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
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裡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宛),繡床斜憑嬌無那。
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騙子!
他是天底下最大的騙子,而她──則是天底下第二號騙子。
誰也沒有強過誰。
艷紅的胭脂點在小巧的朱唇上,盤起的秀髮再插上花釵,略施脂粉下,頓時菱花鏡中映照出一張絕艷動人的臉,美得沉魚落雁、美得嫵媚無雙。
朱唇黛眉,眼色暗相勾;秋波橫欲流。
在朦朧的琉璃燈影下,那嬌紅的唇邊揚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沉靜的氣韻和靈雅,更加神秘惑人。
「落花姑娘,你真是太美了。」一旁幫忙妝點的丫鬟紅綃忍不住讚歎。
服侍落花姑娘也有一段日子了,可無論是她未妝點前的清新甜美,或妝點過後的嬌媚艷麗,都常讓紅綃驚歎,更遑論其他人。
尤其是男人!
落花輕輕一笑,那笑容淺而媚,足以令人神魂俱顛,彷彿生來媚惑人間,就連個小丫鬟也不放過。
是的,現在的她不再是那傻呼呼的獵戶之女尹花儂,只要一句隨口承諾,就可以掏心掏肺。她名喚「落花」,是「牡丹樓」裡的第一歌舞伶。
今生她也不只為一個男人跳舞,只要你出得起價錢,就能夠欣賞到她絕妙的舞姿,不專屬於任何人,縱使有人一擲千金也能欣賞呀!
那個騙子如今何在?她不知,也不想去探究;更不願去多想。
反正無所謂的,她還有更重要的任務,父親不能白死,她要報仇!
不想不想,那張俊顏早已被她刻意地剔除於腦外,就算再次相見,恐怕也記不得了。
是的,不想了,從今再也不想起……
「落花姑娘,落花姑娘。」一個頭插大朵紅花,身穿亮金衣裳的女人扭腰擺臀地走了進來。「哎喲,嬤嬤的小寶貝、小心肝,你可妝點好了,樓下客人都已等得不耐煩了……哎喲,美!美呀,真是太美了,我的小心肝。」
真是的,美成這樣,連她都想吃她豆腐了,她的性向沒問題吧?牡丹嬤嬤都快懷疑起自己了。
落花嬌艷地輕勾紅唇,閃過了嬤嬤伸向她那肥胖的手。
「走吧,嬤嬤,別讓客人久等了。」她儀態萬千地領先走出去。
「是是是,你說的是。」嬤嬤涎著討好的笑容。
跟在落花身後,扭腰擺臀地也想學學她的丰姿,可偏偏那東施效顰的姿態,卻讓跟在後頭的幾個丫頭和龜奴們差點沒笑掉大牙。
「笑什麼笑?想當年本嬤嬤是名動江南的第一艷妓時,你們都未出生哩。」牡丹嬤嬤惱羞成怒地喊。
「是,牡丹嬤嬤是名動江南的第一艷妓。」大夥兒見怪不怪地嘻笑附和。
在心中,卻打個大叉──嗟!憑她。
他們一致認為,落花姑娘才是江南第一名伶,誰也比不上。
轉出了長廊,遠遠地即聽到絲竹音弦揚起,奏著輕快的「春江花月夜」,一遍又一遍。
「落花、落花、落花──」等待的尋歡客們齊喊,那聲音之大幾乎掀破屋頂。
美艷動人的女子隨之在香花漫灑下款款出現,那傾國傾城的絕艷丰姿、那窈窕柔軟的身段、那迷惑人心的一舉手一投足,讓所有人忘我陶醉。
猶如狂潮退去,方纔那高嚷的聲音自動在瞬間停止,目光焦點全放在那貌美無雙的美人身上,屏息以待。
悠揚動人的歌聲隨著款擺的嬌姿揚起,現場立刻陷入一片如癡如醉。
今夜多癡迷哪──
☆ ☆ ☆
琅琊山
這個地方,位於雲深處,人煙罕至,尋常人根本無法到達,清幽可見一斑。
在其後山上,喬松漫布、修竹林立,刺眼的陽光照耀下,一黑一藍兩條飛快舞動的影子忽分忽合,動作快到令人來不及眨眼。
兵器交鳴下,發出刺耳的聲響,雙方你來我往、毫不相讓,附近塵土飛揚、落葉紛亂,風雲也為之變色。
