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為防客棧敗走之徒挾怨報復,便日夜兼程趕至古劍山莊,甫到達“古劍山莊”門前,段逍與藥兒還未向看守大門的家僕道出來意,年輕的家僕早已經驚天動地地大呼小叫了起來,急忙連推帶拉的將兩人請入莊內,沿途還不忘大聲吆喝的向大廳內通報著訊息。
一踏入傳聞中的古劍山莊,藥兒不禁要為莊內精雕細琢的樓閣庭院驚歎。古劍山莊占地極廣,放眼望去盡是極富意境的假山流水、曲橋涼亭,莊內僕役不時行走其問。然而,那看似平凡愜意的風光景色,其實卻是暗藏玄機。
藥兒仔細地端詳著沿途的風光,由大門進入到正廳的曲徑甚長,兩旁的草地上遍植奇花異草,其中不乏名貴的滋補草藥,藥兒猜想,這應是古青雲體弱的妻子所栽植的。左方種有一大片的桃花林,如今已是落英繽紛,一片桃紅色的花海盡入眼簾,令人心曠神怡。藥兒冷眼觀看著數十步外的花林心知在這片艷麗的美景之中,其實隱含著非常人所能看穿的陣法。看似雜亂錯植的桃樹,卻是照著諸葛先生的八陣圖所種植的,內藏陰陽開闔、乾坤倒置之妙,不諳陣法之人若誤入此區,必深困花林,恐怕終生不得其門而出,思及此陣狠辣之處,藥兒只覺八陣圖的陣法果真虛虛實實、真假難辨,一有機會,她定要親身領教一番。
尚在默記陣法乾坤之時,藥兒忽覺身旁有人暗暗扯動著她的袖子,藥兒心知是段逍所為,她不動聲色的望向段逍,但見他不語,只是望向右前方一點,藥兒順勢望去,只見數名狀似僕役之人,正在灑掃亭院,雖身著布衣草鞋,卻掩不住一身深厚內力,一舉一動之間,雖看似平凡,但行動迅實、步伐輕飄,一眼即可看出均是習武之人。
藥兒雖自小深居於九寨谷,但其師卓不凡曾與各大門派交往密切,且隱居山林之前,自武林中一位負責撰寫奇人異事的“神筆”之處,獲得了許多珍貴隱密的書籍。藥兒平日除了沉迷於鑽研藥毒之外,更對這些雜記甚感興趣,加上她過目不忘的絕佳記性,使得她對武林之事並不陌生。
藥兒暗自觀察眼前數人的特征,再一一核對“武林奇志”中提及之人,半晌,藥兒心中已有了底,她放慢腳步,伸出一只青蔥似的柔荑,指著眼前一名正在修剪樹木的老翁,說道:“雙耳大而招風、耳緣穿有九個銀環,此乃‘青山派’吳銅。”
“少而華發,童顏鶴皮--天山怪叟是也。”她又指向另一名外觀特異,正在灑掃亭院的僕役。
“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雙眼含媚,‘鎮遠鏢局’的當家主母--董媚娘是也。”藥兒又接著指出數名當年在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聞人,但他們大多數都是忽然之間消聲匿跡,或傳聞已遭仇家暗殺身亡之人,如今卻在古劍山莊中隱姓埋名,甘心成為其中的僕役,實在令人煞費疑猜。藥兒甫說完,雙眉已不自覺的緊蹙,諒她再絕頂聰明,也猜不出其中緣由。
她轉而望向段逍,只見他也抿緊了雙唇,若有所思的看著自己,兩人的眼中,交換了彼此共同的結論:古劍山莊,果真非浪得虛名,莫怪江湖中人避若蛇蠍。
此時,走在前方帶路的小廝,見兩人步伐漸慢、四處張望似正在欣賞景色,心中一急,立刻就愁眉苦臉的向兩人喊道:“唉呀!兩位貴客,您就行行好,別折騰咱們了,趕緊隨小的入廳,咱們莊主夫人趕著救命呢!”
