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外,長白山北麓鞍谷,一處隱沒在參天樹海裡,人煙罕至的小小山谷,當地人依照它的外觀為它取了這麼一個貼切的名字。
以前,「鞍谷」這兩個字對當地人而言,等同於禁地,就連最頂尖的獵人也不敢隨意踏入鞍谷一步。因為傳說中,鞍谷是千年雪貂的老巢,誰敢擅自闖入,就得有被貂妖生吞活剝的心理準備。
但這個禁忌卻在八年前被打破了,現在的鞍谷雖然神秘依舊,但貂妖的傳說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女菩薩的神話。
谷外的居民爭相傳誦著,說是鞍谷裡的貂妖之所以不再出來害人,完全是女菩薩的功勞,是女菩薩降伏了貂妖,而貂妖在受感召之餘,便把鞍谷獻給了女菩薩,讓遠道而來的女菩薩有個久居的棲身之所,好讓女菩薩得以固定在每個月的月初,出谷來為附近的居民驅邪避魔,救苦救難。
「阿恪!」柔細悅耳的嗓音穿透寂靜的森林。
「寧姐,我看阿恪那小子八成又出谷了。」跟第五寧出來抓人的紫荊沒好氣地嘟囔著。
「是嗎?」第五寧聞言擰起秀眉,顯而易見的擔心浮上了清麗的容顏。
他不應該隨便出谷的。她有些著急地想。
雖然谷外的居民看在她的面子上,對他都還算和善,但萬一讓他們不小心知道了他的秘密,難保他們不會傷害他。
看出了她的憂心。寡言的菖蒲主動提議道:「我去谷外看看。」
說著腳下一個提點,飛身一躍,轉瞬間便消失在兩人眼前。
「菖蒲,小心點!」來不及把叮囑說出口的紫荊只有對著空無一人的森林大喊。
喊完後她回過頭來,有點傷腦筋地問:「寧姐,你是不是又叫阿恪背醫書了?」
「你怎麼知道?」被紫荊一語道中,第五寧白皙的臉蛋浮現一層做賊心虛的微紅。
紫荊翻了翻白眼,「我怎會不知道?那小子除了怕你要他背書外,還會怕什麼東西?」
阿格可是鞍谷裡的小土霸王,上至飛禽走獸,下至花草樹木,無一不曾遭他蹂躪過,躲他怕他都唯恐不及了,哪有本事嚇得他逃之夭夭?
「不是說好不逼他背了嗎?」紫荊兩手擦在腰際,絮絮叨念起來:「學醫又不是一定要背熟那些枝枝節節的本草、備要,我和菖蒲不是也都沒背過?阿恪才幾歲,他連字都還識不全,你就要他背一本又一本的醫書?」
「可是——」第五寧試著想反駁紫荊這些似是而非的論調,但一開口又被紫荊給堵住了嘴。
「沒有可是,我們不是已經約法三章了嗎?哪,你身為家長,卻帶頭知法犯法,該當何罪?」吃定了她柔順的性子,紫荊是毫不客氣地質問著。
由於事關她們能否繼續逃避背書的噩運,因此紫荊可是卯足了勁來替乾兒子爭取豁免的權利。
不像阿恪有繼承家業的壓力而被迫學醫,紫荊和菖蒲習醫完全出自於興趣,因此只要一遇到她們不喜歡的功課,便是能躲就躲,不能躲再說。而背醫書,即是教她們最感深惡痛絕的事。所幸現在有了乾兒子當擋箭牌,她們當然二話不說地拿他出來做借口,只求背書的苦差事永遠落不到她們身上來。
