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昨夜春風起,追憶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
石玄驍突然睜開眼,嘴裡不自覺的流瀉出一連串的詛咒——
該死的!怎會又莫名其妙地夢見她?!
那是他畢生難忘的恥辱。
他永遠也無法理解,天下美人何其多,僅僅只是個小少女,在偶然的相逢下,竟會弄得他如癡如醉,渾然忘我,記不起今夕是何夕。
他就像個青嫩的男孩,雙眼發直,腦袋一 片空白……
恥辱、恥辱!
當他回過神來,佳人早已芳蹤杳然,而他該辦的事也因此而錯失良機,更加說明了他的愚蠢。
天啊!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做出這麼丟臉的事來。
幸好當時沒有旁人見著,要不他的一世英名不就毀了?!
「可惡!」他又咒罵了一聲。
三年了,他試圖遺忘自己的蠢行。但天殺的,誰知道他是怎麼了,竟又會莫名地夢見她,而他的心
撲通、撲通!紊亂的心跳彷彿在叫他別再自欺欺人。
真沒想到他石玄驍竟會有這麼一 天,為一 個只見過一 次面的少女而失神,整整懸念了三年之久。
見鬼的!她究竟在他身上下了什麼咒語,讓他脫不了身?
握緊的拳頭重重地朝床榻上一 擊,在憤怒中,也同時流瀉了他一直小心翼翼藏守的心事——忘不了,他還是忘不了她。
「少主。」突然房門外傳來一聲恭敬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冥想。
石玄驍用力地深呼吸,藉此調整自己的情緒。
在轉瞬間,所有的心事全被完美地隱藏起,換上一張冷漠的面具。
「進來—.」他沈聲地吩咐。那威武的氣度,就像與生俱來的領導人才,教人打從心裡信服,而方纔的慌亂,像似錯看,早不復存。
一個身穿黑色勁裝的男子持穩地走進來,慎重地朝他做個揖。
「免!」石玄驍單刀直入地問道:「事情調查得如何了?」
「回少主,一 切都在掌握之中。」勁裝男子由懷裡拿了一張紙遞給他。「這是黑三爺派人送來的花轎路線圖,請少主過目。」
黑三爺正是江湖上人稱「萬事通」的黑似仙,號稱天下間沒有他所不知道的事,專司買一買獨門消息,以賺取大把銀兩營生,同時也是石玄驍的拜把兄弟。
「嗯!很好。」石玄驍凝視著手上的路線圖,唇邊揚起一抹冷酷的笑立息。
真不愧叫「萬事通」,竟然連駱王府保密到極點的花轎路線圖都弄得到手,且一清二楚。
「少主,屬下研究過了,這花轎的行徑路線十分隱密且安全,看來我們若要下手,必須在城郊『如意寺』動手,殺他個措手不及。」
「如意寺?」 石玄驍突然心神一個恍惚。
腦海中竟然又浮現那小美人巧笑倩兮的模樣,他倆最初相見正是在如意寺後方的竹林裡呀……
「少主——」見他心神不定,黑衣男子困惑地輕喊道。
該死的!怎麼又想起了她?石玄驍攏起了眉頭。
「我沒事。」他鎮定了心神,疑惑地問:「為什麼花轎會繞到如意寺?而不是直接到駱王府的別院去?」
「這個屬下也不知。」
若說是要祈求什麼,出嫁前也早該先去拜了。
「算了。」反正又不干他們的事。「護送花轎的人是厲千孤吧?」
「是,正是厲大爺。」
石玄驍唇角一 撇,聚攏的眉頭更加深鎖。
厲千孤乃是厲風鑣局的大當家,武功深不可測,為人正氣凜然,鏟奸除惡,受到不少江湖同道的敬重,凡是插上「厲」字號的鑣車就無人敢劫,因此在保鑣這行業益發一枝獨秀,屹立不搖。
石玄驍也十分欣賞他,和他算有些交情在,但壞就壞在厲千孤誰也不娶,偏偏去娶了蘇州逢春堂花家的大千金花風箏為妻。
他不認識花風箏,當然談不上什麼偏見,但是她娘鳳小邪……
想起這個女人,他的眼中迸發出一抹噬血的濃烈恨意。
二十多年了,她在夫寵子孝下也享受了太多的幸福和甜蜜,而現在,該是償還一刖債的時候了。
首先,先讓她嘗嘗坐立不安的痛苦—.