藥兒聞言,正想起步,已見前方大廳奔出數名人影,想是方才那小廝的呼聲喚來了古青雲。
古青雲三步並作兩步走至兩人面前,立即抱拳一揖:“段兄、藥兒姑娘,久侯大駕,請至大廳一敘。”
藥兒見來者有三,除古青雲外,尚有一名彪形大漢,體形雄偉結實,抱拳的手掌約莫碗口大小,甚是驚人,但黝黑的臉上盡是忠厚老實,一雙銅鈴似的大眼清澈明亮,全無半點狡黠神色,藥兒心想,此人雖生來一副虎背熊腰的嚇人模樣,但心地定是直樸淳厚、義肝忠膽。
至於另外一名衣著華貴,面容姣好的女子,應該就是古青雲唯一的妹妹--古明月。據藥兒所知,古明月自幼與其兄一同習武,但因資質欠佳,所練武功至多用以自保,難成大器;江湖中多指古明月容貌秀麗,堪稱當代絕色,且舉手投足盡是大家風范、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因此自她及笄之後,上門提親之人絡驛不絕,但古明月始終未曾定下親事。
此刻,古明月也正打量著眼前這名清麗脫俗的少女,她簡直不敢相信,世上還有比她更美的女子,瞧她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盈盈生波,又濃又密的睫毛在張合之間更顯迷蒙;一身粉嫩的肌膚在水藍色紗衣的映襯下,令人忍不住要多看幾眼。古明月看著美得不可思議的藥兒,不禁咬白了雙唇,眼泛嫉妒之意。但轉而望向另一名男子,高大挺拔的身軀有著天神般的威武,抿緊的薄唇看來有些冷酷,但仍是瑕不掩瑜,站在自己俊美的哥哥身旁,絲毫不遜色。
“藥兒姑娘。”古青雲見兩人毫無舉步之意,只有出聲喚道。“兄台沿途勞累,不如先至廂房梳洗--”
“嘖嘖!”一時玩興大起的藥兒,眼中又露黠檜神色,她背著手繞在著古青雲身旁,旁人被她弄得一頭霧水。“我說--古莊主,看來你是想媲美伍子胥一夜白發,怎麼才十幾天不見,你已不復當日那般風流瀟灑,不但面容憔悴、身形消瘦,就連發鬢--都冒出幾根白發了呢!”
藥兒心知古青雲為了唐琛琛之事,定是食不下咽,夜不成眠,見他兩人趕至,恨不得他們立刻為唐琛琛診治,卻又不敢莽撞行事,得罪兩人,才強抑著心中的激動,要他們先行歇息,不禁想出言調侃一番。
段逍見眾人皆是沉默不語,只得無奈的伸出大手,一把拎回輕得跟羽毛似的藥兒,卻不慎讓矮了他半截的藥兒撞上自己的胸膛。
“唉喲!”藥兒揉了揉被撞疼的小鼻子,沒好氣地抱怨著:“這麼大力做什麼?你難道不知道你的胸膛硬得像銅牆鐵壁似的!”
