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來的地方冷得可怕,如果不緊緊抱住自己的身子,身體裡的血液彷-就會馬上凍僵。可更冷的事發自他心口的那股寒意,如春蠶吐絲一般一絲絲滲入他的身體四肢,除了不停的顫抖之外,-有任何的行動能力。
顥為什麼不肯聽他解釋?
他真的-有背叛他,真的-有。
娘不曉得怎麼樣了,是不是已經被放出來了呢?
好冷,真的好冷,再這樣下去,他一定會凍死在這個地方吧!
…………
如果他死了,顥會不會有一點點的傷心難過?他不敢奢求太多,只要有一點點的傷心就好,不敢奢望他會永遠記得左小草這個人。
將身體縮得更緊了點,縮成一顆小球一樣躲到角落裡頭,可是這地牢裡-有窗,不管是外面還是他自己,都看不見現在這個可憐兮兮的模樣。
他死了娘怎麼辦?
金三姑娘會放過娘嗎?慧晴會不會看在他們是親戚的份上幫他照顧娘,如果可以,他希望娘能-住在孫家,在孫家裡,他曾經嘗過很快樂的回憶,娘也一定會喜歡那個地方。
可是娘本來是希望他們可以有一個小小的田,小小的屋子,他娶個妻子生個娃兒一起陪她過過簡單的日子。還記得娘曾經說過,這一輩子上天給了什麼樣的命,人就注定一輩子該過這樣的日子。
上天給他跟娘的,是連這樣的願望都不能實現的命嗎?
他想哭呢!
好想好想哭,隔壁福來的娘總是對福來說,男子漢大丈夫,不可以說哭就哭,可是娘總是跟他說,難過的時候就該哭,就算是男孩子也一樣,因為她知道如果不哭,日子會變得很難很難熬過去。
所以娘總是喜歡抱著他一起哭。
娘抱著他的時候他很少哭泣,他的淚全沾在一個叫孫顥的人的衣襟上。跟娘在一起的時候他是男子漢,跟顥在一起的時候他想當他的小媳婦兒,雖然他是個男人,他還是這樣希望……
也許是因為他很專心動腦袋的關係,慢慢地,地牢裡頭好像已經-有之前那樣冷,可是他張不開他的手臂,動不了他的身體,就好像自己的身體突然消失了一樣。
不曉得顥會不會來看看他。要是他來的話,他想跟他說,他-有背叛他……
安蘭留在孫家大宅等待唐門的消息,不曉得現在的情形究竟是如何。
在亭子裡來回踱上第二十回的時候,屬下送出的信鴿飛他的手中。很快地取下鴿腳上的-筒倒出紙條,上面有他所要的答案,雖然不多,但是已經很足。
「風鬼!」朝頭一喊,一個黑影落在窗前。
「小草現在人在哪裡?」
「地牢。」
一句話兩個字就-讓安蘭的臉煞白,剛剛信鴿送來的信,-容十分簡單,上面只寫著:
一答已報過去恩
玉凝香 無-力者服
忌寒 體生變 致死地
解者唯有甲子之- 外輔 千年火蓮實-服
安蘭連紙條都忘了銷-,待白紙黑字落地時,人也消失了蹤影。
血樓的殺手足足在原地監視了五個時辰最後一批回報的人才離開,孫顥一等探子離去,馬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留在原地繼續監視的殺手給解決。正待趕至地牢帶小草離開時,躲在五百步距離處的孫穎發出有敵人的訊號。
他才躲到一邊的樹叢,一道綠影如風從他眼前掠過,直直毫不猶疑地朝地牢的方向奔去。
「是金雯蝶的貼身婢女,也是小草的親戚。」隨後趕到的羅念善將剛剛過去人的資料迅速報給孫顥知曉。
她來做什麼?
難道是已經發現小草給的是偽作的資料?
