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偏僻的小鎮本該萬分寧靜,但今兒卻沸沸騰騰,因為一年一度的「灑水節」來臨了。
灑水節是煜國最重要的節日之一,據說為了答謝秋之女神的關照,在收割第一批莊稼的這天,家家戶戶會端著銅盆湧上街頭,將以鮮花浸和的泉水灑在親朋好友身上,互相祝福。這一天,每個城鎮會選出方圓百里最美的姑娘,扮演秋之女神,接受百姓們的膜拜。
但對於「白鶴鎮」的居民來說,今兒格外令人頭痛。灑水儀式已經開始,他們的「秋之女神」還沒影兒呢。往年都是慕家的大姑娘扮演的,然而春天時,慕姑娘被一名可惡的外縣小伙子拐跑了,從此他們失去了最美的女神,只剩一群姿色毫不出眾、膽小害羞、一上台就會緊張得昏倒的女娃娃。
怎麼辦?!沒了膜拜對象,怎樣才能讓秋之女神知道他們的虔誠?這樁不大不小的事,一想就讓人頭痛。
然而上天還是被他們的虔誠感動了,正當鎮上的長者們絕望的時候,一個亮眼的姑娘出現在他們面前,似乎是老天爺派來的。
這個姑娘身著紅衣,比慕姑娘還漂亮百倍,特別是甜甜一笑的瞬間,迷倒眾生。她的身後跟著一長隊侍衛,而身邊,則站著一個奇怪的人。
那個人,面上纏著白巾,跟山上生癩病的人打扮類似。紅衣姑娘好像特別關心他,小心翼翼攙著他,噓寒問暖、端茶送水,還從懷中掏出絹帕擦淨路邊涼棚內的石凳,伺候他坐下。
「要是我們鎮上也能有那樣的姑娘就好了。」新任鎮長歎息道。
「你也這樣想?」前任鎮長捏須笑,「不過她既然路過了這兒,也算是方圓百里之內的人吧?」
「您是說……」
「傻小子,鎮規上可沒說外縣的姑娘不能當咱們的秋之女神。」
「啊!」新任鎮長如同醍醐灌頂,立即笑逐顏開,喚來自家婆娘對她耳語了一番。鎮長夫人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朝那紅衣姑娘走去……
「咱們好像碰上灑水節了。」櫻桃好奇地四處張望,「這種儀式,小時候我跟師父下山的時候也瞧過,自從進了尚書府好多年沒見了。」
「桃姑娘也到遊行隊伍裡逛逛吧,聽說被泉水灑中會有一整年的好運氣。」其中一名侍衛道。
「那我們索性到山裡盛一大盆泉水,泡上鮮花,互相灑著玩,大家都有好運氣。」櫻桃搖頭笑。
眾人都笑了,櫻桃偷偷瞧了瞧那個惟一不笑的人。雖答應了尋醫,但自從出了京城,未流雲就一臉悶悶不樂,她知道他的擔心,畢竟把自己全部希望寄托在一個術士身上,而且還是個不一定能尋得著的術士,心情總會有些不安與忐忑。
所以這一路上,她費盡心機想逗他開心,這輩子所知道的全部笑話,在這短短數日之內幾乎都講盡了。
她是絕不會在此刻拋開蹙眉的他,獨自貪玩去的。
「這位姑娘!」
沉思的片刻,眼前忽然蹦出個笑瞇瞇的大嬸,似有企圖地打量她。
櫻桃不解地應了一聲。
「姑娘打哪兒來?」鎮長夫人不容分說挨到她身邊,眼神熱烈,像要把她吞下去一般。
「從、從京城來。」櫻桃被這莫名其妙的人嚇了一跳。
「可曾許了人家?」一把抓過她的小手。
「還沒……」想掙脫,卻掙不掉。
「那太好了!」鎮長夫人喜形於色。秋之女神的扮演者必須是純潔的未出閣少女,眼前這位,條件符合。
「喂喂喂,老太婆,你想幹麼?作媒?」
一幫侍衛誤以為來者不善,紛紛上前護住櫻桃。
「我倒是想替我兒子作個媒,不過可惜今兒有更要緊的事想請姑娘幫忙。」鎮長夫人連忙解釋,「你們也看出來了,今兒是灑水節,可惜鮮花泉水樣樣齊備,咱們鎮上還缺個扮演秋之女神的閨女呢!我看姑娘你相貌生得美,人又大方,可否幫個小忙?」
「你想讓我扮演秋之女神?」櫻桃明白後.鬆了口氣,「可我們還得趕著上白鶴山,沒空閒。」
「現在上白鶴山?」她換了個凝重的神情,「上到那天都黑了,聽說那兒雲霧很大還住著妖怪,姑娘你還是別去得好,留下來扮女神吧。」
「危言聳聽!」侍衛們罵。
「好好好,算我多嘴,」鎮長夫人眼珠子一轉,妙計一生,「這樣吧,咱們打個商量。諸位遠道而來想必累了,不如今天就在小鎮住一晚,明兒我派幾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送你們上山,不過……嘿嘿,紅衣姑娘,今兒你可得幫幫忙扮上這秋之女神,就一刻鐘,讓他們拜完,費不了你多少事。」
「這……」侍衛們紛紛把眼光投向未流雲。人生地不熟,有人送他們上山自然好,不過王爺捨得讓桃姑娘扮女神,讓千人看、萬人瞧嗎?
