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羅念善等人趕到時,就看見昏在庭院中央的兩個人體,還有站在井邊已經面無血色但仍努力提水澆地反覆同樣動作的小草。
失神的雙眼一看見他們出現,小草立刻就昏過去,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井邊來回幾次,整個庭院的四周圍被他澆出來的水澤,只有微熱的溫度,可以看出他的努力。
安蘭先看向躺著的兩人,馬上發現一個是屍體,一個是重傷的孫顥。
「我大哥他怎樣了?」兄弟情深的孫穎第一個衝上來緊張想要抱起哥哥又不敢動。
「傷得很嚴重,趕快送他回府。」全身上下的燒傷超過五成,不少地方都已經紅腫起水泡。
令一頭羅念善抱來昏過去的左小草。「我真的是對他大開眼界。」看看四周的那些水,起碼不下千次才能-聚集那麼多,這麼小的身子哪來這樣多的力氣?
安蘭馬上檢視小草的身子,除了那一雙手之外,其他地方的燒傷並不多,但非常嚴重,都已經傷到肌膚底下的皮肉了。「他的情況也不是很好,力量都耗盡了他還繼續勉強自己,看看這雙手。」血肉模糊,被火燙到的傷口、流出的鮮血與包紮的布條纏繞在一起,幾乎分不清何者為肉何者為布,竟然作成這樣!
「這個屍體是?」那屍體的樣子非常可怖,一看就曉得已經經過不少歲月侵蝕,還可以看見白色的枯骨。
「應該就是小草的娘,一起帶走吧!」想不到小草真的把他娘給帶出來了。
羅念善讓屬下小心將人給帶回去。「你想這火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說小草,就連他也燒不出這等成績來,除非對金家的環境十分熟悉的人,才有可能在一瞬間把房子燒個精光。
安蘭看著被抬回去的兩人,尾隨其後跟上。
「我想他們兩個應該知道也不一定。」
「顥他會-事吧?」剛剛看見他傷成那樣,過去連在江湖上血肉-殺的日子都-那樣淒慘,害他看得心頭直跳。
安蘭點點頭。「我一定會讓他安然無恙的。」傷勢就算再嚴重,他也要把人給治好。
讓眾人意外的是以為會昏上許多天的左小草,在包紮好全身傷口之後便立刻醒來,一張開有些茫然的雙眼之後,便是尋找孫顥跟左氏的身影。
若不是安蘭投降親自扶著他先到左氏下葬的地方祭拜,又帶他到孫顥的床邊看護,他肯定會自己一個人拖著重傷的身體下床找尋。
「小草,顥會-事的,你先睡一下休息好嗎?」他的情況並-有比孫顥好上多少,差-只在於在孫顥的保護之下,他身上的傷口少點而已。可是這些傷及皮下的傷口,-說走動了,連躺著都覺得難捱,一不小心就會發炎,撐著這樣的身體是多大的一種受罪,尤其小草人還在發燒,這樣下去他可不敢保證能治得了,讓他平安地度過難關。
左小草搖頭,堅持坐在床沿緊緊凝視孫顥閉上的雙眼,他一定要親眼看這一雙眼睛睜開。
他不想再看見任何人因為他,永遠閉上雙眼,永遠無法再跟他說上一句溫柔關心的話。他的希望就這麼一些,然後上天先是帶走了娘,現在又是讓顥傷得這般重,一向堅強驕傲的俊臉更得如此蒼白憔悴,一切都是因為他。
緊咬下唇,不自覺身上的體溫過高,痛楚令身體反射性地抽搐,堅持默默守候直到自己安心為止。
安蘭-有辦法,只好先伸手點住他的穴讓他昏睡。
「現在該怎麼辦?」羅念善扶著昏睡的左小草有點無奈。
「先讓他們睡在一起吧!」小草一但堅持起來還真不是普通的倔強。
羅念善歎了一口氣,小心扶左小草睡在孫顥身邊,觸手間感覺到的熱度,連自己都覺得難受。
豈知過了半個時辰,小草在睡夢中驚喊出聲,模糊的喊聲之中可以聽見叫喊娘親及孫顥的名,安蘭試著安撫卻一點用都-有,只好先解開他的穴。
驚懼地睜開雙眼,找到孫顥的身影後再度停留,受傷的手更是不顧疼痛緊握住孫顥的大掌,眼睛眨也不眨,就這麼眼睜睜望著,好似若是不小心閉上雙眼就再也看不見那張臉慶龐一樣。
安蘭真的是頭大了,這已經不是藥物跟醫術能-解決的事情。「幫我去藥室拿極樂散。」吩咐藥僮後頹然在桌沿的椅子上坐下,手指揉動額際,對現在的狀況頭痛異常。
「極樂散?」那不是一種會上癮的毒嗎?
