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情。聖人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季樂搖頭晃腦地背出昨天的功課。
壓根沒用心在小妹背書內容上的初靜在面對她祈求讚美的眼神時,很是敷衍地含笑摸摸她的頭。
以為得到她無聲的讚許,季樂高興地笑瞇眼,不過隨即又像是想到什麼似的抬起頭來問:「大姐,這段活是什麼意思啊?」
在旁忙著整理家中帳目的亞平聞言分神回答道:「這段話的意思是——」
「大哥,小妹問的是大姐,又不是你,你幹嘛搶著回答?」埋首在《三國誌》裡的叔康不悅地出聲打斷亞平的解說。
今天早上也不過遲了半步出門,就不幸被大姐逮來唸書,弄得他是又氣又嘔,情緒壞到極點,連帶看什麼都不順眼,因此一聽大哥搶話說,他便忍不住地脫口而出。
「對啊!大哥,人家問的是大姐呢!」季樂嘟高小嘴。
「是啊!季樂問的是我,你怎麼搶著答了?難道你認為我解說得不好嗎?」初靜眉心微蹙,神情裡有難掩的難過。
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清楚她本性的亞平不吃她這一套地狠狠瞪向她——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又要亂教季樂了!
那又怎樣?初靜壞心地回他一眼。你能奈我何?
暗暗咬了咬牙,亞平揚起了看似真誠實則虛偽的笑,回道; 「我怎麼會有那個意思呢?大姐你說和我說不是都一樣?」
「怎麼會一樣?」叔康故意吹毛求疵。他火氣大心情差,巴不得惹毛每一個人,讓他們也嘗嘗他心底的苦悶。
為什麼他一定要坐在這兒讀這些死板板的書?叔康恨死了那一本本印得密密麻麻的藍皮書。
該算是他投錯胎生錯人家,什麼人的兒子不好當,偏偏當到了他爹的兒子,生來就注定要與書本為伍。
不像大姐和大哥天生就是讀書的料,好動的他打小就討厭看書,更討厭整天坐在悶死人的書房裡練字。要不是眼前逼他讀書的人就是他那親親大姐,他早就屁股拍拍跟著師父上山打野豬去了,哪用得著待在這兒受那《三國誌》折騰?
「哪裡不—樣?」亞平挑眉回視他。
沒察覺大哥驟變的臉色,叔康不知死活地嚷道:
「我們四姐弟只有大姐是爹親自啟蒙教授的,當然大姐講解的會比你講的詳細啊!」
「是嗎?」亞平嘴角冷冷—勾。
「咦,你們在讀書咧?」門口突然傳來武大娘宏亮聲音,打斷了兩兄弟的僵持。
「大娘。」
「唉!」武大娘應了聲,一雙眼溜了廳裡一圈, 「晴娃娃呢?」
「在裡頭睡著呢!」武大娘的突然來訪讓原本打算欣賞兩個笨弟弟演出兄弟板牆戲碼的初靜暗叫一聲可惜,不過還是隨即掛上了溫和笑容,起身招呼道:「大姐坐啊!」
武大娘甩手道: 「你坐吧,都自己人了還這麼客氣?」說著大咧咧地往季樂身旁一坐。「小季樂在讀些什麼啊?」她探頭顱向季樂手中捧著的藍皮書, 「道德經?怎麼在讀這個?叔康你呢?三國誌?」她看得嘴都歪了。
瞧出她的不以為然,初靜不以為意地一笑,「讀這些書有什麼不對嗎?」
武大娘正色道:「這些書不是不好,只是現在要考功名應科舉,最重要的可是四書五經,你讓叔康他們讀這些雜書,難道真的不想讓他們去應科考嗎?』』說著她看向亞平, 「你看亞平都十六了,要是我那幾個兒子能有亞平的一半資質,我早就綁他們上考場了!」
初靜淺淺一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地說:「亞平若真去考,能不能考中還是個問題呢!對了,大姐來有什麼事嗎?」
叫她的問題給帶開了話題,武大娘這才想起她一早來的目的, 「韌靜,你曉不曉得前天你家開封在街上做了什麼好事?」
「開封怎麼了?」前天?那不就是他回來的那一天?
