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夢蝶一進公司,譚姊就警告她:「夢蝶,汪舜國今天情緒變化無常,你得小心一點。他前一陣子好像比較正常了,待人也客氣多了,怎麼一眨眼,又古怪起來了?」
她失笑,淡然處之。「管他的,那種人誰惹他,誰倒楣!」其實她心知肚明,汪舜國的反常是跟她有關的。他們二人親密的情誼,都是避開公司同仁在外培養的;看來似乎是水到渠成的感情,居然因他陪她返家一趟而出現裂痕了。
她暫時不想跟他有任何牽扯,以工作為前提。
「咦!夢蝶,你一向對他不批評的,怎麼,他惹你生氣了?」
何夢蝶深怕譚姊好奇追問而露了口風,便笑笑地掩飾道:「最近我們配合得不太順利。」
「夢蝶,如果你覺得太勉強,我會為你另外找攝影師配合,我可不希望你受委屈哦!」
「放心,譚姊,我也不想讓自己受委屈。」她展現明朗的笑容。
「那就好。」譚姊放下了心。
何夢蝶走進攝影棚,看見汪舜國正罵著一個初出茅廬的模特兒,並且很氣憤地揮趕著那個哭喪著臉的模特兒;而其他的模特兒只有站在一旁,無可奈何的聳肩或面面相視,卻幫不上忙。
何夢蝶目睹這一幕,看不過去,便攔下已經淚濕衣襟的模特兒,護著她向汪舜國討公道,說: 「你憑什麼這麼盛氣凌人?不高興就咆哮,她不過初入此行,不懂的地方你應該指導她才對,像你這樣子,誰敢跟你合作?」
她摟著那模特兒走向更衣室,根本不理汪舜國錯愕的表情。他萬萬沒想到,何夢蝶會成為第一個當眾跟他作對、給他難堪的模特兒,她這一攪和,把他的形象完全給破壞掉了。
原本佇足旁觀的模特兒,每個人的臉上忽然有了一層驚喜,總算有人替她們出一口氣了;大家蜂擁向更衣室,紛紛讚揚何夢蝶的見義勇為,可是,沒有人會知道,她之所以站出來講話,一方面是因為她想挫挫汪舜國的銳氣,一方面則是她對他提出抗議。
但是,面對那麼多模特兒極欲發洩的不滿,她不得不安撫道:「現在要想在模特兒這一行業站得住腳,就必須突破以前的窠臼,才能開拓自己一片蔚藍的天空,而不是只注重外貌的美麗燦爛。懂得自我期許並下定目標,才能走得長遠。」
大家都異口同聲要向她看齊,她不敢自傲,很謙虛地說:「模特兒要有所成就,除了靠自己努力外,其實公司和攝影師是幕後功臣,三者相輔相成,才能爭取更多發展的空間。所以幕前美麗的我們和幕後公司的工作同仁,都有不同的心理負擔,剛才我已代表大家為我們的立場做了抗議;以後,我想大家還是自我調適多配合攝影師,不要把關係搞砸了。」
她這麼說,也是為了她們的飯碗著想。 有人擔憂地說:「夢蝶,可是你剛才用那種態度對他,會不會對你不利啊?」
「我想不會吧!我一向是配合度最高的,耍一下脾氣應該不為過吧?」她調侃自己。 大家都笑了,連同那淚眼婆娑的模特兒也收回想退出此行的衝動。
而被何夢蝶怒斥的汪舜國,當眾遭人駁斥,深感羞辱,可是他不準備去找何夢蝶算帳,他只有把氣發洩在自己身上。
那天晚上,汪舜國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把汪母嚇得驚慌失措。
「哎呀!你這幾天總是無精打采,今天又喝得爛醉如泥,到底怎麼回事?你到夢蝶家的情形怎麼樣了?回來也不告訴我,你有沒有向她爸媽談起你們的婚事?」
汪母連珠炮似地拚命追問,起先,躺在沙發上的汪舜國皺眉不語,懶得理會母親的嘮叨,可是汪母仍不放過,一再逼問。
