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有意而人窗,雲無心而出岫。
冷香縈走出杜棄仇的房間。沿著小徑,迎著清風,仰頭看著漸白的天際,朵朵飛雲緩緩離開它眷戀了一夜的山嶺群峰。
好夢乍回,沉心已盡。
她似遊魂般穿過彎彎繞繞的花園小徑,快到自己房門口時,她幾乎撞到了迎面而來的人。
「香縈,你還好嗎?」韓邵齊也是一夜未眠,天還未亮,就來到了冷香縈的廂房外。他等了她一夜,知道再不動手,就要錯失良機了。
「我好得很,不要你管!」冷香縈沒有疑心,揮了揮手,逕自要推門人房。
「你的臉色蒼白的嚇人,讓我來替你看看——」韓邵齊近身道。
「不用!我只想要一個人靜靜,你走開!」冷香縈正想推門,冷不防被韓邵齊一個箭步上來點了頸後幾處穴道,瞬間全身酸軟無力,動彈不得,想要張口叫喚,卻連唇都張不開來。
韓邵齊抱起了滿臉疑惑不解的冷香縈,嘴角揚起了笑容,對著懷中軟玉溫香的人兒說道:「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我不過是要利用你來作餌。」
冷香縈不能說話,只有張著靈動的大眼,驚疑地看著韓邵齊。
「來人——來人啊——」韓邵齊踢開了房門,將冷香縈放在床榻上後,大聲朝內苑裡喚人。
兩個隨待的丫頭聞聲,揉著惺忪的睡眼急忙趕來。
「小姐!小姐怎麼了?」丫頭們看見冷香縈蒼白如紙的面容,都不禁搶上前問,心裡還疑惑這韓大夫怎麼會知道小姐的身體不適,大清早地來喚人,小姐的閨房遠寓所有的閣樓庭苑,平日除了這兩個丫頭得以進入庭院侍候、打掃外,旁人是不得隨意進出的。
「冷小姐病了,請我來替她把脈,你們去請冷教主來看看,等會兒沒有傳喚不要隨意進來。」
「是的,韓大夫!」丫頭們敬重他是個名醫,戰戰兢兢地回話。
冷香縈的廂房在一處深幽的花園內,平日多是她一個人獨處,不愛有人叨擾。韓邵齊這麼一說,丫頭們不疑有他,立刻前去通知教主。
韓邵齊回頭,看著床榻上動彈不得的冷香縈,憐惜地撥開她額前的秀髮。
「香縈,但願你不是冷笑天的女兒,但願你不是生在聚龍崗……我身不由己,我有非做不可的理由,你是無辜的,我不會害你——」韓邵齊坐在床沿,長歎了一口氣。
不多時,冷笑天和杜鳳喬兩人急急地來到冷香縈房間。
兩個丫頭退了下去,順手關起房門。
冷笑天疾步上前,看見女兒的臉無半點血色,心中不疑,此時韓邵齊正坐在床沿專心替冷香縈把脈聽診,杜鳳喬則站在冷笑天身後,露出關切的神情,不時默默地打量著韓大夫。
就在冷笑天想要察看女兒的當口,忽地一把亮晃晃的匕首直往他腹部刺來。他機靈地避開,但還是讓匕首劃開了衣衫,冷笑天有了提防,轉瞬間打掉了韓邵齊手中帶著墨黑血漬的匕首。
原來韓邵齊將匕首藏在袖口間,趁著冷笑天焦急萬分地要察看生了病的冷香縈時襲擊得逞。
冷笑天不敢相信的張大眼,他千算萬算,也不會想到這韓大夫會暗算他,好在他傷得不深,自忖應無大礙,不料抬頭卻看到韓邵齊嘴角帶著把握的獰笑。
「你竟敢暗算我——」冷笑天萬般不解,他是縈縈的救命恩人,怎麼……
「笑天!」杜鳳喬搶上前。
冷笑天突然感到腹部劇痛難當,暗暗心驚,連忙提氣護住心脈,並按著傷口四周的穴道,用僅餘的力道揮出一掌,快如疾風,韓邵齊來不及迴避,硬生生地接下了這一掌,狂吐了一口鮮血後,臟腑俱傷,身形搖搖欲墜。
冷笑天武功卓絕,強忍傷重,還要發出第二掌,想將這偷襲的渾小子一掌斃命。
