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夢魘中驚醒的潔絲佳,全身酸痛地坐起身來,又因疼痛而躺回柔軟的「雲層」上。
但是當他看到原本該是蔚藍的天空變成白色天花板時,他再度吃了一驚。原來,他方才躺下來的地方不是雲朵,而是人類休息用的床鋪。
陌生的地方教潔絲佳茫茫然,因為他徹底忘了,他在失去生存的意義後,離開天堂來到了哪裡?
「這裡是……人間吧?沒有想到,最後容得下我的地方,還是只剩下人間而已……」
潔絲佳無奈、悲傷地喃語,然後再度緩緩地坐起身來,拍動僵硬的翅膀,卻發現翅膀上的傷口纏著白色的繃帶。
很顯然,這個救了他的好心人,不但不害怕他這個奇怪的灰翅天使,還細心地替他治療傷口。
潔絲佳感動地摸摸繃帶,突然笑了。
「被同類殺害的傷,由人類來治療……」潔絲佳歎了口氣。這對他而言,還不算是可悲至極嗎?
不過事已至此,天堂他是再也回不去了,那麼他能夠去哪呢?
是在人間遊蕩幾百、幾千年,然後等到天堂派天使來抓他回去投胎嗎?還是像自由自在的黑天使,到處遊歷、居無定所?
潔絲佳對於未來,完全沒有目標。
「唉,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暫時做了決定之後,潔絲佳也因為經過休息,體力恢復了不少。
不過因為他沒有學過復原的法術,因此無法快速治療傷口,只能將翅膀收了起來,讓人類再也看不到它。
而將翅膀收起來後,潔絲佳很自然地化身成了女性人類。
在天堂,每一個天使都是中性的。然而為了配合任務需要,他們都有化身為男人或女人的能力。
潔絲佳會那麼容易就選擇成為女性,大概是因為女性更可以接近孩子吧!而且在她內心深處也有種渴望,希望自己能夠擁有一個孩子,才會如此。
但是潔絲佳卻沒有察覺,因為這位救了她的人類顯然也以為她是女性,而在她的床邊準備了一套女性的衣物。
潔絲佳拿起放在衣物上的紙條,上頭以蒼勁的字跡,端正寫著——
天使:
雖然不曉得合不合身,但是也許你換上新衣服會比較舒適。我就在一樓的診所裡,如果有任何需要,請到一樓去找我。
潔絲佳放下紙條,將衣物在自己身上比了比,一轉身,她險些被鏡子裡的影像給嚇了一大跳。
她喘著氣,然後像是發現新鮮事地踱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一頭直而耀眼的金髮,一雙湛藍的眼睛,一身皙白的皮膚,就跟天堂裡的那些天使沒有兩樣,然而他們卻容不下她……
喪氣地垂著頭,潔絲佳不讓自己再多想,靠摸索慢慢穿上一身衣物。
幸好,這件衣服就跟她平時穿的袍子沒兩樣,從頭部套下,然後把身後的帶子綁緊就可以了。
奇異的是,這一襲連身衣裙穿在她身上不但沒有任何的不適感,還非常合身。
潔絲佳看看鏡子,又看看自己的身上,驀地彎起唇角,笑了。因為這是她第一次穿人類的衣服。
幾分鐘後,她踱出房間,小心翼翼地看著新奇又陌生的一切,又覺得眼熟,好像她曾來過這裡,不過她自己卻記不得了。
當她找到樓梯,慢慢走到一樓時,隱隱約約聽到孩子們的暢快笑聲,和他們的童言童語。
而當潔絲佳看到這個救了她的男人時,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她對這裡的擺設有種熟悉感了。
因為眼前這一名溫和又充滿笑容的男人,正是不久前,她始終掛在心上的那一名醫生……
「啊!把嘴巴張開,讓醫生看看……」冀望恩對一個五歲大的小男孩說道,手上拿著小燈照著。
接著,冀望恩用聽診器貼在小男孩的胸口上聽了一會兒,然後在電腦裡打上藥名,讓護士準備包藥。
「醫生,他的情況怎麼樣?」孩子的母親問道,而她另一名四歲大的兒子也跟在一旁,好奇地看著冀望恩方纔的動作。
冀望恩露出安撫人心的笑容:「沒什麼事,只是有點發燒和咳嗽,記得準時吃藥,多喝開水多休息就可以了。」
孩子的母親一聽,安心地道謝:「謝謝醫生。」
冀望恩則是習慣性地伸進口袋裡掏出糖果來:「來,這是吃了不會蛀牙的糖果,你和哥哥一個人一顆。」
四歲大的小男孩聽了,滿臉儘是疑問:「可是醫生哥哥,我媽媽說,吃糖果一定會蛀牙。」
聞言,孩子的母親有一點尷尬。
她也是聽說這間診所的醫生醫術不錯才來的,卻沒有想到他會在看完病後發糖果,和她平時對孩子的教導完全不同。
冀望恩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很認真的對小男孩解釋道:「你媽媽的說法當然沒有錯,不過我的糖果可不一樣,不但絕對不會讓你蛀牙,裡頭還有維他命和鈣質,讓你以後長得聰明又健康。」
兩個小男孩就連同母親都聽得一愣一愣,直到小男孩突然爆出歡呼聲,多拿了點糖果,才又跑又跳地離開診療室。
「冀醫生,你這樣騙孩子好嗎?」孩子的母親似乎有些不悅地問道。
她可是花了很多心思才讓他們不再吃甜食,現在怎麼可以讓冀望恩就這樣隨便打破她的規定呢!
