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廉政公署執行處第一次正式約談盛家臣,盛氏和江永集團同時對外宣佈,盛家臣先生與黃鞍華小姐的婚事因故推遲。
執行處是一個半圓形的大廳,因為一切都在非常低調的情況下進行,所以並沒有出現處長擔心的媒體介入和包圍,但是盛家臣和律師進入圓廳的時候,依然引起了無數的矚目,如果執行處和經濟罪案組能夠聯合抓住這隻大狐狸,那盛家臣無疑將是下半年香港最大的頭條。
調查室裡空空蕩蕩,四人兩方坐定。
「請問要咖啡嗎?」大高前前後後也調查了盛氏三年了,今天卻是第一次跟盛家臣本尊交談。
「茶就可以了。」盛家臣微笑著欠欠身子。
……
「請問你是否認識海外XX銀行經理廖文。」
「認識,算不上深交。」
「您是否曾經在1995年2月要他改動與封元集團有關的賬戶紀錄細節?」
「這是個誤會。」
……
隔壁的監控室裡,坐在巨大的單面玻璃後面,李西凡雙手相扣抵在下巴上,一言不發地看著對面的調查。
他怎麼還能如此鎮靜,難道這樣,都不能擊潰那張虛偽而冷酷的臉嗎?他一生最在意的東西,他用盡了所有智慧和詭計奪來的東西就要被拿走了,他怎麼還能如此裝模作樣,滿面從容,就像當初一樣。
「哼,這傢伙簡直像是來喝茶的。」連閱人無數的處長也忍不住了,在西凡旁邊自言自語,「他再狡猾也沒用,這次他是死定了,李西凡,真是多虧了你的功勞啊。」
似乎被連日的鏖戰累壞了,李西凡沒有回答,他只是低下頭去,慢慢把臉埋入了掌心。
***
五月底,香港東區裁判法院開始開庭審理盛氏一案,該集團董事長盛家臣被控一共六項罪名,其中包括涉嫌賄賂、巨額財產來源不明和非法清洗黑錢,同時被提起公訴的還有原封元公司總經理黃克強以及海外XX銀行副總經理廖文。盛氏的案子涉及的金額雖然只有七千萬港幣,但是還是對盛氏集團旗下各公司造成了巨大的打擊,數家上市公司幾乎無一例外的經受了案情的衝擊,紛紛跌至谷底。
接下來是將近半個月的法庭辯論,盛家臣聘請的三位資深大律師唇槍舌戰與政府公訴人百般周旋,若不是那片磁碟上無可辯駁的證據,公訴方真得幾乎無力招架。案子涉及到剛剛訂婚的鑽石王老五,港島各路記者無不興奮莫名,電視報紙每日報道分析案情,盛家臣的出鏡率一時奇高。茶餘飯後,男人們津津樂道精彩的辯論,女人們則滿眼桃花,對盛家臣在法庭上的冷靜和沉默傾心不已。
鏡頭裡,盛家臣惶惶不安的未婚妻從不曾缺席,只是盛家臣擔心於案情,似乎很少回頭看顧。
聖誕節前夕,東區法院正式宣判,那天,經濟罪案組的人員幾乎傾巢出動,西凡自然也不例外,前往旁聽。
案子選在第三審判庭,大約能容納一百五十人左右,西凡坐在角落裡,沒有人在意。
除了家臣的未婚妻黃小姐,盛家的人裡面西凡就只認得盛家琳,他曾經在大宅的客廳裡見過她的照片,不過照片裡的家琳只有十來歲,現在的家琳卻已經是個少婦了,想來這次是特意為了家臣的事回國。
盛家臣自從走進法庭,就一直沒有回頭。
長長的判案書讓法官念了將近三十分鐘。盛家臣像往常一樣,聚精會神地聽著,偶然低頭和旁邊的律師說句話,又直起身來。
宣判的時候到了,被告和公訴人紛紛起身,站在被告席上,盛家臣穿著昂貴考究的西裝,身形挺拔,似乎毫無倦怠。
「……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法院認定盛氏集團董事長盛家臣四項罪名成立,判處有期徒刑五年,並當庭羈押!」
一片嘩然中,案子塵埃落定,浮華冠蓋,盡成昨日黃花。黃小姐弱不勝衣,哭倒在身邊的朋友懷裡,突然迸發的哭泣聲成了法庭上最後的點綴。
盛家臣面無表情,低聲交待律師了什麼,然後伸出雙手,讓庭警帶上了手銬。
西凡坐在角落裡,動不得分毫。
五年,夠麼,家臣?!