「現在只能這麼做了,-有其他的辦法,我會控制好藥量的。小草現在繃得太緊,如果不讓他舒緩一點,他會害死自己。」他現在的狀況連睡眠都有困難,在孫顥醒來前,他只能這麼做了。最好孫顥能快一點醒來,要不然若是讓小草對此毒上了癮,那就更糟糕了。
事實如同安蘭所預料,小草只有在藥效發作的時候才能安然入睡,可是一等藥效發作完畢,他又會驚叫醒來,一天復一天看著沉睡不醒的孫顥不吃不喝,本來身上就有傷的身子,在三天之-瘦了好大一圈,嬌小的身形更加單薄,身上的熱度也無法減退。
「小草,吃點東西好不好?」安蘭苦口婆心數不清第幾次柔聲勸左小草吃點東西,但是神智不清醒的小草根本聽不進去他的話,只是專注凝視孫顥的臉龐,等待他醒來張開雙眼。
「我受不了了!」孫穎挫敗的低吼,對左小草急速憔悴的模樣感到心痛,恨不得將自己的心給揪出來才不會那麼難受。
「顥!你再不醒來的話小草就要死了!」」連一向沉穩的羅念善都忍不住對孫顥吼起來,明明曉得對昏迷中的傷患吼叫是一種很白癡的行為,可是他就是忍不住。
結果他這麼一吼,孫顥的眼睛輕輕眨動,左小草先注意到,一雙眼睛便更加的專注,好似唯一能-放入他眼中的只有孫顥的眼睛。
羅念善一愣,於是又吼了一次,這一次孫顥的眼睛睜了開來,雖然很快就閉上,但每個人都知道他醒了。
「早知道我就早幾天吼……」傻傻不敢相信地拍自己的腦袋,-想到這種白癡行為還真的有用。
看見孫顥閉上雙眼又再度睜開,左小草的臉蛋緩緩露出一抹笑容,傻傻地盯著他瞧。
連續眨了好幾下,才得以看清眼前的景象,一發現左小草憔悴的可怕樣子之後,一雙濃眉緊緊擰在一起。「你是怎麼回事?怎麼瘦成這副模樣?」有些-弱地抬手摸向那一張可以看見骨頭輪廓的臉蛋,喉嚨幹得連聲音都變了樣。
馬上倒一小杯水讓他喝下潤喉。「還問,都是因為你啦!誰叫你一直昏迷不醒讓小草擔心,你看他到現在都還是恍恍惚惚地,我們的話一句也傳不到他的耳朵裡,這三天來他不吃不喝守在你旁邊,要不是蘭用極樂散逼他睡的話,現在你就準備幫他收屍了。」孫穎嘟喃,害他這幾天也跟著吃不好睡不好,-看過比左小草更牛性的人了。
「小草?」孫顥心疼萬分地將小草拉到身邊,果然瞧見那一雙眼睛只是專注地看自己,臉上除了安心地傻笑之外,根本-聽進其他人說話的聲音。「極樂散不是毒嗎?」
「少量使用-關係,可是我很擔心他的情況會一直持續下去,這些天如果不用這藥讓他放鬆點,睡不到半個時辰他便會困在自己的惡夢之中。」對於這種狀況他空有一身醫術也解決不了。
孫顥勉強撐起身體,將小草帶到眼前細視。「為什麼會這樣?」那一張小臉持續在曉得他醒來的傻笑之中,-有更多的表情顯示他神智是清醒的。
「他似乎把他娘親的死跟你的傷全不當成是自己的錯,不斷地在自責。」從小草單純的個性,他可以很容易猜出原因,但是猜原因容易,要解決就難了。
「小草,我已經-事了,你可以放心了好嗎?」撫摸他消瘦的雙頰,孫顥柔聲詢問。
然而小草只是抓住他的手,連眼睛都捨不得一眨。
「你們看如果我向剛才吼顥一樣把小草吼一吼他會不會回過神來?」這個提議換來三對白眼。
羅念善吶吶摸摸鼻子,「算了,當我-說。」
「我想等你的身子好多點,小草的恐懼不安也就不會像現在這麼深了,所以當務之急,還是快點將你的身體養好,否則我很難兼顧你們兩個。」幸好火蓮實還剩下不少,拿來養傷剛剛好。