「鐺──」突然黑衣男子往後一個翻身,連退了好幾大步才停下腳。
「師兄,你要不要緊?」收勢不及的藍衣男子俊雅的臉上有股錯愕,擔憂地趕緊上前詢問。
「沒事。放心吧!」黑衣男子──也就是鐵胤珩──露出一笑安撫。「馭飛,你的功力火候越來越到家了,恭喜你!」
「唉!別提了,我有幾兩重,自己清楚的很哩!」段馭飛唇一撇,收了長劍才擰起眉頭問:「怎麼搞的?師兄,你怎老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可別勉強陪我練劍哪。」
「沒的事,你多心了。」
「是嗎?」段馭飛擠眉弄眼地問:「莫非師兄想念山下的美人們,才會如此魂不守舍?」
「我?」段馭飛立刻喊冤。「真是天大的冤枉啊,我今生今世只愛小師妹一人,這是誰都知道的。」
「是啊,誰也都知道,段少爺是個多情種,除了小師妹以外,還對一個名叫落花的舞伶念念不忘,另外還有叫鶯鶯的艷妓、叫施施的歌女……你愛的人可多著呢!還要我繼續陳述嗎?」
鐵胤珩十二歲的時候就被送到琅琊山來,同時的還有段馭飛,兩人是表親關係。段馭飛的母親是他娘的遠房表妹。段馭飛父母病故後,便到鐵家尋求倚靠,後來便奉鐵夫人之命,陪著他到琅琊山學武。
他們共同拜了人稱「琅琊老人」的韓恪、也就是他們小師妹韓取歡的父親為師,至今已經過了十多個年頭了。
經過這麼多年的相處,對方的底細怕不早巳摸了清,大夥兒心知肚明的很。
「哎呀!師兄英明。」段馭飛一副甘拜下風的模樣。「其他人我不敢保證,但落花姑娘真的不一樣,你就沒見過她,否則你會知曉什麼叫做人間絕色。」
琅瑤山離山下頗遠,自是清靜。
但對活潑開朗的段馭飛而言,山下那花花世界,才是最誘人的。
貪玩的他老是找盡各種借口下山玩,連韓取歡也跟著被他帶壞了,時常女扮男裝地跟著他胡鬧。
在一次上牡丹樓,看見那讓人神魂顛倒的美人後,他便自此念念不忘。近來,雖偶爾會提起其他美人兒,不過相較之下,被提起的機會已變少了。
「是嗎?」鐵胤珩唇角冷撇,根本不以為然。
「是真的啦,師兄,要不要去看?我帶你去,叫師妹掩護我們。」段馭飛努力地誘惑著。
不過短短的一年,落花便成為了江南第一舞伶。她的美貌勝過任何一個花魁,他就不信有哪個男人見到她後,還能夠神智清醒的。
當然啦,段馭飛最愛的是師妹韓取歡沒錯,因為那個可愛又傻氣的小師妹好利用的很哩!她是他們師父的掌上明珠、心肝寶貝,只要她一發嗲,不管她要求什麼,韓恪沒有不同意的。
瞧!他能不愛這個可愛的師妹嗎?
不過呢,要去看落花的事可得瞞著韓取歡暗自進行才可,否則那小丫頭鐵定跟他翻臉。
哎!姐兒愛俏嘛。
只可惜她的眼光不好,喜歡上一根大木頭、大冰棍──鐵胤珩。
真是萬分哀怨,他這張臉縱使不比鐵胤珩帥,至少也比他柔和清朗,山下可有許多姐姐妹妹追著他跑的哩!
「我沒興趣。」鐵胤珩的眉皺得死緊,心中一直有種壞預感。
「怎麼?難道你在意?」他挑釁地問。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段馭飛擠眉弄眼地道。「是因為虞璜吧吧!」
虞璜是鐵胤珩同父異母的兄弟,不過卻跟隨母姓,母子倆也從來沒住過鐵家,因為鐵夫人──也就是鐵胤珩的母親,從來不承認他們,所以……
這筆上一代的亂帳,他們做晚輩的也無從多說。
「和他有什麼關係?」鐵胤珩皺起眉頭問。
他母親對姓虞的十分痛恨和排擠,並不表示他這個做兒子的就會起而傚尤。
「聽說落花姑娘並沒有清高到賣藝不賣身,只是像那種被捧在手心上的姑娘,自然也是眼高於頂的,一般泛泛小輩根本別想碰她一根手指頭,唯有虞璜。聽說他是她唯一的入幕之賓,你在意的是這個吧?」
「哼!你想太多了。」從來就沒見過那叫落花的姑娘,又怎麼會有那種心思。
再說虞璜是不是其入幕之賓,與他何干一
他和母親不同,他不恨虞家人,反而同情他們母子,畢竟做錯事的是他父親,怎麼能怪虞婷嫵那弱女子?
