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情冰心 第九章
    龍昊瞳自睡夢中醒來,驚喜的發現本像灌了鉛的四肢已可自由活動,他起身望天,一朵燦金的火紅太陽已高掛天上。該死!他怎麼睡了這麼久?他慌忙地套上靴子。

    昨夜的殘餚依然原封不動的放置桌上,想起昨日鳳凜陽淒苦的容顏、決絕的離去,這在他心上又鑿了一個大洞,痛得他六神無主。

    「方雋。去給朕喚方雋過來。」他隨便抓了一個侍衛,要他去尋那方雋。

    「皇上,有事嗎?」才剛從夜班退下的方雋急忙奔來,見著龍昊瞳不善的神色,心頭一凜。

    「昨夜是誰守城門的?」說不定「鳳影」只是嚇嚇他,並沒有真走,他心裡燃起一絲希望。「去問問那人可有見過『鳳影』。」

    「稟皇上,昨夜便是由小人負責守城。」方雋見皇上神色和緩,也就放膽回答。「昨夜儲妃是出過城,可至今卻仍未歸……」

    「什麼?是你放走她?」龍昊瞳揪起方雋的領子,將他提高離地兩寸。「你這蠢材!又是誰說她能走?」

    方雋以為自己快要死了,頸上的窒息感讓他腦子不甚靈光,眼裡見到的就只是皇上的兩隻眼,像最無情凶狠的火焰焚燒著自己,他勉強答道:「可──可儲妃手裡有──皇上的令牌,讓她通過,於理並無任何不合──」

    「哼!」龍昊瞳重重地將他拋在地上,心裡卻是無助之極。「鳳影」這次是下決心離開他了。他要上哪去尋人?又能上哪去尋人?

    「起來!要馬房備馬,朕要去孫傳方府裡。」老天不會待他如此薄倖的對吧?待方雋走遠,他看著在一夜間殞落的月楊花,忽地想起了兩句詩:「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掬起一把早已枯萎凋零的月揚殘骸,心裡頓時起了一片淒淒惶惶的傷感。

    ★        ★        ★

    「開門、開門呀!」一名侍衛毫不客氣地用力拍打著孫府朱紅大門,手上握著刀柄好似隨時會抽出。

    「什麼事呀?」一個老僕蹣跚走來,花白的發配上對不住焦距的眼。「什麼事這麼急啊?」

    「走開、走開!」那名侍衛撥開老人,恭敬地看了皇上一眼,道:「去告訴你們家大人,皇上駕到!」

    當下,孫傳方匆匆換上朝服,心裡七上八下,想著是否真是上門來退婚的,忐忑不安地來到前廳。「微臣不知皇上駕臨,有失遠迎,請皇上恕罪……」

    「少打這些官腔!」龍昊瞳深深吸了口氣,想讓懸吊已久的心放鬆。「『鳳影』在你這裡對不對?快要她出來!」

    「『鳳影』?」孫傳方花了些時間才將這名字轉為綻冬。「她在宮裡不是嗎?我前些日子才進宮見過她的。」驀地想起那日她說明白自己該怎麼做的神情,心裡一震。「她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兒?」

    沒有?她不在這兒?龍昊瞳直盯著孫傳方瞧,最後相信鳳凜陽是真不在這兒。他頹然無力地倒退幾步,一股空蕩蕩的感覺襲上心頭。真走了?她真走了?她真丟下他一個人走了?

