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天氣微涼,清風徐徐,她真慶幸自己這回不是被分派去支援正在下著大風暴的美洲。
天上繁星點點,偶爾也會遇上一些夜遊的精靈對她露出友善的微笑。若在平時,她可能也會駐足與他們一同欣賞,但今晚她可沒啥好心情。
今晚,她幾乎是憤怒的。
不自覺的,她又瞧瞧身上這套可笑的服裝,再挑剔的看著眼前為她拉車的幾頭肥鹿,厭惡的翻翻白眼,沒想到一向孤傲、目下無人的她竟會落得如此下場。
她無奈的查閱手上的名單。
應該就在這附近了。
她拉動韁繩,往下奔去。
太好了!這戶人家沒有煙囪。
一想到要穿著這身衣服擠進那根髒兮兮的管子,她就一陣暈眩。還好手冊上有註明: 沒有煙囪,可用窗戶。
她不屑的冷笑,若不是因為被撒旦王抓公差,她也不會來做這勞什子聖誕老人。
唉!不滿歸不滿,該做的事還是得做。
她一向是最敬業的。
* * *
她無聲的打開窗戶,笨拙的爬了進去。
無視於床上小孩天真無邪的睡容,她只想找到那隻大襪子,把東西塞一塞了事。
該死!襪子不都是應該吊在窗戶邊嗎?怎麼看半天連個影子也沒看見。
她被一個玩具絆倒,惹出一陣會讓人從夢中驚醒的噪音。但同時,她也看到掉落在地上的襪子。
門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她可不能讓人類在這種近距離看見她,趕緊從布袋裡隨便抓個東西往襪子裡塞。
在門打開的剎那,她來不及關窗便飛奔而去。但為了留下一點供世人談論奇跡的話題,她按了手臂上的一個鍵。
「呵呵呵!」聖誕老人式的標準笑聲響徹雲霄,讓人聽了渾身不舒服。她厭惡地皺了皺眉頭,無奈地繼續下一趟任務。
* * *
夜,慢慢的流逝,接下來的工作進行得還算順利,沒再發生什麼意外,袋內剩下的束西越來越少,她的心情也逐漸轉好。
她恨這個工作,不過好在它就快結束了,撒旦王答應事後給她放長假,並且保證這一次絕對不再打擾她。
她一邊盤算著到哪裡去度假,一邊看著名單上最後一戶人家的地理位置。
可惡!這家竟然有煙囪。
這個地區從來不曾下雪,這戶人家是哪根筋不對,竟做了個壁爐用的煙囪?
屋內一片黑暗。
屋主不在家嗎?
她再一次核對手上的名單。
沒錯,就是這一家。
但是聖誕夜若沒人在家,通常這些人家是會被剔除的,不會列入聖誕老人分送禮物的範圍內。
或者這戶人家就喜歡這樣黑漆漆的,所以連為小孩點盞床頭燈都省了?
她停在上空掙扎了許久。
要爬煙囪嗎?
她實在很想把禮物仍進窗戶就算了事,可是這是最後一戶人家了,她要讓自己完美的工作態度留下瑕疵嗎?
不!她無法忍受她的敬業記錄沾上污點。可是這煙囪……
她爬下座位,跳到囪管旁,衡量自己大概還塞得進去,儘管嘴裡詛咒個不停,還是認命的提起袋子跨了進去。
煙囪裡全是蜘蛛及睡得打呼的壁虎,她大聲吆喝它們滾遠一點,被派公差她心裡已經很不爽了,還老碰到這些討厭鬼擋她的路,妨礙她執行公務。哼!
一肚子怨氣還沒發洩完,她突然腳下一打滑,結結實實地摔了下去,掀起了一堆塵埃,弄得她灰頭土臉。
她狼狽的爬出壁爐,一邊咳個不停,一邊忙著拍身上的灰塵,終於明白撒旦王當初派她外援,露出那種惡意微笑的表情是什麼意思了。
該死,全都是這管煙囪的錯!
她知道這件衣服報銷了,怎麼拍也無法還它原來面目,乾脆放棄了拍打的工作。
把它收起來吧!