「喂,怎麼回事?眉頭老是打結,莫非心情真那麼糟?」這傢伙,似乎自從上琅琊山來,沒有一天眉頭是紓解的,真不明白他在氣什麼。「那更要去看看落花姑娘了,那落花姑娘真的是……」
「人間絕色,舞得很好,能讓人忘卻煩憂。你講過一萬次了。」鐵胤珩沒好氣地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真是服了這小子,自從看過那名叫落花的舞伶後,自此一直掛在口中。
只是那一個小小的舞伶,怎會令這花花公子念念不忘,那叫落花的姑娘真的有那麼美,舞跳得有那麼好嗎?
跳舞?
他突然想起一道小小的身影,在他面前不斷地旋轉、舞著。
我最喜歡玉行哥哥了,我只為玉行哥哥跳舞……
那嬌柔的嗓音,讓他怎麼也無法忘懷。
「喲!發春的臉,好現象。」段馭飛大驚小怪地喊著。「不過光用想像的沒用,你得親自見到落花姑娘,那才知道人間絕色的真實模樣。當然,若能從虞璜手中搶走她,說不定姨娘會很歡喜。」
他口中的姨娘,便是鐵胤珩的母親。
鐵夫人痛恨虞璜和其母親虞婷嫵,如果落花在虞璜心中夠份量的話,搶走她,或許會讓虞璜痛苦,而虞家人的痛苦,就是鐵夫人的快樂哪!
鐵胤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無聊!我心頭煩,別鬧。」
是真的很心煩,不只為了心底的事,更為了段馭飛的提醒,讓他想起了她──那個可愛又俏皮的小女娃兒。
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如何?算一算,她也十七、八了,怕是……已經嫁人了吧!
一想,心頭不自覺地揪緊。
十多年來,他從不曾忘了她呀!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在後悔昨兒個沒回去參加姨父的生辰慶典?」段馭飛猜測。
昨晚是鐵胤珩的父親鐵夜五十歲的大壽,想必一定很熱鬧,鐵胤珩或許就是在後悔沒回去慶壽,才會心不在焉。
不過誰讓他愛鬧彆扭,還在記恨十多年前被硬送上山來的事。
可說到這個,他才是那該氣憤的人不是嗎?若不是為了陪伴鐵胤珩,他也不會這麼慘,悠悠歲月裡放眼望去,除了山就是樹,虛度青春年華。
「別胡說,其實我只是……」鐵胤珩頓了頓。「我只是眼皮一直跳個不停,我擔心……」
「哧!哈哈哈──」段馭飛隱忍不住地暢笑出聲。
鐵胤珩粗黑的濃眉一挑,那雙冷漠犀利的眸子橫了眼。
「笑什麼?」
「哈哈哈……」段馭飛還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呵,像……呵呵,像師兄這般偉岸的男子也會信娘兒們那套左眼跳財、右眼跳災的玩意兒,這還不夠好笑嗎?哈哈哈哈──」
沉吟著,鐵胤珩沒去理會他的取笑,反而把注意力放在那句話上──左眼跳財、右眼跳災。
「我跳的是右邊的眼皮。」他語氣深沉地道。
「哎喲!師兄,你別笑死人丁,沒那麼神准……」
話語未竟,一個俏皮可愛的美麗少女隨即氣喘吁吁地跑來,打斷了段馭飛接下去的話語。
「糟了、糟了……大師兄,大事……大事不妙了。」她嬌嚷著。
「小歡,發生什麼事了,別急,慢慢兒告訴小師兄。」段馭飛一見到漂亮的小師妹,魂差點都飛了,立刻端出愛慕之色以對。
「走開啦!我不是來找你的。」韓取歡一點面子也不給,毫不考慮地將他用力一推,直接走向鐵胤珩。「大師兄,事……事情不好了。」
她的聲音中還帶著哽咽和顫抖,讓鐵胤珩沒來由地心神一顫。
「發生了什麼事。」千萬別是他所想的才好。
「鐵……鐵夜山莊出事了,鐵伯父和伯母他們──」
未等韓取歡話說完,鐵胤珩已經化作一道飛鴻,倏然離去了。
「大師兄!」韓取歡嬌顏上滿是委屈跺腳,朝著他的背影喊。
怎麼不等等她呢?她話都還沒說完啊!
