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台上粉墨輪番登場,時而是花旦依依呀呀地甩著水袖,時而是引來一片喝采的武生翻著筋斗,喧囂之聲不絕於耳。明若溪跟著眾人笑,跟著眾人鼓掌,但唱詞一句也沒聽進去,那戲文中精彩的橋段也似懂非懂,沒看明白。
他的心在游移,目光透過芸芸眾生,凝聚在那絳紫色的身影上。
孟太妃六十大壽,宮裡自然要熱鬧一番,各國公王齊來道賀,行晚輩禮,圍著這位高權重的老人,百般討好。嬪妃們也齊聚一堂,恭恭敬敬地坐著,不怎麼說話,因為她們知道老太妃只喜歡跟孩子們說話。
暮紫芍夾在她們中央。
現在,誰都清楚她不久後會成為真正的「紫姬娘娘」。朧月夜天天派人往她宮裡送各式奇珍,只為博她一笑,如此的恩寵連肖貴妃也嫉妒。
皇上能得此佳人,他這個忠心的弟弟算是頭等大功臣吧?明若溪諷笑地想。
若不是他身體力行,證明了暮紫芍的無害,朧月夜也會不放心地宣告對這名女子的癡情。
已經一個月了……
這段日子,聖明的皇上時刻派人關心他的安危,留意有無疾病或禍事發生在他身上。待到發現他與平常無異,照樣吃喝嘻笑、照樣光顧青樓時,謹小慎微的朧月夜終於龍顏大悅,接下來,就是等個吉日,好好享受美人了。
然而,這一個月,是明若溪有生以來最痛苦難熬的一個月,不是害怕自己會忽然詭異地暴斃,而是被思念折磨得徹夜難眠。
從前,沒有肌膚間親密無瑕的接觸,愛也只是愛在心裡,仿佛種子埋在泥裡,瞧不見,亦可不必理會。但那夜之後,食髓知味,愛戀的種子發了芽,加上思念的灌溉,愈發繁茂昌盛,開出欲望彌漫的花,伸出誘人的枝條,直伸到心空的無盡處
他沒有辦法克制這刻骨銘心的疼痛,只能努力不見她,不理睬她,整日流連青樓,用酒和鶯歌燕舞麻醉自己。
但上天偏偏要跟他作對,今兒,還是遇見她了。
遇見了又能怎樣呢?她不愛他,那唯一美好的一夜,竟想用藥力迷住魂魄,抹掉記憶。只有他記得那交合剎那進發出的燦爛,又有何用?
呵,忘了吧,忘了也好……
「若溪哥哥——」他的面前忽然多了一名美貌少女,歪著腦袋打量他,「你為什麼不看戲,只盯著杯裡的酒?」
他認識這名少女,好像是夏侯國君的小女兒,名字,他卻不太記得。
「若溪哥哥,我好不容易來一趟,明兒你帶我到城裡玩吧!聽說煜都有許多新鮮玩意,我都沒見過。」少女捉住他的臂,晃呀晃,像是請求,又似命令。
「明兒……我可能沒空。」明若溪努力笑著回答。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若溪哥哥陪我玩!」她瞪著眼睛,蠻橫至極。
「雪燕,不要煩擾你若溪哥哥,」一旁的夏侯皇妃開口,「你以為他是你那些不成器的兄長,整日就想著玩呀?你若溪哥哥可是朝中的重臣,明兒說不定有要緊事得去辦。」
「他能有什麼事呀!」孟太妃發話,「不過是逛逛青樓,喝喝花酒!夏侯娘娘您別誇他,一誇他就得意!唉,這孩子真讓哀家頭疼死了,叫雪燕管管他也好。」
「雪燕哪有資格管咱們南閣王呀!換成是南閣王妃還差下多。」
「唉,夏侯娘娘,甭提了,一提起這事兒哀家就傷心傷肺——這孩子,聲名狼藉,哪有清白人家的女孩兒肯嫁給他呀!南閣王妃?哀家年紀大了,這輩子恐舊是沒指望見著這個人了……」孟太妃哀歎。
「老祖宗您就別跟咱們這些晚輩開玩笑了!」夏侯皇妃莞爾,「誰不知道煜國的南閣王是天下少女心中的理想。別人我不曉得,就拿我這個傻女兒來說,她可是整天『若溪哥哥』、『若溪哥哥』念叨個不停的喲!這次進京,以我看,她一半是來給老祖宗您祝壽,另一半是想見她的若溪哥哥!」
「母妃!」雪燕公主頓時滿臉羞紅,一蹬腳。各國女眷一片笑聲。
「如此,咱們結個親家可好?」孟太妃忽然提議。
「呵……」夏侯皇妃受寵若驚地呼一口氣,「老祖宗,那甚好!只是雪燕這孩子哪裡配得上南閣王呀?」
「夏侯、大煜本是一家,千百年來聯姻無數,哀家記得自個兒的身體裡還流著夏侯國的血呢。夏侯娘娘不必自謙,這事兒趕明兒哀家同皇上說去。夏侯王那邊,就拜托娘娘了。」
「老祖宗……」明若溪終於有了反應,「孩兒成日替皇兄效力,又是個隨意的性子,怕照顧不了雪燕公主……」
