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不是孤兒。」
柳依顏下了床,坐在窗前椅子上,兩手支頤,望著遠方翠綠的山巒。
十幾年來一直認定自己是孤兒,面對爹爹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親人,她其實是想認又害怕,既高興又忍不住埋怨。
怕他認錯人,怨他竟然遺棄她十幾年。
那日哭泣過後,好不容易平下心來聽爹爹的解釋,才知道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十二年前的一場災難。
一個蒙面歹徒闖進家裡,持刀殺死了娘,砍傷了爹,匆忙中爹爹將她送到府裡圍牆外的一棵大樹上,命令她待在上頭,她才逃過一劫,而等到歹徒走了,爹爹回過頭來找她時,大樹上已不見她的蹤影。
對這一切,她其實沒有太大的印象,只隱隱約約記得那年下了場好大的雨,她從某個高處往下爬,而後就是不斷向前奔跑,想要找個人倚靠,而後就這麼一頭撞進了義父的懷裡。
明白了義父對她的救命之恩,爹爹也能體諒她早先為籌義兄的救命錢而賣身青樓的事情。
現在他們兩父女只是需要一點時間,來彌補過去這十二年來的生疏。
「真好……」她輕歎一聲,雙手放下來,改為趴在窗欞上,眼前突然遠遠的晃過閻鷹的身影。
閻鷹?他要去哪兒?
她開口想喚,正巧閻鷹轉頭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中的冷漠直衝入她心頭,聲音就這麼卡住了。
為什麼?她的心在嘶吼。
為什麼回到了他的莊院,他的態度卻有了不同?彷彿初相識時的仇恨又回到了他心中,彷彿這一路兩人的相處,若有似無的情愫全都是出自她的幻想,她已被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
冰涼感覺劃過臉頰,低落手背,她抬起另一手輕輕摸著那顆水珠,卻引落了更多水珠。
透過朦朧的視線,她望向早已無閻鷹蹤影的窗外,心頭更覺淒涼。
明明知道兩人之間的仇恨糾纏不可能輕易化解,為何她就是無法讓自己不在意他呢?
情絲,為何就是斬不斷?
***************
「小姐!」
武強輕喚一聲,恭敬的立在門旁,凝視王薔薇的雙眼卻忍不住散發著愛慕之意。
「叫你去查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王薔薇淡淡瞟他一眼,隨即逕自對著銅鏡梳妝打扮。
等了半晌,依舊不見武強有任何回應,她不禁抬眼瞪去,只見武強兩隻眼睛直直瞪著她,絲毫不掩愛慕之意。
「還不說?」王薔薇怒斥,眼神閃過一絲輕蔑。
也不想想自己什麼身份,竟然敢用那種眼神看她?
要不是他武功高強,可以替她在這裡鞏固地位,替她做事,她老早要爹爹辭了他,省得礙眼!
「是!」武強連忙回答。「閻莊主帶回來的那個女孩名喚柳依顏,是這裡人稱柳老爺的女兒,她在回莊的途中被人砍傷,而刀上又有毒……」
「有毒?」王薔薇打斷他的話,一臉急切。「那她死了沒有?」
瞧那日閻鷹對她的呵護模樣,他們兩人之間肯定有些什麼。
不行!閻鷹是她的。自從兩年前在府裡的一場宴席上見過他之後,他俊帥的外貌,以及那客氣卻冷淡的叫人忍不住想親近的態度,著實叫她著迷,認定他就是自己未來的丈夫。
可是這兩年來,不論她如何表態,甚至三不五時就找理由上門來,閻鷹對她的態度始終冷淡,卻更激起了她想得到他的心。
如今她好不容易尋死尋活的要脅父親為她出面,硬是要閻鷹娶她,卻莫名其妙的出現了這麼一個女子?
不行!說什麼她也不會讓人把閻鷹搶走!!
那個女人最好中毒死了,不然她也會想盡方法要她的命!
「沒有。」武強看著小姐臉上閃過的各種情緒,心裡頭既痛又酸。
小姐變了!