「桃兒,你想去嗎?想去就去吧。」未流雲終於開口,「這一路上悶得慌,你去玩玩也好。」
「我……」她不希罕出風頭,也不會貪玩,只是剛才那婆子的提議讓她心動。
「來來來,還猶豫什麼,過了吉時可就不好了!」鎮長夫人迫不及待牽過櫻桃,不讓她有後悔的機會迅速拖她入人群。
於是櫻桃披上了各色鮮花妝點的錦衣,被推到台上。
秋高氣爽,空氣裡瀰漫著豐收的氣息,枝頭沉甸甸的果實成熟地閃亮。百姓被這個時刻感動了,當秋之女神出現在祈福台上,他們的情緒達到了沸點。花瓣、泉水、陽光,這星星點點的燦爛在膜拜之後紛紛灑落在街道四周,就連那小小的涼棚也不例外。
櫻桃原本也是興奮的,受了這歡愉景象的感染,臉上佈滿笑。豐收的季節,淳樸的民風,熱情的舞姿,沒有什麼比這一時刻更可愛了。但忽然間她的笑容凝固了,可以說在那一瞬間,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了——
泉水潑向涼棚中異鄉人的時候,一塊白色的布巾被沖刷落地。白鶴鎮的百姓們看到了一張比魔鬼還醜陋的臉。
「妖怪!」膽小的婦女立刻驚叫出聲。
驚叫聲打破了震驚中的寧靜,人群騷動起來,他們沒有被嚇跑,白鶴鎮的居民一向勇敢,他們抄起手邊的傢伙將涼棚圍了個水洩不通,力圖堵住那妖怪的去路。
沒有錯,那妖怪正是未流雲。
他一路上千方百計遮擋的面孔,竟在無意間曝了光。
那場火災以後,除了太醫,沒人見過他這張殘損的臉,他小心翼翼就連櫻桃也瞞著,但此刻在大庭廣眾之下,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一目瞭然。
像活生生被剝盡了衣服,站在人潮洶湧的大路中無處可逃。
昔日英俊非凡,能讓世間所有女人臉紅心跳的未流雲,今天卻變成了連男人見了也會昏厥的妖怪。呵……
櫻桃愣在高高的台上,久久不能動彈。
她早已對未流雲受傷後的面目做過各種猜想,但沒料到這駭人的景象還是能把她驚呆。那記憶中的絕美與此刻陽光下的醜陋,落差如此之大,彷彿一道瀑布,把她從萬丈高崖上沖刷下來,一顆心跌得粉碎。
她覺得好疼好疼,那日在掬憶齋中所感受到的疼痛又出現了,一股刺骨的心酸。怔忡中,陽光朦朧起來——眼中蓄滿了淚,使眼中一切變得模糊。
「打妖怪!」大膽的小伙子率先號召,「打死這個妖怪——」
鋤頭、鏟子、掃帚、銅盆,人們能尋到的東西都抓在手中,準備向那妖怪擊去。
未流雲手下的侍衛雖多,但比不過這鎮上的百姓,他們努力護著主子,卻無力突出重圍。
「住手!」
人們正打算進攻的當兒,看到空中一片紅雲飄動,鮮花在紅雲四周飄落。適時,櫻桃緩過神來,甩掉花織的錦衣,展開輕功躍了過去。
