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將 第五章
    顏年年昏過去的時間只有一下子,當靈羽將他扶到床上躺好時,他既長且濃的羽睫緩緩眨動,慢慢睜開雙眼。

    “干將!”睜開眼的第一刻,顏年年立刻想起剛剛滿身是血的干將,黑白分明的雙瞳四下尋找干將的影子。

    “干將在你懷裡。”靈羽指指他雙手緊抱的利劍。

    剛剛靈羽本來想取下來以免他傷到自己,結果他抱得死緊,不但沒能拿出來,還在他的手腕上劃出血痕,只好作罷。

    顏年年看向自己的懷中,果然干將正被自己緊抱著,銀色的光華映著鮮紅,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剛剛干將身上流出的,再度想起干將剛剛傷痕累累的模樣,心頭次次抽疼。

    “咦?干將的身體……”用袖子擦去血漬,這才發現銀灰色劍身有損傷,劍中央出現一道極細的裂痕。

    “怎麼會這樣?”

    “剛剛干將承受了兩拘魂使的一擊,傷到元神。”靈羽邊說著話,雙眼卻是看著顏年年,從顏年年的眼,顏年年的眉、鼻、唇到身上的每一個地方都看一次,而後終於有了結論。

    光論容貌,這人類是漂亮,可是論起五官的精致根本差他好大一截;再看他的身形,蒼白的肌膚下可以清晰看見骨架,一點也不像他白裡透紅,瘦不見骨。

    以外形看來,這男人全身上上下沒有一個地方勝過他,因此可見干將絕對不會是看上他的容貌。

    之前這孩子昏倒在床上,他沒有機會能夠發現他的特質,後來竟在他無所察覺不突然挺身救了干將一命,讓他發覺了一絲絲他與干將之間沒有的生死默契,竟然連昏著的時候都能感受到干將的危急。

    現在再瞧瞧他,整個人憔悴得宛如已經一腳踏人棺材,換成別人連說話都有問題,他卻緊抱著干將不肯放手,疲憊臉龐上是一雙炯炯有神的黑瞳,不用細想也曉得是為了干將。

    “傷到元神?對於將有什麼影響?”

    “干將是劍靈跟我們這些地仙不同,他無法自行療傷,必須有外力幫助。”干將才剛化為人形,尚未修練至脫離本體,當然沒有法子自己融合斷裂之處。

    “怎麼幫?”

    靈羽揚眉,首次覺得輸給這人類,且輸得心甘情願。“怎麼幫?我看你先照顧好自己比較重要,你的情況比干將嚴重多了。”若不是撐著一口為干將擔憂的氣,那個衰弱無用的軀殼肯定連舉箸都有困難。

    豈知,顏年年竟因為他的話而回以一個微笑,整張俊秀蒼白的臉龐為此綻放耀眼奪目的光彩,令人不禁以為上天打造這張臉龐,為的就是那抹無人能比擬的笑容。

    “我的身子不重要,十六年來我都是拖著同樣的軀體過,習慣後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可以告訴我怎麼恢復干將的元神嗎?對了,我還不曉得你是誰呢!”顏年年這才發覺他不認識這個美得不像人的男子。

    “叫我靈羽就可以了。”讓一個剩下沒多少日子的人記住他的名字一點意義也沒有。“要修復干將,就必須找一個能運用地火,並傳承當年干將、歐冶子其中一人鑄劍術的鑄劍師。”傳承干將之術的唯有一個,傳承歐冶子的同樣只有一個,能修復干將的就只有這兩個人。

    “這樣的人在哪裡?”

    “東北之地,你將干將交給我,我去就可以了。”即使遠在東北,他飛過去也不過半天的時間。

    沒答應他的話,顏年年搖頭,將干將以衣箱裡的布裹住,再小心地包上一層黑綢巾。

    “別傻了,你不會是想要自己帶他去吧?恐怕不用等拘魂使來拘你的魂,你就先死在半路上成為游魂了。”

    顏年年再次搖首。“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希望你能夠帶我一起去,我曉得你一定可以。”這白發長過足踝的男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人類,想必一定跟干將一般可以帶人飛行。

    “我是可以,可是你現在的身體可不能抵住強風吹襲。”而且為什麼他必須帶他去?

