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明月,款款盈盈地沉入西山,東方的日正破天而出,雲霧退散,藍色以君臨之姿宣示他的領地,雄霸穹空。
無慾才走到「藏月山莊」的大門外,便受到神祇般的膜拜崇敬。所有的奴僕不分老少,等在大門口迎接著她,一見到她的身影,一群人立刻彎弓著身子,跪在地上。一片深藍色的衣袍,遠遠望去給人浪潮的錯覺。
「仙姑救命!」領著這群奴僕的是一名美婦,身邊還跟著好幾名美貌的婢女。
美婦斂身。「小犬昨夜蒙仙姑搭救,現在已經能開口言語,喬家上下感謝不盡。」美婦正是喬家夫人,大約四十多歲,上穿柳綠杭捐矜,下著淺藍色水綢裙子,一雙小腳套著金紅鳳頭高底鞋兒。舉止端莊有禮。
「只是我家老爺從昨夜到現在仍昏迷不醒,求仙姑救救他。」喬夫人身子一矮,便跪了下來。
無慾連忙攙起她來。「夫人請起。在下鄉鄙粗人不習慣受此大禮。」下山之後,她極不習慣這些繁文褥節。
「喬老爺只是氣力較衰,外加受了點驚嚇,應無大礙。」昨夜她和火狐交手時,不曾感覺出火狐對喬岑有何惡意。
喬夫人心中雖不以為意,態度仍十分恭敬。「仙姑所言極是,可是他至今還……」
「夫人!夫人!」一名匆忙趕來的奴僕,打斷她的說話。
「喬福,怎麼沒個規矩!」夫人輕叱,白了奴僕一眼。
「老爺醒了!他請仙姑到廳堂坐坐——」喬福趕緊說明。
喬夫人盈盈一斂。「仙姑真是法力高深!」
無慾淡笑。「夫人不必太過客氣!我只是個平凡人.不是什麼得道的仙人,仙姑兩字實不敢當。夫人要不介意,直呼我無慾就是了!煩請夫人帶路。我先和喬老爺見個面。」
喬夫人堆著笑。「無慾姑娘真是直爽,請隨奴家到廳堂一敘。」
穿過重重亭台樓閣,處處假山流水,無慾終於被帶到廳堂,喬老爺由兩名侍妾攙扶著走下台階迎接著她。
昨晚的事情,讓他的臉色略帶蒼白。「在下糊塗,昨夜對仙姑不敬,還請仙姑見諒。」神情一掃先前的淡漠。
「這件事我從未放在心上,老爺也莫掛心才是。」無慾的態度仍是溫溫淡淡。
「仙姑大人大量!」喬岑看她表情和昨夜並無不同,才略略寬心。
「我已和夫人說過了,我只是一介凡人,仙姑二字擔待不起。」即使旁人對她的法力崇敬不已,她仍沒因此迷失自己。「喬老爺找我來,該是為了喬公子吧?」無慾不想浪費太多時間在無聊的應對之上,早些時候治好喬書文,她就可以往下一程出發了。
「是!是!上回,一清這人說小犬是受了白狐所惑,被施了銷魂術才會癡呆不語的,不知無慾姑娘可有解救的方法?」
旁人連忙遞上件柔軟的狐毛大氅給喬岑。「無慾姑娘您看,這便是那白狐精家人的皮毛,您可從這上頭看出什麼端倪嗎?」
斷情冷哼一聲——這些好殺癡愚的人,竟會相信這些騙吃騙喝的江湖術士。
喬岑將孤毛遞給無慾,無慾看了一眼淡淡說道:「我從這上頭看出殺孽血腥。」
她摸著狐毛輕歎一口氣。「你雖是山中精怪,亦是一條生命。為了生存,你和同類異類相互殘殺,這已經是無奈又可悲的事情。可歎你的生命,最終還是結束在人的虛榮心之下。」
斷情在心中暗暗為無慾叫好。
刻意略過喬岑臉上的一陣青白,無慾淡笑。「喬老爺,其實這狐狸死得冤,皮毛讓人扒下了,連親人也讓人給賴上了。至於喬公子遍上的不是白狐,而是火狐。」她將毛皮還給喬岑。
「啊!可一清道人說……」喬岑剛才是難堪,現在則是吃驚。
「這火狐施的不是什麼銷魂術,而是鎖魂術。」嘴上仍是一抹淺笑。
「那小犬怎麼會日益消瘦?」不是因為魂魄讓妖怪給銷蝕嗎?