    「她還會上哪去?」龍昊瞳猶不死心,追著孫傳方問道。「她還有什麼親人在京裡?還有什麼人可以投靠?」

    孫傳方心裡明白了七、八分,這侄女自小便十分倔強固執,此次受到這麼多白眼屈辱,更是生平頭一遭,又怎能不走?他憂心地蹙起眉頭,鳳凜陽倘若真發了狠,天涯海角是怎麼也尋不著她,可在見了皇上憔悴神情,又不得不出言安慰。「女孩家嘔嘔氣,一會兒便會沒事了,哈哈哈。」

    可這笑聲實在難聽至極,廳裡八人一十六隻眼睛全望著他,卻沒人眼裡有著等閒視之的笑意,孫傳方止了笑,心裡尷尬極了。

    「會不會去了她師父那裡?」孫傳方忽地想起那只間其名、未見其人的世外高人。「綻冬和她師父最好,倘若沒來我這兒,便是去了她那裡,皇上,咱們去看看。」

    「不用了,你告訴朕那地方在哪裡,朕自會去尋。」龍昊瞳眼底燃起一小簇希望之火,迅速自椅上站起。

    「這……這我也不能確定。」孫傳方避開龍昊瞳的灼灼目光。「我只知在東北一個靠山面海的地方,正確位置我也指不出來。」

    龍昊瞳吁了口氣,只要有個希望、有個方向,他便能安慰自己事情並非全無轉圜的餘地。他朝門口走去。「知道大略便成,朕自己去尋,不勞動你了。」又走了數步,忽地一停。「綻冬?這名字倒雅致,朕怎麼就從沒聽『鳳影』提起,不過,倘若真能專著她,咱們會有很多時間來瞭解彼此的。」最後這幾句話說得既輕又柔,夾雜了無限纏綿繾綣的味道於其中。

    孫傳方雖站在遠處,可這些話卻一字不漏地全鑽入耳裡,半個字也沒丟掉,他張大嘴,為鳳凜陽能感動這顆頑石而驚訝,一邊又為了行蹤縹緲的她感到憂心。孩子,你能見著這一幕嗎?

    ★        ★        ★

    鳳凜陽確實如孫傳方所料,來到師父住的地方。

    那夜她利用龍昊瞳給的令牌,順利通過城門,月明星稀,她抬頭望天,頓時有了天大地大、何處為家的孤寂感,下意識惦起龍昊瞳,險些又落下淚來。

    不能再如此軟弱,她強忍住鼻酸。不能去找孫叔叔,皇上會去那裡尋她的,那麼,去找師父吧!

    辨明了方向,在一夜的跋涉之後,終於見著了矗立於郊外的獨棟小屋。師父該起來了吧!她瞧著遠方泛白的天色,遲疑地敲了敲門。

    不一會兒,熟悉的臉孔出現在半掩的門後,鳳凜陽心中一陣激動,又是感傷又是歡欣,她撲上前去抱住全身素白、帶髮修行的老尼。「師父!」

    「怎麼來了?不說在京城裡很忙嗎?」寺空清瘦的嚴峻臉上半點不動聲色,一雙手慈愛地在鳳凜陽頭上輕撫。「傻孩子,怎麼哭了?」

    「我──我──」千百件事情一起湧上心頭,從家破人亡、進官與皇上相遇、眼見余培青之死與蕭慕堇墜崖,到最後為流言所苦,這種種事情盤旋在她腦裡,卻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說盡,箇中滋味更不是外人所能體會,千回百轉只有一種感覺最為真實。「我好苦,師父。」鳳凜陽抬起頭,看著這宛若慈母的師父,搖頭哭道。「這世上有太多令人傷悲的事了,我承受不住,覺得好苦。」

    「世間本就如此,怎會有事事順心這般如意?」寺空將她引進屋裡,要她在椅上坐下。「隨我修行了這些年,難道你還瞧不破、看不通嗎?」

    不!她不懂,不懂爹娘為什麼會死,不懂為什麼自己會喜歡上皇上,不懂他的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不懂余哥哥為什麼要死,不懂蕭慕堇究竟是好人或是壞人,不懂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要誤會她……她激烈瘋狂地搖頭,這種痛苦絕不是用輪迴轉世、因果報應便說得通的。