「你給我閉嘴!」孟太妃一挑眉,「你又不是你三哥,他有自個兒的心上人,所以當年遲遲不娶,哀家也不好說什麼。你這孩子難道也有個心中的人兒?若有,盡管說出來,哀家替你作主!若是沒有,就閉上嘴乖乖等著當新郎!你小子以為哀家不知道你那幾根花花腸子,還不就是怕成親以後有人礙著你、不讓你逛青樓!還敢說什麼『照顧不了雪燕』,她不用你照顧,她是哀家挑來管你的!」
明若溪苦笑。
成親?是呵,人總是要成親的。何況他是煜國的南閣王,就算不為自己,也得為著國家的利益成一回親。夏侯與大煜素來貌合神離,歷史上聯姻不斷,也戰爭不斷。雖說表面上,大煜強富,夏侯弱勢,但近年來夏侯國君勵精圖治,說不定人家的國力已經達到了能與大煜抗衡的地步。他,一個小小的臣子,能說「不」嗎?
他知道孟太妃是一片好心,也知道雪燕公主是真心喜歡自己,但……他向往的婚姻不是這樣,絕對不是的。
眼睛偷偷看一眼暮紫芍。她沉靜地坐著,入迷地欣賞著戲台上的一出出表演,似乎方才那震驚四座的對話絲毫沒有入耳。她仍是那般氣定神閒的,飲著甘露,咬著雪梨,周圍的一切仿佛早已化作虛無,與她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她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即將成親,她根本不在乎他……
「那孩兒就先謝過老祖宗了。」明若溪一咬牙,躬身道。
「謝過哀家?」孟太妃藏不住一絲驚喜,「這麼說……你是答應了?」
「孩兒……全憑老祖宗作主。」聲音裡滿含悲壯與無奈,仿佛答應的不是一門親事,而是一次訣別的遠行。
此語一出,全場嘩然。
道賀的,舉杯的,奏樂的……戲台上的名角們都亂了唱腔,連最最刁蠻的雪燕也傻傻地愣在人群中。
他答應了……
暮紫芍咬著梨,卻在聽到這一「喜訊」的瞬間咬破了嘴唇,雪白的果肉上頓時染了一抹鮮紅,心尖異常絞痛,所有的偽裝頓時棄械投降。
不,她在心裡默默地說,這本是一樁與己無關的事,她應該微笑,像在場所有的人,給他祝福。但她就是沒有辦法抑制心中的激顫,周圍的一切霎時一片茫然,仿佛喧囂的人群化為汪洋大海,要將她吞沒。
事到如今,不得不承認,她的心裡其實是……有他的。
仍億初遇的那一刻,他站在淡如煙的水邊,雪青色的衣襯著俊美絕倫的臉龐,仿佛冬季初晴時的一片雪光。吹蕭的她剎止了音符——這還是頭一次,演奏音樂時,她沒有專心。
許多話本不該說,但在他深情款款的注視下,她卻說了。那一日的游歷,本該處處設防,她卻心懷安逸,仿佛真的是跟愛侶在漫步。
現在,他要成親了,從今往後,他會陪著另一個女子到楊柳依依的河堤上欣賞美景,聽另一個女子述說心事,他的懷抱,他的唇吻,將屬於另一個人……
那夜,她的確撒了謊。
當他的吻落在她的唇間,輕輕描繪著她嘴的輪廓,她並不想笑。只覺得心尖彷佛落了一只彩翼翩翩的蝶,一種微妙的甜蜜彌漫全身。她只希望那個吻能持續下去,直至地老天荒。但理智在催促她,逼她斬斷這罪孽的情絲。
於是她偽裝大笑,沒人知道她在笑的同時,心中淌血。她該為自己的演技鼓掌,因為從他刺痛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成功地欺瞞了他。
那顆催情的藥丸,在兩人的狂吻中融化,卻沒有融化她對那夜的記憶。這一個月來,每當獨處時,微微閉上眼睛,她就憶起當時的激狂,憶起他那讓她臉紅心跳的健美肌膚,古銅色的,壯實的,緊緊包裹著她……
這一輩子,她恐怕沒有辦法將這個男人從自己身體裡抽離出去了,他烙下的印,會是她最珍貴的記憶。
她得趕快離開這兒,這觸目驚心的喜慶,再看一眼,就會讓她體力不支。
「黃公公,」招手喚來近旁的宦官,「我忽然感到身體不適,得回香苑喝一帖藥。若老太妃們問起,請替紫芍說明。」
「喲,娘娘您沒事吧?要不要奴才請太醫去?」
「老毛病了,沒事的,別驚擾了人家。若喝了藥,身體舒適一些,紫芍再回來當面恭賀南閣王。」
沒有做更多的解釋,轉身便走。再不走,淚就要落下來。
屏退奴婢,獨自在御花園中走著,似幽幽夢游,不遠處,有一處僻靜的亭子,再也抑不住內心起伏的她沖至亭內,把頭埋在欄桿上,淚如雨下。
他在恨她吧?恨她那夜的嘻笑,恨她想抹掉那美好的回憶。所以這一個月,他不來見她,有時候遠遠的,瞧見了人影,他也裝作視而不見。這輩子是否再無機會跟他說話了?