她按下手臂上的鍵,臃腫的聖誕老人裝立劍縮小到肉眼無法看見。
吁,這樣舒服多了。她伸展四肢,還在長毛地毯上彈跳了兩下。
環顧四周,除了眼前被壁爐的灰弄髒的這塊地毯外,這屋子乾淨得嗅不出一絲人氣。它的裝潢是溫馨典雅的,像是一對恩愛夫妻甜蜜的小窩。
但實際上看卻不是。
這屋子給人的感覺倒有點像她——是全然的死寂,沒有一點生命跡象,靜靜的矗立在夜裡……
老天!她在幹嘛?作詩嗎?別再浪費寶貴的時間,人世間的種種又干她何事?
慣於在夜裡活動的她,在一樓找不到襪子後,飄上二樓。
一樣是靜悄悄地。
她開始有點喜歡上這家的主人,格調與她的不謀而合,都能享受孤獨。
隨意打開一扇門,一張大床映入她的眼簾,裡面卻空無一人。她不客氣的走了進去。
這應該是間主臥室,內部是以她最喜歡的黑色做設計。她從來不曉得黑色居然也可似裝潢出如此柔和的品味,真是讓她大開眼界。
然後,她細心的發現了櫃子上的一層灰。
怎麼啦?這裡沒有人住嗎?
她好奇的打開衣櫃,裡面衣服琳琅滿目,還有十幾套未拆封的孕婦裝,和更多沒有動過的衣服。
全部都是夏裝。表示這些衣服買很久了吧?
這家人的個性的確有些怪異。她想著。
她飄到牆的另一側,打開通到隔壁的門。
是間嬰兒房。
也一樣死氣沉沉。
小嬰兒的衣服整齊的疊放在衣櫃裡,嬰兒床上甚至還吊著音樂鐘、玩具等等,但沒有動過的痕跡。
這是間沒人住的房子。她下了結論。
以往分發禮物到哪戶人家的名單從來不曾出錯,如今看來不管人、鬼、神都不可能完全沒有失誤,凡事總有第一遭,卻全讓她給碰上了。
她放下手中的袋子,把那唯一剩下的禮物拿出來。
哎喲!好大的一個箱子。
這裡面是什麼禮物呢?她好奇的猜想著。
今夜分送的禮品裡,就屬這個最為壯觀,她真想把它拆開來一睹為快。不過,戒條中有規定不允許私自偷窺,儘管它是個錯誤……
她雙眼直盯著箱子,沿著箱子轉了一圈又一圈。
這戶人家又沒人住,這個箱子是多出來的禮物:她猶豫的掙扎著,想找到新借口來反駁戒條。
* * *
若隱若現的星空下,高立寒關掉車燈、引擎,讓車子殘餘的動力滑向那曾經裝滿夢想的家。
白色的屋子聳立在他眼前,曾幾何時這裡已不再是他的希望。
他坐在車內,直盯著屋子良久,心思卻不受控制的飄向遠方:
那個慧黠的小女人,他似乎已愛了好久的女人——垢兒,大概快生了吧?
有多久沒看到她了?
他不知道,也不曾去想,怕忍不住自己內心的奔騰,會做出失控的舉動。
這是間會令他觸景傷情的屋子,他很少回來,幾乎都待在醫院,可是他又不願賣掉它,至少它的存在證明他曾經幾乎擁有她。
自虐吧!他自嘲的想著。
但他甘之如飴。
下了車,他隨意帶上車門,甚至懶得上鎖。
這幾個月來,除了工作之外,他變得對什麼都不在意、漫不經心。人生對他而言,只是過一天算一天。
屋子的大門也不曾鎖。可笑的是,居然到現在還不曾遭到宵小的光顧。
進了門,他鬆開領帶,頹廢的沒入沙發,疲憊的閉上眼睛,神智卻仍痛苦的清醒著。
今夜,他好想念那個女人,滿腦子都是她的影子,想得心痛……
不是說時間可以沖淡一切的嗎?為何獨獨他仍為愛情的失落而鬱鬱寡歡?
整間屋子漆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但對他而言,屋內的一點一滴早刻畫在他的心靈深處,無法抹減。
這裡曾是他夢想成真的地方,如今卻只剩下深深的悲哀。
他好累、好累,感覺整個人都被抽空了……
樓上輕微的聲響,引起了他的注意。
有人嗎?他張開眼睛,無意識的想著。
自己多心吧!會有誰呢?