「還怎麼了?你家開封前天在街上不知道發了什麼瘋,抓了幾個街上大嬸當米袋甩,嚇得她們當街屁滾尿流,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今兒個我到街上去,人人都在罵你家開封呢!」 .
初靜乍聽也是嚇了一跳,「有這回事?」
「怎沒這回事?」武大娘挑眉, 「當時你家這三個小毛頭都在場,不信你問!」
她話還沒說完,亞平三兄妹已經先心虛地低下頭去不敢看她。
初靜見他們這模樣,不用問也知道了武大娘所言不虛。
她半垂下眼,心思在轉瞬間已轉了幾轉。
武大娘瞧她低頭不語似是在為她丈夫的事難過,趕忙改口道:「哎呀!其實這事沒有多嚴重,你也別放心上,沒事的。對了,初靜,聽我家官人說,開封已經答應要入伙一起開鏢局了?」
等了半晌,初靜才慢慢點頭,「開封是答應了。」
嘴上說是開封答應,可事實卻是她答應。
開封雖是一家之主,但管錢的卻是她和亞平兩姐弟。不過這是他們家的私事,沒必要在他人面前說破。
武大娘抿抿嘴,「這事依你看,成是不成?」
「大姐怎麼問我?做生意的事我不熟,大姐這—問,豈不是存心為難小妹?」
武大娘聽她這麼—推辭,兩道哀怨的目光立即往她方向射去。「初靜,你不當我是你大姐嗎?」
「大姐怎麼這麼說?」
「不然的話,你幹嘛把我當外人般客套?」武大娘皺眉道。
被指控得冤枉,初靜忙道: 「我哪有把大姐當外人?」
這話她可沒說謊。武家夫婦對他們的好她知道,因此儘管對其他鄰居可以心口不一,但對武大娘和武大爺,她卻是在應對中多了幾分真心。
「既然不當外人,那你就說說對開鏢局這事的看法啊!」武大娘堅持要聽聽她的意見。
別人是否有同樣的感覺她不知道,可是她是真的認為,和初靜相處越久,就越能發覺她不簡單的地方。
剛開始她也像大夥一樣,以為初靜真是如她外表所表現出來的那般嬌嫩柔弱,隨便一件事就能惹得她淚眼汪汪。因此才會在她面前格外小心收斂,措詞遣句也會用心斟酌。後來相處時日一久,她才隱約發現到,她所認識的初靜與「真正」的初靜,很可能有一段不小的差距。
不同於她所見過的任何一個大家閨秀或是小家碧玉,初靜給人的感覺雖柔弱溫良,可言談舉止卻遠較那些做作虛偽的閨閣秀女來得言之有物、落落大方,有時她甚至能在她眸子裡捕捉到一閃而逝的銳利深沉。
而且最重要的是,當初開封攜家帶眷來到瀣村定居時,他們就只有這間屋子和一塊兩分田,可過了一年,開封就已籌得出錢買下後頭山坡上的一塊果園,再過一年,他趁隔壁洪家急需用錢時,買下洪家的七頭牛與幾十隻雞放養到果園裡,今年三月初,他再買下緊鄰他家田地的八分水田地。與易家沒交情的人還真以為易家到現在還像剛搬來時那般的苦哈哈,可她卻清楚得很,現下放眼桑樹坡,別說是她家,就連吉家財產也比不上易家。
她絕不相信如初靜所推說的,這些錢都是開封辛苦掙來的。一個莊稼漢一年能賺多少她又不是不曉得,開封就算拚死拚活也很難在這短短幾年間掙到那些田產。
因此她不得不懷疑,這其間一定有人在幫開封管帳理財,如果她沒猜錯,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初靜。
見她—臉不聽她說便誓不罷休的固執,初靜暗自歎了口氣,「那麼大姐要我說些什麼呢?」
「什麼啊?」武大娘側頭想想,最後決定道:「就我們管錢他們管人這方面來說說吧!」
她到現在還是不怎麼放心丈夫他堂兄所招募來的那幾個鏢師。
被逼得難以再推托,初靜只有乖乖為她一一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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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罕有外人到訪的瀣村突然闖人了幾個騎著駿馬的陌生人。
「你們確定是這兒?」徐冀高踞馬背,一雙利眼環顧過四周。
眼前的小村落看來毫不起眼,實在讓人很難相信一代大俠會選擇在這種地方隱居。
「是的!他們的馬蹄印的確是在進了這村子後才消失的,而且屬下也已詢問過村民,這村子裡確實有戶人家姓易,而男主人就叫易開封。」
徐冀聞言回頭,「他成家了?」
「聽說是三年前娶的妻,現在已有一個兩歲大的女兒。」
「那他家中除了妻女外,還有其他家人嗎?」
「他的妻子在婚後帶了三個弟妹過來,其中兩個男孩還破例被他收做徒弟。上次跟他路過咱們馬場的,就是當中年紀較輕的那一個。」
徐冀點點頭,「那他對他的妻女如何?」
「呃……」回話的人遲疑了下, 「依照村民的說法,易開封似乎不是個好丈夫,也算不上是個好父親。」
掩不住聞言後的詫異,徐冀瞪大了眼, 「這怎麼可能?」
易開封不像是個會虧待妻女的人啊!
