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好不容易才醒來,她想撐起身子,可沒什麼力氣,又滑了下來。「好難過喔!」頭莫名地漲痛,胃也悶悶地難受。
她張大眼睛盯著天花板。「不對……」有件事不大對,是天花板嗎?
搔搔頭,她再度起身。「不對!」這房間不是她的,那是誰的呢?
視線掃了一遍,停在一副文房四寶前面。「是褚追雲的房間!」
她從不用筆墨紙硯的,那東西只有褚追雲會用。
她記得清清楚楚地,那天她和褚追雲從城裡的藥鋪回來時,褚追雲在路上買來的。那時她還笑過褚追雲,在她的訓練下,累都將他累死了,哪來的力氣讓他琴棋書畫的?
嗯!那是……她定睛看著,一疊白紙中,真有張是畫過的。
不可能吧?她很自然地走過去,抽出那張紙,攤開來看著——
不會吧?她用力地眨眨眼,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畫中一名神采奕奕、英氣勃發的女子正舞弄著劍,畫者墨跡飽滿酣暢,筆觸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揮灑開女子恣意暢快、豪放不羈的劍勢,灑脫矯通勁的姿態,躍然紙上。
教她吃驚的,不是褚追雲的才情,而是畫中女子的形貌……她是不懂看畫,可她不會看不出來,那女子就是……
「熱水打來了,你洗把臉吧!」褚追雲打著赤膊,端了盆水進來。
「啊!」一眼瞧見元月拿著那張畫,褚追雲立時搶下。
「你做什麼?」
「這幅畫……你……」元月訥訥地問。
「這……你別誤會……」沒想到會讓她發現,褚追雲尷尬得接不出話。
其實,他原也沒打算畫她的,誰知鬼使神差似的,筆鋒暢快淋漓地揮灑,人物的形貌在不受控制的情況下,竟變成她!
不知為什麼,遇上她之後,很多事都亂了調,背離他本來的想像。
他明明就是討厭練武的,可不知不覺中,卻被她練劍的樣態給吸引住。
她劍術高妙,已臻至心隨意動,人劍合一的境地。恢弘肆大的劍勢,一如她豪狂率放的性格。靈劍出手時,盤旋起伏中變化無窮,劍招虛實交錯,剛柔並濟,粗中帶細,偶見細膩纏綿之態,卻無糾葛不清之弊。
他爹的劍法也稱得上精妙絕倫,可他從不貪看的。
因為吸引他的不是她的劍法,而是她的眼神,劍在手中時,黑亮的瞳眸裡光華流動,乾淨澄澈中沒有一絲雜念。
他爹好武,談起武術時,也是這般熱切灼亮,可他們倆的眼神,就是不同。他說不上來是什麼差別,可他清楚地知道,元月的神采不斷地感染著他,讓他無法如以往一樣討厭練武。
「你……是端水來讓我洗的嗎?」元月開口,打破梗在兩人中的沉默。
「啊?」褚追雲先是一愣,而後才恢復反應。「是啊!」本能把畫藏在後頭。
「謝謝。」元月端過水盆,探探水溫竟呆了半晌。
「怎麼?水冷了嗎?」褚追雲關心地問。」
「不是。」元月搖頭笑著,揉了一下毛巾。「其實你不用這麼費心的,平常我都是洗冷水。」水熱熱溫濕的,和褚追雲今天給她的感覺一樣,不太習慣,可又窩得心頭暖熱。
「也沒什麼費心啦,不過是順手而已。你慢慢洗,我先到外頭去。」褚追雲抓著畫,不知放在哪兒好,索性趁轉身時,揣在懷中。
元月低頭擦著臉。「褚連雲!」
「啊——什麼事?」。沒想到元月會忽然叫住他,他回頭看著,元月還在洗臉。
她嘴上含糊不清地說著:「你那張畫,挺好看的。」
「啊?」有些出乎意外。「謝謝。」沒想到她會稱讚他,褚追雲不自覺地摸著懷中那張畫。
元月抹好臉,正拭著手。「給我好嗎?」梳洗一下,感覺清醒多了。
「什麼?」褚追雲還反應不過來,呆呆元月停下動作看著他。「那張畫給我好嗎?」
「喔。」他的嘴終於合上。「好啊,你高興就好。」沒想到她會喜歡。
「謝了!」元月柔然一笑。「不過以後別再畫畫了,那太耗神了,把時間心力挪來學武多好。」
「再說吧——」褚追雲丟了個笑容給元月,轉頭朝外走。
「我去弄早飯了。」
「早飯?」元月叫了出來。「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褚追雲回頭瞠大眼睛。「辰時了,姑娘。你不會從昨晚醉到現在還沒清醒吧?」難怪她會稱讚他,還要走了那幅畫,敢情是人根本沒醒,害他方纔還以為——她也會欣賞他呢!