    「我不懂!我真的不能平心來看待這些事。師父說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說這一切都是注定的,並不能讓我信服,我已分不清什麼是對錯,什麼應不應該,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好吧,我不說那些。」寺空冷凝的臉上沒有半分表情。「那你想要些什麼?又想做些什麼?」

    你想要些什麼?鳳凜陽給這問題問得一愣一愣的,倘若真能,她要時光倒轉,死人復活,可這偏又是絕不可能的事情。其次,便是忘了這些事,不見這些人。

    驀地,她雙膝一跪,拉住寺空的手。「師父,我求你收了我,為我剃度削髮吧,這世上再也沒有值得我留戀處,現下能依附的不過就師父一人,倒不如出家為尼來得乾淨些。」說完,再次低頭一拜。「請師父成全。」鳳凜陽說到毫無留戀處時,內心頓了一下,瞬間掠過的是皇上、孫叔叔及小玟這三張容顏,可她咬牙忽視,皇上終會有尋著新儲妃的一天,孫叔叔亦有自己的家庭,若沒差錯,小玟也該會和方雋結合,鳳凜陽這名字會被人們放入記憶的深層,終至消失。

    「這事兒我不能答允。」寺空推開窗子,早晨的陽光登時灑滿地,空氣中飄滿了桂花香。「你現在心懷恚怨嗔怪,對於事情見解太過偏激,算不得准,出家一事不過是你用來逃避罷了。況且你不信佛,鎮日要你陪伴青燈古佛,未免太折煞你了,是吧?」她扶起地上的鳳凜陽,給了她一朵慈愛的微笑。

    「不!我可以的,我願意。」鳳凜陽急切地點著頭。倘若不出家,她還有什麼退路?她不要再被拋下了。「師父,求求你。」

    「噓。」寺空示意要她噤聲,在她沉默的同時,她聽見了鳥兒在樹上歌唱,感覺微風輕拂,也看到了花兒綻放滿山遍野。「你瞧,這世上還是有很多美好的事物,鳥鳴風吹,花開遍野,這些日子以來你會不曾靜心看待這些事物?」待見鳳凜陽面上一片慚色,又續說道:「你說上天不公,可有沒有想過世上又有什麼東西是永恆的?父母被殺,你悲痛是自然的,可轉念一想,世間又有誰能不死?差別便在快生慢些、平靜些慘烈些,只要知道他們都是好人,此刻必在天上享福,這樣,還會傷懷嗎?」

    鳳凜陽擦去一滴猶掛在眼角上的淚珠,搖了搖頭。

    「你還年輕,還有很多事是你不曾聽過、不曾見過的,隨著年齡的增長,不論好的壞的、開心的不開心的,都會變成你的回憶、經驗,不要因一時的意氣錯過它們。」寺空輕輕將鳳凜陽的頭攫靠在自己的肩上。「就算被無情傷過也無妨,也許將來你會遇上更好的人也說不一定,生命像一場賭注,沒人知道下一場會如何,所以,千萬不要輕易放棄,懂嗎?」

    鳳凜陽知道睿智的師父必定是察覺了什麼,也由於這番談話,使她看得更透、想得更深,她的眼底煥發出一種全新的光彩,一掃先前的抑鬱不安。

    「去吧!」寺空送她至門口,本來犀利的眼神散發出和藹的光芒。「去各處走走看看,倘若遊歷回來後仍不改其心,師父必定為你剃度。還有,記著一件事,」她伸出手拉住鳳凜陽的。「不論你遇上什麼困難挫折,師父就在這兒等你回來。」

    ★        ★        ★

    龍昊瞳和一干侍衛在這東北方向上說大不大、說小不大的村落裡轉了半天,花了許多氣力才尋著這最偏僻的庵觀,眾人在這一上午的瞎闖亂撞中早已生足了悶氣,此刻見著這門,只覺得一肚子氣,才想如同對孫府大門那般對待時,沒料得缸缽大的拳頭還沒碰上門扉,便給人打開。「有事?」