盛家臣聽見了似的,突然回過身,目光在亂紛紛一片喧嘩的旁聽席上緩緩掠過,看見西凡,家臣嘴邊隱隱有了笑意,他輕輕揚起手腕,給西凡看那精鋼的手銬。
看著盛家臣臉上毫不掩飾的釋然,在那一瞬間,李西凡突然又一次嗅到了陰謀的氣息。
***
盛家臣聲稱不會上訴,黃鞍華小姐單方面宣佈解除與其婚約。
西凡看著手中的報紙頭條,不覺有些發呆。
結案後,調查組隨即解散,警署的人陸續撤走,公署的人也各自搬回了自己的辦公室,開始享受短暫的清閒。
「當當。」
外面傳來了有節制的敲門聲。
「請進。」西凡抬頭。
門開了,來人居然是顧章。
放下報紙,西凡站起身來。
顧章已經好幾年沒有見到李西凡了。
盛家臣的事似乎沒有影響到他,最起碼,他依然看起來神色泰然,脊樑挺直。
「西凡少爺。」
聽到這稱呼,西凡忍住嘲諷,指指椅子說:「顧先生坐。」
顧章搖搖頭,逕自上前,遞給李西凡一個信封。
「董事長知道你們在調查盛氏,半個月以前,他交待我,若是被起訴,就在他被判刑後把這兩把鑰匙交給你。一個是公寓的,另外,是他在匯豐銀行的一個保險箱。」
西凡默不作聲接過來,從信封裡倒出鑰匙,放在手心。
「董事長讓我告訴您,保險箱裡有點東西,希望您務必看看。」
第二天,西凡請了假,去到匯豐大廈的地下一層,在層層疊疊的櫃子裡,他找到了盛家臣留給自己的東西,沒有當場打開,西凡帶著牛皮紙袋逕自去了那座久違的公寓。
不知出於什麼心態,西凡閉著眼睛打開了房門。
踏上鬆軟的地毯,向前15步,左拐6步,是個博物架,西凡順手把鑰匙放在一個托盤裡,是的,托盤還在這裡。西凡睜開眼睛,回過頭去。
記憶裡,這是一個舒適的空間,只是沒想到居然這麼醜陋。簡單重彩、現代直角的裝飾配著圓頭圓腦的傳統木器,怎樣看都不順眼,天知道盛家臣的審美觀原來是這般水平。
西凡眼睛掃過一側的廚房,不經意回頭,嚇了一跳。
陽台這邊,黑乎乎的,一條陌生的大狗一動不動站著,尾巴夾著,陌生的眼神,警惕的姿態。
西凡愣怔怔看著它,記憶慢慢地侵襲,這就是大狗麼,雖然家臣說過他是黑色的,在自己的心裡,卻莫名其妙地總覺得大狗是淺淺的棕色,它還住在這裡,這兩個星期誰在照顧它?