「追夜,替我傳話給厲千孤!我有些重要物品欲托鑣,不過得請他本人親自押送。」石玄驍指示道。
他不想和厲千孤正面衝突,一來自是對他武功有所忌憚,怕會節外生枝;二來兩人之間的情誼不差,除非必要,否則他不想拖他膛這趟渾水。
「這……」追夜瞭解主子的意思,但仍不免躊躇。「可是厲大爺是准駱王妃花漣漪的姊夫,他會答應嗎?」
生意和小姨子的安危,自然是小姨子重要,更遑論這小姨子的身份非同小可,還是未來的駱王妃,不可輕忽哪!
「你只管照我的意思去做。」石玄驍有把握地道。
誰會想到竟有人如此膽大妄為,敢算計駱王府裡的準新娘?
鳳小邪呀!鳳小邪,今後你將寢食難安了。
花漣漪只是第一 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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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呵——」
剛抱著一盆溫水走進門的丫鬢月季,被床榻上人兒的笑聲給吸引了過去。這小姐真可愛,連睡夢中都能笑得如此燦爛,不用多想也知道,一定是作了什麼美夢。
「美夢!嗯,這是當然的嘍,小姐就要出閣了嘛。」月季邊放溫水盆邊言自語道。
「月季,是你啊!」漣漪嬌柔中帶著甜憨睡意的迷人嗓音傳來。
「嘎?」月季放下臉盆回過頭來,有些歉疚地道:「對不起,小姐,我吵醒你了。」
漣漪溫柔一 笑,搖搖頭。「不,我早就醒了。」
「早就醒了?那你的笑……」
「我……」漣漪未語先羞,臉蛋上浮現一抹紅暈。
「哦!我知道了,你是想起了准姑爺,所以沈醉在美夢中,不願太早起來,對吧!」月季眼含笑意,促狹地道。
「不,不是他,才不是他呢!」漣漪連忙否認,嬌美的臉上寫著認真。
「不是他?那會是誰……」月季的聲音戛然而止,笑容收斂,左右四處張望,確定只有他們主僕倆後,才低聲警告道:「小姐,你就要出閣了,千萬別再胡思亂想了。」
從小跟在漣漪身邊長大,月季對這小姐的一切,包括她的喜怒哀樂,皆瞭若指掌,自然知道三年前那件事。
那一 天,漣漪和往常一 樣,隨同母親到如意寺上香去。
如意寺位處蘇州城郊外的-座小山上,那廟宇終年被雲霧山嵐圍繞,其寺後方還種植了大片的青竹,彷彿仙境,許多達官貴婦們偏愛到那裡參佛,順道游賞。
而鳳小邪顯然也看中了這點,再加上和住持相談甚歡,因此總喜歡往那裡跑。
那一日,漣漪陪了鳳小邪上山禮佛,就是看準了母親一時片刻走不了,月季又喊著累,不肯多動一下,所以便獨自一人到如意寺後方的竹林裡去。
她喜歡那裡,雖然得再多走上好一段路程,但一 切都是值得的。
竹林外就是山谷了,山谷裡終年霧濛濛的,十分美麗,而且清幽。
她也喜歡趁著四下無人時,對著山谷裡大喊,將自己所有的快樂悲傷全部藉著吶喊釋放。
沒想到就在那時,竟會遇見「他」一個英挺偉岸的男子。
他颯爽挺拔,狂狷瀟灑,尤其一雙熾烈的眼眸,直教人臉紅心跳。
漣漪知道自己有多美,從眾人的眼神中早已能夠窺探得知。
然而從沒有人敢那麼放肆地看著她,彷彿這個世界只因為她而存在,旁人旁物都是多餘的。
那樣全心全意的眼神和注視,讓他握住她手的舉動不顯輕佻,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自然地足以吹皺心湖的一池春水,漾起圈圈漣漪,令她怦然心動。
那是個陌生人,他們甚至連交談都談不上,但是她偏偏丟了一顆芳心而不自覺,只想逃。
自此以後,不管她花多少時間去等待和期盼,他就是不曾再出現了。
她多懊悔自己當初竟選擇逃離,如果她能多發問,說不定能問出些端倪,知道他究竟身在何方。
如果再有機會見面,她不會逃的,她會勇敢地接受他愛慕的眼神,告訴……或者暗示他自己已經動心的事實。
外人看她嬌憨柔順,美得像幅畫,還以為她真是個毫無主見,只能攀附著他人而存的菟絲花。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漣漪只是光華內斂,將自己的聰明隱藏,反正她上有姊姊,下有弟妹,再加上有一對了不起的爹娘照應著,自然不必她強出頭,她樂得當個軟骨頭,受人呵憐。
可一旦該堅持的,她一定會堅持下去。
可惜老天似乎不肯幫忙,還是看慣了她的柔弱,不願讓她有掀起狂風暴雨,嚇到人的機會。
"小姐,你還在想……想那個人做什麼?」月季好擔心。「說不定是你看錯了,天底下根本沒有那個人存在。」
她無法理解什麼叫做一見鍾情,何況對方還是個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人,就僅僅見過一次面,就此念念不忘?
