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的日落。
姚心妍徹夜未眠地看顧沈梓秧,她細心調配好藥湯,一口一口小心翼翼灌入他的嘴裡,只見他蒼白的臉頰,不再發燒囈語,姚心妍緊糾的眉心才漸漸舒展開來。
那日,高傳信到府裡報官,衙裡的差爺領著人到「鳳鳴坊」救人,等救兵到時,只見「鳳鳴坊」一片狼藉,沈梓秧則身受重傷,全身是血地倒在大廳裡,身旁還有哭泣不止的小桃花。
姚心妍望著窗外,出神地回想著過往前塵。
今天是臘月十九了,他定是才剛成親就迢迢地趕來救人。為什麼?為什麼老天要一而再地試探她的決心?六年來,靠的就只有小桃花,支撐著她僅有的一口氣,才能熬過今天。而她還有幾個今天、明天去嘗那割捨的苦果?,她定是前世闖了禍的織女,下了凡塵,來讓今世未來受別離之苦——
窗外的風咻咻地吹,殘風忽地捲上了屋瓦,將緊閉的窗欞「砰」的一聲撞了開來!冷颼颼的寒風讓心妍打了個顫,她急忙起身關了窗欞,再回頭——只見沈梓秧已轉清醒,半睜著眼,定定地瞧著她。
「你醒了?手還疼嗎?」姚心妍咚咚的心跳,連自己都聽得一清二楚。
「心兒。」沈梓秧一聲輕喚,只想確定眼前的人兒就是魂牽夢繫的姚心妍。
姚心妍舞言相望,深怕只要多說一句,他們在幾間的情緣就要少了一刻。
「小桃花,她還好嗎?」沈梓秧昏睡了三天三夜,一轉醒就想到驚惶失措的小桃花。
「她很好,這孩子很堅強。」心妍道。
「就像她娘一樣。」沈梓秧凝望著眼前最初最終的愛戀。
「不!我一點也不!」姚心妍心中哭喊著,她多希望能倚偎在他堅實的懷抱裡;不!她不堅強,她寧願軟弱,換取他的憐惜。
「心兒,我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
「上次我來楊柳村,你就該告訴我,我們有了孩子——」
「不是,小桃花是我的孩子。如果不是小桃花有難,我打算一輩子都不讓你知道。我們在楊柳村過得很好,等你傷好了,盡可離開做你的新姑爺!寶晴一定恨死我了,才新婚就把你找來,我是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放心,我們不會再拖累你的,我也不想讓你為難。你救了小桃花還有高大哥,還讓你失了條手臂,咱們到此,誰也不欠誰——」姚心妍讓喉中的哽咽盤旋,卻擋不住決堤的淚水氾濫成災。
「心兒!」沈梓秧痛苦地打斷了姚心妍的話。那些話,字字像利刀似的在他心口凌遲,刀刀都痛到骨裡。
「我沒有——」沈梓秧才打算將他沒有成親的事告訴姚心妍,房門口就進來了徐大夫。
「沈當家,你醒了,看你身子這麼硬朗,恢復的比常人都快,更多虧了念心天天無微不至地照顧你。來——讓我替你把把脈。」徐大夫一進門,嘴裡不停說著,還順遂拖了張椅凳,坐在沈梓秧的身旁,捲起衣袖就開始替沈梓秧把脈,渾然不覺他和姚心妍兩人眼神間的恩怨情仇。
「爹,我去看小桃花起來了沒有。」姚心妍偷偷拭乾淚水想離開,再不走,恐怕會管不住自己的情緒。
「好好好,你快去,小桃花這幾天總是作噩夢,有你在她身邊心情會恢復得快些。」徐大夫揮揮手說。
沈梓秧看著姚心妍離去,那裊裊婷婷,搖曳如楊柳的背影還是讓他如癡如狂地迷醉!