不可能,他吩咐過屬下如果偽作的資料不真,直接將傳報者給殺了才不會給小草的娘帶來麻煩,既然資料已經送到金雯蝶的手中,那代表除了他鬼閻羅的人之外,不會那麼容易被發現。而且這女人行事匆匆,敢單獨上鬼閻羅地盤,必定有特-的命令。
「跟上去!」
從一開始-人阻止她前進,安排在據點上的手下也不見蹤影,慧晴就明白她跟血樓的一切行動都已經落入人家眼中。
看來那幾本-子也是假的了。
她應該馬上趕回去告訴小姐消息不可靠,不這人既然已經在-人的預料之下,她確定是逃不出這裡,不如徹底-行自己的任務,這樣死也將一切做個了結。
鬼閻羅的地牢在濟南北方的郊外,在一條小河旁,地牢深入地下三尺,一旦到了冬日不但風雪幾乎掩蓋入口,地牢-更是有冰冷的河水滲入,陰濕冷寒的位置,連健健康康的活人被關進去都熬不過兩天的時間。
血樓早探查的十分清楚,因此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輕而易舉地找到入口,縱身竄入地道之中。
連地道的大門都是為她敞開,根本就無人防守,這只證明她一出去就只能束手就擒,再不然也只能被關在這裡活活給凍死。第一個可能性比較大,她不認為孫顥真的會將左小草關在這種地方不救他出來。
「左小草!」既然她已經在敵人的手掌心,她也不想顧慮太多,一入地牢中馬上出聲喊。這個地方連點燈都-有,根本看不清裡頭的動向。
幾乎失去意識的左小草聽見她的叫聲,恍惚了半晌才認出這聲音的主人是誰。「慧晴………」是慧晴來了,他娘也一起來了嗎?
「慧晴,我娘呢?」掙扎著往前移動,僵硬的四肢卻不聽使喚,不過十步遠的距離還是摔了五六次才到牢門前。
慧晴看不見左小草現在的模樣,但她也已經不在乎他到底會變成如何,不管他怎麼變,終究都是她一手造成,看了也不會因此減輕她的罪過,更不會使她的愧疚增加減少。
「我來就是要跟你說這一件事。」之前在泰山見面的時候她就想對他說了,但她還是選擇眼睜睜看事情在她預料中結束。
「三姑娘放了我娘了嗎?」察覺她的語氣中-有半絲情感,那令他心裡頭的不安頓時蔓延全身。
「血樓手中從來就-有人質。」從來就-有。
「什……什麼意思?」他一點也不喜歡她說話的方式。
慧晴不須閉上雙眼,腦海自然而然浮現數張臉龐,有的臉龐因怒火燃燒,有的是力不從心的悲哀,更多的是死前的縱容,死前的掙扎,及一雙難以置信的眼睛。
「你娘已經死了。」
牢中-有任何回應。
「是小姐下的命令,我親自動手殺的。」早在左小草答應她們的要脅之後,她們就殺了左小草的娘,這樣不會有任何人可以找到人質,束縛力卻永遠存在,在血樓,-有什麼自由這一回事。
為什麼要殺我?
一張因環境折磨過度滄桑的臉這樣面對著她,純樸的雙眼至死都不明白自己的親戚為什麼會想要殺她。
你們不會這樣對待草兒的是不是?
刀尖已經刺入單薄的胸口,那一雙眼睛仍不放棄凝視她,仍不放棄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幸福。 -
傷害草兒!求求你……-傷害他,他陪我苦了好久從來-過過好日子,我求求你!
刀尖穿過後背,身子的主人不曉得從哪裡來的毅力跪在她面前,一次又一次對她拜,冒著鮮血的嘴重複著求求你這幾個字,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為止。
屍體的頭磕在石板上,紅艷艷的血流淌,慢慢、慢慢地流到她的腳邊停住,沾染了白色繡鞋。
是她殺過太多人,所以連良心都不剩下半點?否則為什麼當時她一點感覺也-有?-有同情,-有愧疚,靜止如水。
她的心究竟是跑到哪裡去了?當初小姐殺了她娘的時候,她還懂得哭泣跟難過的不是嗎?多年前想要親手報仇雪恨的小女孩已經不見了,早埋-在無盡的血水中窒息而死。
牢房裡陷入一片寂靜,除了沉重的呼吸聲之外,-有半點聲音。
一直守在門外的幾人也無法開口,不曉得該出口安慰左小草,還是質問慧晴的冷血。
安蘭就在這個時候衝進地牢中,慌慌張張的他-看見守在地道門口靜觀一切的幾人,在昏黑中撞上結實的背部。
「是你嗎?顥?是你嗎?」伸手抓住隨便一人的衣角慌亂詢問。
「蘭,你怎麼來了?」
安蘭搖頭,儘管在黑暗中-有人能-瞧見,他的頭仍搖得跟波浪鼓一樣。
「快!快將小草帶出來,快將他帶出地牢!他不能-呆在這個地方,不可以!」
羅念善抓住安蘭的臂膀,試圖穩住他的慌亂。「蘭,你冷靜點,我們立刻將小草帶出來,你………」
「快一點!」安蘭心裡頭其實比誰都還要冷靜,他只是克制不了自己的行為,忍不住大吼出聲。
就在他吼出聲的同時,黑暗的地牢裡也傳出異動。
「不!你騙我!你騙我!」左小草腦袋在一陣空白之後,幾乎是尖喊出聲,泣血般的語聲,-時傳遍地牢的每一處。
她是騙他的!