還有,她才不相信有什麼不會蛀牙的糖果,這肯定是用來騙小孩的。
「不,我沒有騙他們。」冀望恩耐心地解釋道,「這糖果是我自己做的,而且我覺得禁止他們吃甜食,並不一定能夠達到防止蛀牙的成效。」
「哦?」
「因為孩子到了一定年紀會好奇是很正常的,如果他喜歡吃甜食,就算你禁止,他也會陽奉陰違偷偷地吃。與其如此,我是覺得你可以限制他們的零食量,並且嚴格規定他們必須勤刷牙。將來等你不再硬性規定的時候,他們也會自動做好口腔保健,自然就會減少蛀牙的機會。」
孩子的母親一聽,也覺得有道理,因此在謝過冀望恩之後,便滿意地到櫃檯付錢、領藥離開了。
趁著現在沒有門診病人,冀望恩在椅子上伸伸懶腰,活動一下筋骨。
不意間,冀望恩先是瞧見了站在門口的人影,然後才看見他昨天救的天使出現在診療室門口。
他整個人愣怔住,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她是活生生的,而且就這樣站在他的面前!用她那美麗、湛藍的眼看著他,不是他在做夢,也不是他的想像……
而潔絲佳似乎不覺他的目光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也不覺得他全身僵直有如石頭是怎麼了?
她只是看著他,然後眨了下眼,再好奇地打量著診療室——這兒似乎跟她那一天來的時候有了些微改變。
但是突然,她卻聽到了冀望恩的哀叫聲:「哎唷,好痛!」
因為冀望恩用力捏了下臉頰,使他皺眉卻又笑著,這模樣讓潔絲佳怎麼看,都覺得他很奇怪。
「你還好嗎?」潔絲佳猶豫了一下,開口問道。沒有想到這個男人卻回給她一個極爽朗、親切的笑容。
他的笑容很像孩子,毫無心機,輕輕地撥動了她的心弦,也讓潔絲佳想起,他是除了小孩子以外,第一個對她微笑的人類。
那笑容令她如沐春風,讓她不禁感到有些依戀。
「咳,我沒事。」冀望恩微紅了臉,靦腆說道。
其實他平常不是這樣子的,只不過他只要看到她的臉心跳就會加快,他也沒有辦法控制呀!
「你這裡是……醫院?」潔絲佳好奇地問道。
人間的事物她還懂得不多。而她印象中的醫院,應該是那種有很多嬰兒的地方才對,不過她卻在這裡看到小孩子,很奇怪。
冀望恩瞭解似的一笑,搖搖頭:「不,我這裡是診所。就像你看到的,比起醫院,我這裡小得多了,而且這裡又只有我一個醫生和外頭的一個護士在工作,病人當然也沒有醫院來得多。」
經過冀望恩的解說,潔絲佳雖然還是不太懂,但還是對他頷首:「昨天,謝謝你幫我治療。」
「別客氣。倒是你的傷如何?有沒有好一點?」而冀望恩這也才發現,她的翅膀不見了。
潔絲佳看到他盯著她的背後,皺了下眉。
因為她並不喜歡她的灰色翅膀,自然也不希望冀望恩察覺翅膀有什麼不對——她害怕看見他厭惡的目光,害怕得幾乎不知所措。
然而,當她看見他親善的微笑和頻頻搔頭的動作,她就是沒有辦法逃開他或躲避他。她的心裡甚至在想,他應該不會討厭灰色的翅膀吧?