原本她只是個有些驕縱任性的千金大小姐,但是自兩年前看見閻鷹之後,她就變了,變的愛使詭計,變的陰晴不定,常常為了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打罵下人,甚至有時為了與那些同樣為閻鷹癡迷的小姐們一較長短,她還常常命他私下去教訓那些小姐,要她們此後不得再與她爭閻鷹。
他心痛小姐的改變,卻仍依照小姐的話去做,只因他早在十年前進入知府府邸時,就情不自禁的愛上小姐了,因此縱使明知小姐的行為不對,為了博取她的歡心,他還是做了。
「沒有?」王薔薇臉色立刻大變,眼珠子一溜,站起身來,對武強下命令。「帶我去她的房間。」
「小姐?」武強一愕。「小姐要去她的房間?」
「廢話!」王薔薇不耐的斥責。「本小姐不是說了要你帶我去她的房間?」
「小姐……」瞧了瞧她的臉色,武強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不知該不該照她的話做。
「還不快點?」王薔薇怒瞪著他。「去!你不去,我自己去!」不相信沒人帶路,她會找不到那個女人的房間!
說著,就自個兒往前走了去。
「小姐……」遲疑片刻,武強還是追了上去。「小姐,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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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個好消息,為何當事人的反應卻有如聽見天大的噩耗一般?
楊霆著實不懂,但一見到柳姑娘毒性去除後,不但沒有好起來,反而越來越憔悴,而莊主則是在深夜,以為沒有人看見的時候徘徊在柳姑娘房門口,他實在忍不住要開罵了。
明明一個郎有情,一個妹有意,做什麼在意義女不義女的?
再說,仇人義女的身份會抵得過救命恩人女兒的身份嗎?怎麼說也是有血緣關係的勝訴嘛!
可是呢,莊主那顆頑石,還是需要有人點醒。既然沒人敢說,只好他來當這個說客了。
「莊主。」楊霆敲了敲書房的門。
「進來。」聽出是楊霆的聲音,閻鷹淡淡道。
「莊主,」楊霆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才開口。「你和柳姑娘……」
閻鷹一個冷眼睇去,楊霆頓時沒了聲音。
「莊主難道沒有想過你娘是誰安葬的?」一咬牙,顧不得莊主臉色難看,楊霆一口氣將話說完。
「這是什麼意思?」閻鷹然起身。
「什麼意思?下葬不需要錢嗎?作法事不需要錢嗎?身為兒子的人不知道娘親死亡,而你們在那兒又無親無戚,誰會替你娘籌錢下葬?」
閻鷹讓這一番詰問堵的是無言以對,他一直以為替娘籌錢下葬的是官府,但聽來似乎不是這麼一回事。
莫非……
「答對了。」楊霆自閻鷹突變的臉色揣測出他的想法,點點頭強調。「就是柳姑娘。」
是她……她籌錢葬了娘……
「莊主,」楊霆緩了口氣,明知接下來的話,莊主不會喜歡聽到,但他還是得說,畢竟莊主誤會柳姑娘夠久了。
「莊主,在你們離開後,我們正巧遇見百花樓的嬤嬤,她知道我們將柳姑娘帶走,所以特地趕來要人。我給了她一些銀兩打發她,但是也從她口中知道,當初柳姑娘簽下賣身契之前,先向她借了十兩銀子,好葬了莊主的娘親,而後才又拿了五百兩銀子去替杜耀買通。」楊霆頓了下。「所以嚴格說起來,柳姑娘的賣身錢是五百一十兩銀子。」
「五百一十兩銀子……」閻鷹喃喃念著。
她竟然拿自己賣身的錢來替他娘親下葬?
「莊主,」楊霆試探的看著閻鷹的臉色。「其實我一直想說幾句話……」
閻鷹淡淡睇他一眼,不置可否。
見莊主沒有反對的意思,楊霆就大著膽子說了。
「其實老夫人的死跟柳姑娘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所做的不過是聽從杜老頭的遺言,努力為杜家留下一條血脈,不讓杜家斷了香火,如此而已。」
閻鷹突然轉頭正眼看著楊霆,他不由猛吞口水。
「所以……」楊霆頓了下。「如果莊主真要尋仇,找的對象也應該是杜耀,而不是柳姑娘。就算柳姑娘知道杜耀的流放地點,但是只要莊主下令,探子們也絕對有辦法查出來的。」
與她無關?
這點他又何嘗不知道?