她是騙他的!娘-有死!-有!
才在不到半年前,娘畏顫顫地緊握著自己的手對他說。
「孩子,你舅媽一定會在裡頭的是吧?」
他那時是怎麼回答娘的?
「會的,娘,舅媽一定會在裡頭的。」
可是舅媽-有。
後來他又說:「北上的時候,您不也跟我說,從現在開始咱們母子倆的日子就不一樣了嗎?咱們可以在舅媽工作的地方一起工作,然後賺點小錢積蓄,在這裡買一塊小小的地,蓋間小小的屋子,然後省吃儉用過這一輩子。」
娘聽見他的話,眼眶裡慢慢聚起淚水,對他說著她小小的願望。
「-忘了你還要娶個小媳婦兒,替娘生幾個乖孫子……」
他輕輕擁著比自己更為嬌小的娘親跟她說。
「會的,草兒會娶個媳婦生好多好多的小娃娃陪娘。」
那時候他覺得娘的身體小小的,-有像小時候感覺的那般大,這樣小小的身體一直守護他長大,哭得時候一起哭,笑得時候一起笑。
他還-完成娘的願望,所以娘一定還-有死,一定還-有,她是騙他的。
「你騙我!把娘還給我!還給我!」原本-弱之極的身體突然多了一股強大的力量,衝到牢門前不停捶打用盡一切辦法想將牢門給打開。
慧晴看不見他此刻的模樣,她曉得有一陣風自身邊吹向牢門,接著在撞擊聲中聽見找尋鑰匙的聲音,鑰匙還-插入孔中,她卻聽見自己的笑聲,笑聲裡明明白白對左小草喊著死了!你娘是我殺的!
接著耳邊發出巨響,胸口疼得完全無法吸進一口氣。
倒下地閉上眼睛時,她想著……真好!有人願意替你染紅雙手,而她……即使死了也得不到主子的一顆眼淚。
她想恨主子,好想好想………可是她忘不了在她五歲挨罵哭泣時,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柔柔地瞧著她,遞給她一隻晶瑩剔透的糖葫蘆……笑著問她,她叫什麼名字………
上天連恨都不願意給她。
孫顥一手打開牢門,並一掌擊中慧晴的胸口,然而牢門尚未打開,掌心便已感覺到牢門一陣伴隨撞擊所發出的震動,接著地牢中再度回歸平靜。
這樣的安靜令他心中不安,連忙打開牢門,朦朧間確定左小草倒-在一旁的身體,橫抱起如冰一樣溫度的身子沖離地牢。
安蘭幾人早已經在外頭等著,可所有人見著他懷裡的小草時全都愣住了。
他懷裡的人兒-有一絲顏色,銀白取代了發眉的烏黑,半睜的黑瞳呈現無神的銀灰,連雙唇也淡得幾乎找不到色彩,除了自雙手額上不停流下的鮮血,他懷中抱的不像是個人,像從雪地晨誕生的雪妖。
這就是字條裡的結果嗎?
安蘭上前撫向左小草,-有顏色-有溫度的臉頰,除了觸手的柔細外,就像是白玉雕刻而成的假人,小草額上的鮮血仍在流動,他卻已經不曉得該怎樣動手醫治,這樣的人還算是人嗎?
孫顥驚愕,驚愕裡還帶著無限的痛悔,很小心很小心不觸動傷口地將鮮血抹去,不自覺取出傷藥替他抹上。「小草…………」
銀白色眼睫緩緩眨動,朝聲音的來處探手。「娘………你的聲音怎麼變了?」眼前白茫茫的,瞧不見娘在什麼地方。
「小草!」握住他向上探觸的手,痛心地在他耳邊低喊。
慘白的雙唇綻放笑容。「娘的手好溫暖,小草知道娘-有死,慧晴她騙我的,娘的手比小草還溫暖呢!」
孫顥俊眸灑下淚水,滴在小草的臉頰上。
小草疑惑。「娘為什麼哭?娘-哭,小草一定會努力賺錢買一塊田,一個小小的屋子,然後娶媳婦替您生好多好多的娃娃,所以娘-哭………」銀白眼睫也沾染上淚珠兒,小嘴吐出的氣息一次比一次微弱。
「娘最近好不好?小草遇到很多很多的好人,我們一定可以………」莫名地,無神的眼瞳淚水越掉越多,自天而降的雪片與淚珠兒交融一起,額上的艷紅像雪地裡的落花般美麗。
「小草……跟娘……一定可…可以幸福………」閉上眼晴,淺淺的笑靨伴隨淚花綻放,一瞬間連雪花落地的聲音都是那樣清楚,一片一片數不清誰先誰後啪搭啪搭落在皓皓積雪中………
「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