「背醫書對阿恪有幫助的。」
「有幫助是沒錯,但不一定要現在背啊!」
「可是……」第五寧頓了一會兒,才接著緩緩說道:「阿格他爹學醫時,也是從背書開始的啊!」
她一句話堵得紫荊無話可說。
阿傷的爹是菖蒲的救命恩人,即使她再怎麼討厭他,也不能幫阿恪躲掉背醫書的必備功課,害得他的兒子學藝不精。
「是嗎?」紫荊嘴角不太自然地抽動。
「背醫書不難的。」瞧出了紫荊視背書如夢魘的心態,她淺淺地笑了開來。「當初阿格他爹也是說什麼都不肯背,可後來還不是越背越有心得?」
「他也不喜歡背書啊?」紫荊有點意外。
「嗯。」第五寧笑著點點頭,「他先學武後學醫,十三歲才真正開始跟著我習醫,加上他性子又好動,自然是不肯好好靜下來背枯燥的書本。」
「那他後來又怎會乖乖背的?」紫荊忍不住問道。
一抹可疑的紅雲隨著紫荊的疑問倏地染上了第五寧雙頰,「這……那……嗯……」
在她以一連串無意義的虛字答覆後,自知提了個笨問題的紫荊撇了撇嘴,「算了,算我沒問。」
「不是說好不准隨便出谷的嗎?」責備的語句由第五寧那柔柔的嗓音裡吐出,聽來半點罵人的效果也沒有。
被菖蒲逮回來的阿恪頭戴小獸皮帽,身上的杉子沾滿泥土草屑,看似因慚愧而低垂了小臉,乖順的任由娘親責罵。然而事實上,他之所以把頭垂得那麼低,完全是為了不讓娘看到他正毫無悔意地扮著鬼臉。
說來真是倒楣,他才剛踏出谷,都還沒能沾上谷外村子的邊邊,就被隨後趕到的菖蒲給抓了回來。
「阿恪,你有注意聽我的話嗎?」發現兒子的心不在焉,第五寧蹙起了眉心。
聽到娘親的質疑,阿格立即朗聲應道:「當然有。」
「是嗎?」她才不相信呢!
兒於是她生的,她又怎會不知道他的底細。
說來也奇怪,這孩子古靈精怪得既不像他爹,更別說是像她了。
打從他一出生,她就知道這小傢伙絕不是個好伺候的乖寶寶。只要她們服侍得一不如他意,他就開始鬧,鬧得她們這一個娘親。兩個乾娘傷透腦筋,好幾夜不得安睡,直到一切順他意了,他才肯放過她們。等他稍大一點,開始學爬,能夠移動後,屋子裡的東西可遭殃了。等再大一點,讓他學會走路後,整個鞍谷便被他搞得至今不得安寧。
上個月她照例出谷為村民們義診時,一時心軟應了兒子的要求,順道帶他一起出谷看看,怎知竟就此讓他將惡勢力拓展到谷外,莫名其妙成了村中孩子們的頭頭,專門負責領著那群小嘍囉四處搗蛋,教她是頭痛得要命,只有明令規定他不准再隨便出谷,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可這小傢伙偏偏不聽話,老是想盡辦法要出去玩,這次甚至借口逃避背書而溜出谷,所幸被菖蒲及時逮住。
突然間她靈光一閃,憶起了杭州的表姐殷緹。
阿恪的性子是不像他爹或她,不過仔細想想,反倒覺得他有幾分緹姐姐的味道,兩個人一樣任性妄為。一樣機靈狡黠,怎麼看緹姐姐都比她更像阿恪的親娘。
莫非這是因為當初懷阿恪時,緹姐姐整天纏在她身邊,而無意中耳濡目染的關係?
