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療室裡照例擠滿了病患,人人引頸翹首企盼著等候被喚進去看病、領藥或者做什麼檢查。
中午明倫趕來接班,邊跑邊整理帽子。今天下午她負責腸胃科的門診,是最「熱門」的科別,而該門診的醫師據說是新來的,對行政作業完全不熟悉,她有預感這將是個麻煩的午後。
當值上午班的Miss宋見到她進來接班時,馬上鬆了一口氣。
「Miss張,謝謝你來接班,要不是我小孩生病了,我也不會向你挪借半天假,下個星期我一定會還給你。」
「不客氣,大家互相嘛!你快回家吧!這裡有我就可以了。」
Miss宋胖胖的臉上漾出感激的笑容,說了聲謝謝,又交代一些事情後,就急勿匆地趕回家了。
望著同事走遠的背影,明倫不由得感歎職業婦女的難為,她更私心慶幸自己尚無子女,否則萬一臨時有事,她真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由於醫師是新來的,這就苦了跟診的護士,整個下午,明倫都奔波於門診部和檢驗室之間。
正當明倫忙得不可開交之際,門外突然傳來重重的敲門聲,讓正在看診的醫師和病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
「對不起,請看好燈號再進來好嗎?」明倫極不耐煩地朝外面苦勸道。
「張姊,是我!」
來者不是別人,居然是好久不見的朱友信。
「友信?」明倫吃了一驚,連忙抽身閃了出去,輕輕關上門。「你怎麼來了?發生什麼事?是不是你的傷口……」
他太陽穴上的紗布早就不見了,只留下剛拆完線的痕跡。他焦急的打斷道:「我沒事啦!是我姊姊,她現在在急診室裡,我和阿諾哥哥才剛剛送她過來……」
一陣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明倫立刻想到有關自殺方面的聯想,臉色頓時蒼白。
「她上午突然打電話給阿諾大哥,說她肚子痛,我們就趕回家,只看見她痛得在地上滾來滾去,煞後我們就送她來醫院。剛才我在急診室問到你的名字,才曉得你在這裡。張姊,請你過去看一下好不好?」
男孩純摯的臉上滿是擔心駭怕的神情,他緊盯著明倫的眼神就好像在茫茫大海中抓到了浮木一樣。
「好!好!你先別慌,等我一下。」明倫勿勿返回門診部略為交代之後,便和他直奔急診室。
「我姊姊在那裡!」
隨著他手指的方向,明倫的目光落向寬敞的一隅,但見Sara躺在診台上,雙膝打彎,身上覆著綠色的被單,而蔡醫師正氣定神閒地幫她做腹部觸診,阿諾則站在旁邊。另外有兩床的急診病患彷彿是車禍受傷的case,大部份的醫護人員幾乎都簇擁了過去,忙著做止血急救的工作。相形之下,那的情況似乎單純多了,更何況她的意識還清醒著。明倫感到鬆了一口氣,她走過去和阿諾打過招呼之後,便向蔡醫師詢問狀況。
「是Appen(註:闌尾炎的英文簡稱),我已經安排她馬上住院,下午六點開刀。」
「明倫,我不要開刀!」Sara微弱地抗議道。
「待會兒是哪位醫師操刀,會是您嗎?」明倫不理她的反應,繼續詢問道。
蔡醫師笑道:「這種小case誰來不都一樣嗎?啊,對不起!她是你的朋友哦?抱歉抱歉!傍晚是由鄧醫師接班,不過,遇到小case,通常他都會讓Intern(註:實習大夫)來做。你放心好了!我會特別關照他。小弟弟,請你跟我去辦一下手續。」
「好。」朱友信恭敬地應道,乖乖地跟著蔡醫師離開了。
阿諾望著他們倆的背影,有點啼笑皆非地說:「友信這小子!在換藥期間倒跟醫生護士混熟了,好像重回舊地似的。」
明倫彎下身,輕輕撫著Sara蒼白的額頭。「Sara,你覺得怎麼樣?還很不舒服嗎?」
「痛啊!一大早起來就開始痛了,為什麼他們不給我止痛藥呢,」Sara看到明倫出現在身邊,彷彿吃了顆定心丸般,拉住她不放地說道。
「不行啊!止痛藥會遮掩住症狀,讓醫生做出誤判。」
「那為什麼不——馬上開刀?」Sara懊惱地說:「如果非開刀的話,為什麼一定要等到下午?」
「因為開刀前還要做一些準備,例如禁食等等,而且今天手術室的空檔也都排滿了,你已經算是特別優先了。」
