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放心啦,我一定會平平安安的。」
王府裡,夢蝶正苦口婆心地勸著哭個不停的母親。
大哥夢謙也勸道:「娘,您再這樣,讓小妹怎能放心離去?」
王妃這才淚眼婆娑地放開了她說:「蝶兒,我們對不住你,我知道你是為了讓我們回長安才答應……答應……」
王妃又傷心得泣不成聲了。夢蝶勸道:「娘,女兒總是要嫁人的,嫁給月族的族長並不比給人家做妾更糟糕。我是自願的,您忘了嗎?您放心,我會照顧自己的。」
等到王妃終於肯放夢蝶走時,夢謙一邊陪夢蝶走向馬車一邊小聲對她說:
「小妹,不要讓自己受屈。要是你不想出嫁,現在還來得及反悔。」
夢蝶心中一熱。與很小就來到西域的她和二哥不同,大哥身為長子,在宮廷的環境中長到十八歲才離開,向來溫文爾雅,做事沉穩可靠。他為了維持家中的龐大開支而不顧自己貴為皇孫,常年在外奔波經商,所以,她和二哥都對大哥敬重有餘,親密不足。但她和二哥都知道,若遇上自己解決不了的事或遇上危險,大哥一定會竭盡全力來幫助和保護兩個常惹麻煩的弟妹。比起心灰意冷不問世事的父王,他才是他們最大的靠山。此時她幾乎忍不住要說出她和二哥的約定了。但一想到大哥可能會因為這方法太過冒險而阻止他們,就只得忍住。
「放心吧,大哥,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以後你照顧好父母就行了,多給他們找點事幹,比如說辦一門親事之類的,免得他們有閒暇胡思亂想。」夢蝶背著其他人對大哥偷偷做了個鬼臉。
聽了此話,夢謙的神色一時有些低落,但仍笑了。這個小妹雖然常常惹來一身麻煩,但她的善良和古道熱腸卻總是讓人無法不疼愛她。當母親第一次把還是襁褓中的她抱給他和二哥看時,他就被她那小小的臉上露出的嬌美柔弱而充滿信任的笑容感動了,他知道自己會為了保護她而做任何事。但現在,他卻無法阻止她嫁給一個陌生的人。
倘若林書鴻當時不答應皇上的提婚,拒絕娶清陽,也許,一切會是另外一種情形。想及此處,他心中一痛。
夢蝶終於和所有人一一道別完,「上了馬車。玖兒在車中已等了很久,此時同情地說:
「王妃一向疼愛你,這次與你生別,對她打擊一定很大,我們最好盡快逃回來。免得她傷心過度。」
夢蝶點點頭,強忍下淚水。雖然與二哥約好了,半路上來「劫持」白己,但不知為何,總覺得這次彷彿是要和父母永別般,心裡不斷湧上絕望的感覺。她甩了甩頭,為了不想那些不吉利的事,就找了比較輕鬆的話題來說;
「這次可難為二哥了。他因為要提前出發去作準備,無法來送行。要是他不能順利救我回來,以後娘一定不會放過他。」
「所以呢,二公子此舉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放心吧,有二公子、我和達合木,怎麼都能把你平平安安地帶回來的。」
一提起達合木,玖兒皺起了眉頭:「這小子別是臨時後悔不敢去了,怎麼不見他呢?」
「不會吧。達合木不是那種人,他向來做事只要答應了就決不會退縮。別急,他總會現身的。」
說起來,這樁婚事唯一令夢蝶高興的就是,玖兒對達合木的態度已經很明顯的開始轉變了,不再是一副唯恐避之不速的樣子,而是隨和親密了很多。
直到今天出發時她才知道,原來,月族派出了一個使者,以便帶他們一行人去月族定居的地方。那個人正是迪亞蘭提。為什麼他總是出現在最令她意想不到的地方?