“你這丫頭!老愛胡作非為!”段逍寵溺的撥著她額前的幾縷青絲,無法否認藥兒的胡作非為,全是自己寵出來的。
古明月看著眼前這一幕,無法相信剛才還一臉冷酷無情的鐵漢,會成為面前這個連眼中都含著濃濃愛意的繞指柔。
藥兒淘氣地向段逍皺了皺鼻子,隨即回過身對古青雲說道:“我看,你也用不著那麼客套的招呼我們了,我和師兄之所以下山,本來就是為了尊夫人的病,其余那些雜七雜八的禮節,就免了吧!。”
古青雲聞言,原本黯淡的雙眼立即迸出光彩,他驚喜的望著藥兒,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和藥兒至今不過見了兩次面,但每次都被她這種隨心所欲的話給弄得舉止失措,老實說,他有些同情段逍了。
“喂,你到底帶不帶路啊??還是你打算在唐琛琛死後,再娶一個?”藥兒有些火爆的喊著。
“不--藥兒姑娘,這邊請。”古青雲難掩欣喜之情,立即帶路前去,絲毫不在意藥兒的出言不遜。
一行人隨即來到唐琛琛的房內,甫進門,藥兒就被一股清新芬芳的花香所吸引,她環顧了明亮寬敞的臥房後,發現房內四周都擺放著一種不知名的花,香味便是由此花傳出。藥兒凝神細看,發覺此花花形甚為清麗淡雅,樣子和雛菊頗為相像,但顏色粉中帶白,含苞待放的外表,極為討喜。由於房內擺放數目極多,因此四周圍的空氣都充滿了花香味,但不知為何,藥兒總覺得有股揮之不去的煩悶感,令人昏昏欲睡。
“藥兒姑娘。”
藥兒正想趨前一探究竟,古青雲一行人已圍繞在唐琛琛的病床前,且出聲喚道。
藥兒一回頭,只見古青雲側坐於床沿邊,一手輕輕執起唐琛琛的纖纖柔荑,一手則憐惜地撥弄著她垂在額上的青絲,藥兒見狀,只得放棄好奇的念頭,快步走向病床前。
走近一瞧,藥兒這才看清楚唐琛琛的模樣。老實說,實在稱不上國色天香、沉魚落雁這類形容詞,平凡小巧的五官拼湊成的一張臉蛋,頂多以“清秀”一詞稱之,但卻有著奇妙的協調性;細致粉嫩的肌膚,搭配著雖不突出但卻秀雅的五官,看起來楚楚動人,惹人疼惜。藥兒心想,以古青雲這等頂天立地的英雄豪傑,卻為了一位貌不驚人的女子身陷情關,想必唐琛琛自有其過人之處。
古青雲隨及吩咐下人搬了張椅子讓藥兒坐下,藥兒坐定後,卻不直接把脈,只是直盯著琛琛蒼白的病容看,不時蹙眉深思,旁人見狀,也只能屏氣凝神,靜觀其變。
“古莊主。”半刻鍾後,藥兒終於出聲問道。“我有幾個問題必須請教你,事關尊夫人的病情能否痊愈,請你務必據實以告。”
“那是當然,藥兒姑娘有何疑問,盡管開口詢問,古某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首先,當日你在九寨谷中曾提及尊夫人中的是‘摧心滅骨草’,此毒源自西域,且非常稀有,中原武林更是罕見,尊夫人是如何身中此毒?”
古青雲聞言,臉色一沉,半晌才緩緩地歎了口氣,說道:“此事必須從頭說起,琛琛之所以身中劇毒,皆是因我而起。先父生前曾雲游四海,足跡遠至西域各國,一次因緣際會下,偶然搭救了‘陀羅國’的國王,先父在陀羅舉國盛情邀約下,在當地住了三年,國王更要他唯一的掌上明珠--那真公主,認先父為義父。一年前,那真公主微服至中原各地游歷,特地到古劍山莊問候先父,未料先父已逝世多年,為盡地主之誼,我便邀請那真公主在莊內住下,此舉本是基於先父情面,木料久住之下,我對那真公主一直保持著兄妹之情,但她……她卻暗自心儀於我。只是,我與琛琛青梅竹馬,她雖只是莊內的婢女,卻與我相知甚深,十余年的情感,又豈容外人介入。琛琛的個性膽小羞怯,從不與人相爭,但那真公主卻處處相逼、惡言以對,歷經數次爭執後,她對琛琛的敵意日增,但我始終認為,只要我與琛琛成親之後,那真公主便會死了這條心,因而疏於防范……才讓她有機可乘,下毒加害琛琛。”
過往的一切如潮水般湧來,一幕幕都讓古青雲如椎心般疼痛。他想起琛琛怯懦而善良的笑臉,想起她輕靈而悅耳的笑語,更想起她對自己無微不至的照顧……他曾將長久以來琛琛對他的體貼視為理所當然,一但習慣後便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忽略了她,但琛琛卻總說:“你不必給我什麼或付出什麼,只要接受我,對我就是一種幸福。”
他曾經以為,真愛只需深藏在心底,所有的情深意重、生死相許,他總是將其靜靜地流淌在心中,不曾訴與琛琛知曉;然而如今見她徘徊生死關頭,他卻有了真正的恐懼;她怎麼能死?怎麼能在與他共諦白頭偕老的誓盟之後棄他而去?而他甚至沒來得及把愛說出口?
