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之戀 第一章
    夢蝶站在樹下,確定周圍無人後,開始向上爬。如果讓母親見到平時溫柔嫻靜的女兒竟作出這等行為,一定會嚇昏過去。不過,以她的身手來判斷,任何人只要還沒有盲,都會看出,這不是第一次了。誰叫這棵樹剛好生在後花園牆邊呢,只要爬到樹幹三分之二處的那個分枝上,就能很方便地跳上院牆,牆外是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巷,可以人不知鬼不覺地溜走。

    她現在正打算溜出城,去城外草原上找尼美媽媽,反正在家裡也沒事可做。

    上了牆頭,她剛放下一向藏在樹上的繩子爬下牆去,忽然一個黑影從小巷中掠過,帶起一陣風吹得她站立不穩,一時失去平衡,整個人向下跌去。

    「這下死定了。」她嚇得閉上了眼。

    但半天也沒有等到墜地的一刻。

    她急忙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吊在空中。有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背後,以致衣領緊緊地卡著脖子,無法呼吸。她正拚命掙扎的時候,就發現身體在空中橫飛了一下,安穩地坐在了一匹黑色的高頭大馬上,她連忙抱住手邊唯一可以抱住的東西。

    「哪來的小賊,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到人家偷東西?」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從頭上傳來。

    她抬起頭,這才看到自己抱住的是個人,不禁愣住了。

    他一頭微卷的黑髮略長過肩,硬革製成的頭盔壓著被關外的風吹得有些凌亂的髮絲,略顯瘦削的面龐英俊逼人,看不出是西域人還是漢人,在他身上彷彿混合了遊牧民族和貴族的所有優點;深處隱藏著野性、不羈與孤獨的銳利眼神,難以捉摸而令人畏懼,似乎只要他願意,就可以透視一切秘密;他有著微黑的健康膚色,穿著普通的皮革鎧甲,身材健碩,卻不是嚇怕人的虎背熊腰,而是給人一種蓄勢待發充滿力量的感覺,這種力量包圍著他,還帶著一種神秘的氣息,讓人不自覺地為之吸引,卻又產生一種無法言明的敬畏。

    夢蝶忽然覺得自己對這個人是那麼熟悉,彷彿一個遙遠的夢,已被遺忘了,卻突然實現,無法克制的震驚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湧上了心頭。

    震驚過後,夢蝶這才想起他剛才的話,忙反駁道:「我才不是賊呢!」

    夢蝶覺得有些侮辱,不自覺地拾高了下頜,以便能仰頭正視比自己高出大半個頭的對方。這傢伙眼瞎了嗎?有哪個賊能穿著用從波斯、中原運來的最好的布料,由最巧手的尼美媽媽縫製而成的衣服?在自己家後院牆上被人當小賊般捉住,還被人提著後領差點勒死,簡直太丟人了!

    「你確實不像賊。沒有哪個賊會笨得穿成這樣來偷東西。」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夢蝶身上精美的西域服飾。纖秀的身材上,刺繡鑲邊的白綢衣褲外一件火紅的絲裙輕柔地在風中飄搖著,彷彿是隨時可能被吹散的霧,絲裙外面罩著一件黑色繡金長坎肩。腳下塌著一對漆黑的小巧牛皮靴。黑亮的長髮如瀑布般披散至腰下,髮絲間懸著一些西域女子受用的小飾物,扣在頭上的彩繡小帽邊沿披下長長的面紗,令面部若隱若現,更添魅人的空靈美感。

    陌生男子的眼中漸漸露出茫然的神色,好像有什麼難以確定的疑問。

    從腰上傳來一股力道,夢蝶忽然意識到自己正伏在他懷裡,被他緊緊地環腰摟著,與他共騎在一匹馬上。最糟糕的是,她發現自己並不反感這種處境,甚至覺得有些舒適和依戀,還有一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在心底蠕動,似乎要破繭而出。他是誰?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她心中不知不覺間竟泛上一絲愧疚,就像面對著一個最不應忘記的人,一時間,卻無法回想起與他有關的一切。

    一時間,她幾乎以為自己尚在夢中,聲音游移而迷惑地問

    「你是誰?……」

    「你再不放開公主,當心頸上人頭。」一把鋒利的寶劍從後面架在了男子的頸上。

    不用看劍背上的龍鳳紋,只聽那甜得像能滴出水來的聲音,就足以猜出來者是誰了,夢蝶不想這男子受傷,急忙叫道;

