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噹」!門鈴在星期日的早晨清脆的響起。
語清睡意蒙-的瞥了眼鬧鐘,才八點!她頹然的倒回床上,眼睛再度閉上。
「叮噹,叮噹」!門鈴聲不放棄的再度響起。
語清呻吟了一聲,仍不情願的起身,拖著困頓的步伐走向客廳,瞄了下門口的電眼,伸手打開了大門。
「寶貝!怎麼這麼久才來開門?看我帶來了什麼?」石毅農歡欣的抬高了手上的大螃蟹。「這是我清晨才釣上來的喔,很新鮮呢!你媽呢?」
「還在睡。」語清又自顧自倒在沙發上,繼續她未完的周公夢。昨晚和媽聊到凌晨三點才各自去睡,想必媽現在也仍熟睡中;她正想到要警告爸時,已經來不及了。
「石毅農,你給我滾遠一點!別像瘋狗一樣,再來鬧。我會讓你好看!滾--」柳雪卿不耐煩的聲音,尖銳的從房間傳來。
只見石毅農像只垂頭喪氣的狗,夾著尾巴逃了出來,神色間淨是落寞。
「她仍氣我。」石毅農哀傷又眷戀的凝視柳雪卿的房門,神色間依舊交錯著濃烈的愛意與深深的悔恨。
「爸。我和媽昨晚聊了好久,今早三點才睡,她睡不飽怎會給你好臉色看,你追求也得看時機嘛!」語清不忍心看爸爸這麼失魂落魄,雖然他常常如此。但她仍安慰著他。
「喔,她是沒睡飽啊?」乍然他的臉彷彿見了陽光,一下子又亮了起來。他手舞足蹈的說:「那我等她醒來!」
石毅農果真乖乖坐在沙發上耐心等候。
語清被吵醒後也睡不著,索興坐在沙發上盯著石毅農看。
他在年輕時一定帥呆了,語清想著。即使現在上了年紀,他深遂的眼睛及挺直的鼻樑,配上他依舊高大的身材,仍是個充滿魅力的男人;看她與爸爸一起出門,左鄰右舍那些太太們愛慕的眼神就知道了。
而她這個爸爸誰都不理,獨獨對她媽媽癡迷不已,任憑她媽媽如何怒罵凶打,她爸爸只會笑得更開心,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像是把它當成了打情罵俏。
但他們的婚姻狀況卻又撲朔迷離。
她媽媽堅持已經離婚了,但是她爸又一口咬定沒有,卻仍遵照她媽媽的指示搬離開家,而自行在樓下買了間房子就近照顧他們。每個星期天是他能回家的日子。也只有這一天,她媽媽會承認他是語清的爸爸,偶爾在她心情很好的時候,會接受爸爸的求歡,不過那只是偶爾,非常少見。
而她可憐的爸爸也不抱怨,或憤而求去,只是癡癡的等待她媽媽回心轉意,就好像……
好像古代後宮的嬪妃在等待皇帝的臨幸般。只是她爸爸,天可憐見,他等了二十五年,而她媽媽至今尚未心軟。
但,她媽媽也一直沒有別的男人。聽好,不是沒有男人追喔,以她媽媽的沉魚落雁之姿,當年某大外文系的系花,即使已過了四十一枝花的年齡,仍美艷無比,另有一股成熟的風韻。身為私立小學的校長,她的追求者可都是頗有來頭,不是政界的名人,便是財經界的要角;這也使得她爸爸更為緊張,只要稍有風吹草動,他便在她們家打地鋪,不管她媽媽如何反對。而通常爸爸的堅持都能持續下去。「爸,你和媽究竟要耗到幾時?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語清托著下巴,看著仍對著媽媽房門發呆的爸爸。
石毅農楞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女兒正跟自己說話。
「啊!你說什麼?我沒注意。」他仍眷戀的看向柳雪卿的房間。
語清不禁搖頭歎息,她爸真的是愛慘了。
「我說,爸--」她加重了語氣。「你得想個法子結束現在的局面,人生能有幾個二十五年?難不成你要這樣過一輩子?」
「當然不!」石毅農立刻反駁道。
「那就想個辦法呀!」語清鼓勵道。
「我怎麼沒有?但是你媽到現在仍不肯原諒我,叫我怎麼辦?我不能用太激烈的方式,萬一她一氣之下躲了起來,永遠不見我,那叫我死還來得快些。」石毅農歎息道。
他當然知道雪卿不能真正原諒他的原因。因為語清至今仍肥胖臃腫,仍沒有人會愛她,是他這個爸爸害了女兒的一生,若她不是被詛咒,她會生得怎樣傾國傾城之姿呀|細看女兒的五官,真是純美無比,只是被肥胖的身軀掩蓋了,誰又能看穿她皮相下絕美的心呢!