不知為何,知道他就在隊伍裡,令夢蝶對未卜的前途放心了許多,但同時心也更亂了。他隱隱覺得,她寧可永遠見不到他,也不願意在他的面前嫁給他部族的族長,無論那個族長是個什麼樣的人。
晚上,龐大的送親隊伍在草原上停下來紮營過夜。
下車後,夢蝶辭退侍女,和玖兒在營地裡四處走動。當她們好奇地看完士兵們搭帳篷後,又跑去看駝隊隨行的西域人如何打理牲畜。很快,兩人的注意力被一個少年吸引住了,他看上去只有十一二歲,身體瘦小而結實,皮膚黝黑健康,一看就是常年在草原和沙漠上奔波造成的,簡直是達合木小時候的翻版。此刻,這個「小小達合木」正在賣力地為兩匹純白的駱駝整理毛髮。白駱駝看上去高大、美麗而驕傲,但又很溫順地聽從少年的擺佈。
「你叫什麼名字?」夢蝶忍不住用西域方言問道。
少年一驚,手裡的大毛刷「啪」地一聲掉了。本來這兩個天仙般的漢人少女在旁邊看他工作已令他全身不自在了,沒想到這位漢人公主竟還能用西域話向他發問,實在出他意料之外。他紅著臉半天才憋出一句:
「我爹叫我……叫我阿扎……公主,你們安好。」
玖兒「噗哧」一聲笑了,說道:「你錯啦!我們兩個可不都是公主,她才是公主呢。」』
少年的臉更紅了。夢蝶好玩地看著他,又說:「阿扎,你還夠不到駱駝背呢,你爹怎麼就忍心把你帶來了?我們這次可是要去很遙遠的地方呢。」
「如果能親眼看到月族族長,我不怕去任何地方。」阿扎滿面虔誠和嚮往地說完,看了看夢蝶,忽然想到面前這個絕色少女就是月族族長的未來妻子,對月族族長的敬意馬上就移到她身上了,說話又結巴起來,「而且……我四歲時,娘就……病死了,我又沒其他親戚,所以……所以我爹就一直帶著我。」
夢蝶和玖兒對望一眼,從對方的眼中都看出了同情。夢蝶見阿扎提起母親時,臉上隱隱露出淒苦的神色,連忙打岔,免得他想傷心事:
「這兩匹駱駝好漂亮,你一定用了很多心思照顧它吧。」
一提起白駱駝,阿扎馬上神情振奮了起來,眉飛色舞地說:
「當然啦,大白和小白是專門挑選出來給公主您準備的。我爹說駝隊裡其他的事我還幹不好,就讓我先專心照顧它們。我們以後還要過沙漠,到時候,公主您就會看到它們有多好啦。」
夢蝶回到自己的帳篷裡沒多久,就聽帳外守立的士兵通傳,月族使者求見。夢蝶和玖兒都一愣,忙請他進來。
迪亞蘭提外披一件包住全身只露出一對眼睛的黑斗篷,進來後才除去。
玖兒見月族的使者竟是那日在府後見到的騎馬男子,不禁有些驚訝,但頓生親切之感。畢竟這人曾有過一面之緣,不是完全陌生的人。這時她聽見夢蝶說:
「玖兒,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出去看看吧。」
玖兒迷惑地瞪大了眼,不明白她為何支走自己。
「只要出去一會兒嘛,我想問迪亞蘭提使者一些關於我未來夫婿的事。」夢蝶見了玖兒的表情,又小聲補充道。玖兒面上一紅,笑自己的糊塗:這種事當著別人的面怎好意思問出口?