「人不食五穀雜糧,怎麼會不瘦呢?依我看,火狐並非存心要傷害貴公子,否則貴公子早見閻王了。」無慾說得輕描淡寫。
「我去看看喬公子,將他身上的殘留的妖氣給逼出,他的神智就可恢復清明,再略作調養,他就可痊癒了。現在就請喬老爺帶我去見令郎吧!」無慾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喬書文躺在床上,雙眼仍是無神,嘴上不斷的咿咿啊啊!婢女數度靠近他的唇畔卻什麼也聽不出。
看到無慾及老爺來了,一旁的丫環奴僕,連忙向二人問禮,床畔的婢女更是自動讓個位子給無慾坐著。
無慾頷首回禮,依著昨夜的方式施法,喬書文的雙眼果真逐漸對了焦距,他猛一個彈身撲在無慾的身上。
在劍鞘中的斷情馬上察覺到喬書文撞了無慾一下,即使知道無慾是為喬書文治病,他還是不快——他討厭有人比他更靠近無慾。
迷濛恍惚間,喬書文只覺得一陣清幽的香味撲鼻,沁人心肺,這香味不同於脂粉味的俗膩,也不像繁花的甜香,說不上來的宜人沁心。
他想開口,卻是一陣酸腐從喉間沖翻上來,他本能吐了出來,一團腥黑躁膻潰爛惡腐嘩啦啦地嘔出。沖天其味,直往腦門撞來,眼前一黑,人又暈了過去。
斷情快氣瘋了,這該死的喬書文竟然吐在無慾身上。
,他真想一劍送給這傢伙。無慾略皺著眉頭,倒沒有太大的不悅。她一面交代著慌了手腳的喬家人照顧好喬書文,一面討了條乾淨的毛巾略略擦著身上的穢物。
「斷情,沒什麼關係,你不要激動嘛,他又不是故意的。」她察覺出斷情的怒意。
「無慾姑娘您說什麼?」待在一旁的婢女不明白無慾是在對誰說話,還以為她有什麼吩咐。
無慾淺笑。「沒什麼!」轉頭和喬岑說話:「喬公子已無大礙,在下就先告退,往後這幾天,我再抽些時間來看他。」
往後幾日,無慾暫時住在喬家,以方便就近照顧喬書文。由於她每天晚上都會渡化些真氣給他,使得喬書文的氣色逐漸好轉。
說來也巧,喬書文這幾天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卻從來不曾在清醒時遇到過無慾。他對無慾的認識僅止於奴僕間對她的稱讚,以及她身上那股清冷的香味。
這天無慾才要離開房門時,便撞到喬書文。
「喬公子?」她沒想到喬書文會到她房間來。
斷情瞇起眼來——這傢伙來幹麼?
喬書文放下要叩門的手,臉透著些酡紅。「無慾姑娘?」無措的手放回背後。
他頭戴包巾,身穿白色雲紋緞織對襟衫,看起來甚是溫文儒雅。面如冠玉的他,眉有神。他靦腆的笑著,有幾分的稚氣未脫,仍無損清秀俊雅的氣質。
無慾淡笑。「喬公子今天氣色不錯。」見他恢復得快,她心裡自是高興。
「這……都要……感謝……感謝……無慾姑……姑娘!」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無慾,莫名的,他的心跳得好快,連說起話來也結結巴巴。
這幾天以來,他不斷的勾勒著無慾的相貌。什麼樣的女子,會有那股沁人的幽香?他癡癡地想著。
無慾和他所見過的女子都不一樣,唇紅齒白,雙目湛然,清爽的打扮,不見俗世嬌媚,孤絕塵世的氣質,清冷而不寒冽。
淺淺的笑容,像是一朵清蓮,但若要說她是蓮花,也該是朵雪中蓮。
他只覺得眼前一亮,再不知道怎麼說話。
白癡!——斷情在心裡頭罵著。
「喬公子是來謝謝我的嗎?你不用太客氣。」無慾望著他,喃喃道。「看來我還沒將癡病治好,否則怎麼說起話來結結巴巴的?」
無慾心裡真是這樣想法,喬書文卻以為無慾是在笑他,霎時間臉上發燙。「無……無慾……姑娘……」
白癡!——斷情再罵了句,他真想把他的舌頭割下來檢查,怎麼會連個話都說不好。
自從上次喬書文靠在無慾身上之後,斷情對他就全無好感。
無慾察覺出他的困窘。「喬公子不要誤會,我沒有取笑你的意思。你要站著不舒服的話,就進來坐一下吧。」轉身進房。
斷情低咒。「你這是引狼入室!」
無慾倒了一杯茶,回斷情一句:「有這種會臉紅的狼嗎?」
「無慾姑娘你……說什麼?」站得直挺挺的喬書文,雙手還緊緊地放在背後!