沒有兒子,他一點也不遺憾,而老婆不理他也是他應得的懲罰,只是讓女兒賠上她的幸福,叫他於心何忍。
對於這一切,他只能逆來順受,誰叫他是禍首呢!
「爸,你們之間真的是因為泰國那場外遇……」
「什麼外遇|那是設計,是陷害!」石毅農不禁提高音量。只要一提起這件事,他仍滿心憤怒。老官說,他也是受害者呀,但他沒那個膽子跟老婆反駁,怕雪卿一股氣又冒了起來。
「爸,我更不懂。既然不是你的錯,為什麼媽不能原諒你?難道還有其它的因素?」
語清一直無法理解,而爸媽在談到這裡時,便不再回答,她始終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語清,別再問了。」雪卿從房間走了出來,面容冷淡,這是針對石毅農。
「要怪也只能怪他亂放電,讓別人誤會,才會導致這種後果。」
「媽!」語清輕喊,她不忍看爸爸痛楚的神色。「事情都過去二十五年了,該懲罰的也懲罰了,你就原諒爸吧!」
「不可能,這件事沒有結果,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雪卿冷冷的語氣仍透著怨恨。
「什麼樣的結果,您才會原諒爸呢?」語清追問。她真的想幫爸,至少為了他的癡情。
「語清,這件事你不必插手,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你不會懂的。」雪卿閃爍其辭,表明了話題到此結束。
「語清,沒關係的,這是我願受的懲罰,只要她願意讓我一輩子陪在她身邊,我無怨無悔……」雖然是對著語清說,石毅農的眼光卻深情的凝視著雪卿,大膽而毫無保留。
雪卿被他看得手足無措,又羞又惱的大喊:「你省省力氣,別來煩我了!那些螃蟹我可不會處理,你弄一弄,吃完飯就趕快走!」
說完便迅速躲回房間,砰一聲將房門關了起來。
石毅農像打了敗仗似的垂下肩膀,神態沮喪極了。
「爸,你可以把螃蟹分作兩頓處理,這樣一來就可以待到晚上了嘛!是不是!」語清獻計道。
石毅農又立刻神采奕奕,恢復快樂的神色。
「女兒,你真是聰明呀,不愧是老爸生的!」他捲起袖子,興致勃勃道:「我去清洗廚房。一陣子沒打掃,又是佈滿油垢,你媽是做不來這種油膩膩的事,你看,這家裡怎能沒有我呢!」
他提起螃蟹,哼著歌,快樂的走進廚房。
家裡不能沒有你不是因為廚房沒人清掃,而是沒有一個男主人呀!語清凝視他的背影,不禁歎息。
兩人明明仍相愛,卻因為一件過去式的錯誤而分居,且長達二十五年。在她的愛情觀裡,這是極為愚蠢的。
人的生命何其短暫,如果真心相愛,就應該珍惜相守的每一刻,誰能知道天有多長地又有多久?「曾經擁有」起碼真實多了,如果真的相愛……
也許終其一生,她都無法體會這種相愛的感覺;但,那又何妨,人生中要經歷的感情何其多,愛情只是其中之一,並不是人生的全部呵!何況她遼擁有更豐厚濃烈的親情呀!