    顏年年淒然一笑。“我曉得,可如果承受不起,至少我是死在干將身邊。”他的要求也就這麼多而已。

    等待的滋味他已嘗過,那不好受,若是在等待中拘魂使又再度來到,與其在等待中死去,還不如死在干將身邊。

    “你……”靈羽擰眉,實在無法討厭這個奪去干將的心的男人,可心裡的那股怨依然存在,不會因此而消失。

    任他打量自身,顏年年重新為自己換上一件夾衣,然而沒有秋盈跟干將的幫助,翻了半天就是找不著該從何穿起。

    靈羽忍不住搶過他手中的衣服替他穿上。“算了,我帶你去,不過你可不准給我死在半路上。”沒看過這麼沒神經的人,連他這個地仙都懂得人類的衣服怎麼穿,他卻不會。

    “謝謝你。”小心捧起干將,顏年年臉上的淺笑在此時看來格外惹人心憐。

    “別謝我。”送他到鑄劍師那兒後,他就要回谷,再也不打算出谷了,以後兩人不會有相見的可能,他不想於此時牽扯不清。

    顏年年依然淺笑。“還是要謝謝你。”

    靈羽蹙眉,不再多說話,瞧見他很快留了一張紙條給家人,筆毫揮灑時頰邊的淺笑似乎一度消失,然而仔細一瞧,依然是那柔柔的笑。

    這人到死都會是同樣的表情吧!

    “走吧!”

    “交代完了?”

    “嗯!”該說的都說了,是他對不起家人,然而大家十六年來早該有的心理准備,除了保重,一切的話都是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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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做。”

    千裡迢迢趕來,鑄劍師剛聽完來意,立刻給予拒絕,連讓他們陳情的時間都不給,便關上陳舊的木門。

    靈羽愣了一下,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就看見模樣溫和、行事溫和、說話溫和、脾氣也溫和的顏年年抱著干將往後退了一步,接著腳一伸一踹、直接將不甚牢靠的木門給踢開,門扉重重地撞在牆上,又彈了回來打在門框,重復撞開。

    靈羽瞇起眼睛將顏年年重頭到尾審視一次,這瘦弱的男人固然在踢開門後一臉不勝負荷的模樣,可眼中的堅毅不難看出他的不擇手段。

    即使會累死自己,只要能幫助干將,什麼樣的事他都做。

    看來他對人類的看法必須改觀了。

    掏出玉盒裡的朱果遞給顏年年,顏年年感激一笑,很快吞下,剛剛那一腳令他有些乏力。

    “你們這是做什麼?”鑄劍師驚嚇過後,馬上拿起一旁鑄劍用的鐵夾擋在雙方之間。

    “我們需要你的幫忙,這忙只有你能幫。”顏年年撐著疲累的身體向前一步,一點兒也不畏懼擋在身前的鐵夾。

    鑄劍師頓覺倍受壓力,比起體型,他雖然沒有這病慷慨的年輕人來得高,可卻壯了一倍有余,偏偏他就是覺得有一座山壓在他面前,今他幾乎無法將心裡說了數百次的拒絕給說出口。

    “我說過我不鑄,難道你們說要我幫忙,我就一定要幫嗎?”要成為一個絕佳的鑄劍師,體格內力必定要比別人強,就不信他對付不了這兩個瘦弱纖細的男人。

    “你非幫不可!”說什麼他都不會讓干將受元神受損之罪。

    “我……”這次才說出一個字,顏年年在一瞬間解開干將身上的包裹,劍尖抵在鑄劍師喉間,由於他是第一次拿劍,沒學過控制之道,劍尖在他頸子上劃出一道血痕,鮮紅的血液在接觸干將的同時消失。

    顏年年隱藏心裡的慌張,依然將劍尖抵著鑄劍師,他不是故意要傷他的。

    “年年!”

    突然,聽見干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顏年年的秀目瞠大,專注地看著將鑄劍師的血一滴一滴吸人體內的干將。

    “這不適合你。”沒想到一向帶笑、再溫和不過的年年,也有拿劍傷人的時候。

    確定那不是自己的幻覺,顏年年收回干將,專注忘神地瞧著。“是干將嗎?你可以說話了,是不是需要血,我給你。”干將的聲音證明他剛剛沒有眼花,那血是真的被吸入干將身體裡。

    “不用了!”干將趕緊出聲阻止他劃斷血脈的動作。“我需要的是血裡頭的第一道精氣,你的我已經得過,別傷害自己!”尤其別是用他傷害自己。

    “如果我多弄一些精氣來,你是不是就能愈合了?”  