她慶幸自己雖多年不曾使過師父教的功夫,卻沒有遺忘,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派上了用場;她也從不知道,自己的功夫能把身子拋得這樣輕、這樣高,這樣快地飛向他。
紅雲襲地,落在妖怪的身邊。
「他不是妖怪,」櫻桃微喘地說,「他是我的夫君。」
「夫君?!」鎮長夫人尖叫,「可你說你未出閣。」
夫君?眾侍衛們紛紛看向這語出驚人的桃姑娘,他們亦感覺到,定定站著的王爺也霎時渾身一震。
「那就算是我未來的夫君吧,」櫻桃笑,「不行嗎?」
「你好端端一個姑娘家,居然要嫁給一個怪物?」鎮長夫人叫得更響。
「我相公他只是被火燒了臉,會治好的,大嬸,請積點口德。」厲厲的目光看向圍堵在四周的眾人,「也請大夥兒讓一條路,我們還要趕著上白鶴山呢。」
「不、不行!」鎮長夫人反應過來,率眾將四周圍得更密,「我們這裡從沒出現過這麼可怕的人,比生癩病的人還要可怕,你們不能這樣隨隨便便地離開,得讓鎮上的大夫驗驗有沒有病,免得傳染給我們!」
「大嬸,欺人太甚了吧?!」櫻桃憤慨地道:「是你求我扮秋之女神我們才留下的!現在居然把我們當成生癩病的人?」
世人都如此注重表相嗎?只因為一張臉,態度就全數顛覆。呵,真正可怕的不是這張臉,而是人心。
「要驗!要驗!」一夥人起哄。
「既然如此,好吧——」櫻桃略一轉身,猛然從身旁侍衛腰間抽出備用短刀,擱在最近的鎮長夫人脖子上,「我還想驗驗這兒的人血是不是涼的,心是不是黑的呢!」
「你、你……」所有的人沒料到她使出這招,鎮長夫人更是被嚇得發起抖來。
「讓他們走!」兩任鎮長見場面越發混亂與失控,遠遠地發了話。
本來只想尋個秋之女神,沒料到鬧成這樣,豐收的慶典不該再如此鬧下去。
「不過,有句話我們想對這位白衣相公說。不論你是人是妖,真捨得讓這樣美貌如花的女孩兒跟著你?」新任鎮長語重心長的道。
「不勞伯伯費心,我跟著相公覺得挺好。」櫻桃微微一笑,收了短刀。她本想攙過未流雲,但指尖剛剛觸到他袖間,不由愣怔。
她,被甩開了。
「我自己能走。」用炭黑的手臂艱難地替自己纏上白巾,未流雲頭也不回地踏過人群讓出來的小道,把笑容凝固的人遠遠拋在身後。
* * *
「王爺——」
山道崎嶇,未流雲卻快步如飛,櫻桃提氣使用輕功一路追逐但仍跟不上他的步伐。一班侍衛倒也知趣,明白此刻王爺心情鬱悶不直打擾,三三兩兩依到岩石上休息,看那一紅一白兩團身影飄在前方。
「王、王爺……」
櫻桃不覺氣喘吁吁,無奈地望著那自慚形穢的背影。她知道剛才那一幕插曲深深傷了他,也許該讓他一個人靜靜心比較好;但她更害怕,這一靜,他對她的冷淡會更深。
這些日子,她不遺餘力地敲他緊閉的心扉,嘻皮笑臉地想撥開他心中的烏雲。「叩……叩叩……」好不容易,才盼到他猶猶豫豫地把心扉敞開一道微小的縫隙,不能讓這樣一個小小的意外而讓她前功盡棄——絕不!