因為他昨夜細心地幫她洽療,甚至連翅膀也上了繃帶,這樣的一個人,應該是善良的……
況且他的身旁散發著一股令人安心且溫暖的氣息,不像是惡意問起這個問題的樣子,她也許應該暫時放下戒心才對。
「我的傷好很多了。」潔絲佳不善交際,輕聲回答。
不要說是在人間了,在天堂她也很少和其他天使打交道。所以也只好他問什麼,她就答些什麼。
卻不知,只要她回答,冀望恩就很開心。
「對了,我叫冀望恩,我能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嗎?」
潔絲佳見他一臉笑意,迷惑了下,卻仍答道:「我叫……潔絲佳。」
為什麼他會笑得這麼開心呢?
是因為……她嗎?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想法竟讓她覺得受寵若驚。因為過去沒有什麼同伴關心過她,更別說是人類了。
但是他很奇特,也讓她很快就接受了他的存在。
思及此,潔絲佳輕輕跟著微笑,不料她這—笑,讓冀望恩覺得陽光都可以為了她的笑容轉向,而金髮、藍眼之於她,又是如此的適合,
「潔絲佳,我覺得你還是回房間去休息比較好,你現在的體力應該還沒有完全復原吧?等我結束診所的工作,再幫你看一下傷勢。」冀望恩建議。
也許他並不清楚天使的體力如何,但是就他這個專業醫生的看法,還是覺得她應該要多加休息。
潔絲佳卻搖搖頭,澄澈的眸子似映上層灰黯:「不,我應該走了……」
一聽到她要走,冀望恩竟有些心急:「你要去哪?還是你有什麼工作要做嗎?」
他希望她留下來,真的非常希望。
他也很明白,他是不可能高攀上一名天使的。但不可諱言,他是真的很喜歡她,也可以說在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愛上了她。
然而,他能留下一名欲展翅翱翔的天使嗎?
冀望恩非但沒有把握,也覺得這是不可行的事。
因為天使終究是屬於天堂的……這是從古到今不變的道理,不是嗎?
潔絲佳聽到他這麼問,卻眉頭深鎖地道:「不……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也沒有工作要做。」
她是個連天堂都不要的天使,灰色的翅膀也像是天堂裡惟一的污點,她能去哪?又能在什麼地方停留?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了……
冀望恩凝視著她,在她的眼裡瞧見了一抹化不開的愁,使他直覺想到,或許原因和她昨晚的囈語有關。
但是他卻不打算問,滿心只想留下她。
「留下來吧!」冀望恩聽見自己充滿期待地說,「留下來將傷養好,再慢慢思考未來的去向,如何?」
潔絲佳詫異地抬起頭,望著他。
當他們四目交接時,潔絲佳彷彿在他黑白分明的誠摯眼眸中,看到了她渴求的關心和信任。
「為什麼呢?我只是一個來路不明的……天使。」潔絲佳雙手抱著自己,微抖著聲音問道。
過去,她總覺得自己是不存在的……
因為不會有人用專注的眼看著她,也不會有人要她留下來,更不會有人關心她的傷勢如何。
但是這個人不一樣。當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時,她竟覺得,自己在這個人的眼中是存在的。
為什麼?以往一直找不到的存在感,她在他的眼中找到了……
因此當她看著他時,彷彿也看到了自己,那又驚又駭又不敢置信的眼,映著一個全然沒有自信、全身是傷的天使。
她可以留下來嗎?
潔絲佳在心裡問著自己。
她在這裡會是受歡迎的嗎?
而答案,似乎在冀望恩的笑容裡。
「你當然可以。」冀望恩將手插進白袍口袋裡說道,「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人類,也不在乎你的身上有什麼麻煩,我只知道你是我的病人,只要你還留在這裡的一天,我就一定會照料你。」
這個答案讓潔絲佳的心感動,眼睛也在不意中刺疼了起來,而拉直的唇線,則不熟悉地化成微笑,全為了這個讓她滿心歡欣的答案。
她知道了,她是存在的。至少,在這個男人的眼裡是存在的……
為此,潔絲佳無聲地喜極而泣,哭得冀望恩手足無措了起來。
「呃,你為什麼會哭?是不是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他搔搔頭,又皺皺眉,最後摸到口袋裡的糖果,「要不要吃點糖果?我保證你不會蛀牙!」
聽他直覺地拿哄小孩那一套來哄她,潔絲佳立刻破涕為笑。
「謝謝你。我想,這會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糖果。」潔絲佳發自內心地笑著,再度讓冀望恩看傻了眼。
於是冀望恩笨拙地掏出口袋裡的糖果,遞給了她:「呃,如果你喜歡的話,樓上還有很多。」
潔絲佳又笑了,她打開包裝吃了一顆糖,覺得甜味漾進她的味覺,也滲進了她的心裡。
的確,正如她所說,這正是她吃過最好吃的糖果了。
***
傍晚。
下午看診到五點半的小診所暫時休息到七點,冀望恩回到二樓,立刻準備弄點吃的。
不過他才走進廚房沒多久,他的表妹顧心緒便來報到。
「你在做什麼?怎麼那麼久才開門……」當顧心緒瞧見站在玄關的女人時,她講到一半的話就全都消失了。
因為眼前的人不是她的表哥,而是一個她從來沒見過的異國美麗女子。女子的臉上帶著困惑,顯然不太明白她為什麼要對她抱怨。
「對不起,我走錯地方了。」
當下,顧心緒以為自己跑錯地方,轉身正要離去,要不是隨後跑出來的冀望恩叫住她,她大概真的會走人。
「心緒,你不進來嗎?」
顧心緒回頭,狐疑地瞧著自己一向沒有什麼女人緣的表哥,又看看一旁美麗的金髮女子。
她走到玄關,脫了鞋子進入客廳:「原來你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要我又帶一些女人的衣服過來。」顧心緒調侃道。
今天下午,當她在寵物醫院接到表哥的電話時,還很疑惑地問他是不是在家裡藏了個女人?因為她早上才拿了一些自己的衣服給他,沒有想到他又要了一次,怎麼能夠教她不懷疑呢?