低迷的氣氛充斥在室內,幾乎要令在場之人窒息,藥兒卻無暇為古青雲的深情而感動,一心只牽掛著中毒的前因後果,她知道自己就快要解清這團迷霧,同時也將厘清令她深感不適的氣味來源,只是,恐怕她必須冒一次不小的險。
“但不知,那真公主是如何對琛琛不毒的?”
經藥兒這麼一問,古青雲原先悲傷的面容更添一抹肅殺之氣,想起當日那令人肝裂腸斷的一幕,他一向冷靜過人的自制力也不禁瓦解。他說道:“我與琛琛成親半個月後,那真公主一直安守本分,未再做出任何腧越之舉,因此我將原先為了保護琛琛,而下令她們單獨見面的限制給松懈了。未料一日,那真借口要與琛琛談心,不希望有外人打擾,便將所有婢女打發走,琛琛一向純良天真,根本想不到那真的心會歹毒至此,對她遞過來的茶水也毫無戒備,才喝了第一口,‘摧心滅骨草’的毒性立即發作,琛琛難忍劇痛而倒地呻吟……原先我回房後見不到琛琛,便有不祥之感,聽見她的聲音,立即趕至那真房中,這才發現……”
古青雲難忍悲痛,因而住口不語。當日他眼見愛妻受此折磨,一時難抑忿恨,狂性大起,當場便要將那真一掌劈死,幸虧聞聲而來的數十名僕役將他架住,莊內的僕役雖各有來頭、身手不凡,但遇上古青雲狂性大發時卻也無可奈何,眼看眾人就要阻止不了之時,古青雲的結拜兄弟--程朗大聲一喝:“此刻若殺了那真公主,琛琛醒來定怨你不仁不義。”此話一出有如當頭棒喝,古青雲這才抑止了狂怒下的殺機。但他仍一眼望向已跪在地上發抖不已的那真公主,下令將她關入莊內地牢,琛琛一日不醒,她就一日出不了地牢。
“那真公主現今人在何處?”
“莊內地牢之中。”古青雲實在不願再提起那名為愛生恨、下手歹毒的女子。
藥兒心想,幸而古青雲在盛怒之下仍保有理智,未出手殺了那真公主,否則以她堂堂一名陀羅國的公主,流連中土多時未有音訊,只怕此刻,陀羅國王早已找上門來了。何況,此次要救活唐琛琛,那真公主絕對是關鍵。
藥兒接著說:“原來如此,但‘摧心滅骨草’此毒陰狠至極,中毒之人除了初時會有劇痛流竄全身經絡外,隨後即陷入沉睡之中,外表看來雖無異處,但毒性早已在全身上下蔓延侵蝕,一寸寸地瓦解中毒之人體內的五髒六腑,時日一久,更會進一步毀損全身的骨骼,直到毒性行至心髒之處,就算華陀再世也難妙手回春。”
古青雲聞言,艱難地開口問道:“琛琛中毒至今,已有……已有十七日……。”
藥兒看著古青雲恐懼的雙眼,不忍地垂下眼瞼,低聲說道:“那麼,只剩……”
“三天。”
門外倏地冒出一句話,聲音聽來滄桑而顫抖,眾人立即回頭望去,只見門口站著一名身形矮瘦、臉上滿布皺紋的白袍老人,他看來非常老,老到似乎連多走一步路、多說一句話也會非常吃力。
藥兒謹慎地自椅子上站了起來,看著眼前老者已然全白的發絲,拄著拐仗的手更是青筋盡凸幾可見骨,看來可怖至極。藥兒細心地觀察到老者的右手拇指上套了個銀質的指環,表面隱約可見是條龍形雕刻,也許是因為常觸摸擦拭的緣故,看來晶亮如新。
驀地,藥兒心中一驚,莫非他是……
此時,古青雲也立即上前攙扶這名老者,態度畢恭畢敬,說道:“董伯,你怎麼不在房中歇息呢?”