哇!真是有夠恐怖!
她寧可愛情細水長流,看清楚對方的優缺點,評估對方是否夠格讓自己托付終身,再做決定要不要愛上對方,這樣才有保障咩!
「有,月季,你要相信我。」她急急忙地尋求支持道,那楚楚柔弱的模樣讓人不捨。
月季讓她盥洗後,拿起了玉梳替她梳頭髮。
「小姐,忘了吧!就算真有其人,那也不是你命定的良人啊!」月季用著欣羨的語氣道。「別忘了,你未來的夫君駱王爺風度翩翩、有情有意,他會待你如珍似寶的,況且憑小姐的美貌和才華,相信只要見到你的人都會為你而失神,那人只不過是多數人中的其中之一 罷了,並不特別。」
就像她,雖然從小在她身邊服侍,但也時常看她看得發癡哩!
這樣嬌美動人的人兒,自是誥命夫人的富貴命格,而她也樂得從花家上房的四大丫頭之一,跟隨著她家小姐搖身一變,成為駱王府裡駱王妃的貼身大丫鬟,這是何等的神氣啊!
呵呵呵呵——
所以她絕對不能讓小姐一直緬懷著過去,必須讓她忘了那個該死的闖入者。
「忘了——」漣漪失神地念著。
是啊!早該忘了的,既然他們的緣分如此短淺,又何苦去強求?何必讓自己陷於痛苦中呢?
望著鏡中那張纖柔嬌美的臉蛋,她輕輕地笑了。
還是當個柔弱無主見的漣漪吧!這樣才能從痛苦中掙脫出來呀!
就在這時,突然一個爽朗活潑的聲音加入,打斷了漣漪的冥想。
「漪!瞧瞧這是什麼?」
用不著回頭也猜得到,這激動又興奮的聲音,除了花家四姑娘火雁外,不作他人想。
「雁,什麼事讓你這麼高興?」漣漪從梳妝鏡前別過頭來,柔聲問道。
「是……」火雁突然捧住漣漪的臉蛋,細細瞧著。「哇,漪,你好美喔,難怪駱御行會為你神魂顛倒、茶飯不思。」
在蘇州城裡,誰人不知花家的三姑娘漣漪最是嬌美動人,而且美得不染纖塵;可最讓人津津樂道的除了美貌外,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藝,和溫柔恬靜的個性,更是讓人讚歎。
娶妻娶賢哪,一個內外兼備的妻子,怎麼不教人喜歡?
而究竟是哪位幸運郎竟能夠獲得佳人青睞,抱得美人歸呢?答案正是駱王府的駱王爺。
駱王爺名叫駱御行,今年才不過二十多歲,雖說王爺之位是世襲而來,但他才德出眾、器宇軒昂,處理事情來有條不紊,頗有大將之風。更叫人欣羨不已的是,連皇帝都注意到他的才華,對他甚為喜愛和重用,想當然耳,一刖程必定無可限量。
英雄配美人,真是相得益彰,簡直羨慕死一大群未出閣的女子了,包括火雁。
唉!究竟幾時自己才有這等運氣呢?