大狗顯然早已經忘了西凡,不過,他應該還記得家臣。
「大狗。」西凡的聲音有點哆嗦,努力咧開嘴角,他衝著大狗笑笑說,「對不起。」
牛皮紙袋裡,是一盤磁帶。
西凡左右轉了轉,漸漸想起來健身房裡有一套音響,找到那裡,幸好還在。
把帶子塞進去,按下播放之前,西凡有片刻的猶豫。
該不該聽它。不知盛家臣那種人,在這兒又埋了什麼鬼心思。
可是已經晚了,磁帶沙沙轉動起來。
突然,房間裡響起了一聲輕而澀的吉他,熟悉的旋律點點瀰漫起來……本以為會是家臣的留言,一瞬間,西凡困惑不已,這不是自己當年在錄音棚裡灌制的伴奏帶嗎,家臣為什麼會留下了這個。
正想著,房間裡傳來了家臣的聲音,西凡愣愣地,似乎被別人用錘頭狠狠地打了一下,無波的心情驟然傳來陣陣激痛。
歌詞已經被他改掉了,家臣的嗓子不夠婉轉,但是磁性低沉的音質和準確的調子很容易讓人忽略那小小的缺陷,西凡疲憊地閉上眼睛,慢慢把頭靠在了牆上。
他一定就是在這個房間裡錄了這盤帶子,因為偶然,裡面能聽到大狗輕輕的叫聲。
……
我曾經忽視你無辜的眼睛,
我曾經不在乎你酸澀的笑容,
傷害你倔強的心靈,放手你孤獨的背影,
因為我不相信這世界上會有你所說的愛情
……
漸漸地,西凡腦子裡浮現出了一個似有還無的情景,就像某個午後,在這個廳裡,自己在彈,家臣在唱……
……
親愛的對不起我出賣了你的真誠
只希望時光可以模糊那不堪的曾經
可知道黑夜裡我已經學會側耳傾聽
聽你輕輕叫我的名字還留下了遙遠的回聲
……
親愛的對不起我辜負了你的愛情
在我面前你默默擦去自己的背影
可知道黑夜裡我漸漸習慣獨自清醒
因為那夢境裡只剩下了你漂白的愛情。
…………
歌錄了幾遍,所以似乎家臣一直在唱,一直在唱,而西凡,一直在彈,一直在彈……
白色的窗簾子靜靜垂著,陽光半透過來,光柱裡浮起著細小的塵埃,諾大的健身房裡一片靜逸。
西凡渾身哆嗦著,慢慢坐倒在房間裡的木板台階上,抱著頭,在家臣的歌聲裡,他粗聲粗氣地哭了起來。
那天晚上,西凡沒有回去,躺在兩個人的大床上,他作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去監獄裡接盛家臣。
監獄的門灰撲撲的,家臣剃了光頭,也灰撲撲的,提著一個包站在高牆下,像是在看黑白電影。
家臣被著包走過來,停在西凡面前,容貌不是現在的樣子,更像是在四年前。
家臣笑嘻嘻地看著西凡。
「家臣,我想問你一句話,不要騙我。」西凡說。
「好。」
「你,那個密碼是故意的,對不對?」
「如果我說是,你打算怎麼辦?」
西凡心裡塞了亂草一樣,皺眉道:「如果是真的,我就殺了你。」
西凡突然發覺自己手裡有一把手槍,沒有思索,他慢慢抬起手,用槍口抵住了家臣胸膛,「家臣哥,你這種人,活著害人害己。」
「你殺吧,」盛家臣還是笑嘻嘻的樣子。「是真的。」
城市的午夜,月光從窗紗的縫隙裡透了進來,靜悄悄照在李西凡沉睡的臉上,密密的睫毛下,一顆晶瑩的淚珠慢慢滲出來,在淺淡的青藍月光下,格外剔透孤獨。
西凡隱約覺得手下震了一下,驚恐間,他看到家臣胸前有一個黑黑地小洞,鮮血湧出來,迅速染紅了家臣的襯衣。
家臣依然笑著,呆著臉,身子卻一點點滑了下去,西凡伸手抱住家臣,只覺得魂飛魄散。
「家臣哥,家臣哥!」夢裡,西凡哭著叫道,「怎麼會這樣?!不是我開的槍,不是我,我沒有開槍,我不要你死!」
「我知道,西凡,你忘了麼?」血人一樣的家臣躺在西凡懷裡對他說,「我被判了死刑了啊。」