「喂,我在問你話呀!你買醉得不省人事了嗎?」
汪舜國被問得發火了,暴跳如雷地說:「我沒醉!別在我面前提起她!何夢蝶!」然後就衝進他自己的房間去了。
汪母被她兒子突如其來的反應嚇得呆愕住了。「那根筋不對了?做母親的關心他,居然還對我吼,真不像話!」
她愈想愈不對,想打電話問何夢蝶究竟怎麼回事,旋即又想到她根本沒有何夢蝶的電話號碼,怎麼問? 「看來,汪家的媳婦難入門了。」
至於讓汪舜國難堪的何夢蝶,此時對著空洞的房子發呆發愣,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最後終於下了決定般拿起電話想向汪舜國解釋,但隨即又放下。
「為什麼我要向他道歉?讓他也嘗嘗被人罵的滋味,免得他以為所有的人都得聽他的!」 想到這裡,她便不再自尋煩惱了,蒙著被子吹著冷氣,硬是逼自己入眠,不去想那可惡的汪舜國。
但是,相思的煎熬總是在深夜裡吞噬著這對已分開了一個月的有情男女。
這天傍晚,汪舜國趁著經紀人帶模特兒出外景未歸,而燈光師有事提前走的巧合機會,將卸了妝正從攝影棚外走過又停下往棚內瞧的何夢蝶一把拉入棚內。
二人互相盯著對方,在許久未接觸下,期盼與戰慄混雜在兩人內心。
終於,汪舜國克服了恐懼,低頭用力吻住她,強烈的傾瀉對她壓抑已久的渴念過了好久,何夢蝶感覺快窒息般地推開了他。汪舜國的眼睛發亮,呼吸急促;得到紓解的他,捧著她的臉,說: 「嫁給我!」
何夢蝶大吃一驚道:「你想用你媽的策略,速戰速決,閃電結婚?」
「不要管你爸,也不要管我媽,我不想夜長夢多,我只知道這件事一開始,就無法停止了。」他不管結婚後的後果會如何,目標既定就絕不更改,他要定她了!
何夢蝶知道,汪舜國這次是極認真的,他不可能放棄她了!
他再度攫住她的唇,比剛才還更強烈,像要融化她似的……
良久、良久,他們才分開彼此緊貼的雙唇。
「那次給你那樣的難堪,還耿耿於懷嗎?」
「嗯,就是耿耿於懷,我才下定決心要馬上娶你。不過,我也要感謝你,經過那次事件,現在公司的模特兒反而對我更尊重了。告訴我,你對她們說了些什麼?」
「那並不重要,重要是同事之間的和諧。」
「就像我們現在……」
她嬌羞的把臉埋入他寬闊的胸膛,拍打著他說:「你很會折磨人哩!」
「我不曉得往後會不會再折磨你,我只知道我要你現在立即成為我的妻子,而且能在下個月的攝影展中,一起共享成果的豐收。」他很認真的說著。
「你願意嫁給我嗎?」他深情款款地等待她的答案。
「我、我願意,不過……」她故意要逗逗他。
「不過,不過什麼?」他有點駭怕和著急。
「結婚後,換我折磨你,如何?」她頑皮地笑著、說著,想看他如何反應。
他鬆了一口氣,大笑一聲說:「好呀!」然後又一把抱住她,印上熱情的一吻。
她洋溢著幸福感的興奮情緒,直到翌日她向譚姊提起結婚的事時,仍然是很強烈的。
「什麼?這禮拜天結婚?夢蝶,你的保密功夫真到家,跟汪舜國拍拖我都不知道。」譚姊端著咖啡的手停在半空中。
「是舜國的意思,他不想大事鋪張,驚動大家。」
「喲,也才不過一個月前,你還訓了他一頓,現在卻說要和他結婚,愛情的力量有這麼大嗎?」
「我不知道,但是分開了一個月,卻讓我們更想在一起,即使我爸媽不同意,我也顧不了了。」
「夢蝶,你一向做事很謹慎的,而汪舜國的心思總讓人摸不透,你確定非嫁他不可?」