    方雋見開門的老尼眉宇間自有一股威勢在,怕自己一干粗莽手下得罪人,連忙下馬一抱拳。「師太,咱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不知鳳家姑娘是否在這庵中?」

    寺空的一雙眼淡淡掃過方雋,越過眾侍衛,最後落到騎在馬上的龍昊瞳身上,眼底出現明瞭的神色。「不在,鳳凜陽不在庵裡,你們請回吧!」說完,竟無視眼前這些來意不善的訪客,逕自將門關上。

    「慢著,師太。」方雋及時以腳抵住那逐漸縮小的門縫,敬重之心被這無禮對待掃去大半。「咱們好言相詢,你可別認為咱們是好欺負的,還是快請鳳姑娘出來,對大家都好。」

    「說了不在的,你們要我上哪尋人去?出家人不打誑語,可你們不信,我也沒辦法。」手勢輕輕以袖一揮,方雋便倒退了老遠。「我只有一句話要給那馬上施主,你戾氣太重,做人還是多留分餘地給人才是。」

    眼見門扉在自己面前重重關上,即使好涵養如方雋也動了真怒。「皇上,現下怎麼辦?不如咱們撞門進去算了!」

    孰料龍昊瞳的反應竟大出意料之外,他輕輕一歎,白馬背上翻落下來,獨自坐在庵前的大石上。「你們回去,朕在這候著,『鳳影』一天不出門,朕便在這等一天,一月不出門便等一個月,一年不出門,朕便在這守一年,終有一天她會來的。」

    ★        ★        ★

    今日是第幾日了?龍昊瞳昏茫地注視著頭上過於燦亮的刺目光球,感覺天地好似顛覆了,「鳳影」還是不見他嗎?抑真知那老尼所說,不在庵裡?多日來徒勞無功的等待成了一大塊石頭,重重地壓在他心坎上,首次對於自己這無謂的堅持感到懷疑。

    那日要方雋回去傳他日諭,任命浩澍暫時攝政,著實讓朝內那些迂腐老頭嚇了好大一跳,頭幾日還有人忙著到這裡請他回去,可過沒幾天,便又沒了蹤跡。他舒服地往後一躺,嘴角勾起一抹連笑都稱不上的曲線。原來扣除這皇上之名,自己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罷了。

    這樣也好,從小便給壓在肩上的擔子一旦轉移至浩澍身上,突覺輕鬆無比,不用去聽今年哪裡又起了瘟疫、誰又叛國犯罪;看著這藍天白雲,他的胸懷好似也跟著開闊起來,連宮裡那塊黃玉碑都不再能激起他憤世嫉俗的心,這種日子是他從未想過的,此刻,唯一的不完美便是「鳳影」不在身邊伴著,他閉起沉重的眼皮,腦子裡掠過這最後一絲的意念。

    待他再次睜開,天空早已換成另一種狂亂的墨黑靛紫,偶爾閃過一道動人心魄的白色尾巴,後邊跟著震耳欲聾的磅礡雷聲,龍昊瞳的心裡一片空白,敬畏地瞧著這不可抗力的大自然景觀。

    淅瀝的雨點狂瀉,淋在他跟上、眉間、鼻頭、髮梢,透心的涼意自皮膚滲進骨子裡,本來緊閉的門扉倏地開了,依舊是一身白袍的寺空站在門後。「進來吧!」

    龍昊瞳順從地站起,默默地跟在寺空的後邊。她將他引進一個小房間,留了一套純白的男衣給他。「不介意的話,便換上它吧,濕著衣服病了就不好了。」說完,轉身出了房門。

    不知怎麼,這些天在外頭想了很多事,也曾埋怨過這阻他好事的老尼,可在這一瞬間,他好似失去言語能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