若非清楚這點,他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救柳依顏,也不會只用言語恐嚇她說出杜耀的下落。
「我想莊主應該很清楚這點,所以莊主對柳姑娘也沒有惡意刁難,但是這樣是不夠的。」楊霆小心翼翼的試探著。「況且如今又知道柳姑娘其實是柳老爺的女兒,如此一來,一個弒母兇手,一個救命恩人,莊主您與柳姑娘可說是無恩無仇了。」
無恩無仇……
閻鷹無言苦笑,眼神出現從未有過的茫然。
真能無恩無仇嗎?
「但是這兩種都只是牽連出來的關係。嚴格說來,」見自己的話似乎有些打動莊主的心,楊霆更加努力鼓動三寸不爛之舌。「柳姑娘本人還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閻鷹霍然回首瞪向他。他在胡說些什麼?
「我可不是胡說。」楊霆提醒道。「莊主難道忘了柳姑娘之所以會中毒,全是因為她不顧一切的衝出轎子,警告你有支箭射向你?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柳姑娘好像還推了莊主一把?」
楊霆這一席話有如當頭棒喝,頓時讓閻鷹默然了。
原就清楚殺人兇手不是她,認真說起來,她所犯的罪過也不過就是拿錢替杜耀開脫死罪。
但當初找不到杜耀的人,而她又堅持不肯說出社耀流放的地點,挫敗之下,被仇恨蒙昏了頭的他才會執意遷怒到她身上。
然而冷靜下來後,他才明白堅持留她在身邊,除了這些勉強說的過去的理由外,其實還包含了他的私心,他想留她在身邊。
自初見面,他便對她有種特別的感覺,或許是她眼神中的聰慧,或許是她驚慌中仍力持鎮定面對他的態度,深深打動他的心。
而兩人一路上的獨處,只是讓她的影子更深印心中,但他始終不承認,也不願承認。
如今楊霆這一番話點醒了他,也讓他開始後悔前兩天在她面前表現的冷漠無情。
面對十幾年未曾謀面的父親,她的害怕,她既想認親又怕受傷害的心情,他不是沒看見,卻因著心頭的紛亂而故作視而不見,想必已經狠狠傷害她了……
一思及此,閻鷹心頭為之緊縮,拋下一旁的楊霆,逕自往柳依顏房間行去。
「莊主……」
楊霆愕然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笑著搖頭。
走的那麼急?真是的!
也不會先謝謝他這個幾乎快說破嘴皮子的人!
算了!希望他們能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希望莊主能耐著性子好好擺平那個自己送上門來的千金大小姐,可千萬別生出什麼事端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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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眠,柳依顏倚著窗欞,怔怔發愣著心想,或許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不是早就打算要一個人到蘇州過日子?
如今多了一個爹爹,或許他們父女倆可以在蘇州開個小藥鋪,爹爹賣藥,而她則繡些東西,一起度過未來的日子……
砰的一聲!房門霍然被撞開的聲音嚇到了她,她轉頭一看,只見一個衣著華麗,滿臉神氣的女人領著一個高壯,看似護衛的男子進來。
「你們是誰?」柳依顏皺起秀眉,不悅的看著這兩個不懂禮貌的人。
「我是誰?哼!」王薔薇冷哼。「這話還是我要問你的呢?你又是誰?」
既然對方無意回答,柳依顏也懶得搭理,逕自轉過頭去,繼續欣賞窗外風景。
「你!」見自己完全不受重視,王薔薇俏臉扭曲,隨即又刻意回復平靜,還揚聲咯咯嬌笑起來。「既然這樣,我就先自我介紹好了。我呢,是知府大人的掌上明珠,王薔薇。」
知府千金?干她何事?
柳依顏懶懶瞥她一眼,隨即又轉回窗外。
「你!」王薔薇猛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怒火。「同時,我也是閻鷹的未婚妻,紫藥莊未來的莊主夫人!」
就不信你還能保持無動於衷的態度!
一抹惡意的微笑爬上了王薔薇的嘴角。
未婚妻?
柳依顏猛然一震,回頭瞪著笑的志得意滿的王薔薇。
「他有未婚妻了?」
這個念頭恍如晴天霹靂,轟的柳依顏一陣茫然,隨即苦笑起來。
原來他早就有未婚妻了,難怪這一路上,他雖細心照料自己,卻始終保持距離,就連自己脫了衣裳時,也不曾見他眉眼挑動,原本還以為是因為義兄的關係,沒想到竟然是因為他有未婚妻了。
難怪當爹爹認她時,他可以那麼決然,那麼冷淡的看著一切,無視她臉上渴求安慰的神情,無視她的害怕與不知所措,想必那時他心裡一定是鬆了一口氣吧?