    “不!精氣不過是讓我的力量恢復,至於要彌補裂痕,還是必須靠鑄劍師。”

    一聽,顏年年又將干將指著鑄劍師的脖子,一旁的靈羽為這情況感到啼笑皆非。

    顏年年這人看似成熟,其實還是有他天真的地方,威脅人的劍一下子收、一下子放。至於那個鑄劍師則是笨到連脖子上的劍不見了都不曉得,還在為干將的出聲而驚訝萬分。

    “這是干將?”鑄劍師終於發覺到顏年年手中的劍與一般的寶劍不同。

    顏年年仍將劍尖抵在他的頸項上。“對不住,必須這樣威脅你,或許你有不鑄劍的原因,但我需要你幫干將。”他收緊握著干將的手,想從那份接觸裡找尋他所熟悉的干將的身影。

    “我鑄……”鑄劍師歎了口氣。

    “你願意了?”即使這答案今人高興,但鑄劍師一下子改變決定,顏年年一時之間很難反應過來……

    “不鑄也不行,這是師門祖規。”當初拜師時就立了誓,世間任何一把劍的重鑄他都有權決定接受與否,唯有干將莫邪,有求必應。

    顏年年立刻笑逐顏開,一下子將干將收回懷裡,一下子又想起鑄劍師要重鑄干將,當然要把干將拿給他才行,於是又遞到鑄劍師手中。

    也只有在這時候,才能看出那從容不迫的神情下所隱含的焦急。

    鑄劍師轉到角落,取出一個刻著數字的銅盤,五指在上頭撥動。“正好,再一個時辰就是此輪地火最盛的時刻,走吧!”

    顏年年立刻跟在他的身後走出屋子,回頭看見靈羽仍站在原地。“你不走嗎?”

    “不了。”等干將恢復原狀後,他也得不到什麼,還不如早些走,免得看見兩人重逢時自己心酸。

    顏年年似乎是看出了什麼,朝靈羽點頭,立刻轉身跟隨鑄劍師而去,沒多跟靈羽說半句話。

    靈羽一愕,粉色朱唇終於掛起一道苦笑。

    這男人,有顆玲瓏的心,連他這個陌生人的心思,他部能輕而易舉地猜中。

    沒錯,情場敗將,不需要敵手的安慰,更不需同情。

    任何一句感傷的話,都會打碎他苦苦堅持的無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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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見過地火的人絕對不曉得那熾熱的可怕,光是靠近那橘紅火焰十步遠的地方,就開始覺得呼吸困難,即使猛烈吸著氣也無法使胸腔滿足。

    能運用地火鑄劍的鑄劍師,必須要有異於常人的忍耐力。只見鑄劍師手拿著干將、鐵鉗、火夾、鐵敲,遠遠觀望地火,似乎等待著什麼。

    顏年年站在鑄劍師身邊,目光只放在干將身上。

    約略一盞茶的時間過去,地火中央突然噴出一簇火焰,鑄劍師拿著干將沖上前去,將干將放入橘紅的熾流之中,火光將他古銅色的臉照得紅通通的,僅僅不到風吹葉落的時間,豆大的汗水已經紛紛自額上滴落。

    顏年年又上前一步,迎面而來的熱氣幾乎可以烤熟食物,若不用力吸氣,絕對會窒息在那股熱流裡。

    粗厚的大掌抖動,銀色的劍身在短時間裡呈現發亮的橘紅,鑄劍師將干將放置在鑄劍台中,緊握把柄的肌膚開始變色,另一手舉起鐵敲用力擊下。

    敲擊的聲音打在顏年年心裡,說不出的疼痛,已經分不清是自己的病情發作,還是為干將不捨。

    敲擊聲一次比一次迅速,聲音一次又一次減小,就在敲擊停止的同一刻,鑄劍師發出大吼,吼聲裡充滿懊惱。

    “該死的!可惡!”他一切都依照師傅所說的去做了,為什麼至今他仍只能鑄出比一般人好的劍,卻從來不曾出過像干將一樣永垂不朽的名劍?

    顏年年聽出他吼聲裡的頹喪,終於明白之前為何他會將他們拒於門外,因為身為鑄劍師的自尊心不允許自己止步不前,不允許自己為達巔峰,而壞了師門的名譽。

    黑瞳轉向干將,橘紅的劍身映在眼裡,一個念頭乍然閃過,顏年年不顧地火的熾熱沖上前,以鑄劍師腰間的修刀狠狠劃上自己雙臂,艷紅的鮮血如泉湧出,澆在干將的劍身上,發出聲響、白煙直冒。

    “你做什麼?”鑄劍師移開他的手,想要盡快替他包扎,那幾道傷口割得太深了。“這方法我試過,有用的話我自然會告訴伯;。”

    顏年年搖頭,繼續將鮮血淋在干將身上。“快!快幫干將!”