「沒事。」無慾把茶放在他的面前。「喬公子你手裡拿什麼?」
他從背後拿出個緞面織錦盒,剛才雙手抓得緊,指尖都泛白了。「這是……我這幾天讓人給你做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他打開盒子,不好意思地笑著。「聽說我那天吐了你一身,心裡頭實在是過意不去。」
無慾看了盒子一眼,裡面裝了件水藍紗白捐裡對襟衫子,白杭捐鈴裙子,剪裁細緻而不華麗,顏色素雅而不清寒。一雙淡紅色尖足風頭高跟鞋俏生生地安放在旁邊。
「我也不知道你的長相,只好胡亂憑著猜測讓人訂做這身衣服。」嘴上掛著孩子似的笑容。「我想你穿起來一定很好看。」
哼!獻慇勤!——斷情心中醋意橫生,不用大腦想也可以知道,喬書文除了感謝之情之外,還有戀幕之意。
湛然美目望著喬書文一眼,她搖頭淺笑。「謝謝你,可我不會穿這件衣服的。」
斷情一喜,無慾果然如他想像一樣,不會輕易動心的。
她蓋上盒子。「救你是本分、是緣分,可沒這情分收你的禮。」把盒子塞回喬書文手中。「這裝扮美則美矣,可是,這是你想像中的我,不是真實的我。」
想像中的我……斷情的心,猛地一驚。想像?他不也想像了千年……心湖讓猛然投入的巨石蕩起圈圈漣漪,一圈圈的纏繞靠不到岸。
無慾抽出背上的劍,劍光冷冽。「真實的我,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凌波仙子,而是降妖除魔、遊走四方的修道人。」
喬書文有些錯愕。
涮的一下,將劍收回,無慾淡笑。「『謝』這個字我收下了,其它請拿回。公子累了,請回房吧。」她轉身,推開房門。
☆☆☆
次日一早,無慾以喬書文身體已然康復為由,拜別喬老爺。喬老爺也無其它理由留下無慾,只得親自送她到門口,無慾一走到門口,外頭便哄哄鬧鬧的。
喬家是地方首富,無慾救了喬書文的事件,自然就像野火一樣在方圓百里蔓延開來,這幾天下來,門口也聚了好些人。這些人或是好奇,或是存疑,都想來看著傳言中的仙姑。不過最大多數是孤注一擲,來求無慾治病驅魔的。
有人涕淚縱橫,有人神情激動,全都只盼無慾大發善心,救救他們的親人,為了救治這些人,無慾只得在喬府多留幾天。應無慾的要求,喬府一方面為她準備個專門看病的房間,一方面延請大夫照顧遠來的病人。
幾天下來,被她救治過的人,都是滿懷感激,滿嘴稱頌。簡直把她當成菩薩般景仰,恨不得對她燒香膜拜。只是,她每天所能看的病人,極為有限。有些排不到的。人,便暗暗發著牢騷。竟然有人傳說,若不使些銀子的話,是排不到隊的。無慾大概沒聽到這些混帳的話,否則怎麼總是一派沉靜平和?