「咳!沈當家啊——這次多虧了你,縣府裡的差爺天天來瞧你呢!這麻大刀是咱們縣裡出了名的惡霸,如今死在您的手裡,不知道大快了多少人心,這事兒在縣裡大夥兒談的是熱鬧滾滾,每一個人都把你說成了大英雄、大豪傑。」「是嗎?」沈梓秧無心回應。
「就是!沉大俠,你有所不知,在『鳳鳴坊』裡,差爺們找到了幾十個小姑娘,年紀從五歲到十來歲都有,她們都是被麻大刀和劉竿子這些喪盡天良的人,連拐帶騙地綁到妓院裡。府裡的知縣才新官上任就破了這個大案為民除害,函報上去,不知道會有多風光!還不是多虧了你?對了!你是怎麼知道小桃花被綁?」
「是傳義到陳家口來報的。」沈梓秧回道。
「喔——對了,是傳義去找你的,你看我,老了,什麼事過了就忘,要不是有念心在,我這老頭子日子不知道要怎麼過?還好!念心如果嫁到高家,我還可以時常看到她們母女。」
「是傳義的大哥高傳信嗎?」沈梓秧瞇著眼問道。
「是啊,是傳信!這傳義死了後,高夫人就想開了,反正人事無常。她從前一直就反對傳信和念心往來,還不是嫌棄人家是個寡婦又拖了個油瓶——可是這小桃花,我是打心眼疼到骨裡的!要是念心嫁到高家有一丁點兒委屈,我絕不會坐視不管的!」
徐大夫並沒有看到在床上的沈梓秧痛苦地別過了頭,還繼續滔滔不絕地說:「傳信是個可以托付的好男人,他一定會善待她們母女,念心上半生苦命,老天爺垂憐,她們母女就要有好日子過了——」
是啊!姚心妍半生苦命,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如今他是個獨手殘廢,怎麼比得過高傳信?只有他能給心兒和小桃花辛福,他又憑什麼剝奪?
* * *
半夜,沈梓秧讓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喚醒,蓋在身上的被子掀了開來,滑溜溜地鑽進了一個小人,緊緊靠在他的右臂彎裡。
他們四目在月光下相遇,粉粉柔柔的小臉蛋望著他,原來是小桃花。
「我又作噩夢了!我可以睡在你身邊嗎?」小桃花睡眼惺忪地仰著小臉說。
「嗯!來吧!」沈梓秧柔聲說道。
「娘趴在繡架上睡著了,我偷偷來的,如果壞人再來,你會保護我,是不是?」
「當然!你就和你娘一樣時常作噩夢。」
「哦!我娘也作噩夢嗎?」小桃花這時的睡意去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滿臉好奇。
「是啊!你娘作噩夢時,就像你一樣,喜歡找個人作伴。」
「真的!她也找你作伴?娘也知道你是個大英雄,會打壞人,所以才找你,是不是?我作了噩夢,夢裡那些惡人把我關在暗暗的柴房裡,好可怕,可我知道有你,和你一起,我就不害怕了,因為你會保護我!」
「你放心,小桃花,不管我在哪裡,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到你的身邊護你周全。」
「嗯!咱們打勾勾,一言為定。」
在黑暗裡,沈梓秧緊擁著小桃花。他總是眷戀這血脈相連的親情,可惜他十一歲時父親驟逝,母親又長住道庵,他就不再享有了!或許是他此生都將無緣擁有?原本是他血肉至親的妻兒,可以再享天倫之樂,可他卻讓她們從他的手中溜走——
「睡吧!小桃花,我保證今夜沒有壞人會來到你夢裡。」當他話一說完,身旁的小人兒已經呼嚕嚕地熟睡了。
沈梓秧輕啄了她的額頭,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他一個鐵錚錚的漢子,竟也有如此溫柔的一面!他這一輩子就只有對兩個女人如此,一個是姚心妍,一個是小桃花,除此再無人能替代她們。
他原本驕傲自負的心,此時又被小桃花拉了回來。他為什麼要放棄?她們母女是他的,是他沈家的媳婦和女兒,他怎麼可能任他人攀折?