    換好衣服後出了房間,他豎耳傾聽,整幢屋子一片寧靜,沒有半點喧囂,「鳳影」真不在這兒嗎?忽地一陣誦經聲自不遠處前傳來,他想也不想便衝了進去。

    寺空停止晚課,一張恬靜的臉上瞧不出惱怒。「餓了嗎?隔壁問的桌上放了幾道素齋……」

    「別跟我說那些!」龍昊瞳覺得自己快瘋了,素來自傲的冷靜自持消失得無影無蹤,倒像個焦躁不安的孩子。「『鳳影』呢?我是說鳳凜陽呢?你快將她還給我,她是我的!」

    「我說了這裡沒這個人的,那口說的還不夠清楚嗎?」背對他的寺空並沒有將臉別過來,甚至連睜眼都沒有。「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也不想知道你們的關係,但是──」緊閉的眼忽地張開,裡頭肅穆的神色教人不敢正視。「這世上沒有誰是誰的這類語調,凜陽要走便走、要留就留,用不著徵求你的同意,你這般苦苦相逼究竟是為何?」

    「不會的,她才不會拋下我走的,我們約定過的。」龍昊瞳陷入瘋狂不可自拔。天大地大,在芸芸眾生中待他好的不過就她一人,失去了她,他的生命將永遠殘缺不全。「她是愛我的,我們約好永不分離的……」

    「男女之間求的是兩情相悅,不是個人一廂情願。」寺空的眼底充滿憐色,這連愛都不懂的可憐男子,莫怪凜陽會如此傷心欲絕。「有沒有誓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愛不愛你、你愛不愛她,你說,你愛她不愛?」

    我愛她不愛?我愛她不愛?龍昊瞳幾乎招架不住這犀利問題,捫心自間,他先是在月楊花下遇著她,而後在宮中重逢時,只覺得這人當真特別,既敢忤逆他卻又關心他,後來發覺她為女兒身時,便強立她為妃,甚至故意忽視她眼裡的憂愁。在她中毒時他憂心如焚,險些捨身相隨,更記得在她給蕭慕堇擄去多天後,重回他懷抱的欣喜若狂。這麼一步步的推算下來,他該是在乎她的,心裡頭那股對她的特別情感忽地有了答案,他是──愛她的,是愛她的?這想法嚇壞了他,他愛她?

    見他久久不語,寺空歎了口氣。「怎麼?連自己的心意都摸不清嗎?在你初來的那日清晨,凜陽是來過,她說自己好苦,想出家為尼,我看她雖是痛心父母之死,也許其中還有什麼我所不知的誤會,但終歸是因為摸不著你心意而生倦怠才是真的,我要她出外走走,切莫胡思亂想,也許在這遊歷途中可以忘了你也說不一定。」

    聽她之前的話,讓他既是心疼又是慚愧,這般愚蠢駑鈍的自己確實讓她傷心難過,可後邊的話卻又讓他方寸大亂。忘了他?不准!他不准她忘了他,他慌亂得幾欲發狂,他才剛剛發覺自己愛上她的,怎麼能夠讓她走掉?

    「她去了哪裡?」龍昊瞳的聲音粗嗄得連自己都認不得。「告訴我,我要去尋她,告訴她……我愛她。」

    寺空的臉上出現了欣慰的神色,這倔強的男人終於明瞭自己的真心,凜陽的一片誠意果然沒有白費。「我也不知道她會上哪去。」她泰然地接下龍昊瞳眼裡的兩道寒光。「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只要她還愛著你,她就會回來。」

    ★        ★        ★

    一年後。

    鳳凜陽將頗為沉重的提籃由右手換至左手。今日是她最愛的家人二年祭,提籃裡裝了爹爹最喜歡的南海菸葉,娘喜愛的上等檀香,還有胡嬤嬤嗜吃的蓮蓉糕餅,這許多人的面容如今仍栩栩如生的長伴她左右,有時她甚至會有他們仍在世的錯覺。