這天,一名衣服破舊已形容枯瘦的婦人,背著兒子來看病。她可是等了好幾天,典當了家產,打通了喬家僕人,才輪得到的——至少她是這樣以為的。
「仙姑求求您,救救我們家阿牛,他是我們李家唯一的骨肉了,求求您一定要救他。」老婦人眼巴巴地求著無慾。
「大娘,讓我先看看病人。」無慾的心頭,有著不祥的預感,老婦人一進來時,她就感到一股死氣。
老婦人趕緊把兒子放在床上。「仙姑您一定要救阿牛,您不知道他有多乖……」望著床上的兒子,老婦人的眼神溫柔慈愛。
「仙姑您看看,他是著了魔,還是生什麼病,怎麼會怎麼看都看不好呢?」床上躺著的年輕人臉色焦枯,全身只剩一副病骨。
無慾探手到病人的鼻口。「大娘,他病了好幾年了。」少年人只剩半分氣息了。
「沒有的事,他是最近才這樣的!」婦人猛搖著頭。
「他操勞過度,積了一身病氣,最近才發作的。」她沉默了一會兒,對老婦人道。「大娘我救不了他的,您帶回去吧!」
「不會的!不會的!」婦人猛搖著頭。「仙姑,大家都說您是活菩薩,您一定有辦法救他的,我給您跪下——」
婦人跪著不住地磕頭,只一會兒地上已磕出血跡了。
「仙姑我求您!」
無慾搖頭。「神仙難救無命人,我無能為力。」這句話無異宣告年輕人的死亡。
「不會的!不會的!」如人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潰決,她跪僕在無慾的眼前。「仙姑,求求您!求求您——」雙手抱住無慾的腿。「我給您做牛做馬……」
無慾跪下身子柔聲道:「大娘,他被病痛折磨得夠久了,倒不如讓他走吧!」
「不會的!阿牛不會像他爹一樣丟下我的!」婦人哭得讓人心酸。
無慾握住婦人的手勸解道:「大娘!死沒這麼可怕,生寄、死歸,您這麼哭著,他是沒辦法安心的回去的。」
「仙姑——您救救他吧!」」婦人緊抓著無慾的手不放。「救救他吧……」她的嘴裡不住地喃喃念著,兩眼的焦距逐漸渙散。
無慾原還要說些什麼,但看著婦人這樣,她也只是輕歎了一口氣。「換下一個病人吧!」無慾點了一下婦人的穴道,她便昏了過去。
往後幾天,無慾仍照常為人治病驅魔,只是不知這為什麼,來求助的人似乎少了些。而且有些人看著她的眼光,也是微微地不一樣了!
這天無慾正在為一名老太太治病時,喬家的奴僕慌慌張張地跑來,告訴她說喬書文受傷了,無慾結束治療後,立刻跟著僕人到喬書文的房間,為他看病。
「無慾姑娘,您看他傷得可重?」眼見愛子受傷,喬老爺心急如焚。他問了喬書文半天,喬書文就是不肯說怎麼受傷的。
無慾走到喬書文床前,見他身上掛了彩,問道:「你和人打架了?」平時她在治病時,喬書文總是在門外偷偷地看著她,神態有幾分赧然,目光就有幾分癡傻。不過,既然他不妨礙無慾治病,無慾也就沒搭理他。
今兒個喬書文沒來看她,她也沒掛在心上,誰曉得他竟受了傷。
「嗯……」喬書文的臉又些些的發紅,眼睛卻晶燦燦的亮著。
「為什麼?」溫文有禮,家教嚴明的喬書文怎麼會和人打架。
他的眼神碰著無慾,迅速低垂。
有鬼!——斷情在心中說道。以他所知道的喬書文恐怕連打架兩個字都不會寫。他不可能打架的,除非……除非……是因為無慾!
無慾問道:「你今天到哪兒?」心裡也隱約猜著幾分。
喬書文小聲說道:「去參加李阿牛的喪禮。」他那天見李家婦人哭的淒慘,心下也動了惻隱之情,私下讓人給了他們家一些碎銀,自己則是偷偷地去參加李阿牛的喪禮。
知道喬書文是去那兒,無慾心下更明白幾分。「你是不是聽到人家怎麼說我?」
「啊?」沒想到無慾連這個都猜得出來,喬書文有些訝異。
喪禮之中,喬書文聽到有人說著無慾的壞話——說她太小心,看病排隊看誰使得銀子多才替誰看;又說她表面上裝得慈悲,其實是大小眼的勢利鬼。遇著財大勢大的喬家少爺,便努力地救治;看人家李家貧窮便見死不救,可憐李家孝子,死得冤哪!哼!這種人憑什麼讓人當成活菩薩?