語清不禁釋然的微笑。她一向想得開,從不記隔夜愁--或仇。
聽見和式房傳來「大悲咒」的音樂聲,她知道又是媽清修的時間。
星期日的早晨,柳雪卿會獨坐和式房沉思,放著「大悲咒」或「心經」,靜思不語一、兩個小時;有時語清也會陪著她,同樣靜默落坐一角,彼此互不打擾。語清很喜歡那種心無沉澱、一切雜念掏空的純淨時刻。
輕手輕腳的,語清推開拉門後,找了個位置盤腿而坐,輕閉上雙眼,讓肅穆和諧的大悲咒洗滌她仍混沌未明的靈魂。她安詳的沉浸在空靈的音樂聲中。
坐在她對面的柳雪卿卻悄悄張開雙眼,凝視著語清,眼中淨是無限的愛與溫柔。
懷胎十月的悔恨與忐忑不安,全在乍見她白胖漂亮的小臉時一掃而空,她單純而無辜的神情讓雪卿驚覺,如果她注定有個不完美的外表,自己也要努力讓她擁有美麗的內在。
在四處遍尋名師,企圖解除咒語的同時,雪卿也改變對語清的教育方式。她知道唯有源源不絕的愛與包容,能提供女兒一個最佳的避風港,讓她可以修復在世俗眼光下所受的創傷。
在俗世平凡中超脫世俗的看法,建立自我價值的正確信念,快樂的接受平凡中不完美的自己。人因為不同,才有多采多姿的社會面貌,她成功的讓語清擁有一顆淡然自在的歡喜心,不卑不亢的接納世間的所有好壞。
她的語清有一顆比天使還純淨善良的心呵!雪卿不禁驕傲的想著。
也幸好語清的事尚有轉機,她不會一輩子都這麼胖。在西雅圖靜修的密宗大師曾鼎力相助解除了一小部份咒語,雖然不是全部,卻也是他們遍尋二十幾年來唯一的幫助。
其它人一聽見這種「死咒」,均搖頭放棄,沒有人敢出手相救。
一切盡人事後,剩下的,只能靠語清自己了。
現在,就等語清的有緣人出現了。
※※※陽明山卓家大宅。
平時極為冷清的卓家客廳,此刻聚集了所有卓家成員,或坐或站在客廳各處。
明亮的巨型水晶吊燈光芒四射,照得偌大的客廳金碧輝煌。十足氣派豪華。
除了卓萬長,其它人均面無表情,甚至帶著一絲冷漠,與一室的溫暖成強烈對比。
卓萬長,也就是群豐集團的創辦人暨董事長,此刻坐在沙發上,氣勢威嚴的宣佈道:「我已經托何律師修改遺囑,從今天起,傑森將是群豐集團的第一順位繼承人,三個月後正式上任,你們要好好協助他,聽到了嗎?」
「爸!」卓承泰立刻憤怒的站起來,他握緊拳頭,滿臉的震驚與不信。「這不公平!
我是您的長子啊!理當是我第一順位,而且群豐在我的管理下相當平穩--」「是啊,平穩到在上個月賠了二十多億。」卓萬長譏諷的怒視他。
卓承泰心虛的楞了一下,但立刻又反駁:「爸,做生意本來就有賺有賠,你不能單看上個月的成續,去年我們還淨賺不少哩。」
「那是帳面上好看,實際毛利根本是負數。你當我是老眼昏花的老頭子嗎!」
卓萬長冷冷的駁回,眼底絲毫不留情。
「爸,你聽我說……」卓承泰急於挽回頹勢。
「別說了,我給你太多次機會,我不能眼睜睜看你將群豐搞垮。看你正事不做,一天到晚泡在酒廊裡,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哼!五年了,你們連幫我生個孫子都生不出來,我還能寄望你幫卓家延續香火嗎?不趁我還有一口氣在,趕緊更改遺囑,卓家怎麼敗在你手裡,我都不知道呢。」卓萬長冰冷的口吻,字字鞭向卓承泰,連帶掃向他老婆姜美琪。只見姜美琪傷心掩面離開現場。
「老爺子,現代夫妻都晚生孩子……」大老婆宋寶珠在旁勸道。
「在我卓家就不行!」卓萬長兇惡的眼神一瞪。「他不想生孩子,就別想要群豐的一毛錢。做卓家的媳婦,就得傳宗接代,我不是要她來做少奶奶的。」
「你小聲點吧,不怕姜老……」二老婆丁采依立刻謹慎的提醒他。
姜美琪是國內造紙業數一數二的威品紙業老闆姜聲東的獨生女。
「我怕什麼!」卓萬長依舊氣勢洶洶。「她女兒肚子不爭氣,沒給我家添個一兒半女,他敢說什麼!」
「話是沒錯!但是……」丁采依語氣傭懶卻不掩精明。「這麼快就決定繼承權,不多考慮考慮嗎?」