「到底怎麼回事?」段馭飛上前拉住了要跟離的人兒問。
「鐵夜山莊出事了……哎呀,沒空跟你解釋了,我要隨大師兄下山去,你快讓開。」韓取歡不由分說地將他推開,趕緊施展輕功跟著離去。
「鐵夜山莊出事?鐵夜山莊……」段馭飛突然瞪大眼。「小師妹,等等我,我也要一起去啊!」
瞬間,方才地動天驚的戰場空無一人,恢復了冷清。
☆ ☆ ☆
鐵夜山莊
沉悶的空氣宛若凝結住了,靜得幾乎連根針落地都能夠聽得一清二楚。
那日,當鐵胤珩匆忙趕回家中,早已經來不及了。
他的父母變成了兩具冰冷的屍首。
他們是中了「七里迷魂」的毒而死,而這七里迷魂之毒,只要稍稍吃下一點便會迷失神魂,也就是失憶;而後若未能解毒,中毒者約莫在人行七里的時間才會死去,也就是說中毒者得多受一段時間的折磨,其死狀也甚為淒慘,叫人不忍卒睹。
可見下手的人手段有多凶殘,根本毫不留餘情,令人髮指。
「可惡,到底是誰,是誰下的毒手?」守在靈位前,段馭飛忿忿不平地低吼。
怎麼也沒想到事情竟然會這麼嚴重,就在他們談笑間,鐵家夫婦竟然……
鐵胤珩也想知道兇手是誰,他絕對不會放過那人的。
「大師兄,你沒事吧?」韓取歡俏臉上寫著關心。
繼續燒著紙錢,鐵胤珩雖然心裡氣憤,可除了剛見到早已回天乏術的父母時表情有些哀戚外,其餘時候,他都非常冷靜地處理所有後事。
那種超然的態度,讓人懷疑他的心思。
身為鐵家的獨生……嫡生獨子,他非但沒有流下一滴淚,反而沉靜得過火,這怎不教人為他擔憂呢?
鐵胤珩沒哭,韓取歡倒是哭了一缸眼淚,雙眼至今都還紅腫。
他被送到琅琊山算來也有十多年的時間了,其他情愫暫且別提,就師兄妹之間的情分來說,他的父母就像她的父母一樣,難過是難免的。
「我沒事。」鐵胤珩回答。
事情都已發生了,再傷心也無用,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尋找到兇手。
他的眼神變得更加森冷。
當晚是鐵夜的生辰,往來的客人甚多,能夠在他父母飯菜中下毒的嫌疑犯,自然也就增加了。
他必須冷靜下來,一個個地過濾當晚的宴客名單。
只是,鐵夜山莊並無與人結怨,只除了虞家。
不過他父母……尤其他母親更是個十分細心的人,這麼多年都沒事,至今怎麼可能如此掉以輕心?
不會的!他們沒機會,他們不可能有機會傷害他父母的,不可能呀!
「是他,那兇手一定是他沒錯。」一旁有個身材肥胖的男子氣憤地大嚷。「兇手一定是虞璜,那傢伙和他母親恨鐵夜山莊已久,除了他們以外,沒有人會下這種毒手害叔父和嬸母了。嗚,他們死得真的好慘,阿珩,你一定要替他們報仇才行,否則他們地下難安。」
說話的人叫鐵宗凱,是鐵胤珩的堂兄。
當鐵胤珩的父親鐵夜拿著祖上分下來的財產,維艱地創立鐵夜山莊時,他和他父親鐵日卻整天游手好閒,到手的財產沒兩年便揮霍殆盡,只好前來投靠了。
他們一家子就這樣一直住在鐵夜山莊裡,拿著雞毛當令牌。鐵胤珩這正牌的少爺不在,就由他來充當,大多時派頭可不小,不過見到正主兒,難免身份矮了一大截。
「阿凱說的對,一定是那死小子。」鐵日也跟著附和道。
「不可能!」鐵胤珩斬釘截鐵地道。
虞璜不是那種人,他不相信。
「怎麼不可能?虞璜那傢伙武藝高深,再說你爹拋棄了他們母子,他不恨你們才怪。」鐵日狀似苦口婆心地道。
鐵宗凱也跟父親一搭一唱。
他刻意做出心寒狀,氣憤不平。
「太可怕了,好說歹說伯父都是他的親生父親,他竟然下此毒手,弒殺自己的父親,若讓我看見,我一定……」
「如何?」突然一道冷諷揶揄的聲音傳出,白色身影乍現,大廳裡出現一張和鐵胤珩極為相似的臉孔、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詭異表情。
「虞璜!」眾人驚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