元月馬上糾正他。「什麼姑娘!叫『師父』。」她總認為只有師徒才會兩人生活在一起。
她皺緊眉頭。「昨晚?喝醉?怪不得我頭漲得發疼。該死的褚追雲,昨夜你拿的是什麼酒啊?我從來沒醉過,怎麼可能真讓你灌醉。」記憶慢慢浮現。
「啊,你真沒醉過?這樣就有些對不住你了。可你也不能一逕地怪我,你貪著『醉仙釀』味道醇厚,喝得凶,任我怎麼阻止也不罷手,這才會醉成這樣。再說我昨晚也讓你折騰了一夜……」
「讓我折騰一夜,你不是趁我醉的時候,到『舞影館』去風流快活了嗎?怎麼會……」不等褚追雲說完,元月已縱身到他旁邊,戳指著他光赤的胸膛。「不對!你不著衣衫,說!是不是……」她瞇起眼。「昨夜動了我?」據說女子酒醉之後,都不會有好事發生。
「此話從何說起啊?天地良心!」褚追雲五指併攏朝天歎道:「我哪有風流快活去?昨夜我可規規矩矩地待了一夜。至於說我光著上身,就是對你非利,那就更冤枉了!明明是你吐髒我的衣服,占走我的床,害我沒衣沒被地冷了一夜……哈啾!現下還反過來怪我。」
元月斜睨著他。「真的?」語氣緩和下來。
她仔細地回想著,前晚她喝了酒,好像說了些話,而且不知道為了什麼,跟褚追雲又笑又哭的,之後似乎……似乎
真吐了!吐了之後,她也睡了,倒真沒印象和褚追雲……脫光衣服……隱隱的紅潮在元月臉上泛開。不過——
她又不客氣地開口:「你也奇怪了,我佔了你的床,你回我的房,不就沒事了,幹麼杵在這裡吹冷風?你當自己身體好啊!」
「我……」褚追雲一口氣差點氣到哽住。「要不是擔心你半夜不舒服,我幹麼放著被子不蓋丟著床不睡啊?」
他真蠢,還蹲在角落凍了一夜,不值啊!
他竟是為了自己……連師父也不曾如此——元月看著他,愣了愣,低聲說道:「其實我的身體極好,昨夜你大可不理我的。我只是沒想到你沒去找花舞影,還特地留下來照顧我,這才這麼說的。那……算是我說得比較過分,我收回方纔那話。」
褚追雲歎了口氣,怒意煙消。「唉!沒想到你對我評價這樣低落……也罷!當是我素行不良,品性不端,才招惹你這樣的觀感。」鼻子有些癢,他揉揉,忍住想打噴嚏的衝動。
元月用力地拍著他厚實的胸膛。「不過話說回來,你身子倒是有些長進,吹點冷風……嗯,什麼味道,好香哪!」
「唉呀!差點忘了,我的粥……」
褚追雲飛奔至灶頭;元月想來幫忙,可狹小的空間,兩個人怎麼弄,怎麼碰在一起,反倒是越幫越忙。
褚追雲更忙得團團轉,可沒敢嫌棄元月。
他不說,可元月自己也看得出來,她索性蹲在火頭邊,專門負責添柴。
她看看竄起的火焰,又瞄瞄身旁的格連雲,心思逐漸恍惚起來——
好奇怪,褚追雲是在替她做飯呢!
為什麼他會照顧自己一晚,又打水給她洗臉呢?
雖說他向來對人體貼,可他們一向不對盤,怎麼會對她好呢?
這和昨晚有關嗎?昨兒個夜裡他們怎麼會抱在一起哭笑呢?她到底說了哪些話?腦中隱約有些畫面,就是記不清楚細節。
還有他畫她時,是抱著怎樣的想法呢?