之前她還一直覺得,肯定要等天下紅雨才會讓表哥交到女朋友,沒有想到紅雨還沒有下,奇跡就發生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女人長得真不錯,表哥的眼光還算及格,沒有被一堆稚嫩奶娃給退化了。
冀望恩聽了顧心緒的話,有些無奈地笑著:「我來幫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表妹顧心緒。心緒,這一位是潔絲佳。」
「你好,很高興認識你。我表哥以後就勞煩你多多照顧了。」顧心緒相當大方地伸出手。
潔絲佳雖然對她的話有一點不解,但仍然像她一樣,把手伸了出去。
而當顧心緒的手握上她的時,她嚇了一跳,卻覺得好奇。
「這是人類打招呼的方式嗎?」潔絲佳以自己也想像不到的親暱姿勢悄聲問著冀望恩。
冀望恩也為她突然靠近的臉驚愕地紅了臉,最後才在顧心緒的竊笑聲中恢復理性點點頭。
「嗯,原來如此。」潔絲佳盯著自己的手喃道。
她倒是覺得這種打招呼的方式挺好的,因為這樣可以親近對方,也可以一下子就感受到對方的親切感。
顧心緒則是把冀望恩拉到旁邊去,小小聲地問道:「喂,你和她認識多久了?我怎麼都不曉得?」
這一陣子,他們幾乎天天都會見上面,如果冀望恩真要隱瞞,保密工夫也真是到家。
冀望恩還是只能苦笑:「我和她……認識並不算久。」如果要認真算起來,大概還不到一天吧!
「什麼?不算太久你們就要同居?」顧心緒大吃一驚,然後捉弄他道:「我記得你的觀念沒這麼開放的……」
冀望恩沒好氣地拍了她一下:「你在胡說什麼!她是因為有一些原因必須暫時住在這裡,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樣。」
「有一些原因?」顧心緒揚了眉,一臉不相信。
要她是男人,跟這麼漂亮的女人同住一個屋簷會一直相安無事,把她海扁一頓,她都不信。
撇撇嘴,冀望恩懶得解釋了:「你……咳咳,有帶一些內衣來嗎?」
「有。我想運動內衣應該能夠撐一陣子。你得找個時間帶她到內衣專櫃去才行。」否則他們都不曉得潔絲佳的尺寸,要怎麼替她買新內衣呢?
冀望恩突然紅了臉,支支吾吾道:「嗯,你說的對。不過……我這個大男人陪她去不好吧?」
聞言,顧心緒歎了口氣:「好吧!這回就看在你那麼可憐才交到女朋友的份上,我就陪你們一起去吧!」
雖然她很不喜歡當電燈泡,不過對她這個活在「上古時代」的表哥而言,她實在無法放著他一個人不管。
冀望恩則是獲得解救了般,連聲道謝:「謝謝你!那麼禮拜天就拜託你了。」
「唉,也只能這樣了。」
「啊,對了,還有一件事要麻煩你。」
「什麼?還有呀!」顧心緒拍拍額頭,「算了,要幫就幫到底,你說吧!」
冀望恩在猶豫了老半天後,才將話說出口:「那個……等一下能不能請你先教她怎麼穿內衣?」
「不會吧?」顧心緒這下確定,這房子裡一下子有了兩個「上古人類」。
看來他們還真是天生一對,挺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