等她出去了,夢蝶馬上問道:
「你到底是什麼人?上次我見到你還是個賣藝的,這次就是什麼月族使者了?」
迪亞蘭提緩緩地笑了:
「當時我在城裡等送親的隊伍來,順便去集市上轉了轉,剛好看到那位老人在賣唱。我見他生活的那麼清苦,就去幫他一下。幸虧我這麼做了,否則就不會遇上你,也不會看到你竟然跳出了月神舞,說不定就把你錯過了。」
「你在說什麼呀。就算我不在那裡見到你,現在不也一樣要見面?沒有什麼區別。」
「當然有區別。在我看到你跳出月神舞的那一刻,我才真正下決心帶你回族裡,鳳凰。」
夢蝶不知為何,每當聽到他如此叫自己,都有一種無法解釋的眷戀感。一絲一點地滲透進她的心中。她好奇地看著不知在想些什麼而皺起眉頭的迪亞蘭提,說:「我還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迪亞蘭提沒有理會夢蝶的疑問,卻神色嚴肅地說:
「你真的願意前去和親嗎?」
夢蝶知道,對月族的使者,自己應該毫不猶豫地答「是」,但不知為何,在迪亞蘭提的面前,她衝口而出的卻是一個「不」。
說完,她愣愣地看著迪亞蘭提,等待著他的暴怒。沒想到,他竟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說:
「那就好。我想你大概也不知他們的計劃吧。」
「你到底在說什麼嘛,好像我嫁去月族很委屈你們似的。又有什麼計劃了?」
「這就要問那個林將軍了。」迪亞蘭提頗有深意地說:「那天林將軍入城時,我見到你看他的眼神。鳳凰,你認得他嗎?」
「認得?如果不是皇上選中他做駙馬,我就是他的未來妻子呢。」
迪亞蘭提意外地呆了一下。夢蝶不禁有些得意,看來他畢竟不是完全不在乎自己。想到這,她又禁不住為自己的念頭害怕。她到底在做什麼?她可是月族族長的未來妻子呀!
「鳳凰,我該信任你嗎?」迪亞蘭提的聲音猶豫而痛苦,彷彿在做一項很重大很艱難的選擇。
夢蝶靜靜地看著他,莫名其妙地,忽然心裡掠過一陣悸痛。「不要再錯了!」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喊著,幾乎衝出口來。
一時間,兩個人都被一種奇怪的情緒籠罩著,彷彿在這裡的已不是他們,而是另外兩個很熟悉但又很陌生的人。
迪亞蘭提慢慢地拾起手,輕輕地撫著夢蝶的面頰。夢蝶無助地站著,無法壓抑的悲傷從不知名的地方湧了出來。淚水慢慢模糊了她的雙眼。
「有時我覺得我們在很久以前就見過面了,甚至當年在雪山上時,我就有這種感覺。」
迪亞蘭提輕輕地說,似乎怕聲音稍大就會讓眼前的一切都像一場夢一般消失於無形中。他看著夢蝶,驚訝地發現無論如何提醒自己她是一個漢人,與隨行的那些軍人一樣是潛在的敵人,但心中竟毫無保留地對她充滿了信任。他笑了:
「我需要你的幫助,鳳凰。」
「是什麼?」夢蝶毫不猶豫地說。
「你知道為什麼你們的皇帝會想到要和我們聯姻嗎?」
「我還以為是你們主動提出要和親的呢。」
「不。有一天,我們族中來了一些帶著禮物但衣衫襤褸的漢人,領頭的就是這次與林將軍一同負責送親的王申王侍郎。他們自稱是長途跋涉從中原來的,奉漢人皇上之命,願以和親為條件,聯合月族在西域的影響力和漢人的實力,共同對付匈奴人。我們本來對這種貿貿然的提議並不成興趣,但當時見他們在經過遙遠艱難的行程後,只剩下那麼少的人找到我們的居住地,便一時心軟讓他們休息一段時間再離開。就在那期間,我們族裡一個會預卜的盲婆婆見到了預兆,神意顯示,我們必須接受這次和親,這樣才能實現月族自古流傳下來的誓言。所以我們答應了。」