    「玖兒,別傷他!是我自己從牆上掉下來的,他……他救了我!」

    竟然讓玖兒看見這麼不堪的情景!這下可糗大了。她急忙掙脫開陌生男子的手臂,從高大的黑馬上跳下來,幸虧他還給自己留點面子,沒有阻攔,但臉上早紅得像裙子的顏色了。

    唉,面前這個甜美得讓人直想擁在懷裡的人兒,不是玖兒還會是誰?看她那嬌小玲瓏的身材,一笑兩個酒窩都像是會滴下蜜來的相貌,恐伯任何人都不會想到,這個有一對天真的大眼睛的女孩,竟會是身懷家傳絕學的武林高手。她即使拿著寶劍殺人也會讓人以為她是在玩耍。不過此刻玖兒那異樣的目光可是毫不留情。

    「公主?」

    男子瞇起眼睛盯著她,又若有所悟地抬眼掃了一下靖西王府的高牆。

    糟了糟了,若被他猜出自己的身份,一但傳出去讓人知道,原來靖西王府知書識禮、端莊賢淑、高貴大方、弱不禁風……的寶貝小公主竟然穿著邊民服飾爬樹翻牆,還從牆上掉到一個陌生男子懷裡……夢蝶倒抽了一口冷氣,頭嗡地一聲大了許多,急忙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

    「你別亂猜啊,我可不是靖西王爺的女兒。」

    玖兒用收回的劍柄輕輕撞了她一下,附加一個大白眼:「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這時,那男子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還頗為愉快。

    夢蝶被他笑得又尷尬又狼狽,惱羞成怒道:

    「有什麼好笑的嘛!就算我是靖西王府的小公主,又怎樣?這件事,你願意告訴誰就告訴誰,我才不怕呢!」

    真不怕才怪呢!

    若是讓父親知道她做出這種有失體統的事,非氣死不可。自從被貶到西疆遠離京城後,父親反而在禮儀上對三個子女要求更嚴格了,認為將來有日若能重回長安,決不能讓人看笑話。

    七年前,太子離奇死亡,身為二皇子的父親,被人密告與太子之死有關而為父皇猜嫌,幸得母后和朝臣力保才未喪命,但被封為靖西王,貶至西疆。想他一介皇子,竟然流落這蠻荒之地,雖然駐守邊關的官員對他敬重有加,始終不過是個毫無實權的空頭王爺而已。

    但無論父親如何懷念都城長安,在西域長大成人的夢蝶和夢翔兩兄妹卻已將這裡當成了自己唯一的家。不像沉穩儒雅有皇家風範的大哥夢謙,她和二哥受西域民風影響甚深,表面上乖乖地按父親意思做,背地裡卻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但兩人都知道,決不能再刺激父親脆弱的神經了。

    所以說完了負氣的話,夢蝶的淚也差不多忍不住快要決堤了。

    陌生男子終於收住了笑容,含有深意地說了句令人不解的話:「我們肯定會再見的。」說完便縱馬離開。

    夢蝶和玖兒駭然地望著他的坐騎如閃電般絕塵而去,黑馬竟是如此神駿,夢蝶這才明白自己為何會從牆上被風吹下來。

    等連人帶馬都跑的不見影廠,玖兒忽然「嗤」地一笑,說「剛才可真嚇了我一跳,看你們那樣子,倒像是你和他約好了要私奔似的,就少了個包裹啦!」

    「你胡說什麼呀!」

    夢蝶一副惡狠狠的樣子,大有不會善罷甘休之態,玖兒這才急忙說出自己趕來的目的:

    「公主,朝廷來了使者,我是特來找你回去的,今天你不能出去了。」

    「難道朝廷要召父親回去?」

    「我也不知道,使者說要等府裡全部人都到齊才會宣讀聖旨。王爺命人去通知你,我代你應付過去後,就趕來追你了,沒想到會遇上這種事。」

    夢蝶的面又紅了,急忙說:「我們快走吧。我還要趕時間換衣服,免得被其他人看見這副模樣。」

    玖兒有些猶豫地說:「公主,那人……你說那人會不會把這件事傳出去?」

    「我可不覺得他像長舌婦。」夢蝶意外地發現自己似乎早已瞭解那個男子般地對他充滿了信心。

    「欽此!」

    朝使終於讀完了聖旨,又乾笑著說:「王爺,接旨吧,這可是府上的榮耀呀,令愛被封為夷寧公主,只等你們按聖旨送了夷寧公主去月族相親,您全家更可以重回長安。」

    王府的大廳內一片死寂。

    「不!」靖西王妃大叫一聲,全身顫抖地站起來。

    「放肆!這是聖諭,你膽敢抗旨?」

    「聖諭?即要和親,就該有些誠意,送自己的親女兒去。宮中尚有幾位公主待嫁,為何偏偏選中我們家的人?我們全家已被發配來西域,皇上為何還不肯放過我們?真是欺人太甚!」

    為了維持家中的開支而向來在外經商,剛回到家中不久的靖西王長子劉夢謙也站了起來,扶住搖搖欲墜的母親,冷冷地盯著朝使說。目光刺得使者心頭一涼,急忙陪笑說:

    「哪裡,哪裡,皇上正是因為顧念手足之情,才頒下這道諭旨的。當年王爺被貶,皇上一直十分同情,但皇上登基尚不足兩年,若現在直接讓您回都,對先皇未免不敬。皇上想借此給王爺一個為國家立功的機會,然後才召回長安,免得在這荒涼的西域終老。王爺和王紀想必也思念長安的繁華和親朋戚友吧。我看王妃的身體不大好,長安的氣候比這裡好的多,也該去養一養了,還有……」

    「如果要靠出賣女兒才可回長安,我們不需要。這裡雖偏僻了些,但也少了許多麻煩,至少,朝中再有什麼變故,也牽連不到我身上。」靖西王也站了起來,「你只管回去和皇上說,當年的事誰是誰非,已成過往,即使要終老西疆,我也一無怨言,皇上的『好意』就謝過了。我能留在西疆與子女過現在的日子,就已心滿意足。更何況,小女自五歲已與御史大夫林俞之子林書鴻訂婚,豈可再配他人。」

    庭上跪滿聽旨的家僕傭婦,只因夢蝶心地善良,為人隨和可親,性格又活潑可愛,全府上下無人不愛她如寶,此時一聽聖旨竟要她遠嫁一個鮮有聽聞的遊牧部落,個個都面露不滿,大有捨命抗旨之意。

    朝使看看眾人,乾笑兩聲,說道:「如果王爺是擔心林將軍那方面,倒大可不必。大概這裡地處偏僻,王爺您尚未聽聞。林書鴻林將軍自從軍後,建立軍功無數,不久前,皇上已將清陽公主許配於他,所以,您答應和親之事不算悔婚。且夷寧公主已許配過給林將軍,照禮法,仍為林將軍未過門的妻子,朝中再無人會向她提親,豈不是可惜了她一副花容月貌?除非,王爺願意讓親生女兒去為林將軍的妾侍。」

    朝使停了一下,又說:「何況送親的隊伍早已上路,過幾天就可以到了,而奉命護送夷寧公主去月族和親的正是林將軍。」

    靖西王一時無語,不知該對這個消息作何反應。原以為,雖然被貶來西域,但幸而兩個兒子都各有一身本領和專長,不須他擔心,女兒又自幼訂了親,將來嫁回京都,就更無須擔憂。但萬廳沒想到,已登上皇位的皇弟竟還不肯放過他,又想出這種主意來。想他堂堂靖西王,好歹也是皇室子孫,但唯一的女兒竟要被迫遠嫁個從未聽說過的蠻荒小部落,這明明是對他的羞辱。

    早有傳聞說他當年的知交林俞自他被貶後,便轉而支持當時還是皇子的當今皇上登上皇位,他還一直在心中為林俞開脫,認為林俞雖然心思深沉非常人所能及,卻一向嫉惡如仇,且與自己素來交好,——若非如此,當年自己也不會主動提出與林俞訂下兒女親家——不會是真的背棄自己,只是為勢所迫。沒想到原來是自己看錯了人!現在連這門親事都被對方背棄了,徒令女兒受辱。他不禁暗自長歎,為愛女的未來而心寒。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無人知道該如何是好。

    在滿廳靜謐中,忽然響起個清脆的聲音:

    「領旨——謝主隆恩。」

    眾人同時憤怒地去看到底是誰率先領旨,卻愕然發現正是一直未發一言的夢蝶本人。而她竟然還笑瞇瞇地說道:

    「大家不要再說了,我願意去和親。其實嫁去遊牧民族,不一定那麼可怕,更何況我向來喜歡草原,本來就不想回京。所以犯不著為此抗旨,請大家領旨吧。」

    因為要接聖旨,夢蝶自來西域後第一次換上了隆重的宮裝,上斂下豐的華貴服飾襯托出纖秀修長的體態,似隨意似無意地披在肩上的透明長帛更顯出她的輕靈飄逸的氣質,幾讓人有飄飄欲仙之感。但這所有的一切.都不及她的雙眸更令人震撼。

    在那對燦若明星又漆黑如深不可測的夜空的雙眸中,似乎隱藏著許多未知的謎,教人忍不住猜測那盈盈秋波之中,閃爍著的到底是怎樣的一個靈魂。然而它又是那麼的純真善良充滿了好奇,沒有一絲的陰影,沒有—絲的醜惡,在這樣的雙眸面前,令人無法不被迷惑。