假裝沒留神,故意踏中一顆鋒利的石子,櫻桃「哎呀」一聲,腳踝一拐,身子一傾便摔了下去。
她的驚呼不大不小,清清楚楚傳入未流雲的耳裡,原仍急行的他怔了怔,終於停下腳步。
「好痛——」根據從前的經驗,只要她喊痛他就緊張不已,今天相信也不會例外。
果然,未流雲猛然轉身,急急向前一扶,她人已到了他的懷中。
「摔到哪兒了?」他聲音低啞,纏著自巾的臉看不清表情,但那一雙明亮的眼睛透出的關切卻遮不住。
「這兒。」她委屈地指了指足下,只見微破的皮,正緩緩滲出血來。
一滴,兩滴,鮮紅映著地上枯黃的草,顏色分明。
「怎麼這麼不當心?」他的語氣微慍,像在氣她不疼惜自己,「我這樣一個廢人丟了也不可惜,你不用追得這樣急。」
「是不可惜,但卻可怕!」她甜甜一笑,「弄丟了當朝的西閣王,皇上怪罪下來我們這幫人統統會完蛋!王爺你說可不可怕?」
「呵,總說不過你。」未流雲搖頭輕歎。掏出懷中溫暖的絹帕,纏住她受傷的足,小心翼翼萬分溫柔。
「王爺你看,那兒有私語花。」櫻桃忽然一指,他不解地抬起頭。
山壁上盛開著藍藍紫紫的花朵,捲筒形狀,繁華綺麗。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花,也從未聽說過。
「我想要!」她撒嬌道。
未流雲也不答話,只是足靴一蹬,身子旋起的同時一條籐蔓已在手中,順勢一扯,一長串花朵便捧到了她面前。
「好漂亮……」美人的嬌顏襯著花朵的艷,交相輝映。
「只看過書上有提解語花,這『私語花』,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未流雲輕道。
「私語花的意思就是……」櫻桃摘下一朵,遞到他眼前,「王爺你看它像什麼?」
「像一隻杯。」他想了想,只得出如此的答案。
「不,從前我師父說它是一隻耳朵。」
「耳朵?」
「對,它可以聽你的心事,就像這樣……」紅唇貼近花瓣,真似在對一隻耳朵訴說悄悄話,「所以,它叫做私語花。」
「原來如此。」未流雲笑了。
「王爺有什麼要對它說的嗎?」她吹著花瓣,芬芳四溢,「把心事說出來,心頭就不會覺得太沉重。」
笑容微凝,他搖搖頭。他的心事太沉太沉,深不見底,不是一說就能解脫出來的。
「可是,我有話要對它說,」櫻桃也不笑了,微微閉上眼用一種輕得彷彿隨時會飛走似的聲音道,「私語花,私語花,我愛上了一個人,想跟他永遠在一起,你說好不好?」
心在那一瞬間似乎停止了跳動,然後「砰」的一聲巨響,思緒被震到了九霄雲外。
這一句話雖然早已不是秘密,從她對他點點滴滴的柔情中,可以明明白白看得仔細。但他沒料到,這話她竟會親口對他說,驚得他措手不及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
一個女孩兒家當對方的面說喜歡這一個男子,需要何等的勇氣……
「王爺,那個人的名字你應該知道吧?」她睜開眼,恢復濃濃笑意望著他,但笑意中卻帶著一絲緊張。
良久,他回答,「桃兒……跟著他,你會後悔的。」
「不會的、不會的,」她大力搖頭,「我會很開心,一輩子都會,因為這是我……在夢裡都在想的事。」
「你會介意,」未流雲背過身去,山風揚起他的發和白巾,凌亂飄舞,「剛剛你就介意了,我看見你僵在那兒也看見你哭了。」
呵,原來他看見了。人潮擁擠中,隔著高台她以為他不會注意到,但戀人的目光總有超越一切的魔力,再高、再遠也能投射到對方身上。
原來,他也一直在留意著她,他對她,其實是有心的。
「那不是介意。」抓住他被風吹得不斷飄動的衣袖,櫻桃急聲解釋,「那是心痛!我哭,是因為我知道當時你一定很難過,我、我……」
素來伶俐的她,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說明。
當時,她的確僵了身子也流了眼淚,但那絕不是因為對他失望,絕不是因為厭惡他的容貌。
她該怎樣才能讓眼前的人相信?她該怎樣才能讓他除掉眼前那層自卑的紗,看清她的真心?
