還是讓他這樣做吧!因為他一生都不用對他坦白自己的情感,只要能夠像現在這樣地相處,他就能感受到心底有著一種幸福的暖意。
只要這樣就夠了……他就像要說服自己一般的在心底不斷自語,直到倦意湧上將他的思緒吞沒,才擁著懷中人一起沉沉入眠。
「翱,咱們快到了麼?」
行進的車輦小窗揭開,一張有些蒼白的小臉就露了出來。
「再一時辰左右就進城了。」龍翱一把勾住齊懷雪的腰,把他抱回軟榻上蓋上被子皺眉道:「你別起來,燒還沒全退,不能吹風。」
離開了南京的半月裡,齊懷雪時而在夜裡發起高熱。御醫說這是水土不服的緣故,而且向來生活在溫暖地方的他,自是無法適應勞累的旅程與越北行越冷冽的氣候。
唯一慶幸的是,沒有再如那日嚴重的發病過,否則病上加病就難以休養。
「對不住。」齊懷雪躺了下,看見那緊蹙的眉頭後輕聲地道著歉,「我……給你添麻煩了。」
他一路上幾乎都在生病,連累得龍翱得從水路改走陸路;而車輦裡也總備著軟榻桌椅,還不時備著湯藥給他。
「你別多想,御醫說你這只是不適應,等過些時日就好。」他早打定主意,既然已快入冬而無法帶他去任何地方,那他定要利用這冬日時節,在明年開春之際養好他的身子。
「嗯……」他點了點頭,忽然一笑道:「可惜眉兒姐不能來,要不,就不用老麻煩你陪著我了。」
龍翱一怔,淡淡地道:「不要緊,入了京以後,我會另外找人照顧你。」
他並沒有讓齊懷雪知道是他不讓眉兒跟來;也沒有讓他知道,是他不讓他與家人道別,利用權勢自私地、逼壓地帶走了他。
因為此生,他不會讓齊懷雪再回到那個家去。而既然決定要帶他走,那麼,他便不願有任何舊時的人事物在他眼前——就連齊家所備的物件,他也無情地推拒了回去。
此後,他會給他全新的日子,更不會讓小人兒知道這一切。
齊懷雪欲言又止地動了動唇,還是沒說話。他其實差點又衝口而出道歉似的話,可又突然想到龍翱不愛聽,只好吞了回來。
「睡吧,到了我會叫醒你。」
「嗯。」他順從地閉上眼睛,半晌後感覺藥的效力漸漸湧上,才呼吸漸緩地睡了過去。
見他睡著了,龍翱輕輕地為他將被掩好,習慣了地在他額上輕印下吻,才拿起撂在一旁的邸報。
「殿下。」車外的展勤敲了敲車板,待龍翱應聲後才道:「前面人回報,京城門外有不少臣公等著迎殿下回京,就算到了京城,一時半刻內也怕是無法回府了。」
龍翱皺了皺眉,看著齊懷雪熟睡的臉龐,半晌才道:
「備一匹馬,入城前,你帶著車輦先回府。」他說著頓了頓,又道:「派人打理玉錦閣,打理好前,先讓他睡在暖霞軒。」
展勤怔了一怔。暖霞軒是龍翱自己的屋子,帶齊懷雪回來已是過於惹人注意,現在卻又讓他……唉!
「慢,還是讓他待在暖霞軒,等我回府再送他去吧!」他還沒回應,龍翱又沉聲吩咐:「還有,找一個人服侍他,最好是略懂醫理的女子。」
「明白了。」他點點頭,跟著詢問道:「還是屬下吩咐其他人送小少爺回去,再跟著殿下一道吧?要不萬一得進宮的話……」
「不,這交給你去辦。」龍翱想也不想地駁回,「記著別讓任何人驚擾他。」
「……是。」他不能說什麼,因為這一路上,他早已明白齊懷雪的事龍翱不會允許他多說什麼。
每回聽見、看見龍翱對齊懷雪的呵護,他心底除了不安,也隱隱地覺得不是滋味。以往他與龍翱是最親近的,雖說是主僕,但什麼事情龍翱都會與他說,交代他辦。所以關於龍翱的事情,他絕不假他人之手。
但現在龍翱會交代他的幾乎都是齊懷雪的事情,以往他做慣的護衛事項,全都交由了別人去做。雖知道龍翱是信任他,但這一切這對十年來都以龍翱為主而過活的他,著實地不好受。
而一但回到了京城,殿下真能夠照他所想的去照顧齊懷雪麼?府中的僕役、二夫人璃玉、賢妃娘娘甚至是皇上,會放任殿下這麼地去愛著一個少年麼?