「我曉得譚姊不喜歡他。」
「老天!別管我對他的印象,問問你自己的感覺,好嗎?」
何夢蝶深陷情網,洋溢著愛意說:「我想,男女之間總要彼此保留一些隱私或神秘吧!只要他不讓我傷心流淚,我想我可以接受他偶爾的陰晴不定。」
「到現在為止,他讓你傷心流淚過嗎?」
她搖頭。譚姊無法再反對,只好祝福她。
「希望你的抉擇是對的。」
這時,外頭進來了兩個模特兒向譚姊抱怨嚴小毓的不是;何夢蝶聽在耳裡,心中非常訝異,這些天來常不見人影的嚴小毓會有那麼大的轉變嗎?譚姊拿起桌上的菸,點了一根,揮手叫那兩個模特兒坐下。
「夢蝶,你勸勸小毓,她為了爭取機會,在舞台上故意搶盡風光;而因為有幾位設計師相中她的型,我也不好說她,你勸她謙虛點。」
「最近我們都忙,沒空多聊,有時她沒回來也碰不到面,我真不曉得她會轉變得那麼快。」 「人不為己是騙人的,但也要尊重別人啊!」譚姊吐出一個煙圈。
何夢蝶點頭表示明瞭,所以刻意選在嚴小毓回來公司報到的時間等她。
傍晚,在攝影棚外,何夢蝶看見小章摟著嚴小毓,二人看來卿卿我我,一副肆無忌憚的樣子。
「小毓,你現在可是早出晚歸,甚至不歸,我們都難得碰面了。」她主動上前打招呼。
「蝶姊,你知道,我白天要上課,又要趕通告、演出,還好有小章接送……」嚴小毓企圖辯解。
「好了,我知道你現在是紅透半邊天的大忙人了,聽不得我的話了,只希望你不要再得罪人,在這圈子裡工作,大家都要見面的。還有……」
她指著小章欲言又止,嚴小毓伸手制止她。
「蝶姊,我知道啦!你是提撥我的恩人,我會記住的,但現在我還有事,拜拜!」
嚴小毓拉著小章快速離去,深怕再聽訓,何夢蝶只有歎息搖頭;愛情的魔力與名利的追求能使得嚴小毓變得這麼快,這是她意料未及的事。
更讓她吃驚的還在後頭哩!當夜,正在熟睡的她,突然被吵雜聲吵醒,聲音像是從嚴小毓的房裡傳出。她披上睡袍,走過去一瞧,嚴小毓的房間的床上、地上都散著衣服,但見小章和嚴小毓二人在地板上打滾嘻笑。
何夢蝶繃著臉敲了敲房門說:「當模特兒的就要能穩住自己,控制好私生活……」
嚴小毓見是她,立刻推開小章兀自起身整理衣服。
「我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嚴小毓很冷漠的說。
何夢蝶睜大眼盯著嚴小毓。 嚴小毓不在乎地表示:「我要搬到小章那兒去住。」
她震驚地看看小章,小章那張俊臉始終保持著冷漠,其實他才是操縱嚴小毓一切轉變的幕後主使者。 「你真的變太多了。」
「人總會變的,有變才有成長。蝶姊,你不也在變嗎?為了汪舜國。」嚴小毓冷冷地說。
是的,她們都各自為了自己的男朋友不為對方所欣賞,而有不同的意見,但這並不意謂二人相交那麼久的感情會因而破裂;即使她曾糾正嚴小毓工作態度的不是,她認為那應不致讓嚴小毓對她這樣冷淡。對,就是他——小章,看他一臉陰險得意洋洋的模樣,一定是他在背後慫恿嚴小毓搬走的。
「你居然聽任他擺佈你的一切?」她氣極敗壞地說。
「蝶姊,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
她語塞了。「好,既然是你自己選擇的,我沒權利管!不過,你選擇跟小章,以後會發生什麼事你得自己負責。」 她氣憤地走出房去。
翌日中午,汪舜國來接她,發現她神色有異,追問之下才明瞭事情的經過。