「是什麼誓言?」
如果不是和尼美媽媽認識在先,夢蝶一定不會相信他的關於預言的話,但現在,尤其是在聽尼美媽媽說過連她的能力都是來自月族之後,夢蝶不得不信。
迪亞蘭提似乎有點猶豫,眼中閃過一絲陰翳,最後開口道:
「以後你會知道詳情的,現在還不是時候。目前最讓人猜疑的是,為什麼你們的皇上會想到我們。」
「我還以為是你們認為娶到漢家的公主會很榮耀才向皇上要求和親的呢,沒想到卻是被皇帝硬塞給你們的。」
夢蝶忍不住又插了一句,心裡有些不是滋味。迪亞蘭提笑著抬起她的臉,凝視著她的雙眸說道:
「若非如此,我怎能再見到你?」
聽了這句話,夢蝶有些面紅,不覺忽視了他面上隱現的憂慮和困惑。
「你說的盲婆婆,是不是就是當年預言水晶在雪山上的那個盲婆婆?」見到迪亞蘭提點頭,她自言自語地說,「我也不知應該怨她令我遠離家人,還是應該謝她讓我又見到你。」
「你認為哪一樣更重要?」
見到迪亞蘭提似笑非笑的樣子,夢蝶的臉又紅了,忙岔開話題:「你剛才說,要我幫助,是指的什麼?」
迪亞蘭提的神色漸漸鄭重了起來:
「我到現在仍不能確定到底這次和親是否另有內情,如果你知道和親的背後有什麼陰謀,一定要告訴我。自古以來,月族無數次吃了信任別人的苦頭,為了生存,我們必須隨時保持警惕。」
夢蝶想了一下,說:「好的。我也總覺得這次相親有些蹊蹺,我比你更想知道其中是不是另有內情。如果林將軍還念一點故人之情的話,或許從他那裡會知道些原委,他肯定想不到我會幫你。」
「你不能找其他人嗎?另外那個送親的官員王申呢?你是靖西王府的公主,不可以利用這種身份讓別人告訴你真相?」
看到迪亞蘭提略為猶豫的神色,夢蝶笑了:
「我這個公主雖是出於皇室,但我爹空有王爺的名頭而無實權。現在,連堂堂的靖西王都要受制於駐守邊疆的小小官吏,更何況他的女兒。那位朝中大臣不見得會買我的賬。若是問其他人,即使皇上真有陰謀,下邊的士兵不見得就知道。反而是林家與我家素有淵源,現在雖然物是人非,但也許林將軍還會念些舊日的人情。人家是未來的駙馬爺,我又是未來的月族族長的妻子,你又有什麼資格吃醋嘛。」
「誰說我是吃醋?我只是覺得那個林將軍不是平凡之輩,怕你鬥不過他罷了。」
夢蝶做出一個「只管放心」的笑容:「我不信他會把小時候的日子忘得一乾二淨,我相信他不會害我的。」
「但願如此。否則……」
迪亞蘭提說著,面上竟有些茫然淒楚之色,夢蝶不禁看呆了,前途真的那麼可畏嗎?他到底對自己隱瞞了些什麼?
無形中,他們不約而同地對不可預知的未來保持了緘默。
過了一會兒,夢蝶問了一個自己想了很久的問題:
「你當年怎麼得救的?我只看到你的手流著血,抓著水晶,光圈便移到我身上了。」
「我也不知道,當時我緊緊抓著那塊水晶,心裡只是想著你決不能死。跟著就發現光圈轉移到你身上了。不過,幸好我後來一連撞到了幾棵生在懸崖上的樹,減緩了下墜的衝力,最後恰好掉在一堆厚雪上,那時已經離山腳不遠了。我下山後找了你很久,始終不見你的蹤跡,後來,想著你有神的保護,應該沒什麼事,就離開了。」
迪亞蘭提輕鬆地說著,彷彿是做了一件很容易的事。夢蝶聯想到他在一連串的下墜和碰撞後,還要帶著滿身的傷痕和疲勞,用被巨雕啄傷的手爬下雪山,心不禁抽緊了。她輕輕地抬起迪亞蘭提佈滿傷痕的手,不知不覺中眼淚掉了下來:
「都是我累你……」
「既然我們都平安無事,還說這些幹什麼。」
迪亞蘭提對她眨了眨眼,面上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
夢蝶心中一動,害羞地把臉藏在迪亞蘭提的懷裡。兩人靜靜地依偎著。
過了一會兒,夢蝶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說:
「你是你們族裡派來為族長迎親的使者,但現在……你回去後,打算怎麼向族長交待呢?」
迪亞蘭提聽了微微一愣,旋即大笑:
「沒關係,我和族長,誰娶你都一樣。」
夢蝶聽了他的話,一股無名火衝上大腦,喝道:
「你以為我是什麼?可以隨便推來送去的東西嗎?」
「我還以為你想嫁的是我。原來你還是想嫁給月族的族長?」
迪亞蘭提仍是那副令人著惱的笑容,夢蝶此時也覺得自己確實沒什麼理由生氣,以致自己好像在無理取鬧。
迪亞蘭提看出她的不滿,這才又說:
「盲婆婆之所以贊成和親,就是因為她預見到,你的身上隱藏著我們族裡最大的秘密。而我才是唯一與你有緣的人。」
夢蝶不信地看著他,不知為何,心裡感覺到他並未把實情全說出來。迪亞蘭提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正在考慮要不要把實情說出來,帳篷外忽然傳來腳步聲,玖兒回來了。夢蝶連忙與迪亞蘭提分開,坐回自己的軟墊上。
不久,迪亞蘭提也告辭了。
等他離開後,在玖兒的詢問下,夢蝶告訴她,迪亞蘭提正是當年在雪山上救了她的人。
玖兒頗有感觸地歎了一口氣說:
「看來老天還是有眼的,有緣人總能相聚。」
夢蝶紅了臉,笑著打了她一下,心裡一直縈繞不去的陰影暫時淡了一些。
之後的幾日行程中,每逢休息時,夢蝶總是在找機會與林書鴻見面。然而,也不知他是真的很忙還是有意避而不見,反正夢蝶總是找不到他。
幾日下來,隨著對這支送親隊伍的熟悉,夢蝶的心中越來越冰冷。即使未聽過迪亞蘭提的懷疑,夢蝶也終會留意到這些很明顯的可疑之處。
此次和親不但未像朝廷以前與邊疆各民族進行的多次和親那樣,有一個盛大的送行儀式,甚至可以說是簡陋而迫不及待地把她推向月族。但她卻有一支比任何一次和親都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護親隊伍。
據阿扎從軍中和駝隊中聽來的消息,這支部隊曾與南越國苦戰多年。幾年前,原統領因指揮不當而戰死後,朝中再無人敢自請領兵,一來畏懼南蠻的勇悍,二來不願去受那潮濕悶熱的苦。御史大夫林俞卻在此時出人意表地舉薦自己的兒子。雖然林書鴻自十四歲從軍到那時已有三年軍齡,不過人們一直都認為從軍是他一時的少年人好奇心所致,並非真的想走上從武的宦途。但眼見林大夫不像是說笑,長沙王的告急書又一封接一封,皇上也就死馬權當活馬醫,真的派了這個十七歲的少年去領兵作戰。剛開始,久經戰事但已輸得毫無鬥志的老兵們沒有人看好這個書香門第出身的少年,但幾次小戰事之後,眾人便心服口服了。幾年時間,已打得南越王再不敢輕舉妄動,邊境一時安寧無事。林書鴻的官職也越升越高,做到了大將軍。這次林書鴻率一小部分人馬被朝廷召回,皇上還親口許下,只要此次送親任務一完成,就用他為清陽公主的駙馬。