「屬下問了好幾個村民,他們都說易開封有時候心情不好,就會虐打妻子,常常把她打得十天半個月都還下不了床,而且對待女兒就像對待條狗——」
「夠了!」徐冀舉手阻止他再繼續說下去。
事情顯然比他原先預料的還要棘手。
「尚若真如村民所說的,那就不妙了。」他不禁皺緊了眉頭,腦海裡突然閃過那時易開封對他徒弟的動輒怒目相向,現下一對照村民的說法……莫非這易開封真是表裡不—的衣冠禽獸?
「老當家,」幾個多少知道他計劃的馬師見他愁眉深鎖,連忙安慰道:「這些都是我們聽村民說的,事實並不見得就是如此啊!說不定村民是看他長相兇惡,所以就逕自推斷他必是個凶殘之人。」 。
徐冀歎了口氣, 「我也希望是如此,只是事出必有因,恐怕……」
「老當家,屬下認為再多的揣測都比不上我們親自走一趟來得正確,您老千萬別因此而喪氣,少主還等著您去救呢!」
一席話有如醍醐灌頂,徐冀忙振作起精神,「對!你說得對!我真老糊塗了! 不到他家去看看怎知道事情可有轉機?好!你們帶路,我們現在就到易家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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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飛奔而來的一顆小彈珠直直撞進她懷裡。
叫季樂撞得倒退了兩、三步的初靜揪緊了眉頭,暗自平撫著被嚇得差點亂了拍子的心跳,「怎麼了?」
「哇!」埋在她懷裡的季樂回她一記震耳欲聾的哭聲。 .
隨後進門的叔康黑著臉,咬牙切齒地罵道:「那個死老太婆!有膽哪天夜裡不要讓我碰到她落單,不然我一定把她裝進布袋裡,丟她進漢水!」
「叔康,這是怎麼回事?」
「還不都是那個吉家的死老太婆!」叔康氣憤得高舉握緊的拳頭,一臉與人誓不兩立的模樣。「大姐,你不是要我陪小妹拿花瓶去還吉家嗎?那個可惡的老女人不但不領情,還當著我們的面故意砸了我們拿去賠禮的花瓶,說什麼她家隨便一隻瓶子都比我們拿去的值錢,叫我們要賠就賠得心甘情願一點,別拿爛花瓶充數矇混!」
「吉家嫂子當真這麼說?」初靜半垂著眼,臉上仍是一片波瀾不興的平和。
見大姐沒如他預期般的生起氣來,叔康以為自己說得還不夠精采,忙加油添醋道:「還不只呢!那老太婆自己把花瓶砸破也就算了,還叫我們得負責把花瓶碎片撿乾淨,說這是我們帶去的,就要我們自己帶回來!」
「那你們幫她撿了嗎?」初靜輕撫著小妹哭得一頭一顫的小身子。
「沒……沒有……」季樂抽抽噎噎地說。
誤解了大姐意思的叔康忿忿不平地嚷道: 「大姐,你該不會真要我們幫她撿吧?那是她打破的耶!」
「我不是那個意思。」初靜笑道。
眼拙得完全看不出她眼裡的冷光寒意,叔康只看得懂她正笑得燦爛, 「大姐!我們被欺負,你還笑得那麼開心?」
「開心?」初靜無辜地摸摸嘴角,「我有嗎?」
「怎沒有?」叔康指著地笑得如彎月般的唇, 「你明明就在笑嘛!」