* * *
「砰!砰!砰!」天剛破曉,門外就響起了陣陣敲門聲。
「來了,來了!一大清早的,誰呀?」徐大夫遮掩著呵欠連連的嘴巴,趕緊開了門,只見面前站著一個高瘦清俊的漢子。
「對不住,我是擎天刀莊的馬老三,請問咱們當家的是不是在這裡?」馬老三風塵僕僕地來到了楊柳村。他日前在陽谷縣大安寺附近歇腿時,就聽到這沸騰了整個陽谷縣的大消息。打聽之下,才知道沈當家身受重傷,如今正在徐大夫的家中養傷。
「哦?請進!請進!你們當家的還在休息,他——來來來,你來看看就知道了。」徐大夫領著馬老三來到了沈梓秧的房裡,只見床榻上安安穩穩地睡著小桃花,徐大夫揉了揉雙眼,確定沈當家確實不在房裡了?
「人呢?」馬老三著急問道。
「這……我也不知道,我來叫醒念心,她這幾天累壞了,好不容易沈當家的傷有起色,我才叫她回房多休息,怎麼連小桃花跑來這裡她也不知道。」徐大夫邊說邊到姚心妍的房裡喚醒她。
昨夜姚心妍身心俱疲地趴在繡架上睡著了,一早醒來後,不見床榻上的小桃花,她嚇得魂不附體,正要跑出房門一探究竟,就撞見徐大夫帶著一名男子前來,開口便說沈梓秧離開了——
她不敢相信傷重的沈梓秧就這麼走了,於是倏地跑到客房一看,她的一顆心瞬間跌落至谷底,全身冰冷……就連馬老三對她直喚「姚姑娘」都恍然不聞。
姚心妍頓時眼前一黑——馬老三在姚心妍頹然倒下前,將她接住。
* * *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姚心妍悠悠轉醒後,馬老三就對她一五一十地說出沈梓秧在大婚的當時,丟下新娘子,直奔陽谷縣前來救人的經過。
更重要的是,沈梓秧發現了姚勢天寫給沈夫人陳繡的書信。
姚心妍聽後,胸膛幾乎要撕裂了一般——
為什麼上天一再捉弄他們?
難怪爹一答應魏家的親事後,娘就直說不妥,硬要爹再等些時日,原來是在等沈家的回音。娘心裡惦念的就是沈家對姚家有知遇之恩,情同再造。當年如果不是沈梓秧的父親收容姚勢天,怎麼會有姚心妍富裕驕寵的前半生?
「三哥!他……還受著傷,他的手……斷了……」思及此,姚心妍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徐大夫於是簡略地向馬三述說一切,沈梓秧為了救小桃花失了臂膀的經過。
「姚姑娘,你知道沈當家為什麼會離開嗎?」馬三震驚之餘卻又不解,沈梓秧拋下一切來陽谷縣找她,為什麼他還要離去?心思細密如馬三,卻怎麼也猜不透。
「我以為他和寶晴成親了,我……我叫他離開。」
「念心,原來你本姓姚!那麼小桃花的父親是一—徐大夫雖然老邁,很多事只是裝糊塗罷了!其實他早看出沈當家和念心有段不能告知的情緣,如果念心不告訴他,他也不方便問。
「是的,是沈梓秧。爹爹,謝謝您這六年來對我們母女的照應,其實我本姓姚,梓秧是我從小就定了親的夫婿,只是我和他歷經許多波折,才會硬生生地分開這麼多年——」姚心妍將隱藏了六年的過往,全盤對徐大夫說出。