    她就像一個幻影,彷彿下一刻就會消失於空氣中。

    眾人呆呆地望著她,突然間發現,當年活潑可愛的小公主,竟在不知不覺中已長成為一個清麗無匹的絕世佳人。只是她向來衣著隨意簡單,從不加以修飾,是以親眼目睹她成長的眾人一直未曾留心。現在,望著她髮髻上裝飾的不斷輕輕顫動的金步搖,眾人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一想到這樣一個天仙似的柔弱少女竟要嫁去蠻荒之地,連朝使都忍不住暗歎可惜。

    送走了朝使,大家散去了,靖西王叫住長子,兩個人面色凝重地去了書房商量有關事項,希望能找到解救的辦法。丫環也扶近於昏迷的王妃回房。夢蝶則在眾僕傭的一臉淒愴兩眼淚花中回到自己房裡。

    玖兒不久也進了房,一向甜蜜可人的面上竟也有些淒淒之色。

    夢蝶倒吸一口冷氣,苦笑著拍拍她的肩膀說:

    「我不過是去嫁人而已,怎麼你們都顯得像是我去送死似的,其實不見得那麼糟吧。」

    玖兒的眼淚開始辟里啪啦地落了下來,一時竟傷心得說不出話來。

    夢蝶慌了手腳,急忙說:

    「好啦好啦,你別哭嘛,其實我都想過了,與其在家裡做一輩子老孤婆或是與人為妾,倒不如答應嫁去遊牧民族,那樣至少以後不必像現在這麼偷偷摸摸地離家。如果真讓我嫁到長安,一舉一動都按貴族的要求做,又沒有解悶的地方,我倒寧可死了好呢……」

    話音未落,玖兒的手已摀住了她的口,滿面淚痕地急道:

    「千萬別說不吉利的話。」

    「不說也行,但你也不准再哭了。」她把玖兒的手拉下來,狡黠地眨眨眼,「你放心吧,我嫁過去後,如果娶我的那個傢伙對我不好,我就通知你們夫妻倆,以你們的功夫,想救我逃走還不容易?」

    「你說什麼呀,什麼夫……妻……」

    見玖兒連脖子都羞紅了,夢蝶說得更開心了:

    「當然是說你和達合木啦。只要我嫁了人,你就不用再受你爹讓你立的那個該死的誓言的約束了,想嫁誰就嫁誰。難道你還想嫁給別人?……」

    「你在說什麼呀,現在到底是誰要嫁人了!我還有事要做,沒時間聽你胡說八道。」

    玖兒急忙打斷夢蝶的滔滔不絕,一時也忘了替她傷心,紅著臉飛也似的逃走了。夢蝶望著她的背影,面上的笑容漸漸被無奈和哀痛代替。她揉揉已經笑僵了的雙頰。她又何嘗願意被朝廷當政治籌碼押到那個叫月族的陌生民族身上,但若為了自己而抗旨,庸碌無為又獨斷專行的當今皇上必不放過全家。朝使說的不錯,指腹為婚的人已被定為駙馬,父親必不同意讓她去做妾;但已許配過人的女子,又怎能再嫁?在這個社會裡,女子如何逃得脫受擺佈的命運!倒不如索性一搏,說不定還會有出奇不意的結局。在這前途未卜的時候,為了能讓家人安心,她只能強顏歡笑。

    只是,實在想不到,林哥哥竟會做出這種事,竟然還親自出馬送自己去和親。難道他忘了小時候與自己、二哥一起玩耍的開心日子?又或者,他以為自己若是不快點嫁出去,會妨礙他和清陽公主的婚事?

    她歎了一口氣,走到桌子旁,取過銅鏡照了照,然後對鏡扮了個鬼臉。和親就和親!反正她總是要嫁人的,留在西域倒是順了自己的意,以後無論是騎馬還是跳舞,都不用顧忌了,遠勝於回長安做個規規矩矩的木頭美人。何況,她從來視林書鴻只如哥哥一般,嫁他和嫁別人也沒什麼區別。

    她的心,早在七年前還是個孩子時,就已經丟了。

    丟在那皚皚的雪山之上。

    想起往事,她不覺打開梳妝盒底層,取出裡面的東西,坐在桌前呆呆地看著。這是她的秘密,甚至連親如姊妹的玖兒也只是知道她非常看重它,每次外出必定隨身帶著做防身武器,卻並不知曉其中的故事。這是一個只有手掌大的弩機,手工也頗粗糙,彷彿是孩子的玩具,但很實用。然而對她來說,它遠不只是一件武器那麼簡單。……