喬書文氣憤不過,便和人起了衝突。
無慾心中一軟。「你真傻,這種事也值得計較嗎?」
傻?他才沒我傻!——斷情在心中低語。
「當然!」這是喬書文第一次做出所謂「斯文掃地」的事,可他心裡一點也不後悔,反倒覺得自己是在為無慾做些什麼事。這種感覺讓他心裡甜甜的。
他突然輕輕地握住無慾的手。「可不可以給我個機會,認識真實的你。」心兒怦怦地跳著,臉色潮紅。
斷情一驚,即使知道無慾可能不會答應,他還是一驚。
無慾淡笑。抽出手來。「不。」她不是沒有感動,卻不打算糾纏下去。「你的受傷,讓我更確定一件事。」
「什麼事?」喬書文手一冷。
「該是緣盡的時候。」再待下去,只會傷到不相關的人。
無慾站了起來,對著喬老爺說道:「老爺不必擔心,喬公子受的是皮外傷,找個大夫看看就沒事了。無慾在貴府叨擾多時,也該是走的時候,這些日子謝謝老爺的照顧。不過,無慾走前有件事要提醒老爺。」
「啊?」喬岑沒想到無慾會在這節骨眼上毅然辭別。「無慾姑娘有何見教?」更沒料到還有話要跟他說。
「貴府僕役眾多,難免出些……」澄澈無瑕的美目,掃過好幾個僕人的臉,他們一個個心虛的低著頭。「出些一時糊塗的傭人,老爺得仔細些才是。」
說完話後,她的眼眸不再多做停留,既沒看著心虛的奴僕、錯愕的喬岑,也沒看著那雙受傷的眼神。
她跨步便走,走得是這樣的快,快得眾人回神時,只剩下遠遠的背影。一整天下來,她竟就是走著,不發一語地走著,直到月出東山,走到一池湖畔時她才停下腳步,坐了下來。
良久,直到斷情聽到勻勻的呼吸聲時,他才離開劍鞘。凜冽的劍光,在黑暗中閃閃寒寒,出鞘的劍光,凝著肅殺的氣氛。
「斷情!你想做什麼?」無慾回頭。
「啊!」斷情以為無慾睡著了。「我要去透透氣,這幾天憋死我了!你整天忙著為人治病,也不陪我說笑。待在一堆人之中,我又不能隨便說話四處走動的。好不容易你才到這荒山野嶺的,我當然是要出去透透氣,順便找找看有沒有落單的美女,需要護花使者陪她度過漫漫長夜的。」
無慾一笑。「你想我會相信嗎?」
「就知道你不會相信,才說個笑話給你聽的。」看來無慾已經猜到他真正的目的了——他原是打算趁無慾睡著時,去教訓那些不知好歹的人。
「你不是答應我,不隨便傷人的?」平靜的語調仍難掩一絲的失望。
「當然,」斷情答得堅決。「可這是去替你討回公道,不算是隨便傷人。這件事你不計較,我卻不能不掛心。誰傷了你就得付出代價!」劍光一寒。
「你就是太激動了。」她從來就是平靜的人,面對斷情強烈的情感,她很難不動容,動容之餘,卻也感到不安,隱隱的不安、莫名的不安。
掠過不安,無慾淡笑。「這種事怎麼說傷不傷?又怎麼計較呢?這幾天有人說我壞話,也有人不斷的為我辯駁,難道我要一個個的去算?算誰說我好,算誰說我壞的,這種事是算不完的,越計較,只會傷得越重。」
「你……不計較別人怎麼說你嗎?」他自然是希望無慾從不計較,這樣她就不會受傷了,可是……可是似乎又……又不那麼希望,另一個聲音在心裡騷動著。
無慾看著他,想了好一會兒。「嗯,笑罵由人,喜怒由己。如果隨人笑而喜,隨人罵而怒,不就成了別人的傀儡了嗎?」
傀儡?斷情輕歎了一口氣。
他已做了一世的傀儡,今生恐怕……也難逃被情愛牽控的命運;而她,千年以來似乎都是這樣從容自若,平淡怡然。她的平靜,讓他禁不住慌了心!
他低問:「……你真的不計較了?」一個清楚的聲音浮現出來,他並不真的希望她毫不計較。因為一個連這樣都不會受傷的女人,又怎麼會需要他呢?