「娘?」阿恪皺著小臉喊,為她的出神感到不滿。
每次都這樣!他嘟起了小嘴。
「嘎?」第五寧被兒子這麼一叫,總算回過神來。「怎麼啦?」她還以為兒子有事叫她。
「娘,你不要每次罵人罵到一半,自己就跑去神遊了好不好?你罵的人是我那!注意看著我!」阿恪抱怨道。
被兒子訓得不好意思,第五寧紅著臉道歉,「是娘不好,你別生氣。」
「知道不對就要改啊!」
第五寧忙保證,「我會改的,對了,我剛剛罵到哪裡?」
「剛剛你問我有沒有注意聽你說話。」阿恪提醒道。
她點了點頭,「那你有沒有呢?」
「當然有!」他說起謊來可是臉不紅氣不喘的。
「有就好。那我們再繼續……」
站在一邊旁觀的紫荊和菖蒲哭笑不得的聽著他們母子間的對話。
「寧姐這個當娘的,連兒子都爬到她頭上了,還傻呼呼的渾然不覺。」紫荊邊搖頭邊歎氣,似乎很受不了第五寧的單純傻氣。
菖蒲仍是一語不發,但皺起的眉頭卻也明白顯示出她的不贊同。
「唉!」紫荊也不理會她是否有答腔,自顧自地念道:「不過話說回來,阿恪聰明點也是好,以後他總是要出谷去娶妻的嘛!男人不滑溜一點,怎娶得到妻子呢?」
她這話總算引起了菖蒲的注意。
「你有打算出谷嗎?」
「嗯?」紫荊不解的看她一眼。「你怎麼突然問這個?我出谷幹嘛?」
她這一反問讓菖蒲顯得有些困窘,不過還是問出了她所掛心的事。「你不想嫁人嗎?」
紫荊有趣地睨著菖蒲欲言又止的表情,故意捉弄道:「嫁人嗎?你不提我倒忘了,」
「你真的要嫁人?」菖蒲一驚。
瞧她緊張的!對菖蒲的反應頗為滿意的紫荊甜甜一笑,「你說呢?」
好不容易終於哄得兒子睡著了,第五寧這才鬆了口氣。
她小心地將兒子身上蓋的薄被拉好,即使是盛夏,入夜後的鞍谷仍是透著微微寒意,一個不留心,是很容易染病的。
透過昏黃的燭光,她細細凝視著兒子沉睡的可愛模樣,柔荑緩緩撫上兒子拿下小獸皮帽後,披散在枕上的一頭醒目白髮。
是真的做錯了嗎?她忍不住自問。
兒子天生的白髮是否就是她做錯事的懲罰?如果真的是……
她實在無法想像倘若答案是肯定時,她日後該怎麼向兒子解釋為何他不能有子嗣的殘酷事實?屆時,他會恨她嗎?會恨他爹嗎?會恨她執意生下了他嗎?
當初為了能擁有一個神似於他的骨血,她罔顧眾人反對硬將阿恪留了下來。原本以為從此,她可以帶著兒子找個偏僻的地方相依為命、安安穩穩的過活,可是老天顯然不肯如她所願。兒子一落地,那一頭雪白的發嚇壞了接生的穩婆,也擊碎了她所堅信的一切。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她只有帶著兒子躲回鞍谷,期望與世隔絕的生活能減少兒子可能面對的傷害。
這八年來所幸有紫荊和菖蒲在她身邊幫忙,不然他們母子想靠一己之力在長白山裡存活下來實在困難。
她是個徒有一身高明醫術,卻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再加上身邊帶著未足歲兒子,在這深山野嶺裡,能不被野獸啃食掉就已是萬幸,逞論是定居營生了。以前有他在,食衣住行全由他一手打理,在他的寵溺下,她總以為在鞍谷裡的生活就該是那麼簡單、舒適,直到她親自動手操勞,她才深刻體會到他對她的用心。
他,現在可好?視線凝聚在兒子稚氣的臉龐上,透過肖似他的小臉蛋,彷彿讓她再次看到了十一歲時的他,也讓她想起了自己剛進鞍谷的那段日子——
初到鞍谷的她其實是很惶恐不安的。
四個月前的一場意外奪走了娘的生命,不久後,與娘情深的爹也跟著走了,將她托付給聞訊趕到的大伯。
也就因此,她離開了從小生長的華山山腳,隨著大伯遠走出關,來到了林木參天的隱密幽谷。
茂密樹林佔據了鞍谷的絕大部分,陽光很少能直接照射入林間隙地,整個谷裡除了他們居住的谷北空地外,幾乎都是常年陰暗而森冷的。
習慣到處遊蕩、四海為家的大伯把她安頓好後,便離開了鞍谷,留下她一人獨自面對他。
他的名字叫第五衡,大伯說,他是她僅存的至親。
照理說她與他雖然自小分散兩地,可至少手足親情也該使他們相處起來不至於太困難,但實際上,每當她試著想對他表達善意時,嚴重的挫折感便毫不客氣地打擊她的自信。
「這個樹屋是你一個人蓋的嗎?」站在樹下的她羨慕地看著他在樹屋上穿梭來去。
第五衡一聽到那熟悉的討厭聲音,飛劍般的濃眉立即皺了起來。
這兩、三個月來他的生活被樹下那個女孩嚴重騷擾,舉凡他吃飯,睡覺、練武,她都不肯放過,硬是在他身邊跟前跟後的,他煩都煩死了,哪有心情去搭理她?