    七年前,在舉家遷往西疆的路上,快到邊關時,所有人都越來越沒精打采,大家知道,以靖西王的人才學識及他在京城的聲望,將來無論哪一個皇子繼位,都不會再召他回京,與他同行的所有人,今生今世大概都無法再重回故鄉了。

    一日黃昏,隊伍停下來準備過夜,疲勞飢餓的眾人正忙於做飯,忽然一個巨大的影子從地上掠過。

    「快看,好大的雕!」

    一個士兵指著天空大叫。隨行的軍隊頓時亂了起來。一時間,只聽見士兵的大聲喧嘩和羽箭的嗖嗖聲,誰若能親手射下這罕見的巨雕,一輩子都可以以此為榮!

    當時年僅十歲的夢蝶和與她年歲相近的玖兒在她們乘坐的車廂裡看到巨雕在箭雨中掙扎,心中有些不忍,夢蝶一時衝動,便出了車廂向士兵們跑去,邊跑邊大叫:

    「不要傷害它!」

    正在此時,巨雕似乎被激怒了,轉頭迎向箭雨俯身下衝,巨大的鐵翼掃過人去,士兵們被它沖得四散奔逃,此時夢蝶恰好迎著巨雕飛來的方向跑去,它帶著不可遏止的怒氣衝到夢蝶的頭頂上方,氣流的衝擊令夢蝶重重地摔倒在地昏了過去。巨雕一把抓住她的衣裙把她帶到了空中。士兵們怕傷及王爺的愛女,不敢放箭阻攔,只得眼睜睜看它帶著夢蝶越飛越遠。

    夢蝶終於費力地睜開雙眼時,只覺得頭疼欲裂,寒冷刺骨。

    她慢慢才想起自己並不是在家裡睡著了,而是被一隻巨雕撞得昏迷過去。她連忙坐起身,向四周看看,剎那間,彷彿掉進了冰窟。

    這是一片面積不大的平台,一邊是向上可以望見山頂的峭壁,她根本攀爬不了,另一邊是向下的同樣陡峭的懸崖。平台表面厚厚的積雪上散亂地放著許多動物的屍體,大多數已凍得僵硬。活著的,只有她。此外地上還有一些結滿果實的植物斷枝。

    夜晚來到了,一輪明月掛在天空上,冷冰冰的月光將雪山照得一覽無遺!看來,她已昏迷了一段時間。她走到平台旁向下望去,只覺得懸崖陡峭得令人暈眩,她急忙退回安全的地方。

    「想來我是做了巨雕的儲備糧了。」她沮喪地自言自語道。這時才發覺自己餓得能吃下一隻巨雕:

    她盡量繞開那些動物的屍體,不去看它們,在植物斷枝中找了一些看上去比較新鮮的果實,雖然這些果實像冰一樣寒冷,但飢餓促使她吃了下去。一邊吃,一邊又暗暗求老天保佑讓巨雕聰明些,懂得分辨有毒的和可食的果實。

    當時只不過是初秋,但雪山上的氣溫卻足以凍死人。勉強吃了幾顆漿果後,夢蝶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寒冷了。她站起來,用凍得僵直的雙腿在平台上跳動著,不知不覺,腦海中浮現出以前看過的歌舞伎表演。

    在長安時,她一直很希望學會跳舞,希望自己也能像那些美麗的女子一樣,在優美的音樂裡,若風中楊柳般起舞。可當她對父親提出請求後,向來疼愛她的父親竟然大罵了她一頓,說什麼身為皇族公主,一定要言行得體,不可肆意妄為,還立刻找了兩個年長的侍女加緊對她的禮儀訓練。害得她連自由自在玩耍的時間都少了許多。

    現在難得身邊沒有侍女,她情不自禁開始模仿舞女的動作跳起了舞,為了御寒,她跳得特別用力。她很快就陶醉在自己的「舞姿」中,一時竟忘了身處險境。

    突然,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夢蝶嚇得差點摔倒,她猛然轉身,看到一個少年正站在峭壁前看著她。

    少年頭戴遮了大半個面孔的狼頭帽,身穿厚厚的狼皮外衣,雙臂纏著粗糙的皮革,右手提著一柄看來十分鋒利的匕首,背上還背了一個包裹,整個人只有一對眼睛露在外面,銳利的目光此時正緊緊地盯著夢蝶。