眼前的這支部隊雖然只有三四百人,但軍紀嚴明,訓練有素。林書鴻令出如山,在眾人的心目中絕對是個嚴氣正性、戰無不勝、體恤下屬的將軍。夢蝶一見此陣勢,先自寒了心:雖說派軍隊隨行是為了防止匈奴人半路截擊,但不久前匈奴人才與朝廷通婚,應該不會這麼快就撕毀和平協議,即使匈奴人真的來襲,也根本不必讓剛被指定為駙馬的林書鴻出馬。更何況皇上其他方面的表現並不像是很看重這門親事。顯然朝廷是別有用心。
不過,看來駝隊倒確實是在西域雇的,夢蝶相信,一旦讓隨行的牧民們發現,他們正在參與一項不利於月族的計劃,一定會反戈,幫助迪亞蘭提的。這一點勉強令她放了些心。
這天下午,夢蝶和玖兒正在車上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閒話,忽然聽到負責保護她們這輛車的士兵在和人爭執,一個聲音說:
「我是來給公主送禮物的,你沒看見嗎?「
「不行不行,快走,你以為公主是誰都可以見的嗎?」
夢蝶正覺無聊,巴不得找點事消磨時間,便向車外的士兵發話:「讓他過來吧,沒事。」
一陣馬蹄聲傳到車的一側,一個毛茸茸的腦袋突然從側面的車窗搖搖晃晃地伸了進來,在他的整個腦袋上只看得見一對眼睛和半個鼻子,其餘的都埋在濃密而紛亂的頭髮和大鬍子裡。夢蝶和玖兒嚇了一跳,玖兒下意識地摸到了自己的寶劍。
對方突然笑起來:「你要是殺了我,以後哪裡還找得到敢娶你這隻母老虎的人呢。」
「達合木!」玖兒和夢蝶同時叫了起來。
「別叫別叫,那幫士兵最會大驚小怪的了。」達合木急忙搖頭壓低聲吩咐。大概是覺得這個姿勢不舒服,又把頭縮回去了。
玖兒撲到窗前把窗簾拉開一條縫,輕聲問道:
「怎麼這麼一個怪模樣?」
「我怕有人認出我就是鼎鼎大名的馬賊,才特地借了老大的假鬍子來。我和老大已經商量好了,我們打算等這些護親的士兵過了前路必經的沼澤地,元氣大傷後,才把你們劫走。帶路的月族使者今天早上已經通知大家再遇上河湖時,要儲足水源,他自己和林大將軍派出的使者去了附近的西域國家調集必需品。」
「沼澤?」
「聽駝隊的人說,前面本是窪地,春夏季時,雪水流到那裡,匯成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湖,夏末,湖水開始乾涸,到現在這個時節,已經變成沼澤了。不過有我在,你們不用害怕……」
初見達合木的喜悅很快就消失了。夢蝶心裡忽然湧上一陣失落。她真的想離開嗎?迪亞蘭提說過,她可以嫁給他的。但她也明白,如果自己真的嫁去一個偏遠而弱小的部落,父母即使回到長安,也將會因此而在勢利的貴族們面前受辱;但若是自己在途中「被馬賊所殺」,則父母會因此受人同情,這種同情更容易幫助他們在闊別七年的都城中重新立足。
自己可以先出逃,再回到迪亞蘭提身邊呀!
她忽然想到這一點,頓時高興了起來。這才又開始注意玖兒和達合木的交談。
「這些天來你躲到哪兒去了?」
「我現在是駝隊裡的打雜,什麼都干。以後你們有事找我,就問駝隊領隊帕爾買提吧,老大和我曾幫他打退過搶劫他駝隊的匈奴人,這次只有他知道我的身份,也是他把我插進駝隊來的。」
夢蝶突然想起來,若是自己逃了,達合木豈不是去不了月族?於是說:
「達合木,如果我中途離開,那你又如何能見到你爹和達尼雅蘭?」
達合木的神色有些落漠:
「我娘的預言從未落空,既然她說我此行會見到他們,那就一定會見到。我又何必擔心?」
夢蝶心中一凜,想起尼美媽媽的話來。那麼,與月族有很深緣分的自己是否也是無論如何都會走上預定的路呢?