「阿衡?」她不死心地喊著他的名。
聽到自己的名字由她輕柔細膩的嗓音喊出,他面容一僵,隨即惡狠狠的回應道:「別叫我阿衡!」
被凶得無辜,第五寧擰了擰眉,「那我要叫你什麼?」
「哼!」他管她叫他什麼,別來吵他最好!。
他逕自忙著手上製作捕獸陷阱的工作,不打算再去理會她。
發現他又露出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她委屈的抿著唇,一語不發地站在原地仰望他。
別理她!第五衡拚命將注意力鎖定在眼前的工作,克制自己不要分心去看她那泫然欲泣的可憐模樣。
卑鄙!每次都拿眼淚來逼他屈服!他忿忿不平地想,越想越生氣,氣到一個不留心,一把扯斷了捆木條的獸皮繩。
「該死!」他低咒一聲,心情惡劣到極點。
他咬了咬牙,猛然甩開了快完成的陷阱,起身跳到木頭平台邊緣,往下喊:「是我蓋的!是我蓋的!你別再來煩我!」
教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一大跳的第五寧怔愕了片刻,才意識到他那沒頭沒尾的話是在回答她之前的問題。
原本滿是挫折的明亮大眼霎時湧入幾許光芒,她漾開了笑臉,得寸進尺的要求道:「我可不可以上去看看?」
第五衡一聽,二話不說地拒絕,「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她難過的問。
他的樹屋蓋得又大又漂亮,她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見到大得可以當屋子住人的樹屋。打她一來到鞍谷,就被那屋子給深深吸引住,現在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上去看看,設想到還是被拒絕了。
他哼了一聲,連回答也懶的轉身就走。
「阿衡!」她好不失望的看他又走回樹屋裡,不再理會她。
從小被父母親捧在手心呵疼的她幾時被人這麼冷落過?而且冷落她的不是別人,而是日後要與她相依為命的至親。
父母相繼去世的傷心與與連日來的委屈寂寞轉換成了熱燙的淚水,潰堤般地湧出了她眼眶。
她真的哭了!斷斷續續的泣聲竄人第五衡耳裡,震撼了他冷硬的心。
本以為她只是做做樣子,畢竟有哪一回她是真的哭過?可沒想到,這次她竟當真哭了。
被哭聲困擾得心煩意亂的他開始在樹屋裡來回踱步,掙扎在理她與不理她的決定之間。
第五衡!你不是早已打定主意不甩她的嗎?他痛斥自己的猶豫不決。
四個月前,大伯突然告訴他,爹捎來消息,說娘已經死了,而爹也因心病難癒,時日無多了。普通身為人子的聽到爹娘一死一彌留的消息時,該有怎樣的反應他不知道,但平靜淡漠絕不是其中之一。可那就是他當時心中的唯一感受。
爹、娘這兩個本該在他童年生活中佔據重要地位的人,卻在他五歲過後的記憶裡缺席了,因此想要他對他們的去世有任何的情緒反應,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
打小他就被爹過繼給無子嗣的大伯,跟著大伯來到東北過活。說他不曾埋怨過父母的狠心是自欺欺人,但再怨再恨又能怎樣?事實已是事實,他既然無力改變,也只能接受。
跟著大伯生活還算可以,雖然大伯一年裡大半時間在外遊歷,放他一個人在谷裡自生自滅,但比起以前跟在父母身邊飽受漠視的日子,他還是比較喜歡前者。畢竟只要大伯一不在,整個鞍谷就是他的天下了,沒人作伴又何妨?他有鞍谷啊!