當年的姚心妍讓徐大夫救了後,好一段日子過得恍恍惚惚,連自己叫什麼也不記得。一個多月後,徐大夫得知姚心妍有了身孕,才不得不對人聲稱她是個無依無靠的新寡,又因膝下無子,便收了她做女兒,將她取名叫徐念心。只是徐大夫不知,幾個月後,姚心妍慢慢恢復了記憶卻從不提及,決心將過去從此深埋在心底。
「念心!我真該死,我真是個老糊塗!一定是我對他說的那一番話,才讓他離開的。」徐大夫搔了搔頭,後悔不已。「那日我在高家,傳信向我提及,高夫人因為傳義驟逝,體會人事無常,已不想阻擋傳信和念心的婚事了,我一時高興,也沒有問念心答不答應,就一股腦兒地全向沈當家說了,當時他的臉色很難看,我還以為是傷重的關係。」徐大夫懊惱地說道。
「爹爹,不能怪您。」心妍心中感歎。
「姚姑娘,你有所不知,自從老大走後,現在整個刀莊群龍無首,一片混亂。老大這次是鐵了心,不再回刀莊了——」馬老三說道。
「他為什麼要離開?」姚心妍得知沈梓秧棄婚後,對陳寶晴耿耿於懷。
「老大原本就看不上權位,什麼陳家的、沈家的,他才不稀罕。老大在婚禮上揮了揮衣袖就走人,擺明將刀莊交給了光頭和寶晴小姐——」
馬三略過光頭遭寶晴刺傷一事,不想姚姑娘心裡更加不安。而姚心妍現下也毫無心思想像寶晴和光頭的事。
她只想見一個人,她魂系一生的沈梓秧!
「三哥,請你帶我去找他,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他。他說過的,他要用一輩子來還我,我一定要找到他,我只愛他啊——」六年的相思與等待,六年夜以繼日的煎熬,姚心妍想到此捂著臉,泣不成聲。
「姚姑娘,你放心,他上有高堂不會遠走的,或許他只是需要一些時間——老大他對你從無二心啊!都六年了,他為你守了六年,日子過的比和尚還要清苦。大夥兒都以為你已經死了,要不是沈母和刀莊的壓力,他根本不會娶寶晴的。」連光頭都寧願替老大挨刀,來成全他們,馬老三又怎會不明瞭?
「那麼沈大娘和刀莊的師傅,他們——」當初姚心妍無法立足擎天刀莊,無非就是眾人的壓力,而這壓力就像一道厚厚的城牆,隔了千山萬水,分成地獄人間。
「唉!要不是寶晴偷藏了你爹的信,讓姚家遭眾人誤解,也不會活生生的讓你們分離,又加上歐蠻的謊言,和大家無憑無據的猜疑——我們都錯了……」
不!是她錯了。沈梓秧不必還她什麼。此時此刻,她的心豁然清明!她在桃花莊代替沈梓秧享了十七年的福分,她的心底清楚,沈梓秧根本不欠她什麼,是老天要用這種方法來試煉她。她一直沒有看清沈梓秧對她付出的深情,她只看見自己。
要不是他在蟠龍鎮的橋墩劫轎,在楓林鎮救她,要不是他不顧生死地替她受了毒箭,更用自己的手擋在小桃花的身上,又怎麼會有現在的姚心妍?她還有這一口氣呼吸,還有血肉有靈魂,還有感覺,全都是沈梓秧給的!
這是天上試煉她的火,沒有這麼多的烈火燒焚、這麼多日子的分離,她怎麼會知道獨活的痛苦?又怎麼會懂得珍惜?又怎麼會明白,沈梓秧對她無怨無悔、情深似海的包容和憐惜?梓秧!梓秧!你可知我意?妾心感君憐,此情只問天。
只是,用六年來換這頓然的了悟,太長了!