他是因為討厭她,所以畫了她的像,用來練飛刀嗎?
可她又還沒教他練飛刀,畫了也沒用;而且看他的畫裡,怎麼也看不出討厭她的樣子,這特地畫了一個人,不是因為討厭,難道是因為……
元月腦中不斷地打轉,全然沒注意到柴塞得太多,濃煙都竄出來了!
「咳、咳……」褚連雲讓煙哈得難過,他放下鍋鏟,不斷揮著手,大聲喊著:「師父,可以了!」
「咳咳……可以了嗎?」元月終於發現現下的景況。
煙嗆得他眼淚直流。「大事都可以了,剩下的小事,就交給弟子吧!」
元月站起來,撥開瀰漫的煙霧。「褚追雲,你講話不用那麼委婉啦,我出去就是了,你好好煮吧!」
若是尋常人說這種話,多半有諷刺與不快的成分;可元月不然,她向來直率,這麼說,便真是單純這麼想,聽者完全不需拐彎抹角地揣測,是否有別的意涵,褚連雲夠瞭解她,便也直接回答:「那你快出去,這裡煙嗆人哪!」
元月走後沒多久,褚追雲便弄好熱粥和幾樣小菜。
他一樣樣端好,這才坐下來吃,他拿起筷子發現元月分毫未動。「怎麼了?」
元月托腮支頤,不知想些什麼,臉還熏著幾道黑痕,敢情從方才出來後便在發呆。褚追雲不覺好笑。「發什麼呆啊!臉這麼髒也不曉得洗?」他很自然地貼靠著元月想以袖子替她擦掉,這才想起上身還是光的。
手剛剛洗過,他以手腕拭著她的臉。「等會兒再拿條毛巾給你擦擦。」元月的臉龐,細緻滑膩,觸得他心頭一震。
美目流盼與他視線交會於剎那。
是這個嗎?元月心跳漏了一拍!褚追雲凝視她的眼神,深邃處溫柔至極。
「褚追雲!」元月忽然抓住他的手。「有兩件事我不問不痛快!」
「什麼事?」被按壓住的脈搏陡然跳得極快,這才發現和元月竟這麼近。
「第一件事——我昨天胡言亂語是不是有嚇到你?」方纔她一直想著,多少讓她想出些醉酒的情節,這才知道有些可能不好說的,她也說了。
褚追雲失笑。「你平常惡行惡狀都沒嚇到我,這點胡言亂語算不了什麼。」他還以為是什麼大問題。
「好。」元月注視著褚追雲。「我再問第二問題——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手掌不自覺地沁汗。
褚追雲怔仲住,元月和他極為靠近,近得連她加快的呼吸都能被察覺。他忽然一笑。「那你呢?你又是不是對我有好感了?」
元月放手大笑。「好反應、不愧是我徒弟。你就繼續猜,我是不是對你有好感,我就慢慢看,你是不是會喜歡上我。」
「那師父——咱們現在可以吃飯了吧?」褚追雲望著她笑。
桌上小菜,看上去清爽可口,而褚追雲特地煮的野菜粥,熱氣氤氳,野菜配白米,青白相匯,散出陣陣香味,勾人食指大動。
「當然嘍!」元月端起碗野菜粥,猛地扒了兩口。
褚追雲盯著她吃飯的樣子,嘴角逸出笑。
以前他很難想像,女人也會有這樣的吃相,特別是未出嫁的姑娘。
他所認識的,多是溫柔嫻靜、才貌雙全的紅顏美嬌娘,別說要她們如元月這般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就是說話也鮮少大著嗓門的。
最初,他著實讓她吃飯的樣子給嚇了一大跳,不過相處久了……
「褚追雲——」元月放下碗筷,抬頭正好迎上他溫柔帶笑的目光,她眼睛眨也不眨地和他對望半晌。「你這樣的眼神,真的很容易讓人誤會你對人有意思,難怪你能花名在外,想來被你這雙眼睛蒙騙的女子,一定不在少數。」
褚追雲衝著她笑。「你客氣了,除了女子之外,我還騙過男子。」