又是一聲輕碰,彷彿是什麼東西悄聲放在地上所引起的。
小偷吧!他想。全拿走吧,最好把他無法忘卻的感情也一起偷走。
然後是重物拖地的聲音。
有這麼多東西可以拿嗎?如果有需要,那我來幫你吧!
他踱上二樓。每走一階,內心深處的記憶就一頁頁的翻開,撕裂般的痛苦如洪水般的席捲而來。
他摀住了看不見的傷口,開始恨起樓上那名不速之客,在無意間又挑起他企欲遺忘的創痛……
不需要燈光,他熟練的走向聲音的源頭,並一面懷疑那宵小有夜視能力,否則這麼暗怎麼偷東西?
他走到主臥室,緩緩的打開房門,又迅速按了牆上的電燈開關。
他只想惡意的嚇嚇來者,懲罰他讓自己必須面對這個他一直逃避的地方。
亮起的燈光讓他有短暫的目盲,但他可不想讓對方有機可乘,隱約看見異動的人影,立即撲了過去。
抱在他懷裡的是一個窈窕的身軀。
女的?他腦中閃過一絲疑惑。
對方沒有驚呼,也沒有掙扎。
他稍微拉開一點距離,看向身下的人兒。
夜的女兒。這是他第一個烙在心底的感覺。
這女人清秀異常,但面目清冷,眼角含怒,頭上盤著簡單的髻,整個人幾乎全被黑色所籠罩。
「你是誰?」這女人不是小偷,他可以肯定。
她沒想到會突然被一個男人攔腰抱住,不客氣的推他一把。
「蠢貨,滾開!」她見這男人絲毫不為所動,先是驚惶,而後又寒著臉不客氣的斥責他。
「哈!」高立寒整個人又壓回她身上,而且一點也不溫柔。「自己想辦法吧。」
* * *
她本來是不害怕的。她何曾怕過誰?
但剛剛掃開他那一記,平常人是無法承受的,但這人為何不當一回事?
高立寒見底下的人兒沒有討嬈,單薄的身子承受若他的重量也不見臉紅氣喘,這時他彷彿才發覺男女之間的差異,而自己對這個不熟悉的女人也似乎太過親密。
高立寒自動鬆開對她的鉗制,站起身,回復原來淡然的表情。
「卿本佳人,為何做賊?」
賊?她是賊?這對她簡直是天大的污辱!
她抬起手,想勾走他的魂魄報仇,發覺手上空漾漾的,才記起自己的身份現在應該是聖誕老人。而那個只會對人類呵呵笑的肥佬怎可勾人魂魄?
算了!她起身,還是辦正事要緊,既然貨已送到,她得回去繳牌了。
為了怕引起不必要的波折,她「走」了出去。
高立寒看這傲慢的女人擺明了目中無人,愛來就來、想走就走,忍不住竄向前擋著她。
大膽!擋我者死!她面色一寒,五爪便往高立寒面門抓來。
高立寒躲開她,但也讓她溜出門外。
這下他可火了!跟著往外追。可是才追到門口,那女人早不知道溜哪去了。
高立寒打開四周圍的電燈開關,又奔到樓下,跑出門外。
夜,仍安靜的躺著,女人好像已被黑夜吞沒。
正兀目征愣時,他腰際上的行動電話響了起來,醫院通知他有重患入院,必須馬上開刀。
他沒再回到屋裡,直接走向車子,發動引擎疾駛而去。
四周又恢復了安靜。
雲端上,馴鹿正往北方飛奔而去,暗夜裡,兩蓋車燈正朝醫院推進。
一道微弱的光線穿破黑暗,射入白色屋子二樓的窗邊,圈住了被遺忘的箱子。只見它緩緩的飄了起來,慢慢的移動至房間的角落再無聲的落下。
箱子的外層包裝被褪了下來,轉眼即消失不見。一個黑色箱子靜靜地停在那個角落,就好像是屋內裝潢的一部分。
光慢慢的又退了出去,同時把屋內所有燈光熄滅,悄悄地帶上大門,往天際曳去。
夜色岑寂,一如來時的靜,彷彿不曾發生任何事。
那箱子就這般隱形著,像是在等待某個奇跡……
* * *
T大醫院
五歲的小女孩因父親酒後駕車,撞上安全島,車子翻落山谷,賠上一家子性命,只剩下她一人倖存。