不過……
外頭的哭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再度提醒他她的存在。
當大伯帶著第五寧回來時,他是滿心的震驚訝異,然後很自然的,他開始排斥起她的出現。
她不該來到鞍谷,不該侵入他的生活!
他憤然執起了桌上的小木杯往她的方向用力一扔。「滾開!」
「咚!」木杯好死不死砸中了她前額。
「啊!」一聲痛呼逸出她唇畔。
突來的劇痛讓她頭一昏,整個人倏地癱倒在地。等到意識恢復時,傷口滲出的鮮血已染紅了她半張臉。
聽到她慘叫的瞬間,他就知道自己闖禍了。
匆匆跑出樹屋往下一瞧,眼前的情景讓他心頭一涼,想也不想地蹬足一跳,直接跳到她身邊。
「好痛……」第五寧低低呻吟著,眼淚更是洶湧溢出。
他抓開她摀住傷處的小手,一手趕忙扯下衣袖,壓住她傷口,一手則繞到她背後,將她扶坐起來,半靠在他肩頭。
「你打我!」頭部受傷讓她顯得蒼白而虛弱,不過她仍不忘乘機指控他的暴行。
第五衡狼狽的抿緊雙唇,過了一會兒才在她的逼視下低頭認錯。
「對……對不起!」
就這一句對不起,讓他再也無力抗拒她大舉入侵他的世界,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在不久的將來,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同樣的,他也成為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兩人間的情感什麼時候變了質,她從未去深究過。她只知道在兩人相依的五年歲月裡,她只看得見他,只想看著他。
全心的信任依賴也會滋生出愛情嗎?對她而言,答案是再肯定不過的了。
成長環境的惡劣讓他早熟且獨立,比起在父母羽翼下長成的她,年紀較小的他反而成為兩人之中的保護者。
狩獵、耕種、燒飯、洗衣、織布、修葺房舍等,幾乎所有的工作全由他一手包辦,而她只負責縫補衣物和教他識字習醫。
現在想想還真有些吃虧。他獨攬一切家事,不許她做額外勞動,讓她在他的寵溺下,甚至連最基本的燒飯餵飽自己都不會,倘若阿格真得靠她一個人養大……
她光想就覺得害怕。
鞍谷裡除了兩間新蓋的小木屋供他們四人居住外,就屬空地旁的陳年樟樹上的老樹屋最醒目了。
他的樹屋至今仍被她保存完整得一如他還在的時候,甚至為了避免損害,她不但把樹屋上了鎖,還不准阿恪隨便上去,更無論是讓紫荊她們涉足。每隔幾天,她會親自為樹屋清掃一次,不讓灰塵沾染那些屬於她的他的物件。
當初她帶著阿恪和紫荊、菖蒲由杭州回到鞍谷時,他們之前居住的小木屋已被誤闖入谷內的野熊破壞殆盡,只留下高築樹上的樹屋逃過一劫。
除了阿恪,她能擁有來自於他的,只有樹屋裡的幾件衣物。幾本他以前習字的書帖與那滿滿一箱子的鬼畫符。
說那堆紙上的塗鴉是鬼畫符,還真沒有冤枉他。
在她沒逼他識字之前,他連自個兒的名字也不會寫,倘若要記錄什麼要緊的東西,就拿紙筆亂畫一通,畫什麼只有他自己看得懂。而且對那些畫,他還寶貝得不得了,以前不管她怎麼求、怎麼纏。他都不肯讓她看。害她以為上面寫了什麼他的小秘密,好奇得不得了。可是當她真正看到那堆畫滿古怪圖案的紙片後,大失所望之餘更多了幾分莫名其妙。
他為何這麼寶貝這些畫?