她閉上眼定了一下心神,又說:
「達合木,你要不要我幫你向迪亞蘭提使者打聽一下達尼雅蘭?」
「暫時不要!」達合木急忙阻止,然後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在沒有見到爹和達尼雅蘭之前,我還不想讓月族人知道我是誰。」
夢蝶若有所悟,玖兒這時說出了夢蝶所想:「你是不是想先見過達尼雅蘭,判斷應該視月族為敵還是為友,然後才決定是否讓月族人知道你是誰』」
達合木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又補充說:
「雖然以前不知道我和娘是被月族趕出來的,但小時候她孤身一人帶著我艱難渡日的情形我一生一世也忘不了。當年發生的意外,很明顯並不是娘做錯了什麼,她只不過是不幸被命運選中而己。所以我一直覺得對娘很不公平。若是讓我發現月族人對爹和達尼雅蘭不好,我就新賬舊賬一起算。」
達合木一邊說一邊從窗口塞了一個東西進來,「我要回駝隊了。這是你二哥專門讓我帶來給你們悶了時玩的。」
「鞠!」
夢蝶和玖兒接過達合木遞進來的一個精美的鞠,高興地叫了起來,正要向達合木道謝,卻發現他已經悄悄地離開了。
這天隊伍在途經一條清澈的河時,比往日提早了很多就停下宿營,以便駝隊和士兵們做進入沼澤地的準備。正當營地內炊煙四起時,在車上悶了一天的夢蝶和玖兒叫上阿扎一起離開營地沿河邊找了個草較淺的平坦地方蹴鞠。阿扎雖從未見過這東西,但牧民的孩子大都身手靈活,學的倒也很快。讓夢蝶想起小時候在長安,二哥和林書鴻教她蹴鞠時的情景,心裡一時百感交集。時過境遷,當年那麼無憂無慮的日子現在再也不會重現了。
若非迪亞蘭提此刻離開大隊去調集糧草,夢蝶定會拉上他一起來試試這漢人的遊戲。她相信他也會喜歡的。
三人玩的正開心,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小草坡上,有一個騎馬的身影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
忽然,阿扎一腳沒有控制好,鞠越過夢蝶身邊向著河水飛去,夢蝶一著急,連忙追去,腳下一不小心被絆倒,整個人倒在地上。只見一匹白馬從背後閃電般迅速衝前,馬上的人身手矯健,就在將近河水處,突然勒韁下馬,截停了滾動的鞠,然後抱著它走到剛被玖兒扶起的夢蝶面前,將鞠遞給她,同時開說道:
「看來你的技術比以前好了許多。不過還是那麼容易摔跤。」
來人正是林書鴻。此時他頭盜頂上火焰般的紅纓正隨著草原上的風輕輕舞動,面上仍是那副冷冷的神色,似乎沒有什麼人或事可以讓他動心。他看上去簡直完美的讓人無法從他身上挑出一絲毛病來,正是這一點讓人感到害怕,他似乎與任何人都隔著很遠的距離,令人無法捉摸。
夢蝶不禁想起小時候每次自己摔倒時,強忍著笑的林書鴻和大罵自己笨手笨腳的二哥一起奔過來扶自己的情景,一時有些失神。
「民女見過林大人。」
玖兒最先反應過來,行了一個大禮。林書鴻立刻還了一禮,見玖兒和夢蝶都為他以如此謙恭的禮儀對待一個無官無爵的少女而驚訝,解釋道:
「你祖父趙大人的為人一向令家父尊敬不已,曾吩咐家中人等,若見了趙大人之後,必以大禮敬之。」
「林大人有心了。民女沒想到朝中還有人為爺爺說好話。」
「趙大人忠心為主,何罪之有?只是……方法未免偏激了些,徒令靖西王又少了一個可以信賴的人而已,於皇上並無實質的損失。」
此話一出,不但玖兒愣了,連夢蝶也大出意外。玖兒私下也曾向夢蝶說過類似的話,只是這種話從當今皇上的愛將兼准駙馬的口中說出,就有些不可思議了。要知道,皇上可是一向視靖西王及愛戴靖西王的臣子如眼中釘的。
夢蝶覺得,那一瞬間自己似乎從林書鴻眼中看到了無限的悲哀和深沉的痛苦,甚至,還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