為避免小弟的執意追究,初靜抿住雙唇,不讓嘴角有一絲上揚的痕跡,「你看錯了。」
「我哪有——」
「失禮了,請問這裡是易家嗎?」陌生的聲音打斷叔康進一步的指控。
初靜三姐弟不約而同地往聲音來源望去,只見三、四個勁裝打扮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時來到門口。
,叔康直覺反應地跨前一大步,將大姐和小妹擋在身後。「你們要幹什麼?」他眼神、語氣裡儘是濃濃的防備。
雖說這兒年官府已不像當初那般對他們姐弟四人窮追不捨,可是躲慣官府的他一遇上陌生人,還是會顯得格外緊繃。
「小兄弟,我們沒惡意的。」只見其中一名六旬上下,看來有點面熟的老頭走上前來。「小兄弟,你還記得我嗎?」
叔康皺眉,「我記得你?你是……啊!」終於回想起來的他一臉詫異地指著徐冀, 「你是那個馬場的主人徐當家嘛!」
「是啊!你師父在家嗎?」
沒空搭理他的問題,叔康關心的是他為何會出現在瀣村的問題。「你怎麼知道這兒?」
「我們是跟著你們的馬蹄印才找到這裡的。」徐冀據實以告。
「馬蹄印?」叔康蹙眉。
徐冀點頭道: 「咱們是以馴馬、養馬為生的,要追蹤馬匹並非難事。」
「是嗎?」叔康還是存有幾分懷疑,不過既然他人都已經跟來家裡,再懷疑也算多餘,於是轉開話題, 「我師父不是都說沒法幫你了,你還來?」
「小兄弟,老夫就只有驊兒這麼一個兒子,你就算是同情同情我,幫我再勸勸你師父,好嗎?」
「不好!」叔康二話不說地拒絕。
「這……」徐冀被拒絕得有點難堪,只好轉向尋求易開封其他家人的支持,「小兄弟,在你身後的是?」
「你要幹嘛?」叔康故作凶狠道。
「我沒惡意!」徐冀誠懇地聲明。「不知道小兄弟後面那位可是易大俠的夫人?」況著他探頭想偷覷叔康身後的初靜——
這一瞧,瞧得徐冀是張口結舌地瞠大了眼。
「你是?」那似曾相識的清麗容顏迅速在他腦海裡轉了一圈,霍地,他眼睛一亮, 「你是景——」接下來的「榕」字在他猛然警覺下打住。
強抑住心頭的亢奮,他謹慎地回頭吩咐屬下道:
「你們先退出去看住馬兒,待會兒有事我再喚你們進來。」
幾個大漢聽他一吩囑,立刻乖乖地退出門口,走到十幾步遠,馬兒停仁的竹籬門外。
確定門外的人聽不到屋內談話,徐冀這才敢讓激動的情緒外露。「景榕,你是景榕!」
「徐伯,好久不見。」原本不打算認人的初靜暗歎口氣,卻也只得乖乖推開小弟站出來,笑臉迎向徐冀。
叔康瞧他們兩人似乎是熟識,忙插嘴問; 「大姐,你們認識?」
「大姐?」徐冀看看叔康,又再回頭看看初靜,滿頭霧水的問;「景榕,這是?」
初靜轉頭一手拉住小弟,一手拉著小妹,為徐冀介紹道:「徐伯,這是景檉和景嫻,您還有印象吧?」
「景檉?景嫻?」徐冀一臉的難以置信, 「他們就是當年還小不隆咚的景檉和景嫻?」
「叔康、季樂,快叫徐伯。」她拍拍弟妹。
「徐伯!」至今還搞不清楚狀況的季樂聽話地喊人。
「徐伯?」叔康怪叫道: 「大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人以前是見過他們嗎?