姚心妍的眼睛裡含著淚,霧茫茫地看著一幕幕前塵,看不盡的年歲流轉,留不住的悲歡離合——她恨不得現在就能生出一雙翅膀,飛向他堅實的懷抱。
「姚姑娘,我想——我知道沈當家在哪裡,你放心在楊柳村等,我會再回來的。」馬老三心細如髮,這幾年沈當家走南闖北的經商,無非就是為了一件事情。他看了看姚心妍,含笑闊步地離開徐家大門。
* * *
七天後馬老三風塵僕僕地來到了楊柳村,他二話不說地催著姚心妍和小桃花上馬車。一路往蟠龍鎮而去,姚心妍的心跳加劇,心神不寧,沒來由的不安顫動著全身。
她心有靈犀,心想一定是馬老三尋到了沈梓秧,他們就要相見了。
她今生今世只願己身如星君如月,長伴隨、相皎潔。再見到他,到死也不願分離了。
這一路走來,好像過了半輩子一樣。姚心妍探出了頭看,睜大了杏眼,記憶中永不褪色的紅瓦白牆、飛簷雲脊又出現在眼前。
到了桃花莊,馬老三提起韁繩,馬兒一聲嘶鳴,姚心妍等不及地掀開幛簾,扶著車沿踏下金蓮——
見到沈梓秧的那一剎那,姚心妍暗啞哽咽得說不出一個字來,她滿臉淚珠晶瑩地迎向立在姚花莊前的沈梓秧。
他重傷初癒,不久前來到自幼成長的家鄉蟠龍鎮,早在幾年前他就買下了桃花莊,他費了一番心血重修莊園。他冥冥中就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會再回來,因為那是他多年前曾經對姚心妍許下的承諾。
「梓秧哥,你……你為什麼還讓我等?你一定是聽了我義父的話,以為我要嫁到高家,所以你……你才這樣的懲罰我、折磨我——」姚心妍投入他堅實的懷抱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還不忘輕責他。
「我原本還打算在你披上紅袍嫁入高家的時候,再來個搶親,讓你一輩子除了我,都嫁不了人。」沈梓秧雖然一副正經的表情,但眼底還是露出了笑意。
「你……」姚心妍回想到往事,情溢乎辭,一時語塞。
「娘,這裡是哪裡?」小桃花年歲小,但也看得出大人不可言傳的情意。
「小桃花,這裡曾經是你娘和我的家,現在是咱們的家。」沈梓秧蹲下身來說道。
「他是你爹,小桃花——叫聲爹!」姚心妍低頭輕撫著小桃花的髮辮。
「爹?是爹!嘩——我就知道,我的爹爹是個大英雄、大豪傑,我以後也要像爹爹一樣,把壞人打得唏哩嘩啦、僻哩啪啦的。」小桃花在鳳鳴坊見識過沈梓秧勢如破竹的打壞人,小小的心裡早就對這個高大魁梧的男人起了仰慕之心、孺慕之情。
「娘,這莊園好大、好漂亮,那兒還有花呢!」小桃花嬌嫩的嗓音還在空中迴盪,人早已一溜煙的跑進了莊園。
「心兒,我說過我會回來,兩年前我買下桃花莊,不論你是生是死,我就是要實現對你的承諾。」沈梓秧站起身將她攬住,往自己的胸前靠,這動作彷彿早做了千萬次的熟悉。
「哦……當年你不怕我做了鬼回來尋你?」姚心妍仰著頭看他,帶笑的眼瞳微微透著海天的深藍,那是一種幸福的顏色。
「六年來,我就是希望你會變成鬼來見我,聊我相思……」
「好了、好了,咱們不要再說鬼了,我會怕,這些年來,我天天想你、念你、怨你、恨你,就是不甘心就這麼放開你,當年我站在橋墩上要尋死時,還是一心想要回去找你,可是你就這麼狠心的把我放了——」
「我是個傻瓜,誤解了你爹,我是個聽信謊言的大傻瓜……」
「不——不要這麼說,當時連我都相信了,才會不敢回桃花莊,怕要證實了,恐怕連殺了我自己都還不夠。梓秧哥哥,不要再想了,一切都過去了。」