「王爺,你很快就能復原的,」慌亂間,她自以為找到了理由,「我們現在已經在白鶴山了,不是嗎?等你恢復了容貌,自慚形穢的就應該是桃兒我了。」
「萬一找不到閒鶴居士呢?萬一他醫不了我呢?」
「那也沒有關係呀,等五十年以後咱倆變成了老頭老太太,我滿臉皺紋,嘻嘻!跟你一樣醜,誰也不用嫌棄誰了。」
他並沒有被她的笑話逗樂,輕輕一揮袖,揮開她的手。
「桃兒,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什麼?」她愣愣地問。
「你還沒問——我是否也喜歡你。」
他是否……也喜歡她……
這個問題她忘了思考,也許從一開始就故意不去思考。
這個問題讓她此刻腦子裡一片白雪皚皚,笑容凍著了,身子也凍著了,心,更是冷至沒了知覺。
是呀,她這個傻瓜,想到了一切為何遺忘了關鍵?
無論她怎樣做,做得再多、再艱難,逗他說話逗他笑,甚至奮不顧身地留在他身旁……如果他不愛她,那麼這些都毫無意義,只不過是普通朋友可有可無的關心罷了。
真正讓他刻骨銘心的是背叛他的羅蘭,即使那人離開了,也比她這個留下的人更有份量。
她,好可笑。從小到大第一次全心全意地做一件事,卻換來如此滑稽的結局。
「對呀……我怎麼沒想到呢,王爺你也有可能不喜歡我嘛。」櫻桃忽然笑起來,揉著眼睛,「我總是這樣自說自話,我知道這個毛病不太好,卻改不掉……呀,這眼睛怎麼了,好癢,大概是進了沙子,那邊好像有條小溪,我去洗洗……去洗洗……」
她再也忍不住了,轉身便跑。
再多看他一眼,淚水便要決堤;再多聽他說一句,聽力就要被摧毀;再多待一會兒,意識便會崩潰。
她雙眼朦朧地朝山下跑,跌跌撞撞,荊棘劃破了她的衣衫、樹枝拂亂了她的秀髮,但這一切,她卻毫無知覺……
山壁上,藍紫花朵連綴而成的瀑布旁,未流雲沒有回頭。
他知道自己只要稍一側身,就會忍不住擁她入懷;只要稍一猶豫,剛剛的表演就會白費。
他很佩服自己方才能絕情地說出那句話,如果重來一次,他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他更佩服自己找著了要害,一擊即潰——沒有哪個女孩能忍受心上人說那樣的話,「不愛」兩個字能驅散所有的幻想,如同被一瓢冷水澆頭,讓她們猛然清醒,心灰,意冷。
這樣是最好的安排,她可以恨他,心安理得的離開他,找一個能配得上她的人。
鎮上那對老者說得沒錯,不論他是人是妖,都不該讓如此如花似玉的女孩浪費芳華,留在他的身邊。先不談相貌,就說他跟羅蘭的那一段,她,真能釋懷嗎?
櫻桃,是他心底最明媚的記憶,即使只留著印象,也比徹底毀滅得好。
實在不敢想像,若她跟了他,如此殘損的身體說怎樣去擁吻那樣的白璧無瑕……只會讓人覺得噁心吧?
如果他沒有遭遇這場浩劫,剛才那席話他會主動對她說,搶先一步笑看她目瞪口呆的可愛模樣。但,如果沒有這場浩劫,他的身邊仍有羅蘭,這席話,還能對她說嗎?
山風很大,未流雲臉上的白巾彷彿快要被吹走了。他沒有像平常那樣緊張地拉住它,一瞬間,他似乎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因為,她離開了。
摘過一朵藍紫的花,指尖有黏稠的液體,滴到花瓣上。
那是他的血。
剛才說出那個句話的時候,指甲掐著掌心,血也就出來了。但,鮮紅流淌在炭黑的皮膚上,紅與黑反差不大,發覺不了。
「私語花,我也喜愛那個女孩,從她給我講故事的時候就喜歡上了……你,能代我告訴她嗎?」
花瓣在風中微動,沒有回答。未流雲笑了,白巾漸漸濕了一片,也許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