「也難怪你不記得。」徐冀露出這幾天來的第一個笑容。「我上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也才三歲,景嫻那時都還窩在你爹懷裡呢!」說著再仔細瞧瞧眼前幾乎已快和他一般高的少年,喜悅裡多了份欣慰。「沒想到你現在都這麼大羅!」. 「呃……徐伯認識我爹?」有點受不了他關愛眼神的叔康彆扭地址動嘴角。
「徐伯是爹生前的至交。」初靜為他解釋道。
徐冀愕然, 「生前?景榕,你是說涑民兄已經……已經過身了?」涑民是初靜他爹朱常浦的字。
「嗯,爹已在五年前去世。」
難以承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徐冀眼前一黑。「是……是因為官府的緣故嗎?」
他問得有所保留,可初靜聽得明白。「不是的。爹是因常年奔波導致體虛氣弱,加上一時的風寒,身子禁不住,在病中過世的。」
知道老友不是死於非命,徐冀心中的大石方才落了地。「那景中呢?怎麼沒看到他?」
聽他問及大哥,叔康答道:「大哥下田去了。」
「下田?」徐冀再次受到震撼, 「景申下田?這……景榕,你怎麼讓景申去下田?」
在他觀念裡,書香門第就是書香門第,即使家道中落,做晚輩的還是要謹守家族的尊嚴,再窮再苦,也不能真去下田勞碌啊!尤其朱家是何等人家?好歹也算是堂堂皇族子弟,怎能自甘墮落到這程度?
他的難以苟同初靜很能理解,當初他們跟爹由吳興逃到贛南落腳時,她就已為這問題跟爹吵過不少次,因此應付起來駕輕就熟。
她一個輕笑,「徐伯,今非昔比,江山已易主,我們早就不是宗室皇族,沒有了來自皇家的年俸,且朱家子弟不得屈為異族家臣,如果不向現實低頭,我們賴何為生?」
被駁得無話可說的徐冀咬了咬牙,面色凝重地環頤下他們所生活的這間屋子。雖說在他看來這屋子仍是稍嫌簡陋,可是高梁厚壁,建得相當堅固,加上采光通風都好,整個環境乾乾淨淨的。
「你們這些年來都住在這兒嗎?」
初靜為他倒丁杯茶, 」我們三年多前才搬來漢中,之前一直躲在兩湖一帶。」
「躲?」徐冀長長歎口氣, 「這朱姓子弟上百上千,要不是你爹寫了那部要命的書,你們也不會淪落到這步田地。」
當初那部書剛草成,涑民兄已預料到此書必不見容於異族皇帝,因此將書托付予另一名朱姓族兄,要他代為尋覓一處隱蔽之所加以藏匿,以流諸後世,而他自己則攜家帶眷連夜逃離吳興,一來是為避禍,二來則是不願牽累族人。豈知那位族兄非但沒把書藏起來,反而將它高價轉售胡州莊家,日後還因此牽扯出一樁文字大獄,這實非涑民兄托書當時所能預料的了。
「這幾年我一直留心官府懸賞欽犯的公告,本來我還想既然他們年年都有貼出緝捕涑民兄和你們四個孩子的榜單,那想必你們應該還算安全……剛剛我聽你叫景檉他們,用的都是假名吧?,」
初靜搖了搖頭, 「那並非假名,而是爹為我們取的別名。我叫初靜,景申叫亞平,至於景檉就叫叔康,景嫻則叫季樂。」
「靜平康樂?」徐冀領首贊成道:「涑民兄取的別名,用意很是深刻。」
這些孩子自小就跟著涑民兄流離輾轉,隱姓埋名的生活過得自然清苦,再加上外有官府追緝,倘若往後日子真能如涑民兄所期望的靜平康樂,那就再好不過了。
正當他猶自怔愣出神之際,一旁本在搖籃裡午睡的晴娃剛好醒了過來。
聽到女兒初初睡醒呢喃不清的叫喚,初靜走近搖籃,彎身一把抱起女兒。「這麼快就睡飽了?」
「娘……」晴娃懶懶地窩在母親懷裡,似乎還有幾分睡意。
看女兒一臉似睡似醒的可愛模樣,初靜笑著俯首親親女兒紅通通的圓臉頰, 「娘和伯公的說話聲吵到你了嗎?」
徐冀一回神,就瞧見這副舐犢情深的畫面,他愣了愣,「景榕,這個孩子是?」
「徐伯,這是我的女兒,小名叫晴娃。」說著她低頭看著懷中女兒,」晴娃,叫伯公。」
睡眼惺忪的晴娃看都沒看人,只是順著母親的吩咐含糊地喊了聲,「伯公……」
反觀徐冀,他一臉的青白紅紫可精采了。
「景榕……」他連聲音都是抖的, 「這是你的女兒?那……那你不就成親了?」
初靜點頭,不打算迴避即將面對的責難。
「可是……」在震驚過後,徐冀心中隨之而起的是感覺被背叛的憤怒。「你不是已和驊兒定親了嗎?怎麼可以改嫁他人?」
「嗄?」乍聽這消息,叔康和季樂都嚇了一跳。
怎麼他們大姐以前和人定過親?