但小女孩的傷勢並不樂觀,左大腿已被撞得稀爛,全身又有百分之五十灼傷,高立寒被院方緊急召回為她動手術,儘管明白即使僥倖救活,小女孩也只剩一條腿,還得再經過無數次的整容,以及面對失去親人的痛楚,但基於醫生的天職,高立寒只能全力救治她。
離開手術室時已日上三竿,他回到辦公室,累得癱坐在椅子上。
他已經盡力了,能不能活下來就看這小女孩本身的意志力了。
白色屋子裡所發生的事,他早已忘得一乾二淨。
接下來的日子,他都待在醫院裡,每天身邊總有許多病患來來去去,而那個小女孩仍在加護病房昏述著,始終沒有醒來。
* * *
「撒旦王,你答應過我最近可以有個假期的。」七十七號憤怒的抗議。
「是啊!」撒旦悠閒的蹺起二郎腿晃著。
「那我為什麼又得工作?」
「七十七號,你前一個工作有做好嗎?」
「有啊!名單上的每一戶人家我都沒有漏掉。」
「是啊,但你卻送錯禮了。」他根本不理會她火爆的脾氣,慢條斯理的應著。
「送錯禮?」她驚愕的重複撒旦王的話。
「把原本送給小孩子的汽球拿成保險套,這算不算錯誤?」撒旦像念台詞一般的問著。
「我有嗎?」她想起那天出的兩個意外中的一個。她心虛的否認,但很明顯音量已小了許多。
「你有。」撒旦的語氣如拂過的清水,涼得使人哆嗦。
「好吧。」她氣焰微斂。「沒假放就算了,反正我也沒目標可去。撒旦王,這次的名單呢?又要拘什麼人?」
撒旦王由手中射出一張紙,緩緩飄向七十七號。
「一個小女孩,再簡單不過的工作了。」
她看了看紙上寫的資料。「我今晚就把她帶來。」
「我知道你會的。」撒旦此時才抬起頭,露出邪惡但俊美無比的笑容。「你一直就是我手下最得力的戰將。」
「我告退了,撒旦王。」
「去吧。」
她倒著身,慢慢的退了出去。
* * *
撒旦手下的死神們,目前已編到七百四十一號。
她名列七十七。
她早已忘記擔任這職務多久了?甚至連自己叫什麼名字也記不清了。
七十七號就代表她。
她就是死神。
今晚就只分到這麼一個名單,還要她大費周章走這一趟,令她大歎自己的時運不濟。
從黑暗的夜色中冒了出來,她拿著手中的勾魂鐮朝目標邁進。
一身的素黑,加上一件寬大、隨時會有冷風鑽進跑出的斗篷,她肅殺的臉讓人看了不禁升起一股寒顫。
對!這就是她啊,多高尚。不但可以我行我素,而且不用在煙囪裡鑽來鑽去,和那些壁虎、蜘蛛打交道。
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自己所扮的那個肥佬,不自覺厭惡的撇撇嘴。這可堪稱是她輝煌的個人歷史上,一個她永遠不願再想起的污點。
前方就是目的地了,外面懸掛著「T大醫院」的招牌。
嘿嘿!這種場所倒是她最常來去的地方。她大大方方地飄了進去。
凌晨時分,因為她的到來,醫院裡更增添了股寒氣。
瞧著一張張躺在病床上的人的面孔,有些已經印堂發黑,再熬也沒多久了,過幾天她或是其他的死神就會來接收這些人的魂魄。
哈!不過曾經多麼叱吒風雲,末了總逃不過這一關,多麼俗不可耐的人生。
在這一樓找不到她名單上的人,她再飄上樓去。
偶爾會有一些睡眼惺忪的人經過她身邊,她可以穿透他們,但她總是選擇避開,這是她的習慣之一。除非不得已,她不會讓自己四度空閒的磁場與別人有相碰撞的機會,縱使這對她根本無傷大雅,但她就是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