心中隱憂重重,然城門在望,一行人終於是回到了京城。
下了車,齊懷雪立刻被過大的排場給嚇住了。
數十個傭僕恭謹地兩旁排開,個個服飾光鮮,態度嚴謹,加上整座府第的磅礡氣勢,讓自小沒見過什麼世面的齊懷雪只能愣愣地看著作不得聲。
這是龍翱的家?光是這府門比起他的家就不知道大上幾倍了。而且,這些站著的人都是僕人?龍翱家中究竟有幾個人,為什麼需要這麼多人服侍?
在他想著這些問題的同時,總管匆匆地上前來,笑容滿面地對展勤拱手,「展大人,一切安好啊!這一路上可辛苦您了。」
「托您老的福。」展勤笑了笑,抱手回話:「殿下有事在城門耽擱了,怕是晚點才能回府,讓大夥兒別等了。」
「小的明白了,對了,這位是?」他恭謹中帶了些揣測意味地看著臉色蒼白的齊懷雪。
小小的個子,看來不過十來歲,而且似乎又是帶病的……怎麼會有這少年?
他的眼光令初來乍到的齊懷雪驀地有些畏怯不安,身子因緊張而繃得緊緊的,但仍是努力地擠出了笑容。
一路麻煩龍翱太多,他不能連這點小事都害怕。
「這位是齊少爺,殿下的客人。殿下在南京的日子就是在齊府叨擾,您老可得好生照應這貴客。」為了怕有流言傳出,展勤率先一步提出齊懷雪作客的理由,好壓下一半的可能。
「啊,那快請快請。」總管慌忙換上熱絡的笑,邊把兩人迎進府門邊說:「小的馬上讓人打理客房,請貴客在廳裡稍坐歇息。」
「喔,殿下吩咐了,打理玉錦閣便成。」
「玉錦閣?」那管家又愣了愣,又懷疑地看起那瘦小的少年。
玉錦閣是最接近暖霞軒的居所,兩者甚至能夠互通,就算是二夫人璃玉殿下也未曾讓她住在那兒……這位真的只是來作客?
「快去吧!小少爺這兒我會照應,好了再派人知會我。」為怕他更胡思亂想,展勤忙開口截斷他的思緒。
「是、是!」總管說著匆匆退下,臨去前還是不自主地看了眼齊懷雪。
管家離去後,展勤決定自己帶著齊懷雪去暖霞軒小憩,便帶著他轉了彎,一路上,也盡責地同他介紹這府第的環境。
「展大哥。」走了半途,一直沒出聲的齊懷雪突然開口。
「是?」展勤立刻停下腳步,神色恭謹。
雖然齊懷雪叫他一聲大哥,但於實際上,他卻是自己主子的客人。
「龍翱他,一個人住這麼大的地方麼?」他看著偌大的府院間,眉頭不知為何蹙了起來。
「當然不是,你見到的僕人們、還有些護衛也都住這兒。」
「不,我的意思是,」他頓了一頓,抬頭問:「龍翱的兄弟、家人呢?」
沿途上,他們零零落落地遇見了一些僕婢,但都沒見到任何像是主人的人。
「皇上與賢妃娘娘自然是在宮裡。」他有些失笑地回答:「所有皇子一及冠就有自己的府第了,是不住一起的。」
「……那麼,不寂寞麼?」
他認真地問,卻教展勤愣住了。
其實,已經不只一次如此。從南京,一直到回北京一途,他就常見到殿下被這樣簡單的問題給問住了。
他問得太真,也問得太切,每一個問題總是彈中人的心底,一雙澄澈的眼更讓人無法給出不是由心的答案。
這,是不是就是殿下無法捨下他的原因?
「這兒就是殿下住的地方了。」他推開屋子的門,示意齊懷雪先進去才跟進道:「請在這兒暫歇,殿下回來會帶您去玉錦閣。」
「好……」他看著屋內的陳設,深深吸了口氣。
離開家鄉,身邊除了龍翱跟展勤以外沒人是他認識的,所以醒來時沒見到龍翱著實令他有些感到害怕;而屋內主人的氣息雖有些淡,但還是讓他安了心。
「少爺歇息吧,有事的話讓婢女們去做。」他站著的時候,展勤已經叫了兩個婢女來,「展勤還有事辦,先離開了。」
齊懷雪點點頭還來不及說什麼,展勤就先一步離開了,留下兩個婢女。她們恭敬又有些好奇地看著他,令他有些緊張不適。
他悄悄地探了下自己的額,感覺到身子又發起燙來。
「少爺要歇息了麼?」
他慌張地一回神點了頭,讓婢女帶自己到床榻邊和衣躺下。
看著婢女們放下床簾,他忍不住問道:「請問,龍翱什麼時候會回來?」
聽他毫無避諱地直呼龍翱的名諱,兩個婢女互看了眼才回答:「回少爺的話,奴婢不知。」
「喔……謝謝。」他有些失望地閉上眼睛。還是快休息吧!不然龍翱回來知道他又發起燒,會擔心的。
他沉沉地入睡,殊不知這座府內有著曖昧的流言,正圍著初來乍到的他悄悄流竄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