西凡隱隱約約又覺得有這件事,抬頭,果然有舉槍的警察遠遠地站著。
這時,他聽見了懷裡傳來一個溫暖的聲音。
「李西凡,我愛你。」
在夢裡,盛家臣對李西凡說。
***
那天午夜,被自己的尖叫聲驚醒後,李西凡再不能入睡,心力交瘁,他抱著大狗,坐到了天明。
第二天就是週末,執行處特意找了附近一家小酒店舉行了小小的慶功宴,除了調查組的十來個人,西凡的女友——資料室的曾曉雲也被大家拉了來湊趣。幾個月的辛苦終於圓滿收場,大家都放鬆了心情,開懷暢飲。
西凡是破案的功臣,也是那天最高興的一個,誰來敬酒都是接過就喝。酒過三巡,房間裡的氣氛越來越興奮了,不少人有了醉意,張小姐還敲著桌子曼聲唱起歌來。西凡喝得最多,不到半夜就醉了,嘻嘻笑個不停,踉踉蹌蹌地滿屋子轉著,逮誰就指導誰如何喝紅酒。李西凡平時總是表情冷冷的,今天大家第一次看到他不羈的樣子,無不失笑。
到了半夜,西凡已經快站不住了,和張小姐囉嗦完之後,又一把抓住了大高。
李西凡醉眼迷濛塞給大高半杯紅酒,固執地重複著說了一晚上的那幾句話。
「……不對,你這是端牛奶的手法,端……端紅酒應該是這個樣子,喏……手指這樣放,」西凡從背後搖搖晃晃攬著大高,一手認認真真扶住酒杯,一手擺弄著大高粗壯的手指,「……姆指、食指……食指和中指捏住杯莖,別碰……杯身,避免影響……酒的溫度……」
大高還清醒,看不過眼,劈手奪過了西凡手裡的葡萄酒。
「西凡,不要喝了,你醉了。」
西凡腳下一個踉蹌,大高拖過他按在椅子上,曉雲則皺著眉頭給西凡倒了一杯冰水。
「大高,你……知道嗎,」平時清澈淡然的眼睛,此刻卻水氣氤氳,葡萄酒熏出的淡淡紅暈,嘴角掛著的一絲苦笑,讓李西凡英俊冷酷的外表在此時此刻盡顯困惑和頹唐,看得曉雲和大高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從來……都不能真的喝醉,」西凡試著抬起手,「看,我手不好用了……我知道,舌頭……也很木,可是這裡……」西凡伸出一根疤痕纍纍的指頭點點自己的胸膛,「這裡,怎麼樣……都醉不了。」
西凡端起桌上不知誰的半杯酒,一口倒進嘴裡,卻因為喝得太急,嗆了出來,坐在椅子上一陣猛咳。
曉雲坐在旁邊,一邊生氣地拍著男朋友的後背一邊恨道:「李西凡,不能喝就別喝!你要是醉了,今天別想我送……啊,西凡!李西凡!!」
曉雲驚叫著站了起來,西凡擦嘴的餐巾紙上,儼然透出點點血跡。
看著猩紅血點,西凡自言自語道:「『香檳也不好,西凡,你的胃……太糟糕。』」
驚嚇過後,曉雲撲上來想要扶起西凡,看著曉雲在眼前放大的臉,西凡備感歉然。
「對不起,曉雲,我真的……不是成心的。」李西凡難過地對曾曉雲說,「我騙得了全世界,騙不了……我自己。」
***
在救護車的尖叫中,慶功宴草草結束、不歡而散,據說那天晚上,李西凡在被放上擔架之前,不斷地對女朋友曾曉雲說對不起。
李西凡出院後不久,曾曉雲就和他分手了,有同事問起曉雲原因,曉雲歎口氣說,跟他在一起實在太累。大高本來想安慰西凡,看他臉上淡然輕快的表情,反而覺得可疑,似乎這是李西凡的陰謀,他才是真正想分手的那個。
接下來的日子,李西凡一如既往,兢兢業業,早出晚歸。但是現在很少有年輕人會在一個地方呆一輩子,到了2002年的春天,西凡便遞了辭呈,正式從廉政公署辭職,加入了一個不算太大的律師事務所。