汪舜國一邊開車,一邊偷瞄坐在身旁的何夢蝶,看她一臉的不高興,他漸漸有所了悟。自從上次她和他冷戰分離後,到今天再度看到她生氣的神情,他才瞭解到她也是有脾氣的人,只不過是不隨便爆發罷了。
「為了一個嚴小毓,悶了一整天的氣,何苦來哉!」他百般勸慰。
「唉,女人真的少不了男人嗎?」地含怨地望著他。
「呵,應該說男人少不了女人。」他暗示自己就是這樣子的人。事實上,不管男女,誰都逃不過感情的折磨。
「友情是那麼容易破碎的嗎?……」
「好了,別嘔了!要不然,火山爆發了,連我都遭殃。別忘了,我們是去看禮服的。」 何夢蝶被他這麼一逗,笑了。
「是嘛,現在的你應該為我們的婚事高興才對。」
教堂裡,洋溢著一股喜氣,尤其是新人,顯得特別興奮。但在座位上觀禮的人可以說是各有各的不同心情;對這樁婚姻抱著樂觀態度的,除了汪母、何夢虹外,其餘何家二老、譚姊等人不是憂心忡忡,就是冷眼旁觀。
汪舜國與何夢蝶二人含情脈脈的在神父主婚下完成婚禮後,眾人都圍上去祝賀他們;何夢虹還特地為姊姊灑下五彩繽紛的花瓣,唯有何父冷冷地坐在椅子上不動。 何夢蝶與汪舜國喜孜孜的接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道賀;在熱鬧的氣氛中,她發現父親孤冷的坐在遠處,便輕輕拉著汪舜國的袖口,示意他過去。
這時,嚴小毓突然跑進教堂,何夢蝶又驚又喜。「蝶姊,祝福你!這是送你的。」
嚴小毓打開手上的珠寶盒,取出一串碎鑽項煉為何夢蝶戴上。
二人微笑對視片刻,默默相擁,喜極而泣,不用言語自然化解了彼此內心的疙瘩,盡釋前嫌。 汪舜國走到何父面前,滿面笑容叫了一聲:「爸爸。」
何父仍是冷冷地望著他,並掃視他已剪短的頭髮和修飾過的落腮鬍,然後滿意地點點頭。 在一旁的人見何父沒動怒,才放下一顆緊張的心。
汪舜國竊喜,何父似乎對他有所改觀了。於是他從西裝口袋裹掏出一包長壽香菸,抽出一根遞給何父;何父訝然片刻,接了過來,他立刻掏出打火機為其點燃,何父才笑逐顏開的站起來,加入慶賀的行列。
汪舜國與何夢蝶在台北的婚禮與喜筵並未大肆鋪張,只宴請一桌,倒是何夢蝶的歸寧喜筵,在何厝屋前顯得隆重熱鬧。
何厝屋前擺了五桌酒席,席席客滿,在開始上菜後,何父端酒致詞:「各位鄉親,今天是俺家女兒歸寧……」話沒說完,那些鄉親故意起哄:「講國語,聽嘸啦!」
何父明白那些鄉親向來的習俗,無非想藉機鬧酒,而酒席才開始,他可不上當:所以拉起何母,示意她講,然後對著眾人敬個禮,舉杯一飲而盡,大家都「哦」地鼓掌。
何母舉杯,微笑替何父接口:「這是阮厝第一擺辦喜事,深山林內不比市內,大家請裁一點,稍等一下盡量吃、盡量飲啦……」
汪舜國見何父、何母的舉動及他們一國語、一台語輪番上陣,覺得有趣,不禁好奇問何夢蝶: 「你爸媽平常怎麼溝通?」
「他們都聽得懂彼此說的,但二人都喜歡說自己的語言。」她低頭笑道。
眾人聽完何母的致詞,開始鬧烘烘地大吃大喝、又笑又說的,鄉下人的熱情由此可見一斑。
席間,汪舜國主動討好地為何父、何母夾菜,無非是想建立友好關係。
何父卻一臉嚴肅道:「小夥子,既然我女兒願意跟你,俺也認了,俺深居簡出,她若受了委屈,俺唯你是問。」
汪舜國尷尬她笑,汪母卻眉開眼笑地說:「親家公,有我在,安啦!」 何母舉杯敬汪母:「親家母啊,阮阿蝶以後就拜託你多照顧嘍!」