    聞聲轉頭,發覺劍身已經綻放出非火色的明光,。鑄劍師立刻收拾心神重新敲打。

    顏年年笑著看見劍身上的裂痕慢慢消失,全身早已經汗涔涔,嚴重的失血導致頭部暈眩。

    鑄劍師專心致力敲擊干將,沒注意到他的異樣,當裂痕完全消失時,顏年年的身體往地火中落下,散落的烏絲燃起火焰,身上的衣物也一起燃燒,鑄劍台上紅光一閃,干將如戰場上的戰神一樣,抱著顏年年半浮在地火上方,掃去顏年年身上的火焰,焰熱的熾燙使兩人全身赤裸,肌理反射光芒。

    鑄劍師看著這一幕,說出腦海中的疑問:“為什麼?”

    為什麼同樣的方式他也試過,換來的竟是一再的 失敗。

    顏年年滿足地感覺重新恢復人形的干將,即使身子再難受不過,臉上笑容不減。“因為你付出的血是努力,我付出的卻是犧牲。”

    霎時,鑄劍師明白了一切,粗獷忠厚的臉上淨是滿足,絲毫不曾注意到抱著顏年年急速奔離而去的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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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將,你還沒完全好是不?”半昏迷中的顏年年仍是注意到了明明可以帶著他飛的干將,卻僅是如風急走回到剛剛來時鑄劍師所住的小木屋裡頭。

    干將的目光繞了四下一圈,瞧見靈羽留下的裝著朱果的玉盒,他立即掏出一顆放人顏年年口中,一顆擠破流出芳香的汁液,淋在受傷的雙腕,及身上大大小小被燙傷的地方,傷口開始快速止血愈合。

    “干將……”顏年年在心裡歎息。

    想必現在干將心裡一定是氣瘋了,過去干將不曾拒絕回答他的問話,現在連話都不說半句。

    “干將,你生氣了對不對?”微弱的聲音細如蚊蚋,聽得干將緊抿的雙唇更是拉成筆直的一條線。

    原來他也曉得他生氣了!也不想想自己是怎麼樣的身子,他干將即使不重鑄依然可以活著,可是他這樣虐待自己的身體,就算有再多再好的珍果名藥也救不了他。也不想想為何他會甘冒天帝譴責而阻止拘魂使帶他離去?為的也不過是讓他留在人間,留在他的身邊,他這樣殘害自己若是出了意外,之前他所做的努力不就全部白費了?

    “干將?”

    看來他是真的不打算回他的話了。

    “你一定是怪我為何不為自己想,不為你的付出想想,可是你也沒為我想啊!”不管忙著幫他穿衣、剪去焦發的干將有沒有在聽他說話,顏年年蒼白灰敗的雙唇喃喃自語著:“我怎麼可能忍心看你受苦?就像你也不忍看我受苦是吧?”

    想到干將肯為他捨身,明白了干將對他的心跟自己對干將的心並無差別,若非失血過多,此刻臉上必然出現兩抹紅暈。

    確定穿好他的衣衫、剪去所有被火烤焦的烏絲,干將溫柔地扶著他躺下,又察覺他雙唇干澀,想到之前他流下不少的汗水,又立刻為他倒杯茶水。

    看他把自己照顧得無微不至,卻又一句話都不說,顏年年是既溫暖又好笑,都已經一千多歲的劍靈,竟然也會有如此不成熟的一面,跟平時冷然嚴酷的干將,形象實在不相搭。

    “干將,你真的不跟我說話嗎?”他不想說悲傷的事,可過了此刻,拘魂使不知什麼時候會再度來到,兩個人可以說話的時間不多了。“一個人說話,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明明都已經累得眼睛都快張不開了,那張弧形優美的豐潤薄唇依然不肯停下休息。

    “干將……唔?”顏年年的睡意全消。

    為了堵住那張喋喋不休的小嘴,干將直接將倒好的茶水灌入自己嘴裡,俯身覆住那張打算繼續說話的雙唇,將清冽的茶水一口口喂入他干澀的喉嚨,他沒忘記之前年年在昏過去時對他做了什麼事。

    如果說剛剛在地火旁時是因吸不著空氣而感到痛苦,那現在肯定是因吸不著空氣而愉悅了。

    天啊?干將吻了他?這不合禮教、驚世駭俗……可是他很喜歡,反正他之前就已經對干將做過同樣的事,沒什麼好驚訝的。

    許久,干將才松開那張小嘴,顏年年困難地喘息,這方法果然使他停止喋喋不休。

    不過干將還沒有機會露出得逞的表情,就看見顏年年明明疲憊憔悴得不得了的臉蛋露出驚艷的笑容,氣弱的喉間吐出很短但會氣死人的一句話:

    “天啊!干將,你的身體光溜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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