老者笑笑,緩慢的開了口。“有貴客到,我怎麼能不出來見客?”
話才說完,便腳步蹣跚地走至藥兒面前,咧著嘴微笑著,和藹地說:“小姑娘,你就是卓不凡那小伙子的徒弟--藥兒是吧!?”
藥兒立即回道:“是,晚輩便是藥兒,師父曾多次與藥兒及師兄提及當年之事,若非您妙手回春,多次將師父由鬼門關前救回,師父早就沒命了。這麼多年來,師父念念不忘您的救命之恩,藥兒在此代師謝過‘龍藥師’。”
此話一出,眾人莫不大驚,藥兒口中的“龍藥師”,是當年武林中響叮當的人物。其醫術出神入化、無人能及,尤其他與愛妻阿董兩人,只以醫者自居,不管傷者為何人皆為其診治,贏得武林人士一致推崇,但在其妻阿董因病亡故後,龍藥師便在武林中絕跡,傳言他已歸隱山林。未料,他竟在古劍山莊長居數十年。
而古青雲更是始料未及,他對董伯的來歷一無所知,但先父曾多次囑咐需對董伯善加對待,因此他一直不敢怠慢,誰知這名神秘的老者竟是他一度千方百計尋訪的龍藥師。
正當眾人都驚愕不已時,董伯只是淺淺一笑,眼中卻透露著對藥兒的贊賞。
“龍藥師多年前就已隨著阿董而去,早就不在人世了。站在你面前的,只是個苟延殘喘的小老頭--董伯罷了。”
藥兒會心一笑,也不執意探人隱私,畢竟過往之事,誰都無權多加置喙。
董伯隨及走至一直沉默不語的段逍面前,看著他雄偉不凡的面貌及身上凜然的正氣,點了點頭說:“那麼,你自然就是卓小子的大徒弟--段逍?”
段逍只是淡淡的回道:“晚輩就是。”
董伯望著段逍和藥兒,淺笑著說:“卓小子真有福氣,有這麼兩名好徒弟,真是好福氣、好福氣。”
此時,古青雲已按捺不住,出口問道:“董伯,琛琛之事--”
“你先別急。”董伯仍是一貫慢條斯理的態度。“琛琛這小姑娘,心地這般純良,老天爺不會要走她的。這丫頭笑起來的模樣和她真是像極了、像極了……”董伯似乎已掉入回憶的深淵中,兀自緬懷起那個令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女人。
“董伯。”藥兒問道:“您既然知道此毒的習性,想必也有法子救治琛琛姑娘,何不……”
“呵呵。”董伯笑了起來。“老囉!老囉!你瞧瞧我這不中用的手,抖得跟什麼似的,哪還持得了銀針呢?”
“銀針?”一個念頭倏地竄入藥兒腦海之中,她隱約想起了什麼,卻又不太確定,董伯到底想暗示些什麼?
藥兒望向笑得神秘的董伯,卻怎麼也猜不著,令她有些心浮氣躁。
“好了,好了,救人也得先顧著自己哪!天色都這麼晚了,你們就先各自回房歇著,明日再共商對策吧!。”董伯話才說完,便自個兒緩慢的走了出去,留下一室面面相覷的眾人。藥兒正想喚向段逍,卻一眼瞥見古明月自始至終都盯在段逍身上的眼神,一時之間,心底的感覺又亂了,她歎了口氣,慢慢地踱回了房。
回房後,藥兒這才發現自己的一雙腳已有些不聽使喚。她勉強走至床邊坐下,將兩腿攤平放直,手才剛搭上大腿,肌肉便無端搖晃了起來,藥兒吃了一驚,趕忙做些松筋軟骨的按摩。誰知,越抓越不得要領,反倒更疼了起來,藥兒想再試試,卻不小心碰著了痛處,她一咬牙,迅速地將手給伸了回來。
望著自個兒不停傳來酸痛感的雙腿,藥兒不禁挫折的歎了口氣,明明是多年的老毛病了,她卻連基本的按摩也做不好,一轉念,藥兒想起過去在九寨谷時,每隔數天,段逍總會端了盆熱水替她熱敷,這才讓藥兒依賴他到了連自己也照顧不好的地步。但隨及又想起古明月看著段逍時的眼神,她實在沒有辦法欺騙敏感的自己。她突然覺得,下山之後,許多事情似乎都慢慢在改變中,這種無法掌握的感覺,讓她覺得好累。
段逍進房後,看見的就是藥兒這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藥兒一聽見開門的聲音,立即抬起頭望去,果然看見段逍端了盆熱水和條熱毛巾走了進來。藥兒立即可憐兮兮地用雙大眼睛看著他,腿上的酸痛讓她真想抱著段逍痛哭一場。
“又發疼了?”段逍在她床邊坐下,似笑非笑地問著,瞧著她一臉可憐的模樣,雖知是她從小到大的慣用伎倆,卻總是捨不得罵她。
“疼!疼死了!”藥兒扁著嘴喊著,沒來由的眼睛裡直冒酸,紅了眼眶,豆大的淚珠眼看就要奪眶而出。
段逍一見她掉眼淚,也慌了手腳,直問:“怎麼了?真這麼疼?還是,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了什麼事?教她怎麼回答嘛?說她看不慣古明月的眼神?說她想回九寨谷?