現在,她終於聽清了那句表白——「紫芍……如果我要了你,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我想要你。」這句話隔了這麼久才穿透記憶,滲入她的耳膜,鑽進她的心。
他……是真心實意愛著她的。
呵,不久前,在類似的亭子裡,她親手替他披上長袍,像一個妻子對她的丈夫那樣,細心周到。
沒有人知道,那件袍子雖是收買人心的一種手段,但她在縫補時,一針一線縫進了她的情感。她清楚自己的手藝不算太精湛,所以仔仔細細縫了通宵,燭光昏暗,幾乎傷了她的眼。
以後再無機會替他做這些細微的瑣事了,這些令她感到幸福的事……
抹著紅腫的眼,暮紫芍緩緩抬起頭,目光在掠過綠葉的一剎那愣住——斑駁的樹影下,明若溪竟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了那裡。
「黃公公說,娘娘您不舒服……」他走近,鐵青的臉繃著,深沉的口吻在努力抑制著什麼。
「不要叫我娘娘!」暮紫芍再也忍不住,哭喊出聲,「我也不用王爺你操心!你為什麼要跟來?回你的宴席上去!雪燕公主在等著,老太妃們在等著,所有的人都會發現你不見了……我是死是活不要你管!不要!」
「紫芍……」明若溪一個箭步,將她摟入懷中,「紫芍,你是在乎我的,對不對?」
剛剛,雖說被一群人圍著,潛藏的視線始終沒離開過她。他發現,當他答應那樁婚事時,她咬緊了唇、臉色蒼白。
難道她並非像表面上那般絕情?明若溪止不住心頭的狂喜,看到她一驅步離席,便顧不得所有人的目光,尋了個藉口追逐到這兒。
她哭了……淚水證明了他的猜想,雖然讓他心疼,卻更讓他欣喜。
「我在乎你……又有什麼用?」暮紫芍泣不成聲,「你遲早是別人的……新郎,我不久以後也會是……你真正的嫂嫂,我們……沒有明天……沒有結果的……」
「不會的,紫芍,我們有,」他緊緊摟住她削瘦了不少的身子,吻吮她酸楚的淚,「我們可以一起出宮,離開這兒,過我們自己想要過的日子。」
「溪……」暮紫芍怔住,沒料到事已至此,他仍是那般堅忍不拔,沒有放棄與她遠走高飛的想法。
我們一起出宮去——唯有愛她愛至骨髓的男人,才會提出如此瘋狂的建議吧?他難道不明白,如果一出宮,他就什麼也不是了,榮華富貴、權勢地位,統統毀於一旦,他甚至會成為一個誘拐皇嫂的千古罪人。
不,她愛這個男人,絕不會讓他淪落到這種地步,亦不希望有一天情愛淡去時,他會恨她。
但現在,她要把握這一刻,好奸撫慰他的心,也滿足自己的心。這也許是最後相聚的一刻了……
「溪,」她輕輕撫上他同樣憔悴的面頰,可以觸到刺刺的胡須,這個向來把自己打扮得完美無缺的男人,何曾有過如此狼狽的模樣?「這些日子,我好想你……」
明若溪乍聽到這句話,仿佛春雷震頂,渾身木立。
「我以為……你把那晚忘了。」
「沒有哪個女子會忘記自己的第一次,而且……還是那麼美好的第一次。」她雙頰紼紅,低著頭道。
一股激流攥住了明若溪,顧不得光天化日之下,顧不得這宮中諸多耳目,欺身上前,一舉堵住了她的唇。
三十個日夜的相思,在唇與舌的糾纏中道盡,愛欲的火焰迅速竄燒,吞噬二人。
他們喘息著,盯著對方的眼睛,不用多言,已明白了對方心裡所想——因為,他們此刻向往的,是同一件事。
「跟我來。」明若溪牽住暮紫芍的手,在她的默許下,往那座廢舊的庭院走去。
「這是什麼地方?」看著那雜草叢生的石階,還有殘垣斷壁上搖曳的蒲公英,她滿臉好奇。
「這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我和我的母親,」他引她步入廳堂,「已經十幾年了,你是第一個到這兒來的女子。」