    初見人類的喜悅之情很快就被一種奇怪感覺取代了,夢蝶心中對這個少年突然升起了某種陌生的熟悉感和無須任何理由的完全信任,彷彿他們早已相識。

    這時,他又說了一句話。夢蝶雖聽不懂西域方言,但轉念間,馬上想起在這種地方冒出一個這樣的少年似乎很奇怪,忍不住問:「你是誰?」

    少年猶豫了一下,用語音怪異的漢語又問:「你是人嗎?」

    一股怒氣馬上在夢蝶心中升起,她氣呼呼地說:「你怎麼能這樣說人家,太過分了!我不是人難道還是鬼不成?」

    她可沒有想到,少年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他覺得在這麼高的雪山上看到一個衣飾華美、相貌清麗脫俗的小女孩實在太過意外,以至不敢確認她是何方神聖。看她的外貌和裝扮,像是天上的小仙子貪戀人間美景而下凡遊玩;但看她那麼笨拙地在忘乎所以地手舞足蹈,又像是不知那門子的小雪妖在發癡。

    少年被她駁斥了一通愣在那裡的時候,夢蝶才想到他不知看了多久自己的「舞姿」了,一時又氣又羞,漲紅了臉:

    「你怎麼做事偷偷摸摸的,也不通知一聲就偷窺人家跳舞嘛!」

    少年爆發出一陣大笑,彷彿她說了一件很好笑的事:

    「你這是在跳舞嗎?我還以為……」

    他話沒說完,夢蝶急忙打斷他,生伯他說出更不堪的話來:

    「我做什麼和你有什麼關係?你是什麼人,在雪山上鬼鬼祟祟的幹什麼?小心讓那只巨雕把你叼了去做晚餐!」

    「多謝關心,至少現在我知道你是人了。不過那只雕很聰明,知道什麼人好吃什麼人不好吃,所以像我這種皮厚肉粗的人只要和你在一起,倒還是不用擔心的。」

    聽他這麼說,夢蝶不禁打了個寒顫,聯想到自己是怎麼來這兒的,一時竟嚇得顧不上反駁少年。這時,少年一邊說一邊脫下自己的狼皮帽子和外衣遞給她:

    「穿上吧,不然就算雪雕不吃你,你也會凍死在這裡。」

    夢蝶猶豫了一下,但在西域少年取下帽子後露出的俊秀完美得令人驚訝的面上,不但絲毫沒有惡意的譏諷,反而不加掩飾地有著與夢蝶類似的表情,那是對這次意外相見的迷惑、震驚——兩人甚至不須交談便可以感受對方心中毫不意外的熟悉和信任。他看來比自己大不了幾歲,並不像壞人。這一切令夢蝶無法再繼續生氣或拒絕這個人的幫助。

    穿上溫暖的毛皮外衣,一陣突發的委屈和悲哀令夢蝶心中壓抑良久的恐懼如火山般爆發出來,她大哭了起來,少年似乎有點手足無措,但瞬間又恢復了鎮定,冷冷地說:

    「要是想引那只雪雕來,就再哭大聲一點。」

    夢蝶倏地止住哭聲,滿面惶惑地望著少年:「它不是走了嗎?」

    少年向上指了指相隔不遠的山頂說:「山頂才是它的巢,這裡應該是它們存放食物的地方。雪雕是一雌一雄生活在一起的,剛才我經山頂的雕巢下來時,它們分頭出去為小雕準備過冬的食物了,暫時不在。只是雪雕雖然兇猛,但輕易不傷人,怎麼會捉你來呢?」

    「大概是因為有人激怒了它吧。」夢蝶有些不太好意思。這麼一說,雪雕把自己帶上山的行為似乎又有些值得原諒了。她可不想再說這個話題了,就問道:

    「那你怎麼也在這裡?也是雪雕捉你上來的嗎?」

    少年說:「我是自己上山的。」

    「自己來的?」夢蝶簡直難以相信,他能爬上這麼陡峭的雪山??而他又為何做這麼古怪的事?她忍不住問道:「你上來到底想做什麼?」

    少年聳聳肩:「我來找一樣東西。你要是想離開這裡,就不要打擾我,等我找到東西後,就送你下山。」

    夢蝶急於離開這裡,忙不迭地說:「你要找什麼?我幫你找。」

    少年怪異地看了她一眼,說:「不關你的事。」

    「哼,有什麼了不起嘛,要不是為了早點下山,我才不費事幫你呢。」夢蝶小聲地嘟噥著,站在一邊雙眼望天不再理他。

    少年幾乎把整個平台翻了個底朝天,連僵硬的動物屍體也一一翻看過了,最後失望地站在平台中央,茫然無措地輕輕自言自語:「怎麼沒有呢?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難道盲婆婆占卜的結果不對?不會的,她從未錯過。」