「我曉得了……小草他還-有吃過東西吧?」
「-錯,我去叫人弄點稀粥過來,看你能不能讓他吃點。」真希望小草的劫難能-到此結束,再也不要有任何會傷害他的事情發生。
孫顥的傷在有火蓮實這等珍貴藥材、安蘭高明的醫術及他自己原本就比一般人強健的身子下,第九天就已經可以下床走動,而且身上的燙傷也慢慢在消失。隨著他的情況好轉,左小草的神智也跟著清醒許多,不再不吃不喝。但是他還是無法安睡,只要-有藥物做輔助的話,一入睡就會做惡夢,常常在半夜驚醒,驚醒之後就無法再度入睡,這讓他傷勢恢復的速度比孫顥慢上許多,幾乎-有進展可言,熱度退了再升,教眾人擔憂非常。
因此就算孫顥等人把他照顧得很好,他還是一點也-胖起來,瘦得跟竹竿一樣,嚴重失眠及高燒的情形使他的話變得很少,精神也有點恍惚,-人說的話他要聽好幾次才能聽進去。
「小草,我不能再給你藥了,那已經是上限,再吃下去你會上癮的。」尤其是小草現在的精神是以這藥物來維持,如果上了癮,想戒掉非但困難,而且會有危險性。 -
有笑容的臉上鑲著有些混濁的眼眸,好不容易才看他凝聚注意力放在安蘭的臉上。
「剛剛我的話你有聽到嗎?」
緩緩地,小草點頭。
「可不可以告訴我,小草都做什麼夢?」這些天來,他一直在等機會,想等他平靜一點的時候再問,現在孫顥已經確定-事,所以他就讓孫顥抱著他,坐在有著微風吹撫的亭子裡。
不只安蘭想知道,孫顥也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惡夢,纏繞他的摯愛。
左小草猶豫,很久很久才閉著眼睛慢慢說:「夢裡,娘死了,顥也死了……好多的火好多的血……是我殺的,是我殺了娘!是我殺了顥!都是我!」不過一下子的時間,左小草馬上難以壓抑地叫喊掙扎,小貓一般微弱的音量惹人心痛難過。
「可是那不是你殺的,你娘是金雯蝶殺的,我還-死,我在這裡好好的你看得見不是嗎?」孫顥抓起他的雙手,讓他能清楚看見他的臉龐,證實他的確還活著,好好在他身邊活著。
小草握緊雙拳。「我知道,我知道顥好好的,可是我控制不了,我不想夢見自己殺死娘,我不想夢見我殺了你,可是我會一直夢到,夢到我將娘的脖子割斷,夢到我在你身上點火……」那些夢幾乎將他逼得發瘋,幾乎讓他以為自己真的這麼做了。「我不想要夢到這個,我不想……」
「那是因為你在你自己心裡頭自責,你覺得如果不是因為你,你娘親就不會死,顥也不會被火給燙傷了。」小草的心很容易猜,就是那樣單純又不懂得放鬆自己。
「可是那是事實,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話,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全都是我的錯。」這是事實,他不能騙自己所有事情都跟自己無關。
「如果不是我傻傻帶娘到金家,娘根本不會死……如果不是我好恨,恨不得將金三姑娘千刀萬剮,因為她害死我娘……所以才會一個人跑到金家讓顥受傷……上天一定是懲罰我,因為我好想好想親手殺了她們……」他覺得這樣的自己好可怕,居然會想要傷害人,那跟些壞人又有什麼兩樣?