「心兒,現下讓你跟著我,恐怕會讓你吃苦,咱們除了有這莊園,」切都要重來。」
「我不怕!只要渴了有水喝,餓了有飯吃,困了有張床,頂上有個屋簷……」心妍道。
「渴時飲,饑時餐,茵草醉臥——」梓秧想起這是他們在桃花莊時,教書先生教過的一首詩。
「日月長,天地闊——」姚心妍緊接著。
「天天快活!」兩人齊聲說道。
他們緊緊相擁,沈梓秧將她騰空抱起,她緊攬住他堅實的臂肩,誰也不願先放開誰。沈梓秧雖然只有單臂,但抱住她的力道,任千軍萬馬也拉不開,像是要將她揉碎在他的懷裡。
那一日的太陽發出一種特別金光燦爛的溫暖,透明的色彩如初春第一道暖陽,投射在他們滿溢著幸福的眼眸。
* * *
一年半後
老人們常說,星河是神仙居住的國度,姚心妍踏著遍地黃金寶石般的星路,一路走到盡頭,她一腳陷入了棉雲裡,在仙國裡,水是甘的、花是香的,連風吹來,都會甜到心窩底。她瞧著腳底的星河,就像小時候看見河底彩色的小石頭一樣。她想伸手去採,一不小心卻踏了個空,她慌張中抓住了兩個小星星後,身子不停地往下墜。「轟!」的一聲,這兩顆星星化成了大鵬將她懸空拎起
原來是夢。姚心妍隱隱聽見細碎的說話聲,朦朧醒來,回神細聽,就聽到門外沈梓秧低聲對人說:「奶娘,您今天帶小桃花到別處玩。心兒昨天替老二的媳婦接生,折騰了一天,讓她多睡會兒。」
「唉!多虧了夫人,咱們桃花莊,甚至於蟠龍鎮裡,每個人有病就來找她,連沒病的也想要長命百歲,才會累得夫人近來臉色都變差了,他們啊!真是大海裡游水,不知深淺。」
在蟠龍鎮的桃花莊裡生活,雖不再是豪門富戶,但沈梓秧和姚心妍兩人已心滿意足,甘之如飴。連在擎天刀莊幹練的陳敏、心細的馬老三都來桃花莊投靠沈梓秧,成了他的左右手。
如今擎天刀莊的師傅們都退休了,莊裡雖然有寶晴和光頭當家,但還是無法和當年沈梓秧掌管刀莊時的全盛時期同日而語。
而沈梓秧無愧於擎天刀莊,更無愧於陳寶晴。他拱手讓出他投入了十七年的心血、辛苦經營的刀莊,他無怨更無悔,他自始至終都不曾接受過寶晴的感情,因為他早有了兩個至寶,一個是心妍,一個是小桃花,夫復何求!
這姚心妍已經不是昔日的富家大小姐,她咚咚地踩著小金蓮,做事利落,了不起的是她把脈看診、針灸推拿的醫術,當真是妙手回春。一年不到的光景,人人不但打心底佩服她,還頗欽羨桃花莊的沈當家和姚心妍這對神仙美眷。「是啊!奶娘,這一次我送貨到京城,最快也要半個月以上才回來,麻煩您替我多照料她們母女。」
「哪兒的話!說什麼麻煩不麻煩的,沈當家啊!夫人天仙似的人兒,在她身邊服侍我也沾了不少光,現在人人和我說話都客客氣氣的,他們生怕得罪了我,我會要夫人別替他們看診治病呢!」這奶娘從前是沈家的下人,讓沈梓秧找回來照看小桃花。
「別讓夫人太累了,小桃花太調皮,您得多費點心。」沈梓秧不放心地又交代了幾聲,這是他一年多來第一次出遠門,要不是這批貨數量多又貴重,非得他親自運送不可,他片刻也不想離開心兒和小桃花。
「對了!沈當家,您提起小桃花我才想起,好幾次想說都沒有機會,我想替小桃花纏腳,為了讓她將來有雙像她娘一樣的小金蓮,咱們得趁她還小,骨頭軟——」
「不!奶娘,我和心兒都不想讓小桃花纏腳,我還打算這次回來要好好教她練功夫呢!」
「那怎麼行?女孩家的,不纏足怎麼可以?人說買牛看角……」