「哦!那我應該要特別感激你們嘍!謝謝!」Sara的聲音聽起來雖然很微弱,但卻充滿了譏刺。基於長久以來的工作經驗,明倫知道那其實是一種恐慌的訊號,因而勉強抑住內心的焦急,用更大的耐心繼續安撫著她。
「你不要擔心,下午我會進開刀房陪著你,而負責開刀的醫師是你上次見過的鄧醫師,他很厲害的;還有,你這是非常小非常小的病例,所以別再胡思亂想了,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Sara似乎是安心了,緩緩地闔上眼睛。
明倫拉上簾幕,將外界的雜音隔開後,對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阿諾交代道:「我得回門診工作了,若有什麼事情可以去問工作人員,不用客氣。等我下了班,會馬上到病房去看你們的。」
阿諾點點頭,誠懇地說:「好!我知道了,你去忙吧!這裡有我就行了。你放心!」
「好!隨時保持聯絡。」
明倫特地囑托在場的同仁予以照顧之後,這才放心地離去。
回到門診部,病人似乎比剛才更多了。明倫深吸一口氣,又重新投入工作,然而,時間特別容易在忙碌裡被忘卻,當輪到最後一號病人時,已是五點半了;夕陽餘暉從窗簾的縫隙中射進來,染了一室的橘黃。
「糟糕!」明倫暗叫不妙,心想:恐怕來不及進入開刀房了。
「Miss張!」坐在她對面的年輕醫師忽然停下來,彷彿看穿她的心思,說:「如果你還有事的話,可以先走。這個case我來就可以啦!今天你幫了我不少忙,謝謝!」
明倫道謝了一番之後,這才慌忙地退出診療室,直奔二樓的手術房。她才走進開刀房的大門,立刻就看到鄧超身著草綠色工作服站在護理站的背影,而他四周則圍了三、四名Intern,他們似乎正在討論著什麼。
「鄧醫師!」
「啊!你怎麼會來這裡?」鄧超見到她,一臉茫然地。看樣子,他似乎還不知道侍會兒要幫Sara開刀的事,明倫的心不禁往下一沉。
「侍會兒您不是要開一個Appen的刀嗎?」
「是啊!」
「那個人是我的朋友——朱友梅。」
「哦!」鄧超轉動著眼珠子,仍然面無表情地說:「原來老蔡特別交代要關照的人,就是你的朋友,我還以為是誰呢!」
他身邊的Intern都笑了起來,大概是難得見到這位素以嚴厲聞名的前輩居然也有糊塗的時刻,不知不覺中都鬆弛了一下。然而從他的反應看來,明倫知道他還沒想起這個名字的主人。
「鄧醫師,我來上這個Table,而我希望由您親自操刀。」
「什麼?這種小case也要麻煩我嗎?」鄧醫師不以為然地說:「讓別人也練習練習吧,我在一旁監督就好啦!」
在平常的時候,明倫不會覺得這個建議有何不妥,但現在卻覺得這話聽起來還真是刺耳,立時,她的臉色就變了。
「請您過來一下。」明倫頭也不回地返身就走。
鄧超一愕,感到非常意外,卻也只好怏怏地跟上前,同她走到角落去。
「怎麼啦?」鄧超疑惑地問。
「鄧大醫師!」明倫以前所未有的惡劣口氣道:「我知道讓你來做這種小手術簡直就是大材小用,可是病人是我的朋友——好朋友,所以請您親自操刀,我會很感激的。」
聽完明倫這一番激動的「懇求」,鄧超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想想何嘗有人當面給他難堪過?他忍了忍快衝到嘴邊的怒罵之後,臉上的神情平和多了。
「好吧!就聽你的。可是,你不一定上得了Table,這個單位有這個單位的規定,恐怕你只能站在旁邊看看。」說畢,便轉身走開了。
鄧超答應了,讓明倫鬆了一口氣,終於可以放下心來。其實,即使是個小手術,熟手畢竟要比生手來得熟練;她知道院內某些Intern就有辦法花六七個小時做這種小手術,把護士們折騰得人仰馬翻,不像鄧超這類大牌醫師,最多一小時,或者二十分鐘即可完成,這其中的差別真是天壤之別。