還是說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變得這麼脆弱?要是真能說得出口,她還用得著用淚水來宣洩嗎??
“沒什麼。”藥兒一把抹去淚水,吸了口氣說:“只是疼得厲害,有些難過罷了。”
一聽,段逍立即將熱水盆擺在地上,半跪在床邊,忙著把藥兒的雙腿抬至床沿,不時還抬起頭安慰藥兒說:“不要緊,再忍忍就好了,我馬上幫你熱敷。一會兒就沒事了。”
藥兒看著段逍一臉的心疼,忙著替自己脫下軟布靴,拆掉纏著小腿的功夫帶,將一雙白蓮似的纖纖玉足擱進熱水盆中,小心翼翼的將熱毛巾敷在腫脹的足踝上。自下山後不斷瑩繞心頭的不安全感,這才消退了許多。
“你看看你,就是不懂得照顧自己,害得一雙好好的腿變成這樣。當年若不是我及時趕到,將吊在山崖邊的你救上來的話,恐怕你這條小命早沒了。”
“哦,你還敢說呢!要不是你說山崖上的七情果是練武之人的至寶,我也不會想到要去摘下它做你的生日禮物,害得我不但沒采到七情果,還從山崖邊跌落,哪,一路擦撞下來的結果,就是讓這雙腿站不久也走不遠。”
段逍抬眼望著她,想起當年在崖邊救回全身傷痕累累的藥兒時,已呈半昏迷狀態的她,還不停喃喃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沒采到……七情果,對不起……”想起她軟綿綿的童音童語,一時間,他也只能低下頭,沉聲說道:“真是個傻丫頭。”
桌上靜靜燃燒著的燈台,釋放出半明未暗的紅亮火光,將斗室烘照出暖洋洋的氣氛,寂靜的空間內,只偶爾傳出幾聲擰干毛巾的瀝水聲。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然而卻在兩人的心中形成永不滅的風景,成長並沒有使兩人情感流逝,一直都駐足在兩人相偕扶持走來的回憶中,一幕一景,都在四季遞嬗的流光歲月中,成為支持彼此的力量。
段逍將藥兒的襯褲拉至膝上,露出兩截均勻修長的小腿,無可避免的望見她傷後留下的疤痕,細細碎碎的,雖然已經淡去,若不細看是絕無異狀的,只是,卻已在他心上烙下抹不去的印痕。他知道藥兒身上的疤痕不止這些,手腕上、肩膀上、胸口上,都有當年留下的慘痛記憶。那年,她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而他,第一次知道什麼叫痛徹心肺;那種在左胸口上,似刀割、如針扎般,被片片剝離、寸寸撕裂的絕望痛楚令他失了心離了魂。
只要能夠一輩子守護著她,不論是以友情、愛情或者是親情的面貌出現,對他都是一種幸福。
不知過了多久,段逍才感覺到盆中的熱水早已變涼,他將藥兒的雙腿擦拭干淨後,一抬頭,才發現疲倦至極的藥兒已倚著床柱迷迷糊糊的睡著了,純真的睡顏,有著孩童般的天真無邪,他笑了笑,輕輕的將藥兒躺平在床上,才剛將羽絲被蓋至肩膀,就見藥兒又蒙蒙朧朧的睜開了雙眼。
“傻丫頭,你一定累壞了吧!?乖,快閉上眼睛,早點睡。”說完,段逍便要轉身離去,卻又感覺衣角被什麼給勾住,回頭一看,才知是藥兒的手正緊緊扯住他的衣角。
藥兒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像個孩子抓住了心愛的玩具,死都不肯放手似的,一雙大眼睛更如泣如訴的直盯著段逍,好半響才開口說道:“我認生,睡不慣這兒的床……師兄,你留下來陪我嘛,別走了,好不好嘛?”