呵,原來他帶她來看他的家。這陰森冷冷的地方,有他在身邊,有他的這句話,卻暖意融融,如同爐火閃耀的華室。
「你的母親……」
「已經逝世了,是自縊身亡的,」明若溪指著內室一處懸梁,「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那兒……她就懸在那兒,穿著她最漂亮的衣服……那之前沒多久,她還在跟我說,溪兒,看見你父皇了嗎……」
「別說了,溪,我都明白。」暮紫芍打斷這沉靜卻痛徹心肺的話語,第一次主動攀上他的肩,吻他的唇。
她的技巧不夠純熟,親熱間有掩蓋不掉的羞澀,但這青澀的引誘卻足以讓明若溪血脈立張。
獸欲主導著他,這一回,他不再如初夜時那般耐心和溫柔,鐵臂瞬間撕裂她的衣,露出高聳的雪白。
明若溪甩落長袍,地面隨之展開一片雪青色的池,他將已經半裸的暮紫芍輕款抱起,擱在這柔軟的綢緞上。
「紫芍,」他低嘎地呢喃,「我的寶貝兒……」
他的聳動激烈與溫柔並存,似乎並不急於爆發,只想讓初嘗人事的她享受更多的歡愉。
太陽漸漸西斜,不知過了多少個時辰,屋內的色彩也從金黃到瑰紅,再到淡淡的灰藍,直至漆黑一片。
兩人的高潮始終沒有到來,粗喘和呻吟卻一直持續。
他牽引著她,共赴兩人的愛情之旅,神奇、激昂、驚心,還有一絲寧靜的甜美。
這一場漫長的戰斗,耗盡了兩人全部的體力,汗水早已透濕覆蓋地面的雪青色袍子。深吻了一下對方的額,意識漸漸模糊,他們相擁而眠。
她作了一個夢。
夢中暮色蒼蒼,冷風吹拂的山頭,天上沒有一顆星。她不停地奔跑,恐懼仿佛地獄之魔在身後追逐著她,無論跑得多快,它都能趕上。
「走開……走開……娘!娘!娘親您在哪兒……」
她聽見有人在哭,聲音戰戰兢兢,像迷途的小女孩。天空似有雨下,因為周圍有濕漉的感覺。
「紫芍、紫芍——」忽然,有人急急地呼喚她。那聲音充滿關懷,把一切恐懼驟然驅散。
暮紫芍睜開雙眼,面龐、發問沾滿汗水和淚水,原來那個哭泣的小女孩,是她自己。
「寶貝兒,你怎麼了?」天已經全黑了,明若溪俊美的臉龐在月華中溫柔深情,他緊緊地摟住她,雙手撫著她光潔的肌膚,讓被惡夢嚇著的她平順呼吸。
「沒什麼……」她微微笑道,「我只是夢見小時候被娘親丟在山上的情景,沒事的,我經常夢見它。」
什麼意思?她經常夢見?那是否意味著她經常淚流滿面地從夢中醒來?那時候,她有多大?這樣的折磨又承受了多少年?
明若溪只感到心尖一陣灼人的痛,他低下頭,輕輕款款地按摩著她額邊的穴道,淡色的唇覆蓋而上,吮去她的淚和汗。
「寶貝兒,我明兒就著手安排咱們出宮的事,你耐心一點,多等幾天……總之,我會在十五之前把事情辦妥,等我……」一邊吮吻,他一邊低喃。
十五?呵,誰都知道,本月十五日是朧月夜正式寵幸她的日子。如果可以,她希望那一天永遠不要到來。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能拋開一切,跟隨溪到海角天涯。
然而,沒有如果。她不能背棄義父,更不能陷這個她深愛的男人於水深火熱中。愛一個人就要替他著想,不是嗎?跟她這個掃把星在一起,不會有幸福的。
「溪,」她忽然撐起身子,托住他的臉龐,「其實,我們都是同樣可憐的人……」
是呵,同樣在童年時就失去了父母的關愛,同樣是身不由己的棋子,同樣是孤傲的外表下掩藏著一顆脆弱的心,這世上,還能找得出比他們倆更像的人嗎?也許從一開始,就是相同的氣質讓他們相互吸引,那散發自骨髓的靈魂仿佛奇異的幽香,讓兩顆心在眾生芸芸的花園中相遇,擦出愛戀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