至於盛氏,因為家臣的入獄和巨額罰款遭受重創,旗下兩家上市公司股票幾被摘盤,風雨飄搖之中,集團在盛老先生和顧章的辛苦掙扎中數渡難關。盛氏繁華不再,好在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所剩半數江山、殘垣破壁,俱在等待著盛家臣回來。
日子在繁忙與等待中不快不慢地前行。
雨後春韭,秋風落葉,斗轉星移之間,三年已過。
這個秋天,盛家得到了來自西環監獄的通知,因為表現良好,盛家臣將在十一月份得以提前假釋出獄。
十一月一號,天氣晴轉多雲,氣溫,攝氏18C,降雨概率,0。
從獄警那裡領回了自己的東西,家臣在更衣室裡脫下灰色老鼠皮,換了一身休閒的衣服。
慢慢向大門走去,家臣還是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緊張,他已經通知任何人都不許來接他,就為賭李西凡是個十年不變的傻瓜。
「光當」一聲響,打開的只是小小的側門,荷槍實彈的獄警閃開身子,讓盛家臣過去。
西環監獄修在郊外一片光禿禿的山丘上,為防止犯人潛逃,電網點綴的監獄大牆外有很大一片的開闊地,明亮的秋日陽光讓家臣睜不開眼睛,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他才漸漸看見很遠的幾棵樹下,一個高挑的男人靠著一輛銀灰色的車子在等。
恍然若夢,李西凡瞇起了眼睛,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讓他背上掠過了一陣寒意。
遠遠地,一個熟悉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灰色的獄牆下,身影停了一下,把一個背包甩到肩上,慢慢向車子走來。
果然是個禿子,盛家臣瘦了一些,黑了一些,但看著很結實,衣服鬆鬆地掛在寬大的身架上,落魄裡,居然還剩了幾分瀟灑。不知道為什麼,西凡覺得他走路的時候,似乎有點彆扭,仔細想想,卻是有點瘸了。
雖然不細看難以發覺,一瞬間,西凡還是呆住了。
轉念,盛家臣已經到了跟前。
「怎麼會這樣,」西凡怔怔看著家臣的腿,「為什麼……會這樣?」
「兩年前打了一架,已經好了。」
家臣放下手裡的包說,晃著受傷的左腿給西凡看。
「你那麼大了……怎麼還隨便……和別人打架?」西凡說。
「不打不行才打的。」家臣安慰地笑著說,「別擔心,後來,我在裡面當了兩年的老大。」
良久,西凡終於點點頭,笑道:「你這個樣子,好像《英雄本色》裡的小馬哥。」
「是嗎,那麼帥!」家臣誇張地叫。
「……嗯。」西凡眨著自己的眼睛。
家臣定睛看著他。
「……別眨了,西凡,都已經掉下來了。」
家臣低聲笑著說,聲音象十年前一樣溫暖。
西凡不再強求,垂下眼睛,讓淚珠滾了下來。
「西凡,」家臣伸出手,把他的頭緊緊按在肩窩裡,壞壞地說,「我記得你後來很酷的,怎麼還會哭。」
「去你他媽的,」西凡悶聲道。
家臣低笑。
「你為什麼會被關在西環,而不是統平監獄?」西凡皺眉問。
統平監獄多是經濟案犯,而西環關的主要是些殺人越貨的刑事犯,若是在統平,家臣多半不會和人逞勇鬥狠,弄下殘疾。
「嘿嘿。」家臣但笑不語。
西凡抬起一雙惡狠狠的眼睛,明亮銳利的眼神讓家臣心裡悄悄一哆嗦。
「在統平……這個……怕你不解氣。」家臣小心翼翼回答。