段逍歎了口氣說:“藥兒,這裡不是九寨谷,不能這麼隨心所欲的,你答應過我,下山後,一切都按照世俗規矩行事的,你忘了嗎??”
“可是咱們從小就同睡一房,要是我半夜醒來看不到你,我就再也睡不著的;師兄,你留下來陪我嘛,別管那一堆雜七雜八的繁文褥節了,好不好?”
“藥兒,人言可畏……”
“要說就隨人家說去,咱們行得正,干嘛理會那些無聊的流言?師兄,你留下來陪藥兒嘛,你真的忍心把藥兒一個人丟下?”
段逍望著藥兒一臉冀盼的表情,感覺自己的意志正一點一滴的融化,他低頭思索了半晌,才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真是拿你沒辦法!好了,你快睡吧!,今晚我就在你床下打地鋪,留下來陪你就是了。”
聞言,藥兒皺緊的眉頭這才舒展開來,露出了嬌俏動人的笑顏,段逍搖了搖頭,勾起食指輕輕的在她額上一叩,無奈的笑了笑。
藥兒一聽段逍要留下,立刻迅速地躺回床上,讓段逍替她蓋好被子,藥兒又問道:“師兄,你還記得我八歲那年,剛讀明白了幾冊藥理,就跑到山上摘了一堆藥草,也不知道有毒沒毒的,就全和在一塊熬煮,黑呼呼的端一碗給你,誰知你二話不說就全喝光,差點沒嚇死我,生怕你有個萬一。”
“怎麼會不記得?你從小到大哪一次不是拿我當試驗品,虧得我身強體壯,居然沒讓你給毒死;那一次的藥,實在算不上什麼。”
藥兒一聽,嘴角立即揚起微笑,她閉著眼睛,回想起過去的一切,又說:“是啊?,我也老覺得想不通,怎麼我打小到大病痛不斷,反而是你卻難得生一次病;尤其是十歲那年,我燒得厲害,你整晚忙進忙出的替我換冰毛巾,一刻也沒停過;還有啊?,師父過世的那一年,我好幾天滴水未沾,哭壞了身子,你一急,差點沒把我綁起來,押著我吃飯呢!哦,還有、還有……”
“藥兒。”段逍出聲打斷了她的話,感覺她自下山後真有些反常。“你是怎麼了?以前你從來不提這些的,怎麼離開九寨谷後,總是想著以前的事?”
藥兒睜開眼望著段逍,欲言又止。有些事,她是在下山後才漸漸明白的,卻又發現,曾經她以為會一生一世擁有的東西,其實是很容易失去的。從前,她挺向往山下熱鬧繁榮的生活,當一切都真實的呈現時,她才發現,那並不是她所能習慣的世界。
藥兒歎了口氣,還是決定將一切擺在心中,卻又忍不住說道:“我在想,也許我們不應該離開九寨谷的。”
藥兒淡淡的一句話,讓段逍也陷入無限的沉思中。什麼時候,他捧在手心呵護的小藥兒,也到了敏感纖細的年紀,也有了不能同他分享的心事?
窗外的夜,是如此漫長而寂寞,而擁著紛亂心事入眠的兩人,只能將答案交付給時間來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