「娶妻看足,是不是?好了、好了!奶娘,我得走了!這事是我做主,我說了算。」沈梓秧抬頭看著天色,陽光已破雲而出,馬老三和弟兄們早在前院打理等候了。
「可是——」奶娘還有一大籮筐的話沒有說完,但沈梓秧老早邁步走開。
沈梓秧和弟兄們在馬車前後巡視一番,這回共有四輛馬車的貨物,部分要運到外縣,部分要運到京城,然後眾人再循線回到蟠龍鎮。廚房的伙夫拿來了一籃一籃的乾糧,讓弟兄們沿路食用。
沈梓秧做了最後的查看,拉起馬鞍正要跨上,就聽見一陣清嫩的嗓音朝他而來。「爹爹!爹爹!」
沈梓秧拍了拍馬背,回頭看見兩頰通紅,跑得氣喘吁吁的小桃花。「爹爹,你好壞!要走也不等我一起來。」小桃花揮動拳頭打在沈梓秧的衣袖上。
「小桃花,咱們昨夜裡不是說好了嗎?爹爹一早就走,不要你們送了。」沈梓秧蹲下身子,攬著小桃花說道。
「我知道!是娘啦!她說她忘了給您這清單,吶!到城裡要買齊了回來哦!漏了一樣,娘就會罰你。」小桃花揮動著手裡的小紙條。
「你娘起來了嗎?」
「我把娘叫起來了,可是娘說,她還想躺一會兒。」
「爹爹,謝謝你——」小桃花抬著紅艷艷的小臉,衷心地說著。
「你要謝我什麼?」沈梓秧提起戒心,心想這小女娃又有什麼把戲?
「謝謝你告訴奶娘不纏我的腳啊!她啊——眼睛滴溜溜的天天瞧著我的腳,我就知道她沒安好心眼,我故意成天在奶娘的面前跑來跳去,讓她眼珠子轉得頭昏腦脹的。」
「小桃花啊!你皮得像隻猴子!」
「那你就是猴兒頭了!嘰嘰!嗚嗚……」小桃花裝猴樣搔著癢,指著爹哈哈大笑。
沈梓秧看著小桃花,見她全沒有她母親的端莊溫柔,卻有令人親近開懷的本事,沈梓秧搖頭,心想不知道將來會是哪個男人來收服她。
沈梓秧接過了紙一看,都是些藥材,有細辛、小茴、當歸、人參——還有布疋、床被,林林總總的十幾項,沈梓秧忍不住說道:「買這麼多藥?咱們桃花莊都快變藥鋪了,這床被、搖籃,是給老二媳婦的嗎?他們不是才在城裡買了一馬車,難不成還有誰要用?」
馬老三接到了沈梓秧詢問的視線,聳了聳肩,一副不知情的樣子,他好奇地探頭細看。
直過了半晌馬老三才慢吞吞地開口說道:「老大,我想……嗯……我想……」馬老三的家中有一群鶯鶯燕燕的姐妹們,女人的心思他懂得可多了。
「你想什麼?怎麼說話和娘兒一樣。」沈梓秧問。
「我想……我只是猜想,是不是大嫂……大嫂……她有了?」馬老三不由得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有了?」沈梓秧皺皺眉,又看了看紙條子,忽地雙眉豁然展開,他瞪大了雙眼,轉身飛也似地離開。
馬老三追在後頭,大聲心急地問道:「老大,咱們不能耽擱,日落前要趕到楊家口的客棧——」
然而沈梓秧應也不應的一徑往後院跑去。
馬老三歎了一口氣,等老大走遠了,才轉身對兄弟們說:「我看咱們先進屋裡,好好吃個熱騰騰的早點,伸伸腿、養足精神再說吧!」
* * *
沈梓秧躡手躡腳地走進了房間,見姚心妍慵懶地躺臥在床榻上,雲鬢半掩著如雪的香腮,櫻紅的雙唇微微上揚,彷彿正作著好夢。他的幸福啊——全蕩漾在她的嘴角邊,牽動著他的每一個心跳。
「嗯——」姚心妍發出了貓兒似的低吟,她知道在背心遊走的大手,就是她親愛的夫君。
「心兒,我就要走了,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告訴我?」沈梓秧試探地問。