汪母聽不懂,望著夢蝶說:「哎!夢蝶,你媽說什麼?」
何夢蝶不好意思自己講,向汪舜國說明後,由他解釋:「她媽媽要我們善待她。」
「哦,看來我得去學台語,才能和親家母聊得上嘍!哎,夢蝶,你放心台語怎麼講?」
她告訴汪母,汪母現學現賣,但滑稽的腔調引來眾人的捧腹大笑,同時也掩蓋了先前的尷尬場面。
在南部宴客完畢的汪舜國與何夢蝶就直接去度蜜月,然而,蜜月期未滿,就敗興而歸。回到台北後,她嘔氣進門,他一臉喪氣跟在後頭。
正在客廳看電視的汪母,被他們一進門的火藥味給嚇壞了!只見兒子與媳婦才新婚燕爾就不甚融洽,極為驚訝。
「咦,好端端去度蜜月,怎麼提早回來?新婚就鬧脾氣啦?」
何夢蝶不加思索氣惱地回一句:「問您兒子吧!」
「喲,回來第一天就給婆婆臉色看啦?」
她自覺不對,羞赧地說:「對不起,媽……」
她看了看汪舜國,賭氣的往臥室走去。 汪母見狀,趕忙興師問罪:「舜國,到底怎麼回事?是不是你欺負她?」
「沒有!」他支吾地不敢說。
汪母突然開竅地說:「兒子,你該不會新婚就不行了吧?」
他聞言,敏感地不知所措。「我……」
「這怎麼行!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一定要逗她開心。」
汪舜國面有難色。 「去!去!去!別忘了我還等著抱孫子呢!」
當然,汪母一廂情願的想法並不能改善汪舜國的狀況與痛苦,而她根本不知道她兒子早在八年前就喪失當男人的能力了!
剛新婚便嘗到痛苦的何夢蝶,發現結婚並沒有為她帶來快樂,那快樂似乎只是表面上而已;汪舜國是極盡所能的對她體貼,無微不至的寵愛她,但是她總覺得缺少了什麼。
婚前,她不會去想床第之事,婚後,做丈夫的他似乎總在逃避,充其量只是緊擁熱吻而已。當他撩起她的慾火使她想與他結合時,他又總是退卻,沒有理由的退卻,冰冷著她熱燙的軀體。她找不出好理由來原諒他的這種舉動。心情鬱悶的何夢蝶在工作室裡整理、分類相片,看到自己和他去蜜月時所拍的照片,感慨的端詳著。
「人家說女人難解,這個男人才叫我難解。他到底有什麼事不能告訴我?」
一陣門鈴聲吵醒沈思的她,她想起妹妹說要來探望新婚的她,趕忙起身去應門。
「嗨!姊。」 看到妹妹,她的煩惱只得暫時拋諸腦後了。
「媽要我帶一隻土雞來給你補一補。」何夢虹把提在手上的袋子交給她。
「媽真好。」
儘管母親對她的婚姻因父親的關係而持反對態度,但後來在她執意堅持下及父親的諒解下,也就能體諒她的心情;如今,妹妹又帶來關愛之意,真叫她感動。可是,她婚後的心情,母親是不會瞭解的,她也不能回去訴苦,因為這婚姻是她自己選擇的。
她把殺好的土雞拿到廚房,放入冰箱,何夢虹跟進來頗感興趣地問:「姊,洗手做羹湯的滋味如何?」
本欲滴下的淚水,被她急忙吸回,她掩飾道:「還好。」
何夢虹奇怪姊姊不自然的臉色。
「姊,別人新婚都容光煥發,我看你一點喜氣也沒有,是不是姊夫對你不好?」
「別亂講,回去跟爸媽說我過得好。」
她笑在嘴邊,苦在心裡,難過的將淚住肚裡吞;這件欲理還亂的事情,只有單獨找舜國談了。
星期天早晨,她撒嬌故意要丈夫帶她去郊外走走,想藉輕鬆的假日來舒緩彼此緊繃的心情。
汪舜國憐惜妻子,也就一口答應了,興高采烈的帶著她驅車直上北投「禪園」。 山裡一片翠綠,幽然寧靜。