而在旁邊聽到這消息的小Intern們個個爆出失望的怨歎。明倫甚至聽到「就差這一刀不能補齊學分」的控訴,但她也無可奈何,只能同情地苦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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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明倫把一切事都處理妥當時,Sara終於被送進來了;她早已換上手術衣,躺在擔架上吊著點滴,神色似乎比中午平靜了許多。明倫上前握住她的手臂,關切地安慰道:「你覺得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乍然看到明倫出現在身旁,Sara眼神一亮,彷彿很高興的樣子。
這時,正負責交接的病房護士插嘴道:「一切的檢查數據Normal,她健壯得像一條牛。」霎時引來一些笑聲。
「她們不讓我塗口紅。」Sara橫了那人一眼,忿忿不平地對明倫抱怨道:「我看起來是不是很醜?」
明倫彎下身來,附在Sara的耳旁說:「這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小手術,由鄧醫師親自為你開刀,所以大約一個小時之內就可以結束了,你不必擔心!」
「那你會不會在旁邊陪我?」Sara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會!我會從頭到尾都握著你的手,陪著你。」
Sara感激地一笑,隨即不再言語。這時,明倫看到門外閃過兩個熟悉的人影,那是阿諾和朱友信,於是她便走出去和他們打個招呼。
「怎麼樣?手術大概要進行多久?」阿諾一見到她,便迫不及待地問。
「很快,大概一個小時左右。你們不用坐在這裡傻等,去吃個晚飯再來,這裡有我在,不用擔心!」明倫輕鬆地說,想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
朱友信少不更事地朗聲說道:「我就說嘛!開盲腸又不是什麼換心、換肝臟的超級大手術,我們先去吃晚飯啦!我肚子好餓。」
阿諾不為所動,依舊平和地對明倫說道:「明倫,那一切就麻煩你了!」
對於這麼鄭重的囑托,明倫差點笑出聲來,但是看到阿諾慎重的表情,使得她也不好意思笑出來,只好點點頭。突然,她想到了一個問題,不禁關切地問:「Sara有沒有勞保?她有錢住院、開刀嗎?」
「沒有問題!我姊有保險。」朱友信說道。
「就算沒有,還有我在,用不著擔心這個問題。」阿諾熱切地說。
想到有人這麼關愛Sara,明倫不禁感動起來;但想到她自己的家人卻各自離散,只剩她一人,而丈夫又背叛她,甚至她目前所頂力相助的人竟然是傷她甚深的「情敵」,世界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更令她深恨的是,她自己卻成為Sara的好朋友,而且是一天比一天還喜歡她。至於她一直潛心計劃拉攏阿諾和Sara的「陰謀」,卻愈來愈希望渺茫了。她感到自己彷彿再度被命運作弄了一次,如同它作弄阿諾一般;她突然覺得阿諾的苦心是多麼地白費力氣,就如同她自己一樣,恐怕到頭來又只是一場空而已。
「我進去了。」明倫不再多說,隨即返回手術室。
整個手術進行得很順暢,而大家也基於病人是她的朋友,所以都不敢掉以輕心。
「你這朋友是做什麼的?」鄧超突然問道。
「畫畫。」
「畫畫?是畫家嗎?」
「她模擬名畫。」
「喔!」鄧超仍是一頭霧水,抬起頭來思索片刻後,說:「奇怪?我怎麼老覺得朱友梅這個名字好熟悉?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她是個名人嗎?是不是最近上過電視?」
大夥兒一聽到眼前這個被開腸剖肚的病人有可能是個「名人」,不禁全都精神為之一振,紛紛豎起耳朵來等待下文;可是,明倫卻因此笑不可抑地,臉都笑紅了。
「你笑什麼?」鄧超不悅地說。
「鄧醫師,兩個禮拜以前,在超級市場你見過這個人的。」明倫暗示道。
「哦?超級市場?」鄧超邊找尋發炎的腸子,邊思索起來。「啊!找到了,在這裡,大家來看這個地方。以後要記住……」
大家紛紛把頭湊過去,和鄧超嘰哩咕嚕地討論起來。然而,當鄧超除去紅腫的闌尾時,突然靈光乍現,猛地抬起頭朝明倫說道:「你說她是——她是——Sara,就是你先生那個——」