「秧——我本想要起身送你的,可是我——」姚心妍慵懶地轉身。
「我知道,近來時常見你沒有精神,我還以為你病了,你——」梓秧正想說出馬老三的猜測。
「不要走!不要走!」姚心妍一翻身就往沈梓秧的懷裡鑽。
「心兒!這一次送的貨很重要,非要我——」沈梓秧正經八百的想解釋。
「噓!我都知道!我只是怕,怕你又要離開,怕你會像夢一樣的煙消雲散。」姚心妍攬著沈梓秧的脖子,將整個人掛在他的身上。
「傻心兒!我以為你不再作噩夢了——我發誓,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再離開你。」沈梓秧將頭埋進了她飄香的雲鬢。
一年半前,沈梓秧將姚心妍和小桃花帶回了桃花莊。徐大夫喜見有情人終成眷屬,但還是拒絕沈梓秧和姚心妍的好意,堅決要留在楊柳村。
沈梓秧在最短的時間內,宴請陳家口和蟠龍鎮所有的人來喝他們的喜酒,他要大家知道,姚心妍一直都是他惟一的新娘,他展現堅定霸道的決心讓所有的人沒有懷疑的餘地。
「秧,你在想什麼?」姚心妍的輕喚,打斷了沈梓秧的沉思。
「我在想,老天畢竟待我不薄,他對我們做了最好的安排。」
「是嗎?我想這安排可有你受的。」姚心妍發出了會心的微笑。
沈梓秧揚了揚一雙劍眉,認真的眼神讓心妍不由得斂起笑容,沈梓秧隨手放下了簾帳,銀勾晃蕩的聲響,蕩出了他們心蕩神搖的春心。
他決定用行動來證實心中的疑團。
沈梓秧從她的小腳底一路探入她的衣襟,心妍穿的是白色寬大的縐絲褂子,沈梓秧摸到了她細膩滑溜的肌膚,他解開她胸前繫著的綢子肚兜,飽漲的胸部比平日要豐滿圓挺,稍稍突起的腹圍更篤定了沈梓秧心中的答案。
「你究竟打算要到什麼時候才告訴我?」沈梓秧的手流連在她的腹部。
「告訴你什麼?」
「你還想瞞我!看我怎麼罰你——」沈梓秧的手不安分地上下撫動。
「不要!不要!」心妍最怕癢,床榻上沒有多少空間好躲,沈梓秧一上榻就將她擁個滿懷。
「孩子什麼時候出世?」沈梓秧扳回她的臉,正色問道。
「明年三月,桃花盛開時節。」姚心妍羞紅了臉說道。
「到時候,咱們再托人送信給你爹娘,請他們來喝滿月酒。」沈梓秧說道。
「可是——你娘呢?」心妍輕聲問道。沈大娘的出家一直是心妍最大的遺憾,她連兒子的婚事也沒來,就是存心要了斷凡念俗心。
「唉!我娘不會再出庵了,我看還是咱們去看她吧!」
「梓秧,只要你說的什麼都好……你這一趟出門,我和小桃花會想你的——」心妍看得出他眼底的輕愁,只要想起他娘,他就是這一副神情。心妍不捨,緊緊地攬住了他的闊胸,趕緊轉開話題。
沈梓秧不再言語。
她倚偎在他熱呼呼的胸膛間,聽見他枰然的心跳聲,感覺整個人騰空似的浮在天上、浸在蜜裡。姚心妍心中感念——如果不是多經波折的煎熬和孤獨的歷練,他們怎麼會懂得珍惜?
姚心妍閉起雙眼,暖悠悠的心底只聽見沈梓秧一聲又一聲溫柔的輕喚。「心兒,心——」
至此,她姚心妍還有什麼話說?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幸福已經到了這境界,人生還有什麼遺憾?所有的波折都已成過眼雲煙,換來的是滿天彩光,無盡無限的和風吹撫在他們的天地間。
魂牽夢繫,共築桃花……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