韓邵齊見冷笑天中了劇毒還是靈動如猛虎,心下大驚,想要移動腳步躲開第二掌,無奈他中了一掌後,早就心有餘而力不足,看來只有坐以待斃。
「慢著!不要殺他——」杜鳳喬快步搶在韓邵齊身前,冷笑天大驚,急急收回掌力。
「鳳喬,你……你為什麼護著這臭小子?」冷笑天痛苦地按著中毒的傷口。
「他是武璇——」杜鳳喬熱淚盈眶地說道。
韓邵齊站在杜鳳喬身後不語。他的無言,等於是默認了。
「笑天,他是我的兒子,他是棄仇的大哥啊——」杜鳳喬泣道。
「這……這怎麼可能?」冷笑天問道。
「我自己的兒子,我怎麼可能會認錯?當年我逃離三武峰,他也有十歲了,那眉眼和棄仇沒有兩樣,昨天香縈帶他回來時,我就認出來了,就是他——當年我只有能力帶著棄仇離開,我割捨掉他了,他今天是來尋仇的!」杜鳳喬怔怔地瞧著兒子,想起從前歷歷如昨。
「不錯!冷笑天,我是來報殺父之仇的,我爹就是三武峰的前幫主,武子剛。我不叫韓邵齊,我叫武璇。」
十七年前,三武幫的頭兒是兩個兄弟,就叫武子剛、武子勁,都是逞兇鬥狠之人。
有一天,武子剛聽聞江南有兩件價值連城、削金斷玉的兵器出土,一把叫劃月刀、一把叫做撥雲劍。他南下一探究竟,打聽之下,知道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武夫擁有,頓時貪念升起,想要強行佔有。哪知還沒有尋到那位武夫就先見到了這武夫的女兒,登時驚為天人。
武子剛上前調戲,卻遭少女駁斥,他一怒之下強行玷污了少女,並將她帶到三武峰長期軟禁,成了他尋歡作樂的侍妾。
這少女就是杜鳳喬。她在武子剛的淫威下,過了兩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日子,還生了兩個兒子,叫武璇和武峻。三年後,武子剛有了新歡,厭倦了杜鳳喬;她在三武峰裡更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當年杜鳳喬之父帶著劃月刀和撥雲劍來到三武峰想換回自己的女兒,想不到武子剛不但殺了他,還將寶物占為已有。
一日,武家兄弟有要事一同離峰,武璇也伴隨在側,杜鳳喬見機不可失,偷得屬於杜家的劃月刀和撥雲劍,帶著小兒武峻趁夜逃離三武峰,投靠了天龍教。
杜鳳喬將劃月刀給了小兒武峻,將他改名為杜棄仇,當日雖然無法帶武璇一同離峰,但她誓言要找到武璇,將撥雲劍留給他。
武子剛聞風,忍不下這一口氣,來到聚龍崗要索回兒子和兩件寶物,冷笑天出面阻止,兩人一陣惡鬥,武子剛終究不敵,回到了三武峰即傷重不治。
武子勁為了報仇,深謀遠慮地將侄兒武璇改名換姓為韓邵齊,並將他送往他鄉,目的是要讓天龍教的人忘了武璇的存在。他趁此機會讓武璇學習百家武功,灌輸他尋仇雪恥的決心,最後送他到饒若水門下習醫,計劃讓他成為一個有名的大夫,取得天龍教的信任後,再找機會混入聚龍崗對冷笑天下毒手。
想不到冷香縈自投羅網,讓韓邵齊省了不少麻煩。
武璇就是韓邵齊,他一步一步完成了使命,終於不負叔父的寄望。
「武璇——」杜鳳喬顫抖地伸出手,想要撫摸她十七年來從未謀面的兒子。
「不要碰我!你不是我娘,叔父說得沒錯,你是個淫蕩無恥的女人!你不但背叛三武幫,投靠天龍教,你還嫁給了殺夫的仇人!」韓邵齊別開了臉,含怨地怒吼著。
「我不是……你錯了,大錯特錯!武子剛當年不但玷污了我,還強行抓我回三武峰,我爹千里迢迢尋來,他還將我爹打死,搶走了我家的寶物。武子剛他多行不義,罪該萬死——你要報仇,你若真的要報仇,那麼你就殺了我——」