漣漪露出抹無奈的笑容,輕推開她的手。
「說的我好像是只玉娃娃,僅有外表吸引得了人似的。」她自嘲地道。
「你本來就是玉娃娃啊!」火雁笑著說。
雖然漣漪比她大一歲,但是她從來就不當她是姊姊,反而將她當成妹妹般疼愛,沒辦法,誰叫漣漪一顰一笑都美得能入畫,而且嬌弱溫柔、我見猶憐,誰見到她會想保護她的。
「好了,雁,別扯了,你剛剛不是說要拿什麼給我看嗎?-美麗的外表是父母所賜予的,根本不值得驕傲。漣漪趕緊轉移話題。
「喔!差點忘了。」火雁由懷裡拿出了一枝玉簪在眼前晃。「你看!」
「哇!好美的玉簪,是姑爺送來的那枝嗎?」月季笑著問道。
那枝玉簪上雕了只祥鳳,手工極為精緻,看得出來價值不菲,十分珍貴,並非尋常人家可以擁有的。
「答對了。漪!娘說你都要出閣了,這玉簪不能一直繼續保存在她那兒,來!我幫你戴上……」火雁熱心地道。
「不,不用了,雁,我不習慣戴這麼珍貴的東西,萬一弄壞可不得了。」漣漪躲避著道。
自從答應下婚事後,駱御行就派人送來了玉簪,漣漪知道玉簪上的祥鳳含帶了雙宿雙飛之義,可不知怎的總覺有愧在心,因此以著未出閣為由,不肯收下,鳳小邪拗不過,只好暫為保管。
「傻丫頭,你都要成為威風凜凜的駱王妃了耶,身上沒點珍品妝點怎能彰顯得出你的身份呢?況且你這麼細膩的人,是絕對不會將東西弄壞的。」要是她呀,呵呵!那可很難說了。
「可是……」
「我幫你戴上啦!」
漣漪深知這妹妹的性子,看來今天東西不收下,她是不會放過她了。
「好,我收下就是,不過先別戴,怕真弄壞了就不好,我看還是等……等出閣那天再戴吧!」她趕緊將玉簪收下,交給月季保管。
「是啊,出閣那天……」剛剛還笑得十分開心的臉蛋,下一刻立刻變了臉,火雁毫無預警地「哇」一聲,突然抱著漣漪哭起來。
「怎……」漣漪有些慌亂了。「雁,你怎麼了?別嚇我呀!」
「哇!我不要,我不要。大姊、二姊都相繼出閣了,我只剩下你而已,要是你也嫁人了,那我怎麼辦?再也沒有人教我讀書識字,教我一些囉哩叭唆的禮儀了,嗚!漪,你別嫁人好不好?別嫁人啦,嗚……」
當初她爹娘為了冰心的病四處奔波,對於火雁就較疏於照顧和教養,導致她都及拜了還大字不識幾個,常常亂用成語,惹人笑話。
小弟花祖兒看不下去,便請熱心的大姊風箏教導她。
可惜沒多久風箏就出閣了,當時冰心身體又不好,這教導的重責大任自然落在漣漪身上了。
漣漪溫柔可親,十分有耐性,再加上火雁捨不得看她自責時的可憐模樣,所以發憤努力地自我充實,成果自然就更顯著啦。
而原本感情就很好的兩人在這段時日的相處下,更加焦不離孟。
沒想到她竟然也要出合了,而且還要遠嫁到長安——
長安耶!離這裡少說也有幾千幾百里的,可不像風箏和冰心都嫁在附近哪!嗚,她好捨不得喲!
「漪!別嫁啦,與我作伴,我會聽你話的,我保證!」火雁哭得淚眼汪汪,孩子氣地道。
漣漪見到她的模樣,心中也有些不捨。
「好,我答應你。」她沈靜地甜美一笑道。
「答應?!」火雁反而被她這豪爽的承諾給嚇住了。
「那怎麼行?」月季丫頭忍不住大叫。「你們別開玩笑了,小姐,算算日子,再十來天你就要出閣了,現在說不嫁,你……開什麼玩笑嘛!」
她責怪地嗔了火雁一眼,希望這好小姐別來找麻煩。
火雁也似乎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原本她也沒預料到漣漪會答應的。
「我……漪,你千萬不要答應我,我……我是跟你開玩笑的啦。」她抹乾了眼淚,撒嬌道:「人家只是捨不得你,長安很遠的。」
「是啊……長安好遠哪。」漣漪低著頭輕輕歎息。
往後她還有機會到如意寺嗎?恐怕……
不,到如意寺做什麼呢?只是萍水相逢,來不及捉住的緣分,稍縱即逝,再不捨,也得放手了。
還是忘了吧!就當成黃粱夢一 場,她得謹記自己的身份,從今以後,她生命中只有一個男人,名叫駱御行。
可、那一切,她當真忘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