「惡!」元月打個冷顫,想起上次被騙的張氏兄弟,頭皮還會發麻。「那……還是不要看你的眼睛好!」那對眼睛,長在男子身上,是有些噁心,可她無法否認,褚追雲溫柔的雙眸仍然好看而吸引人,方才讓他這麼一看,就忘了本來想和他說的什麼。
「好吃嗎?」褚追雲笑問,雖然看她的樣子也知道答案,可還是想聽她親口稱讚。
「對了!」元月啪地放下筷子。「我剛才就是要問你,哪兒學來煮飯的本事?這野菜粥煮得真好,入口即化,卻不過於糜爛,野菜味和米飯香融合得恰到好處,真是……」說到讚歎處,她碗一端,呼嚕地灌下。「太好吃了!」
一般男人通常不喜歡女人狼吞虎嚥的樣子,那是因為下廚的通常不是男人。
褚追雲不一樣,他喜歡元月這種吃法,特別是吃他費心為她煮的東西。
他笑著,接過她的碗,為她添滿。「那再來一碗吧。」
元月挾了一口菜吃,面露讚許之色。「褚追雲,你們那個孔子,不是有句話說『君子遠庖廚』,我還以為你們讀書人都不下廚的,怎麼你廚藝這麼好?」
褚追雲把碗放在她面前,正色道:『非也!非也!讀書人以經世濟民為懷,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廚藝與治國之道相通,士人焉可廢哉?古之廚師為開國兀動者有之,今之文人精飲食之道者亦有之。」
元月忍不往被他逗笑。「囉嗦!一堆廢話!那我問你,你的廚藝是古聖所傳,還是今賢所教?」
褚追雲搖頭笑著。「非也!非也,他們說得多,做得少,跟他們是學不到什麼。說實話,這點煮飯的本事,是婦人所傳,女子所教。」
元月喝了兩口粥。「那你怎麼會有興趣學呢?」
褚追雲也盛了碗野菜粥給自己。「其實本來也不是特別有興趣的,只是有次到廚房去找個丫頭,見她忙和著,便湊興幫忙,沒想到還弄出盤不錯的萊,我爹吃了還挺稱讚的……」
「啊!」元月有些訝異。「你爹會稱讚你做菜?我以為他只想要你學武呢!你是為了討他開心才做菜的嗎?可怎麼我看你們倆似乎不大會。」
「我爹之所以稱讚,是因為那時他不知道是我煮的。他知道後是怒不可遏,那天我看他發這麼大脾氣,便下定決心,要好好做菜,把他氣到死為止。」
元月大笑。「好理由!真是好理由!你這麼討厭褚晏南,怪不得一直不好好學武,我硬逼你學武,想來你心頭悶得很。」
她過去搭住褚追雲的肩膀。「沒關係!我害你憋了口氣,自然也會幫你出口氣,我打敗你爹的時候,一定讓你來觀戰,教他知道他武功好,沒什麼了不起,還有人比他更好。」談到武功,元月的精神又來了。「吃飽飯,咱們再來練過。」
褚追雲雖覺得好笑,可還是握住搭在他肩上的手。「好!」
不管他們先前恩怨如何,此刻他們可是「咱們」了!想到這點,浮在褚追雲臉上的笑意,不自覺地加深。
***
黃葉凋敝,轉眼間深秋已過,冬雪翩落,只剩梅花獨香。
雪地上,元月正揮汗練劍,她一面比畫,一面朗聲念著劍術套路。「弓步平劈、回身後擠、歇步上崩……接下來,坐盤反撩、轉身雲劍。」元月劍旋轉一周後,將劍柄交於左手,左手接到後反握住劍,做了個結束的動作。
她自言自語:「就是這樣,懂了嗎?」很自然地向右後方望去。
眼底一空,她的神情有些失落。「怎麼褚追雲還沒回來哪?到底跑到哪兒去了?」這陣子她和褚追雲練習基本劍法,可以說是朝夕相處,寸步不離。時間一久,元月已習慣身邊有個人在,現在猛一回頭,發規褚追雲向來的位子空了下來,心頭竟有說不出來的不踏實。
這幾天,褚追雲一直嚷著說,天氣變冷了,想弄些好吃的東西暖肚。今天一早,見雪下得密,不好練劍,就往山裡覓食去了。
元月見他不在,心頭還高興著,終於有機會練些精深的劍術,誰知這一個人劍招使者使者,又使回基本的套路。