北投的幽雅路,正如其名般清幽雅靜,滿山滿谷迴響的風聲與谷音,都在訴說深山的空寂寧謐。
車子停好後,他們下車步行。禪園周圍景觀天成,古木三天,長澗清澄,另外還辟了一道石子步道區及人工飛瀑小池。這裡的樹木欣欣向榮,山泉涓涓而流,大自然的無限生機,為暫時逃脫世俗塵囂的他們提供了絕佳的休閒。拾級而上,紅塵已隔。以茅覆屋截竹為椽,木拼的地板及厚實木質的室內陳設,在昏黃的燈光下,攏聚了滿室溫馨。
「以前當我心情鬱悶的時候,就會來這裡走一走、看一看,平靜一下心緒,再回去。」
「生活中總需要一些調劑的,尤其是你。」何夢蝶含笑,話中帶話。
「而你總是不忘調侃我,坐下來休息吧!」
他們叫了一壺香茗,然後坐在倚窗的椅上觀賞著屋外的景色,卻各懷心事。
汪舜國見她死盯著他,腦中止不住的揣思,就像那鳥兒飛上林間般地快速。一杯香醇的清茗,一山沈寂的幽靜,她想藉著這滿室的茶香,滿山的寧靜,與他剖心相談,可是,他似乎無意配合。
何夢蝶無法再等了。「你打算一輩子保持沈默,對我不言不語?」
汪舜國歎了一聲:「有些事是言不盡、說不完。有些事是不能言、道不出。」
他還是不講,她很生氣。「你覺得我是你的負擔嗎?」
他搖頭。「不,我才是你的負擔。」
「那為什麼不說出來?你給我一個這麼沈重的包袱,我不想永遠活在那陰暗的角落裡。我本以為嫁給你,可以讓你豁達一點,但是你卻讓我失望了。」
她別過臉,幽怨的咬著唇,望著窗外。
汪舜國緊握起茶杯,望著茶水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那是人生哲學,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的、三得透的。就像你,在我這片如明鏡的心,灑下揮不去的塵埃,叫我如何理淨?」她開始有點恨意。
汪舜國頓時啞口無言。是的,是他把抹不去的塵埃帶給她的,可是,他能說出這「塵埃」就是他心中永遠的痛嗎?不行,不行!目標只完成了一半,他不能半途而廢,於是,咬緊牙關,忍著痛,決定繼續隱瞞下去。凝望著她,他只能在心裡對她說聲抱歉。
心情不佳的何夢蝶,由原先的樂觀漸漸轉變為憂鬱了。
汪母打牌回來,見她窩在家裡無精打采的,甚是訝異。
「咦,夢蝶,怎麼沒去工作?」
「身體不舒服,請了假。」何夢蝶懶洋洋地。
汪母自作聰明,高興的笑了起來說:「是不是懷孕了?要不要去看醫生?」
她皺眉。「沒事!媽,別瞎猜。」
「唉,我還以為自己快升級當你你了。」汪母有意歎息。
她暗忖:可見婆婆還不知道她和舜國根本沒有圓房的事,如果她說出實情,婆婆會相信嗎?但是她沒有充分的理由,要怎麼說出口?無奈的,又把話吞嚥下去。
「夢蝶,人家的婆婆可能古板、專制,我這婆婆是最開通的,告訴我,為什麼悶悶不樂?」 她見婆婆如此問,於是試探地問:「媽,您覺得我嫁給舜國嫁對了嗎?」
汪母咧嘴一笑說:「中國人有句話: 兒子是自己的好,你都進我們汪家的 門了,我還會打自己的嘴巴嗎?」
聽到這句話,何夢蝶不敢再多說了,由此她明白,即使她再多做解釋,婆婆也絕不會相信兒子會那樣冷落媳婦的。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汪母接聽: 「喂?哦,小毓,你等一下。」
汪母把話筒交給何夢蝶,又按住話筒。