    傻子,師父不是說了嗎?像他們這麼好的人一定在另一個世界享清福,自己就別再自憐自艾了。她伸手拭去一滴尚未流出的淚水,強迫自己往好處想。

    東飄西蕩了三百多個日子,走過的地方雖不多,亦不在少數,她曾到過塞外大漠,看著壯碩的日落掉進綿綿草原的那一頭;亦曾去過陡峭難攀的天山之巔,瞧那奇異的天池究竟是何模樣;她的足跡踏過以風景優美見著的蘇杭,見識到了這天堂美景。

    真知師父所說,這世界著實大得讓人驚奇,新鮮的事物更是令人目不暇給。可在她讚歎於這一景一物時,心裡總浮出個人影,教她在滿足的同時卻又憾恨不已。難道就連時間這等利器,也刮不去他刻鏤在她心版上的痕跡嗎?

    這些日子刻意不去理會他的消息,可此舉卻成了反效果,越是壓抑的情感反倒燃燒得越熾烈,她心裡有個聲音在吶喊、在狂囂,所以,她回來了。

    他一定恨透自己吧?在大婚前三天竟做出逃婚這等膽大包天的行徑,一定很令他難堪吧?

    可她從沒忘了他,即使人在大漠、身在山巔,那小總緊緊地依附在他身上,每到一處總先尋求廟宇為他祈福,就算這一切都只是她一廂情願地無所謂,至少帶給她心靈一些聊勝於無的滋潤安慰。

    腰帶上還繫著她唯一自宮中拿走的草編蟋蟀,這是他編造的,對她的意義也格外重大,她緊握住那觸手冰涼的葦草,露出了淡淡笑容。他們倆相處時的一情一景她都珍惜的納在腦海裡,就算曾讓她痛不欲生,即使想自私拋下,終究是於心不忍。現下這些東西反成了她的珍寶,她閉上眼,這些回憶便能支撐她度過餘生。

    一陣風帶來沙沙的海浪聲,她放眼望去,蔚藍海岸在眼前展開,美不勝收。她看著花白的浪頭一波波湧上沙灘,興起了下去走走的念頭。

    ★        ★        ★

    龍昊瞳瞧著鳳凜陽在前頭緩步漫遊,細沙上拖曳了一條長長的足跡,他閉上眼,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終於,他又見著她了。

    他是什麼時候愛上她的?他迷惑地看著她纖弱的身影,仔細回想那好似自亙古便存於天地間的情意。或許在初遇時,他便對她動了心吧?當她擰著眉要他停止傷害自己時,他便有些動容了吧?再見時,他雖不認得她,可想要她的意念卻是那般強烈,雖說年紀越大,武裝自己的防衛越是堅固,但她總能輕易進入他心房,探觸到他最陰暗不堪的地方。

    偏偏他被驕傲自大給蒙蔽了,又或許是害怕小時候那種最愛的人卻刺傷自己最重的情境,所以他對她的愛一直隱忍未宣告,深怕一承認便等於是將弱點暴露於人前。他怎會愚昧至此?還有什麼比失去她更可怕的事?龍昊瞳深深歎了口氣,舉步朝她邁進。

    鳳凜陽迎風走著,驀地見著半埋於沙土問的貝石,她蹲下拾起,記起小時候爹爹曾同她說過,只要將貝石附於耳上,便能聽見思念之人的聲音,幼時總對這傳說感到不可思議和躍躍欲試,如今她已大得明白事理了,卻又希望這是真的……

    在她將貝石附於耳上的同時,竟好似真聽到了他低沉的嗓音,她放下貝石,不敢置信地摀住嘴。

    「『鳳影』,」龍昊瞳緩步走向她,清瞿削瘦的臉頰上有著與以往不同的清朗目光。「你終於回來了。」

    這是夢吧?自己一定是在作夢。淚水迅速聚積在鳳凜陽的眼底,她害怕這是自己的幻覺而遲遲未轉身。

    「這些日子還好吧?」龍昊瞳將她的身子扳向自己,細察她容顏,半驚半醒地發覺她竟豐腴許多,難道離開他真是她最好的選擇?他心情複雜地想道,倘若她的愛已不再了呢?他該如何自處?又該何去何從?