韓邵齊呆了一呆,搖頭說道:「不!不!不是這樣的,叔父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些——」
「璇兒,我是你親娘啊——親娘不比叔父還要親嗎?他們是在利用你!武家兄弟是什麼樣的品行家道,相信你也曾風聞,不必我再多說什麼,天龍教雖行事詭異,但從不強搶民女,錯殺無辜。你想要報仇——我何曾不想?你爹他毀了我,讓我家破人亡,他死有餘辜。」
韓邵齊神色倉皇。叔父真是在利用他嗎?他鑄成了大錯嗎?如果他爹真如娘所說的那樣壞,這糾結多年的恩怨情仇怎麼理清?剎那間,天地悠悠,他生平第一次有一種不知所措的感覺,他的使命、他全心要完成的復仇計劃猝然變色。
「這匕首我塗上了劇毒——」韓邵齊低啞地說道。
「那你還不快拿解藥出來!」杜鳳喬用著求救的眼神慌張地看著韓邵齊。
「我沒有解藥,這毒是我花了四年的工夫精心調配的,我知道我的武功遠遠不如冷笑天,所以我配了這種劇毒,只要一點點,毒氣一進身體即迅速遊走太陽肺經和陰肝諸經諸脈,一時斃命。我當時報仇心切,從沒有想過要配製解藥,這無名毒聚集天下劇毒,天下間無人可解——無藥可救——」韓邵齊退了一步,神情絕望。
「你——」杜鳳喬頹然地放下了手,面如死灰。
「笑天,我還是連累了你……」杜鳳喬含淚對著冷笑天說,一手槍下了地上的匕首,就要往脖子上抹。
冷笑天眼明手快地打落匕首,靠著一股真氣勉強護住心脈,他知道自己的時辰無多了。
「我不怪你,從你來聚龍崗的那一天起,我就決心要保護你,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冷笑天緊握著杜鳳喬的手,氣息如縷如絲。
「笑天,如果當年你沒有收留我和棄仇,今天你就不會——」杜鳳喬哭得肝腸寸斷。
當年冷笑天不畏和武家結仇,收容杜鳳喬母子,人人以為是他意氣風發,天不怕地不怕,但實際上,真正的原因,是他早已暗暗傾心於貌美的杜鳳喬。
「不要再說了,鳳喬!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想要你……我等了十多年終於了了這樁心願,如果我知道代價是死,我還是會選擇同樣的路……」
「不!你不會死,你武功蓋世,你不會死的!你不會死的!」杜鳳喬狂亂地嘶喊。
「聽我的話……找棄仇……回來——」
冷笑天勉力回身看著床榻上動彈不得的冷香縈,他腹上的毒已經開始遊走全身的脈穴,想要起身抬手替女兒解開穴道也力不從心。
「縈縈……」冷笑天留戀地看著愛女,登時氣絕,巨大的身體頹然倒地。
「笑天!笑天!」杜鳳喬的叫聲淒厲,萬念俱灰,只想將自己淹沒在滾滾的熱淚裡。
「娘——」韓邵齊這一聲娘,溫軟蘊情,所有的仇恨就隨著這一聲叫喚和冷笑天的氣絕而煙消雲散。
冷香縈眼睜睜地看著這驚心動魄的一幕,自己全然的無助,無法出手相救,她血紅著眼,像是要噴出火似的。
韓邵齊按著受傷的部位來到了冷香縈面前將她的穴道解開,他不想再傷人了,何況冷香縈也沒有能耐打得過他。
「韓邵齊/你……你納命來!」冷香縈尋到房內的撥雲劍,倏地拔出,衝向韓邵齊。
「你殺了我爹,我要在你的身上刺幾千個、幾萬個窟窿!」冷香縈一劍揮去,想將韓邵齊一劍穿心。
「香縈,不要!」杜鳳喬喚。
韓邵齊偏身閃開冷香縈的攻勢,她一劍落空,惱怒之下,劍法更加凌厲疾掃而來。韓邵齊身受重傷,只好一味閃躲,刷刷幾聲,有幾劍都只有毫釐之遙,沒多久他的衣衫上全都是破裂的劍痕。