「或許你跟舜國有不愉快的事,但對外仍要表現得像一個快樂的媳婦,別愁眉苦臉的。」
她咬著嘴唇,把話筒接過來,裝出愉悅的聲音和嚴小毓通話。
「蝶姊,嗚……你能不能來一下?」
何夢蝶已很久沒和嚴小毓見面了,而自己這一陣子困擾叢生,也未與她聯絡,此時聽到她在電話裡的哭泣聲,不禁大驚。
放下電話,二話不說,立即叫計程車趕到嚴小毓與小章的住處。
嚴小毓一見到何夢蝶,撲在她身上就猛哭起來。
她好不容易勸止了嚴小毓,關心地間:「怎麼回事?從來沒見你這麼傷心過!」
「小章不要我了!」
她愕住。「為什麼?」
「他另結新歡了。」
「這混帳!」她咬牙切齒。早就看出小章不是什麼好東西,偏偏嚴小毓死心塌地跟著他,不僅休學了,連如日中天的模特兒事業也節節下跌,如今,又落到被拋棄的下場,真是何苦來哉!然而,在這節骨眼上,她不能打落水狗,見嚴小毓已經傷心欲絕,唯有百般安慰,以化解她哀愁的情緒。
「別哭了,小毓,你明天不是還要上台?當心哭腫眼睛不好看。」
「已經是棄婦了,好不好看又有誰會欣賞?」嚴小毓仍是啜泣著。
「別那麼死心眼。他霸道,你任憑他擺佈,毫無自我,現在他離開你了,不正好解脫?」 嚴小毓停止哭泣,摸著腹部,委屈又苦惱地說: 「可是我有他的孩子,已經成形,拿不掉了。」
何夢蝶一聽,氣憤極了。「你……對於一個不能依靠的男人,你這是何苦呢?」
「我好傻,是不是?當初就是不聽你的忠告,才會有今天的下場。」嚴小毓再次摸了摸肚子。
何夢蝶哭笑不得的說:「那你的意思,是非生下孩子不可了?」
「就是因為我想保留孩子,所以小章才不要我的。」
何夢蝶大叫:「到現在你還這麼癡!那是他離開你的藉口呀!你這傻女孩。」
嚴小毓又傷心起來了,她無可奈何地猛搖頭。
「小毓,事到如今,你要堅強起來,別活在愛情的陰影下。」
嚴小毓忽然呆笑說:「或許我想開了,就不會痛苦了。」
她當然希望嚴小毓真的能想開,因為解鈴還需繫鈴人,而小章已經避不見面,唯有靠嚴小毓自己來解這份孽緣了。從嚴小毓反觀自己,丈夫給了她一個無解的結,她不曉得自己是否也能解開這心中的鬱結?
為了嚴小毓的事,她一夜沒睡好。清晨,倚偎在汪舜國的懷裡,她歎口氣,他在她額頭親了一下: 「幹嘛一大早就歎氣?」
「小毓懷了小章的孩子,小章卻不要她了。」
「那是她咎由自取呀!」汪舜國不當一回事。
何夢蝶不禁瞪著丈夫,說:「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女人總是吃虧的。」
汪舜國抿嘴不語,下了床, 她望著他的側影,故意刺激他:「媽跟我暗示了好幾次想抱孫子……」
他臉色微變,內心掙扎了一下,說:「這件事慢一點再說,我現在正忙著攝影展的事。」
她下了床,走到他身旁,試探地說:「舜國,我們要不要去看醫生?」
他馬上變臉說:「我好得很!」
然後兀自走向浴室,留下怔忡的何夢蝶。
她感覺受辱,很氣憤的用力扯下天花板垂掛下來的紙蝴蝶,把它撕得爛碎。
「說什麼我是他夢中的彩蝶!把我娶回來,卻像紙蝴蝶般對我,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把自己摔向軟床,想用摔疼的力量來發洩自己內心的不平衡。
「難道我自己也活在愛情的陰影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