他怕現在的自己。上天一定是想懲罰他有這種不好的念頭,才讓他在夢裡不斷殺死娘跟顥。
「你這個小傻瓜,只要是人都是會恨,何況金雯蝶殺死的是你的至親,你當然會恨,過錯不在你,小草。」小草不懂得恨,頭一次感覺的心裡黑暗的角落,令他覺得不安及恐懼。
那是一種心病,就像太過正直的人忍受不了犯錯,美人無法容忍身上有缺陷一樣,太過善良純樸的小草也無法將醜惡放在心裡共存,這樣的人最後總是踏上絕路。
安蘭的話,小草聽不進去,突然覺得這樣的自己骯髒萬分,不敢與他們相處,用力掙脫孫顥的手,踉蹌奔跑而去。
「小草!」孫顥欲追上,被安蘭攔了下來。
「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小草身邊有人跟著不會有事的。」看過小草的模樣與這幾天下來的觀察之後,安蘭還是決定將自己的意見提出來,在他認為,這是唯一能-解決一切的辦法。
「是有關於小草的嗎?」
「嗯!」
「他的……」一個病字說不出口,他的草兒-有病,只是傻了點。「他的情況有-有改善的辦法?」
「我只想到一個。」對小草目前的狀況來說,或許是唯一的一個。
「什麼方法?」若是能讓小草好好的,什麼方法他都願意。
安蘭深深吸一口氣,曉得這方法以孫顥來說,並不是那樣容易決定,對小草來說,更是一個困難的抉擇。
「讓他忘記。」
遺忘有時候會是最好的一種治療方式。
「忘記?」
小草看著安蘭疑惑地問。
「我跟顥說過了,我有一種方法,可以使人的記憶永遠再也想不起來。」這方法他不曾試過,為了小草,他第一次決定這麼做。
「可以讓我忘記所有不願意想起的事嗎?」他不想記得娘的死法,不想記得那場傷害顥的大火,不想記得自己曾經想要親手殺了那些敢傷害娘跟顥的人。
安蘭看向孫顥。
孫顥握住小草的雙手,那一雙手仍紮著繃帶,更顯出手腕手掌的纖小,不是每一個人的掌心,都有能力撐住一片天。
「安蘭說的方法並不是那麼的好,因為人的記憶很複雜,如果蘭要幫你忘記那一段痛苦的回憶,他並無法保證會不會使其他的回憶能-保留。」對他來說,他不願意小草有忘記他的可能,因為那有可能會使重生的小草忘記如何愛他。但是他不怕重來,若是能讓小草無憂無慮,他不怕再一次接受情感考驗,讓他的小東西慢慢學會愛他。
遲鈍地轉動眼睛,看向安蘭再回看孫顥,慢慢瞭解兩人口中的遺忘是怎麼一回事。
「我有可能會忘記娘?」身上的熱度暈得他的腦子有些混沌,不過他很清楚他們口中的意思,現在他的腦子好似被分成兩邊,另外一邊的自己無法克制行為,使這一頭的自己無力阻止這樣自殘殘人。
安蘭點點頭。
半垂眼簾,雙手反握那一雙牽著自己的大手。「我也有可能會忘記你嗎?」慢慢抬起雙眼,彷-連看著對方的眼睛,都會使自己窒息,這樣的事實好痛苦。
孫顥點點頭,不止如此,蘭說過,或許會連該怎麼說話該如何生活都忘得一乾二淨,就像一個初生的孩子一般毫無記憶。
那會是多麼痛苦的一次重新開始?
「可是我不想要忘記你,也不想要忘記娘……」他的人生過得很苦,但是因為有他跟娘在他的腦子裡,他可以笑著回憶。
「我知道。」不由地,伸手將小腦袋壓進自己的懷中,眼眶酸熱。
聽見耳邊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左小草閉上雙眼。
他想起了之前做的一個夢。夢裡娘牽他的手走過市集,一個算命的老先生對他搖搖頭,細小的眼縫中流露深切的同情與憐憫。
「孩子,這一輩子你的夢想都無法圓滿,你的未來只有兩條路,一條路很長,一條路很短,在分岔當口,我只能瞧見你的淚臉。」
算命師這麼跟他說。
身邊的娘只是笑,笑著跟他說。「小草,人生本來就-有圓滿,路本來就是有兩條讓你走,不是活得長,就是死得早,娘雖然-讀過書,可也知曉。」
可是娘忘了跟他說,哪一條路比較好。
如果他不願意忘記,那他選擇的就是很短的那條路,他曉得自己無法控制自己的夢靨,有一天他會因自己的夢而死。但如果他選擇了很長的路,他也許會忘記這一生中最寶貴的兩樣東西,一個是親情,一個是愛情。
難道他的路,真的注定-有圓滿?
眼淚滑下眼眶,濕了頰上的衣襟。「我跟你們說娘的事,你們一定要記得……」他連娘流淚的樣子都不想忘記。
「小草………」曉得他已經做了選擇。
「如果我忘記了娘,你們要一直告訴我,就算我很煩很討厭了,你們還是要記得告訴我好不好?」
「會的,我們一定會。」
沾淚的臉龐抬起,以上孫顥的眼睛。「如果我忘記了你,我還會是你的小媳婦兒嗎?」
痛心抹去臉頰上的淚水,結果自己的反倒落下。「你當然還會是我的小媳婦兒,我的另一半永遠只有一個,忘了我-關係,我會天天在你旁邊,就算你膩了討厭我了,我還是會纏著我的小媳婦兒。」傻瓜,他怎麼可能會放開他的手?即使是身在大火中,他都不肯-下他了,更何況是這麼一件小小的事。
左小草笑了,笑中卻有太多的-楚。「那我答應。」他很害怕,可是他想跟顥一起走很長的路,再怕再難過他也走。
娘說過,希望他可以很快樂很幸福……現在的他正在失去快樂跟幸福,所以必須換一條路走。
「-讓我-下娘,也——下我……」這樣他就不那麼害怕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