冷香縈沒想到他能夠躲開她的攻勢,驚訝之外更是悲憤難當。「你騙我,你騙得我好苦,你假裝不會武功,你救我,原來你一直都在利用我——」冷香縈一邊揮劍,一邊痛心憤恨地想將韓邵齊生吞活剝了。
「香縈,我無心傷害你,我——」韓邵齊閃躲之餘,一說了話,分了心神,倏地被冷香縈劃到了左臂,血流如注,內外傷加劇。
冷香縈揮起了亮晃晃的撥雲劍,迎面就要從他頭頂砍下——
「縈縈,不要傷他,他是棄仇的哥哥——」
冷香縈停了攻勢,長劍頓時止在畢空中,她聽見了棄仇這個名字,愣愣地定住。
「香縈,我叔父就要上聚龍崗來邀戰,他們都計劃好了,裡應外合的想要毀了天龍教——」韓邵齊按著傷口說道。
「我不怕!我先殺了你,他們三武峰的鼠輩來一個我殺一個!」冷香縈如初生之犢毫無懼色,只有滿腔憤恨。
「如果群鬥,三武峰是打不過天龍教,他們也不願冒這種險。可是武家計劃要下帖一較高下,冷教主死了,一對一的打,聚龍崗恐怕無人能敵得過武子勁,只有投降認輸,如此一來,天龍教恐怕要名聲掃地,從此一蹶不據——」韓邵齊知道叔父等這一天等?十多年了,他們利用他報仇心切的心理,想出如此手段,好大刺刺地前來下帖挑釁。
「娘!不要——」韓邵齊看見杜鳳喬抱住冷笑天屍身,趁著他們打鬥時,俯身吸吮冷笑天流出的毒血。
他忍住傷重,上前推開了杜鳳喬,急急忙忙地點了她身上多處穴道,想要讓他才相認幾個時辰的親娘再多留一點時間。
冷香縈手指發軟,「噹」的一聲長劍落地,頓時雙膝跪倒在冷笑天和杜鳳喬的面前。才一夜間,她的天地驟然變色,所有她依賴信任的人全都要一個個離開了她。
杜鳳喬含淚顫動著帶血的雙唇,微笑地對冷香縈說:「縈縈……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將武峻的名字取作杜棄仇嗎?冤冤相報何時了,是前生作孽,今世來還的,你要是真的報了仇,他們的後代也要回來找你報仇,一代一代的,永無休永無止。聽我的……拋掉仇恨,才能終止仇恨的輪迴。相信我……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和來遲。如果我還想要武家償還我家破人亡的仇恨,早就和武子剛同歸於盡了,不會苟活到今天,還享盡了你爹的恩寵。我的兒子們,有我仇人的血,我怎麼能夠不放下呢?選擇這一條路,是我幸,只是愧對了他……」杜鳳喬看著冷笑天的屍身。
杜鳳喬轉向韓邵齊,她眼神柔和,閃動著盈盈的淚光。
「璇兒,我到處打聽你,想要接你一道和我們過活,可是我怎麼找都找不到你,武家的人存心將你送走,不願我們母子相見,也不願讓你知道真相。我天天都在想你,連你的名字我都替你想好了,武峻改名就叫杜棄仇,你就叫做杜絕惡,你看——你們兄弟倆,可以棄仇絕惡,這世間有多美好……」
「娘——」
「杜大娘——」
「縈縈,你喜歡撥雲劍,你留著,撥雲劍和劃月刀本來就是一對兒的……我要隨你爹爹走了,我要陪他,永遠也不分開——」
杜鳳喬閉上了眼,跌落在冷笑天身上。
「爹——杜大娘——」冷香縈哭喊著。
她遭此劇變,猶如五雷轟頂,只覺眼前一片白霧濛濛,茫然得像是一腳踏人了萬丈深淵,就要粉身碎骨。
待冷香縈迴神,拾起地上的劍想要解決韓邵齊,只見他破門而出,冷香縈想要追上,見他提氣躍上了屋簷,一瞬間就拉遠了距離,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