這是他的私心吧!歎息落在心中深處,寧願她的心潮泛著漣漪,也不願……心不住地沉落,連私心都斷不了,又怎麼「斷情」呢?
雖不明白斷情的聲音怎麼會透著歎息,無慾還是回答他:「不計較是不計較,卻沒有真的釋懷——」她笑了,笑得坦然。「否則我又怎麼會走到這裡呢?」風飄飄地吹過如雲的髮絲。
笑了!斷情也笑了——至少她的心還是在跳動的,只是比較少起伏。
無慾並沒有看到那一抹笑,只是覺得夜涼如水的風吹得沁人,好一陣子她都沒這麼自在過了。
「我喜歡這裡。」她轉頭凝視著一池明湖。群山環抱著翠玉般的湖泊,銀色的月光談灑著湖面,清清冷冷地騰著迷濛的霧氣。
「這裡的感覺和雲門山很像,都是超拔塵寰的。」也許真的是回到家的感覺吧,無慾的話竟多了起來。「我喜歡和山林對話,卻不愛和人應答。我知道人們想聽什麼樣的話,可我卻不想說,因為有些話太虛偽了。斷情,你也是來自山林的,我想你會懂我的話。」應該就是這個原因,使她這樣異常的多話,連在師父面前,她都很少這樣多話的。
她一笑。「斷情,我的話是不是太多了?」她原以為自己可以一個人瀟灑地來去紅塵,誰知道竟會在一把劍面前叨絮不休,想來自己都覺好笑。
「不會!」他隱藏著心中的矛盾。
在山中修行千年,他早已忘了許多有關人間的事——除了無慾!待在喬府的日子,卻讓許多塵封的往事,在腦海中交疊錯置,看來這世間仍是紛亂喧擾的。
無慾果然和他一樣,不貪愛這俗世的繁華喧囂。這證明他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他該全心全意助她,脫離這為生老病死糾纏不休的人間。
只是,一旦無慾對人間毫無所戀,也就意味著他徹徹底底地被遺忘了。就像他原先所設想的一樣,她將對他不再眷戀。現在,所有的情形和他的預料都相符合,包括這矛盾的情緒。只是——他沒想到矛盾竟會如此深,深到難以招架!
他脫口而出。「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助你得道成仙!」語氣堅決。
無慾回頭一笑。「謝謝。雖然有時你有些無賴,倒不失為好夥伴,至少和你說完話之後,舒暢許多了。」她原不愛這把劍的,初時嫌輕薄,現在竟有些高興他在自己的身邊。
她深吸一口氣。「才下山一陣子,竟覺自己離開山林已經好久了。」低垂雙目。「好久沒有聽到夜的聲音了……你有聽到湖水呼喚的聲音嗎?」睜亮的瞳眸,不讓星空獨燦。
「它在叫我呢!」她解下背後的劍鞘。「我要去游泳了。」
「啊?什麼?游水?」他不知道無慾竟會游水「現在?此刻?」
無慾已經把腰帶解下來了。「有何不可?」在山林中的她向來是無拘無束的。
「拜託!……你也別當我的面脫衣服啊!」
無慾把劍鞘丟向他。「我又沒要讓你看,你自己飛回劍鞘裡,不就沒事了。」劍鞘還未落地,一道略泛紅光的劍氣就已竄進裡面。
「你還真把我當夥伴啊!就算我是一把劍,也是一把『公』劍啊?你不知道我會噴鼻血的嗎?你不怕我……」話才說完,一堆衣服又往他身上丟來。
「不會的——你只是嘴上輕薄罷了!」撲通的一聲,窈窕的身影已然迅捷地洶入水中。
斷情咕噥:「是嗎?你怎麼確定我不是在想像你曼妙的身材……」整把劍埋在一堆衣服之中,淡淡的幽香,沁人腦海之中。味道既熟悉又陌生,既真切又模糊,無慾和容兒的氣味相互交疊,糾纏不休,轟炸開來的,竟是無慾曾和喬書文說過的那句話——這是你想像中的我,不是真實的我……想像?也許一直是他一廂情願的將前世的容兒和今生的無慾疊合在一起……他已經無法辨識,兩個人是不是一樣的了,但最少他的容兒是不會游水的,更不可能……不知道了,好多事情似乎反而更不清楚了……他只知道一件事——不管她是無慾還是容兒.他都要幫她完成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