她喃喃念著:「真是的!我管他去死!他回不回來,我都得好好練劍才是,否則劍術越練越回頭,將來怎麼打敗褚晏南。」
她屏氣凝神,氣運丹田,運氣行劍。只見她目光綻亮,劍光也跟著褶閃,長劍在手中舞動著,劍花翻滾,似澎湃波浪,晝疊高起,滔滔不絕,動中有韻,起落跌宕不絕。
她翻身飛出,劍尖朝著樹幹不停刻畫著,龍飛鳳舞煞是好看,可她卻突然收手,戛然止劍,人往樹幹挨近,樹幹上刻的赫然是「褚追雲」三字。
「該死!」她咒罵著。「我這是在做什麼!一定是中午沒吃好.現在才會頭昏眼花,神智不清的。」她忿忿地收回劍。
自從褚追雲煮粥那次,所有燒飯煮萊的事,都由褚追雲負責,他的手藝好,叫元月貪吃上。今天中午他還沒回來,元月胡亂弄了些吃的,這才發現真是「由奢入儉難」!吃慣褚追雲煮的東西後,自己燒的飯菜竟難以下嚥。
「都怪該死的褚追雲,人不知跑哪兒去?天都快黑了,還不回來煮飯!」她心頭火著,從靴上抽出把短匕首,在他名字上不停地刻擦著,氣逐漸消了,動作也慢了下來。「怎麼還不回來,天黑了,也不曉得會不會給狼虎抓了!功夫這麼差,真遇到危險,可怎麼辦?不成!還是去找他好了……」
她猛然回頭,撞上另一顆頭,褚追雲不知何時回來,悄然站於身後。
他賣乖似地一手撫著被撞的頭。「喲!師父你要回頭也通知一下嘛!」
元月揉著頭,匕首還握在手上。「你是鬼啊!說冒出來就冒出來……」剛剛她心中懸掛褚追雲,竟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
「師父,刀劍無眼,你先收下來吧!」褚追雲做勢後退。
「嗟!」元月抬腿,略低著身子,樹幹後模糊的字跡露了出來。
褚追雲深手觸摸著字跡。「師父,這是什麼?」隱約看出來,好像是自己的名字,他心頭掠過絲異樣的甜味。
方纔他本是要出聲,可聽到元月喊的是自己名字,便輕手輕腳躡到她身邊。聽她言語之中,對自己多有關懷,他心中一陣溫熱。
元月抬頭,褚追雲的氣息,撲到面上,讓她臉上的溫度略略上升。他們好像靠得太近了,她略側過身,瞄到褚追雲溫柔的眼神裡,漾著笑意。她避開他的問題。
「你去哪兒,這麼晚回來?」
褚追雲抬起左手的布袋。「抓了隻兔子,又到城裡去添了些東西,才會這麼晚回來。」褚追雲有意無意地挨近她。「你很擔心我,是嗎?」不想放過她,第一次發現,她的臉龐微紅,煞是好看。
元月推開他。「很熱耶!褚追雲你站過去點。」都怪褚追雲逼得太近,弄得她臉上益發燥熱。
元月朝有新鮮空氣的地方走去。「你是我徒弟,做師父的自然多少是有些擔心。我教了這麼久,你要發生什麼事,那我不是前功盡棄了。再說,你真要怎麼了,誰弄飯給我吃呢?你說,我怎麼能不擔心呢!」元月越說越相信為自已莫名的心緒,找到了答案。
褚追雲跟著她的步伐,慢了下來。「只是這樣啊!」聲音裡透出明顯的失望。
「幹麼?」元月回頭看著他,大步跨過去,手搭在他的肩上。「走了,咱師徒回去把這兔子烤來吃。」還是褚追雲在身旁好,探出手時,結結實實地碰到他,心裡踏實許多。
褚追雲很自然地把布袋挪到右手,伸出左手搭住元月的肩膀。「這兔子不是要烤來吃的,我有別的法子處理。」
元月側頭看著他。「真的?你還有別的名堂?」
「當然!」兩人並肩走著,從背影看來,像是相交多年的好友。
平常,元月是師父,可到了廚房,她反倒成了小廝路堂。廚房依然狹小,兩人偶爾還是會碰撞在一起——
「你!」
「你!」彼此斜瞪一眼,再交換個笑容。