「朋友。」明倫暗中用力踩了他一腳。
鄧超一臉驚訝,還彎下身仔細看了一下Sara的臉孔。「乖乖!真的是她。」鄧超繼續手裡的工作,邊說:「沒想到你竟陷得那麼深,居然還這麼努力地幫她!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明倫,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我還以為事情已經結束了呢!請問你們是否已經化敵為友了呢?」
面對如此不明事理的諷刺,明倫乾脆來個不理不睬,根本充耳不聞。那些新來的准醫師們個個面面相覷,誰也搞不懂怎麼回事。
手術歷經一小時後終於完成了;鄧超沒有再為難明倫,只是繼續他手上的縫合工作,親自用心地一針一針地縫平,令在場的人發出驚歎:真是太漂亮了!明倫覺得心頭又一熱,同時想起上回在超市外面,鄧超對她警告的那一番話,雖嚴厲但實際上卻充滿了溫暖的善意;就如同他現在所做的縫合工作一樣,一針一線都是他為人的正直和厚道。
負責準備用物的流動護士說:「鄧醫師從來不做縫合手術的,都是丟給別人去做,這次可真是有始有終,完全不假手他人。」
受到誇讚的鄧超依舊不為所動,默不吭聲地將手套一扔,回頭交代了一些事之後就大步大步地踱了出去。然而,明倫心裡有數,知道他依舊在生氣,為了她的「不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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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點多,Sara被送回外科病房,明倫依然陪在她旁邊,而阿諾和朱友信也回家整理好她住院用的衣物用品之後,堅持要和明倫「交班」。
「你已經上了一整天的班了,應該回家好好休息。」阿諾體諒地說道。
「可是——」明倫有些不放心地說:「你們明天白天不都有事嗎?一個要上『美加』的課,一個下午要打工,行嗎?」
朱友信打斷道:「我可以辭掉工作來照顧姊姊,那種工讀的工作很好找,等姊姊出院後我可以另外再找。」
阿諾也接著表示自己的課不要緊,一切可自讀。
「我看這樣吧!」明倫望著這兩個不知照顧病人辛苦的男生,果斷地說:「我們三個人輪流來照顧她,晚上六點到到十一點這段時間由我來照顧;晚上十一點到早上七點由阿諾來陪她,夜裡他可以睡在行軍床上,這樣就不會耽誤到白天上課;而朱友信呢,反正再半個多月後就開學了,你就辛苦一點,白天回來醫院照顧你姊姊。」
「好!」朱友信歡聲道:「白天裡病房比較熱鬧。」
阿諾聞言,敲了一下他的頭,三人不禁笑了起來。
送走他們後,明倫回到Sara的床邊坐下,展開第一晚的伴護。
整個晚上,Sara都處在昏睡狀態,由於麻藥未退不得睡枕,明倫不時為她做著周邊按摩,並不時注意著引流管流出的液體,以及她手臂上吊著的點滴。
病房的值班護士也經常來為她測量生命症狀,並和明倫抱怨著工作上的種種不適。明倫記得她叫美娜,去年剛畢業;她非常愛笑,整個人予人春風滿面的喜感。明倫對她的印象很深刻。
「明倫姊,病房好忙唷!如果你沒調走的話該多好。」
「為什麼?」
「因為鄧醫師好凶哦!我們都不喜歡他,沒人願意跟他查房呢!如果你還在這裡的話就好了。」
想到「虎落平陽被犬欺」這句話,明倫首次為鄧超感到不平。她正色地對美娜說道:「鄧醫師只是對工作的要求比較嚴格罷了!只要你依照正常、正確的原則做事,他是不會刁難你的。」
美娜聳聳肩,十分不以為然。接著她望著沉睡中的Sara,讚歎道:「她長得真好看,真像碧姬芭杜年輕的時候,她是你的朋友嗎?」
「嗯!她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很好,一切正常。鄧醫師曾交代過要好好case她呢!說真的,她長得好好看啊!皮膚真白。」
明倫覷了一眼躺在床上的Sara,深深歎了一口氣,說:「是啊!她是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