她的毒解了,而且又有親人出現了,他不需要再為她的安危負責任了。
「知道了吧?」王薔薇斜睨她。「識相的,就快點離開這裡,免得惹人嫌!」
「你放心,我會離開的。」柳依顏淡淡說著,臉上神情又回復了平靜,心裡離開的念頭更加堅定了。
早就認定他們之間不可能,如今這個未婚妻的出現只不過更證實了這點,又有什麼好難過的?
她調轉眼眸,望著窗外遠方的山巒,努力的說服著自己,但那一絲絲痛楚卻仍循著血液在她全身流動著。
「最好是這樣,」王薔薇惡狠狠的瞪著她。「否則……」
「否則如何?」
冷鷙含怒的聲音乍然響起,恍如一陣冰雹下來,空氣頓時為之凝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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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則如何?」
聲音裡的陰冷讓王薔薇忍不住打個冷顫,嘴角也微微顫動。
好……好嚇人!她從未看過這樣的閻鷹,光是他聲音裡的冷意就足以讓人凍結,更別提他眼裡的寒氣了。
瞧見小姐身子微微顫抖,武強立刻向前一步,擺明了誓死捍衛小姐的決心。
好奴才!不過跟錯了主人,也……愛錯了人。
閻鷹一眼就看穿武強對王薔薇的愛意,忍不住暗暗搖頭。
柳依顏面無表情看著眾人對峙的場面,一聲不吭。
「說啊,」閻鷹倚著房門,慵懶的姿勢卻掩不過眼神中的精光與輕蔑。「我倒是想聽聽你打算如何。」
「我……」王薔薇瑟縮一下,強顏歡笑道:「我不過是同柳妹妹開個玩笑罷了,哪會對她怎樣呢?」
「是嗎?」閻鷹問話越輕柔,眼裡的光芒就越叫人害怕。
「當……當然。」王薔薇扯過柳依顏。「不信你可以問柳妹妹。」為了怕她不配合,王薔薇故意將長長的指甲戳進她細嫩的肉裡。
柳依顏蹙起眉,忍下到口的輕呼。
「放開你的手!」閻鷹倏然站直身。
「啊?」王薔薇茫然以對。
「我說放開你的手!」閻鷹暴怒的扯開她的手,瞪著柳依顏手臂上幾道細細的血痕,細白肌膚上那幾道血痕顯得相當刺眼。
「該死的女人!」閻鷹手上加重了力道,幾乎折斷了王薔薇細嫩的手腕。
「啊!我的手!我的手!」王薔薇呼天搶地起來,邊還斥責武強。「武強!你在做什麼?還不快點救我?」
「放開小姐!」武強抽出腰間的劍,對準閻鷹的手砍去。
無視砍來的劍,閻鷹冷哼一聲,硬是又加重了幾分力道,直到聽見「喀」的一聲,才滿意的放開手。
「啊!我的手!」王薔薇頓時跌坐在地,滿臉慘白,豆大的淚珠自眼眶裡不斷淌出。「我的手斷了!斷了!」
「小姐!」武強收起劍,忙不迭扶起她。「你沒事吧?」
「沒事?」王薔薇忍不住用完好的手打他。「你瞎了眼啊?我的手斷了,哪裡會沒事?」
「小姐,我立刻帶你去看大夫!」武強馬上想抱起她。
「等等!」王薔薇恨恨的看著閻鷹與柳依顏。「我要你先替我把那個女人的手也給砍斷!」
上次在紫藥莊大門口給她難看,那時她看在閻鷹的分上算了。
如今閻鷹又為了這個女人給她難堪,還折斷了她的手,這仇說什麼也要報!
聞言,閻鷹冷眼怒瞪,而武強則是黯然垂頭。
「你聽見我說的話沒有?」王薔薇又打他。
「小姐,」武強低聲承認。「我打不過他。」
「打不過他?」王薔薇失聲尖叫,打的更凶了。「你不是知府第一護衛嗎?怎麼可能打不過他?你這個沒用的傢伙!」
武強抿緊唇,默默承受她的拳頭,抱著她走出了柳依顏的房間。
「我不甘心!」王薔薇回頭叫囂著。「你們給我記住,我絕對不會就這樣算了!我一定要你們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