她思考了整整八年,還是想不通。
第五寧從架子上取下裝著畫紙的小竹箱,小心翼翼地拿出整疊泛黃的宣紙擱在桌上。
「娘,你在樹屋裡對不對?」阿恪的叫喚聲自樹下傳來,讓她不得不停下手邊的事。
「有事嗎?」她走出樹屋,來到平台邊緣。
阿恪仰起滿懷期待的小臉,「我也要上去爹的樹屋!」
爹的樹屋是谷裡他最喜歡的地方,不過娘把它劃成禁地,不准他隨便上去。仔細算算今年過年到現在,他也才上去過三次而已呢!
望著兒子滿懷期待的臉,第五寧心一軟,歎笑道:「上來吧!」
阿恪一聽,忙不迭地沿著釘在樹幹上的木梯往上爬,動作俐落熟練得彷彿他早已爬過數百回,然而事實上的確也是如此。
由於他自認不是個乖小孩,舉凡娘的諄諄教誨、耳提面命,他多半都陽奉陰違,即使娘不准他隨便到樹屋,也鎖上了樹屋的門,他還是老趁娘不注意時上去逛逛、看看,自然練就了一身爬樹功夫。
「娘,你在看什麼?」他挨近娘親身畔,為她手上那一大疊的塗鴉感到困惑。「這是誰畫的?」
放下手中的紙張,第五寧將兒子抱起,順勢坐進老舊的竹椅裡。「這些是你爹小時候的畫。」她讓兒子在她懷中坐好後,又拿起了畫細看端詳。看著那一張張黑烏烏的畫,阿恪嘟了嘟嘴,皺起小臉,「爹的畫好奇怪!」
「奇怪?」第五寧不解。
如果兒子說他畫得讓人看不懂,那她還能理解,可是畫得奇怪……
阿恪伸出小手,指著最上面那張紙上畫的東西說:「這個看起來像石磨。」他們谷裡也有個舊舊的石磨,因此他幾乎是第一眼就認出了畫上的圖。
「石磨?」第五寧壓下滿腔的詫異,凝神細看,果然在簡單的線條中隱約瞧出了石磨的模樣。
忽然間,過去的記憶回籠。
她蹙起柳眉,記得谷裡出現石磨是在她來的半年之後……不!現在回想起來,很多東西都是在她來谷裡後,才在谷中出現的:菜圃、稻田、牛只、雞群、木質碗盤筷子、織布機……
上個月出谷為村民義診時,某個村民在看到阿恪後所說的話突然閃過她腦海。
「夫人,這孩子的面相好生眼熟,我似乎在哪兒看過……啊!我想起來了,約莫十三、四年前,有個少年三天兩頭在村裡出現,拿著獵物到處向人交換學東西,什麼種田、磨麥、做面、木工、織布他都學,他的長相就跟這孩子一模一樣!」
十三、四年前,一模一樣……
當時怎沒想到那村民口中所說的就是阿衡呢?
為了她吃不慣肉食,他這才去學種菜、種稻;為了她習慣用碗筷進食,他才去學做木碗、木筷;為了讓她有布裁新衣,他去學織布……
手上的紙張隨著遲來的須悟變重變沉,他的用心一點一滴全紀錄在這些畫裡。
「娘?」瞧見娘親看畫看到一半,忽然淚流滿面,阿恪除了滿臉的莫名其妙,更有著不知所措的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