    「你在說什麼?」

    「沒什麼。」少年落漠地說,「我在找我們族裡丟失的寶物,應該是在這裡的,但我卻找不到。」

    「很重要嗎?」

    「嗯。」

    看他那麼沒精打采的,夢蝶又有些同情他了:「你再找找看,說不定你剛才找漏了。會不會不在這兒?」

    「盲婆婆的占卜從未出過錯。她說水晶在這座山上,就一定不會錯。我本以為是被雪雕叼走了,但山頂的巢裡沒有,這裡是它儲藏東西的地方卻也找不到。難道是被雪雕吞進了肚子?」一時間,他大有不顧一切捉雪雕來剖腹檢查之意。

    「水晶?」夢蝶卻一怔。

    少年注意到她的神色變化,忘了方纔還拒絕過她的幫助,充滿希望地問道:

    「是不是你剛才找著了?那顆水晶白天像是黑色的石頭,夜晚全身通透,對著月亮看時裡面會出現一個圓形的圖案。」

    夢蝶搖搖頭說:「在這座山上我沒見過什麼水晶,不過我倒是有一顆跟你說的一模一樣的小石頭。可我娘說那是我生下來時就含在口裡的,若不是接生婆及時發現把它取出來,差點就把我噎死了。不知為何人人都認定那是寶貝,非要我掛在身上,說是可以避邪。你看,就是這東西了。」

    她從頸上取下掛著的石頭。父王曾找能工巧匠打了一個小巧的鏤空金套,把石頭鑲在裡面,方便她隨身攜帶。此刻,她舉著金套中的石頭,拿給少年看:

    「你看看,就是這個了。」

    少年激動之餘,快步走近夢蝶。

    月光洋洋地鋪滿了平台,水晶在月光中散發出柔和的光芒,果然通體透明,中間隱隱有一個圓形的奇怪圖案。

    少年盯著夢蝶手中的水晶看了一會兒,突然若有所悟,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緊緊盯著她,以至她覺得自己可能是個怪物:

    「你今年幾歲了?」

    「十歲,怎麼了?」

    「水晶是將近十一年前自己消失的,與你手裡這個一模一樣。」

    兩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命運的安排。少年一時忍不住,欲伸手接過水晶。就在兩人的手同時碰到水晶的瞬間,水晶突然光芒大作,將他們籠罩在強烈刺眼的光圈裡,夢蝶覺得彷彿被無數小針刺遍全身,不禁鬆開手,少年也同時放開了手,兩人又敬又畏地看到水晶週身閃爍著細小的藍色電光,在空中飄浮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光芒減弱後,才慢慢地下降,少年及時地抓住它才沒有讓水晶掉到地上。

    當水晶的光芒完全消失後,夢蝶如夢初醒地問道:

    「發生了什麼事?」

    少年茫然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但這確是我們丟失的寶物無疑。」

    夢蝶有些後怕地說:「我從未見過它變成這樣,好可怕。既然它對你那麼重要,你拿去好了,反正我戴著也沒什麼用,這麼古怪的東西,我也不想戴在身上了。」

    「你真的肯給我?」

    「當然。不過你可要送我下山。」

    少年猶豫了一下:「這倒沒問題,就算沒有水晶我也會救你下山。不過,水晶既然和你在一起,可能跟我們族裡的一個傳說有關,你要隨我回去,讓族中的長老弄清楚是為什麼才行。」

    「這很重要嗎?」夢蝶問。

    見少年鄭重地點點頭,她想了想說:「跟你去也沒什麼,可我不想讓家人擔心我。」

    「我可以讓人通知你父母,而且我很快就會送你回去。」

    「那麼好吧,我跟你去,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嘛。不過你可要記得盡快送我回家。我們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少年邊說邊把水晶放入懷裡收藏好,笑了起來。「我們必須馬上動身,再不能耽誤時間了。山這一面太陡,我一個人也很難下去,何況現在還有你,唯一辦法是走我來的路,先上山頂,再繞過雕巢從山的另一邊下去,那邊的地勢較易攀爬。」

    「可是,可是我爬不上去。」夢蝶小聲說。

    少年笑了笑,打開背上的包裹取出繩子:「我既答應帶你下山自會有辦法。我背你上山頂。」

    夢蝶剛按他的要求伏在他背上,就覺得被什麼東西戳了一下。她痛得叫了起來,馬上跳開,這才看到,在少年背後腰帶上掛著一個用黑色的木頭作成的奇怪武器,像一個帶手柄的弓,便好奇地問他:「這是什麼?」