「考慮什麼?」
「畢竟他的生母不怎麼光采……」想來她和寶珠起碼也是良好家庭、出生高貴之人,那虞伶來自上海的唱戲班,怎能與她倆平起平坐。
「就算不光采,起碼她給了我一個強壯的兒子,你呢?」卓萬長沒好氣的瞪了了采依一眼。「連生三個女兒,一個帶把的也生不出來,你叫我考慮什麼?」
他轉而瞪視著屋子裡的每一個人,尤其是卓承泰。
「從現在起,我不准再聽到有關他們母子兩人的閒話,若有什麼謠言傳進我耳朵裡,我會立刻叫那個造謠者滾蛋,我說到做到!」
丁采依頓時噤聲不語。
「爸,我們連他是扁是圓都沒見過,連中文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英文名叫傑森,謠言從何造起呀。」大女兒承雅冷靜的說道。
「是啊,」二女兒承芸立刻接口道:「您把他保護得像總統一樣,藏在美國二十幾年也不讓我們知道他們住哪兒。既然是一家人,幹嘛不讓他回台灣定居。」
卓萬長看著兩個聰明能幹又美麗的女兒,不禁心中惋惜,可惜不是兒子啊!
他緩和了語氣。「起初是虞伶堅持不願曝光,也不入卓家,只要求給傑森一個安全的成長環境,她甚至不願傑森冠上卓家的姓,她根本不要我卓萬長的一分一毫。」
卓萬長精銳的眼,此刻竟有一絲柔情。
若不是當年他的屬下通風報訊,他尋找了將近半年,才在江蘇北邊的鄉下找到了大腹便便,還差一個月就將臨盆的虞伶,恐怕到現在,他仍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個出色的兒子。
倔強的虞伶呵!她的固執連他的堅決也軟化不了,最後總是他豎起白旗投降,誰叫她是他命中的剋星呢。
上個月虞伶突然改變主意,願意讓傑森認祖歸宗,而且讓他回台灣。在她堅持了二十六年後。這個允諾教卓萬長欣喜若狂,興奮得好幾天睡不著覺。
「爸,伶姨當初不願意傑森姓卓,那為什麼現在又同意了?」卓承泰故意問道。那女人根本是欲擒故縱!手段挺高招的。
「當然是被我的誠心感動!」卓萬長立刻大聲響應。不過他心裡也對這件事納悶許久。前陣子他向她提及群豐內部有內賊,想找傑森回國幫他調查,又說到承泰的敗家行為,不知是否因此而讓虞伶心軟?他得再問清楚。
「是啊,誰叫你不爭氣。」承芸嗤之以鼻。「敗壞卓家名聲,讓爸老來還得擔心後繼無人。」
「你!」承泰面紅耳赤的瞪著承芸,一會兒才惱羞成怒啐道:「閉上你的大嘴巴!」
「怎樣?」承芸不怕死的向他作鬼臉。對她這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她一向沒啥好感。
除了他那張騙死人不償命、專門誘拐女人的嘴之外,其它無一是處。難怪爸要陣前換將,以免江山不保呀。
「好了,統統閉嘴!」卓萬長不耐煩的揮手制止。「有關傑森要接任群豐的事,先暫時保密,這三個月我再觀察承泰的表現,再作最後定奪。」
「承泰,剩下的就看你如何表現了,叫你老婆的肚子加加油,給我生個孫子出來,明白嗎?」
「明白、明白!」承泰高興的一連疊聲回答。總算有了一線轉機。他非得好好把握不可。「那麼傑森何時回來?」宋寶珠突然開口問道。
「嗯……三個月後吧。」卓萬長倏然垂下眼眸,沒有人看見他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微笑。
三個月……不但能完成許多事,也能夠改變許多事。
所有人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裡,想像未來卓家局面的變化,測自己地位權勢的變動,全然沒有注意到卓萬長臉上詭譎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