忙和了半天,終於弄好了,兩人在桌上弄了個火爐,爐上架了個湯鍋。
紅通通的火爐暖暖地燒著,驅走冬天的寒意。湯鍋上熱氣蒸騰,嗶嚕嗶嗜的滾沸聲,像是細細碎碎的笑語,讓小小的茅屋熱鬧起來。
桌上一碟醬,由酒、醬、椒、桂調味而成。褚追雲把兔肉切成薄片,等鍋中湯煮沸時,用筷子挾著肉片,在湯中涮熟。
「師父,這種煮法少見吧!『山家清供』一書,記載著這道美食,叫做『撥霞供』,你看這湯汁湧沸,是不是如浪湧江雪?紅色肉片在熱氣中頻頻擺動,像不像風翻晚霞?這就是為什麼取名為『撥霞供』的由來,美吧?」褚追雲滔滔不絕地解說著。
見元月沒有回應,他抬頭看了她一眼,不料他說得起勁,元月卻涮得開心,不斷地用筷子翻弄肉片。「師父!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啊?」他無奈地搖頭。
「有啦有啦,『撥霞供』嘛,你們讀書人真是太麻煩了!」元月見肉好不容易才熟了,放在碟子上沾醬,啼哩呼嚕地吞了進去,吞得太快了,燙到口,她立刻吐出舌頭,氤氳的熱氣冒了出來,她放下筷子,用手煽著。
「小心點!」褚追雲關心道。
「不礙事!不燙了、不燙了,沒想到真的挺好吃的。」元月又挾了一塊肉在熱湯中滾著。
「好吃!這片給你——」褚追雲把手上的肉片沾著,吹了兩口氣,涼了一下後,放在元月的碗裡。
「謝了!好徒弟!」元月拿起來,津津有味地吃著。
氤氳縹緲的熱氣散在兩人中間,元月雙頰透紅,吃相不雅,可一臉幸福滿足,讓褚追雲忍不住輕揚嘴角。
想起第一次見她時,覺得她氣焰高漲,處處將他壓得緊緊,吃得死死的,那時見到她時,總忍不住怒火中燒。
可現在她依然將他「吃得死死」的,不同的是,現在自己竟是如此心甘情願。
元月低頭一面吃,一面說:「對了!褚追雲,有件事情,我還沒和你說。你的功夫,雖說有長進,可畢竟還是粗淺,為之讓你功力大增,這幾天我打算和你啟程,到『插天峰』去取雪蓮。」
「插天峰?雪蓮?」褚追雲放下筷子,表情一僵。「那我們是要向北走了,也就是說中間會經過京城了?」
元月始起頭。「對啦!換句話說,就是要經過你爹的地盤。據說,雪蓮百年開一次花,對尋常人有延年益壽的功能,對練武者可增強一甲子的功力,屆時你爹勢必也會去取雪蓮,自然你們兩人是得見面了!」
「非得去嗎?」褚追雲抱著一線希望問。
「別繃著一張臉嘛!」元月把挾好的肉,放在褚追雲的碗中。「我是不知道你們父子之間是怎麼了,可有一件事情我很確定——」
她用筷子敲敲褚追雲的碗,響起叮叮噹噹的聲音。「吃嘛!吃嘛!涼了就不好吃了。」看她這樣,褚追雲只好先吃一片肉,肉片厚薄適中,鮮嫩滑膩,異常美味,他的表情緩和許多。
元月笑著。「沒什麼了不得的事,一邊吃一邊說就可以了嘛!」她又取了一片肉到鍋裡。「我剛說到有件事我很確定——那就是我和你一樣,都不喜歡你爹,只要你爹來,咱們師徒就站同一邊,有什麼事,我給你靠。咱們在你爹的面前奪下雪蓮,把他氣到死為止,你看這樣好嗎?」
「好!」褚追雲倒了兩杯溫熱的薄酒。
自從上次元月醉倒後,她便不碰烈酒了。元月持的理由很簡單,喝酒是為了快樂,既然醉酒不舒服,又何必喝烈酒呢!因此興起之時,也只以薄酒助興。褚追雲高舉酒杯。「師父,那咱們就乾了這杯,為師徒同一陣線而干,為百年一開的雪蓮而干,為氣死我爹而干。」
「乾杯!」四眸交替,兩隻酒杯清脆地擊出聲音。
溫熱的小屋裡正漾出淡淡的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