    一個大浪打來,海濤的聲響掩去不自然的沉默相視,半晌,鳳凜陽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笑。「我很好,你呢?」頓了頓,終究還是問出自己最在意的事。「立了新妃了嗎,皇上?」

    「別再叫我皇上了。」龍昊瞳的食指輕輕壓在鳳凜陽的唇上。「我不當皇上已有將近一年的時間了。」在他決定讓位的同時,亦在同一天打破那塊囚錮他多年的黃玉碑,這負擔太沉太重,放下它才是明智之舉。「喚我昊瞳。」

    鳳凜陽張著不解的眼神瞧著他,這次相見的情境大出她意料之外,她本想他會以言語刺傷她,用行動來激怒她,卻又怎麼料得到他用的竟是懷柔政策。不,不要用這般溫柔眼神看著她,會令她有幻覺,讓她會錯意。掙脫了他的懷抱,她強迫自己冷靜。「一切都過去了,我不再是儲妃,也非你心中良伴,再說什麼都是多餘,徒增惘然。」說完,也不等他答話,扭頭便走。

    「慢著,你先見見這個。」龍昊瞳塞了個大錦袋給她,示意要她打開來看。

    「啊!」她驚呼一聲,袋子失手墜下,袋裡的東西散落一地,看得真切些,竟全都是方才地握在掌心把玩的草編蟋蟀,粗略估計,少說也有千來只。

    「這些日子我每想你一回便編只蟋蟀放於袋中,三百六十五個日子想了你千餘次之多,這樣還不足以表明我的心意嗎?」許是說不慣這些親熱的甜蜜話語,龍昊瞳的臉脹得通紅,一邊還左顧右盼注意是否有人煙蹤跡。

    他這是在表白嗎?鳳凜陽吃驚地看著龍昊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光落到地上灑了一地的草編蟋蟀,她決定先將其撿起。

    見她沒反應,龍昊瞳慌了手腳。她真的不愛他了?幸好這些日子他沒虛耗,還有一個招數尚未使出。他自袖裡抽出他和何御醫研究多時的成果,悄悄遞至她眼前。「這東西是為了紀念咱們初遇的。」

    入眼的熟悉燦白撥動她心中的那根弦,她伸手接下送至鼻端嗅著,這易凋的月揚花不知給他施過什麼法子,竟能維持不落,難得的是連香味都能保存,真是難為了他,她閉上眼深深一嗅,一時間前塵往事浮上心頭,剎那間有著恍若隔世的錯覺。

    怎麼她什麼話都沒說?龍昊瞳急得快跺腳了。又是蟋蟀又是月楊花,難道感動不了她?這是對他以前不懂珍惜的懲罰嗎?

    鳳凜陽手上捧著月楊花,低頭走著,在長髮的遮掩下瞧不清她面容,此時微風一吹,顯露出她嘴角上揚的曲線,可惜是走在後頭的龍昊瞳所見不到的。此時他慌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法寶都出盡了卻沒擄得佳人芳心。好吧,就剩下小玟傳授給他、卻是他最不想用的招數──

    「鳳凜陽,我愛你。」管他矜持含蓄,去他的威嚴形象,現在的他就像個陷入愛戀中的傻子,除了她,看不見其他的,為了避免將來憾恨,他使盡力氣、扯開喉嚨大喊!「你聽見沒有?我不能沒有你,回來吧──」

    她聽見了!她終於聽見了她曾經以為這一輩子都聽不見的話語。拋下手中的花,她猛地回身抱住他,而後像吻他又似在他耳畔低語道:「傻子,我也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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