西凡氣結,垂下腦袋,不覺有些沮喪,愛上這樣一個人,真是命裡的劫數。
看到西凡有點垂頭喪氣,家臣不覺心疼起來,長了繭子的大手穩穩握住西凡下巴托起來,看著他的眉眼,柔聲道:「西凡,我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
「裝蒜。」西凡卻再不上當,一甩頭,撇開了家臣的手。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今天盛氏老大出獄,準備迎接這不法分子的依然大有人在,環顧左右,只有自己,便知道這人賊心不死,正等著自己上鉤。
想著想著,西凡心中不覺又憤憤起來,惡聲道:「陰謀家!」
不再理那禿頭,西凡掏出鑰匙,轉身去開車門,身上一緊,卻是被盛家臣從後面抱住了。
「西凡,」家臣低聲說,「我承認我是個陰謀家……即便改邪歸正了,也還是個陰謀家。」
家臣在牢裡鍛煉得很好,兩條胳膊鐵箍一樣,西凡動彈不得,只好在心裡歎口氣,聽那無賴在身後繼續編排。
「……西凡,監獄裡呢有個鞋廠,我負責皮革小切……嘿嘿,每天站在機床邊,我都能一邊按著豬皮一邊想出來七八條陰謀詭計,其中倒也不乏天衣無縫的佳作,不到半年,從看守到難友都被我耍得服服帖帖……」
呸,還難友呢,想著家臣手執豬皮滿腦子壞水的樣子,西凡心寒卻不免失笑,從鼻子裡輕哼一聲,側頭躲避家臣近在耳側的灼熱呼吸,諷刺道:「這麼牛,那打架的時候怎麼沒算好你的腿?」
家臣面有慚色:「這個……本來是算好了,誰知道那傢伙是誤殺罪進來的,手比腳丫子還沒有準頭……」
明知道這傢伙胡說來哄自己,西凡卻還是忍不住微微笑了。
西凡一笑,臉上細長的疤痕隨即若隱若現,家臣從側面看著,心裡悲喜交集,本來就想極了懷裡有些僵直的人,一低頭,家臣重重親吻在他淺麥色的脖頸上。
西凡的呼吸漸漸變得有點急促,他努力仰起修長的脖頸,半躲半就這個久違的親吻。山坡上,有著湛藍的天空和靜止的白雲。
「盛家臣,你……會不會……笑我沒有志氣,都這樣了,居然還會……想和你在一起。」
悄悄停住嚙咬一般的親吻,家臣抬頭,看見西凡眼睫毛上有亮晶晶的水珠,不覺心顫,把他抱得更緊一點,輕聲道:「不是沒有志氣,是……死心眼兒。」
西凡沒動。
「不是我說的,是秀姐說的。」家臣有點擔心剛才那話,小心翼翼補道。
西凡微微翹起了嘴角,家臣稍稍鬆開自己的胳膊,把西凡的身子轉過來,看著那雙如此滄桑而清澈的眸子,家臣皺起發酸的鼻子笑道:「西凡,從現在起,我不笑你傻,你也不許笑我……是個瘸子。」
西凡定睛看這禿子,慢慢抬起手指,劃過眼前那在夢裡出現無數次的眉眼,微笑道:「Deal。」
「西凡,對不起。」
「嗯。」
「李西凡,我愛你。」
「嗯。」
「李西凡,我歌唱得好不好聽?」
「一般般吧。」
「想不想聽我新學的歌兒——『重新做人是我們的選擇』,我還會『集體如家』和『新生活真美好』?」
……
秋日的陽光溫和明亮,站在光禿禿的山丘上,能夠看到遠處高高低低的房子,香港像是一個躺在白色薄霧下的庸懶的孩子,乖乖睡在一片溫和寧靜的氣息裡。
三年來,家臣唱歌的水平一點都沒有進步,依然準確而僵硬,好在他聲音很低,所以還能湊合著聽。
靠在家臣懷裡,聽他把新生活唱得鏗鏘有力、節奏分明,李西凡想,原來真實,要比夢裡好很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