    少年看了一眼,就把它取下來遞給夢蝶,說:「這是我自製的弩,對付草原上的狼群很有效。你先幫我拿著,下了山再給我。」

    夢蝶愛不釋手地把玩手中小巧玲瓏的弩。

    「你到底想不想離開這裡?」少年皺著眉頭問道。

    雖然他的語氣頗為嚴厲,但夢蝶知道他沒有惡意,於是一邊收起小弩,一邊抬頭對他笑了笑。

    少年看著她的笑容,似乎愣了一會兒,突然說:「你要是喜歡就給你了。」

    「真的?」夢蝶喜出望外,隨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不過,我娘說做人不能貪心。不如我用東西跟你換?」

    少年笑了:「你已經送了水晶給我,這個弩就當是我謝你的吧。」

    等少年再次用繩子把夢蝶攔腰綁在背上,他們就開始向山頂進發了。

    開始,夢蝶一動也不敢動,生伯令少年失去平衡,大家一起掉下去,緊張得好像自己在爬山似的。

    不久,她就發現少年爬山的動作十分熟練,不禁放心了許多,終於忍不住讚道:「你真好本領,這麼陡的山也難不倒你。誰教你的?」

    「不想掉下山去變成肉餅的話,就最好別開口。」少年停了一下,有些氣喘吁吁地說,「你可比我想的要重許多。」

    「不關我事,是你的皮衣重罷了。」

    夢蝶急忙分辯。就是冒著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摔下山的危險,也還是要分辯的。誰讓他那句話似乎在影射自己肥呢。

    少年背著她,一點點向山頂移動。

    眼看快到山頂了,雖然身處險境,不知為何,夢蝶反而覺得心裡慢慢湧上一股暖流。她從側面見到他的面上已累出了汗水不禁有些歉意,忍不住抬起環在他頸上的手臂,用衣袖為他抹去汗滴,輕輕說:「都是我太笨不會爬山,才累你這麼辛苦,否則你現在早就離開這裡了。早知會遇上這種事,我就該跟二哥一起學武功。」

    「學不學武功倒無所謂,不過依我看你最好學一下跳舞,免得一跳舞就嚇死人。」

    夢蝶看到他的側臉似乎動了一下,猜到他在偷笑,想生氣,不知為何卻氣不起來,只在心中記住了他的話。

    「你……我們以前有沒有見過面?怎麼我覺得你好面熟?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迪亞蘭提,你……」

    正在這時,只聽一聲淒厲的雕鳴從山上傳來,兩人的心都是一沉。沒等他們感到恐懼,一個熟悉的巨大黑影就撲了下來。夢蝶只見到鐵翼掃過少年的雙手,手背上頓時鮮血淋漓,她穿戴著少年厚厚的狼皮衣帽,所以未受傷,不過,驚得抱緊了少年。

    少年不顧雪雕用翅膀頻頻掀起的捲著冰塊的風,仍頑強地緊貼崖壁,一步步向咫尺之遙的崖頂移去。就在他的一隻手已搭上了崖頂時,雪雕靜靜地停在了他的面前,堅硬的鐵喙狠狠地向他的手啄去。

    時間彷彿靜止在那一刻。他們不斷地向下墜落,似乎永無止境。

    慢慢地,他們都感到了異樣。少年和夢蝶先後睜開了眼睛。又是那種奇異的光,從少年懷中散發出來,此刻正籠罩在他們周圍,光圈明顯地阻止了他們的下墜。光圈中,藍色電光閃爍的半徑更大了,不再僅僅限於水晶邊緣。細小的電花在可以附著的一切東西上跳躍,頭髮、衣服、皮膚,無一不在。他們屏息靜觀,心中充滿了敬畏之情。

    忽然,綁住他們的繩子斷了,夢蝶只覺身體一沉,整個人又開始下墜。恍惚間,她向上望去,似乎見到少年血流不止的手正握住光環中心的水晶,口中在說什麼。隨即,她愕然地看到少年身邊的光環突然消失,他迅速地從她身邊掉了下去,而她的身體又變得沒有重量似的被光環重新罩住了。一切都在瞬間發生,她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就昏迷了過去。

    雖然已事隔很久,夢蝶依然感到心裡一陣劇痛。她明白,當時,一定是那個少年不知用什麼方法讓水晶轉而救她,她才能從那麼高的雪山上摔下來而完好無損。否則,尼美媽媽縱然醫術再好,也難以救活她。

    若不是因為他曾嘲笑過自己的「舞技」,她也不會背著父親向尼美媽媽以及逼二哥偷偷從中原找來的舞-學跳西域和中原的各種舞蹈。現在,連尼美媽媽都說她起舞時就像傳說中司舞的仙子般富有靈性,無可比擬。

    然而,他是沒有機會看到自己的變化了。她不明白自己為何始終不能淡忘他,只是隱隱覺得,足以影響她一生的事件,從她看著少年在身邊墜下雪山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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