「婚姻之事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育,你與驊兒若非當初事出突然,早已拜堂完婚,可你現在這麼做,你……你對得起涑民兄、對得起驊兒嗎?為了你,驊兒他……」他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初靜!不好啦!」武大娘慌張的叫嚷阻斷他可能接續的責罵。
她一跨進門,就急忙拉著初靜往外跑, 「不好了!不好了!」
初靜雖一頭霧水,但還是丟下也是莫名其妙的徐冀和弟妹,乖乖跟著她走。「大姐,怎麼了?」
「哎呀!開封出事啦!」
★ ★ ★
敢偷他的豬?易開封一腳踩在小賊的腦袋上,惡狠狠地瞪著另一個被他踹趴到樹幹上的賊小子。
「你……快放……放開我!」被踩住腦側的吉家長子呈大字形趴倒在泥地上,狼狽不堪地掙扎著。「待……待會兒我兄弟找人來……你就死定了!」
死定了?易開封危險地瞇了瞇眼,腳下稍一施力,立刻將他半顆頭踏進泥巴裡。
被踹到樹幹上的吉家三子目瞪口呆地看他把大哥的頭踩進泥巴,嚇得連吞了好幾口乾沫,腳軟得連攀著樹幹也站不穩。
他們好像惹錯人了……
「喂!你放開我大哥!「終於找到幫手,急忙趕回來的古家次子帶著十多個持刀拿棍的朋友將易開封團田圍住。
放開?易開封連看都不看圍住他的那十幾個傢伙,很是故意地再多加點勁,硬是把還在蠕動的半顆頭整個壓進泥裡。
「嗚……嗚……」只剩半口氣的吉家長子嗚嗚哀鳴著,拼了命地揮動著手腳,做最後掙扎。
吉家次子眼看著他大哥即將滅頂,激動得掄起磨得銳利的柴刀,跨步一把往易開封頭上劈去, 「去死吧你!」
「啊!」圍觀的小伙子們眼見同伴當真動刀砍人,驚叫聲一時並起。
易開封眼—瞇。躲也不躲地看著那把亮晃晃的柴刀迎面砍下。
宛如變戲法般的,這刀鋒恰恰好沾上易開封額上寒毛的那一刻, 「砰」地一聲,吉家次子莫名其妙地竟叫人給踹飛了起來。 -
只見他在空中騰轉三團後,整個人硬生生地趴跌到地上,像坨爛泥似的動也不動。
那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傻了眾人。
沒有人看得清易開封是何時出的腳。而他們之所以會知道他是用腳踹人的,完全是因為他原本踩在吉家長子頭上的那只踹人的腳,現在還半舉得高高的。
基於求生的本能,吉家長子一感覺到頭上壓力消失,忙不迭地自泥地裡拔起自己的頭,連滾帶爬地躲到一旁,急急忙忙地揩掉堵住鼻孔、眼睛、嘴巴的泥巴,拚命喘息好補充肺裡出缺的空氣。
跟著來幫忙的武家長子跑到吉家長子身旁,好心地扶起他,「你還好吧?」
連咳了四、五聲,吉家長子才啞著嗓子吼道:「好?好個屁啦!」
他忿忿不平地推開武家長子,對著跑來幫他的諸家兄弟罵道:「你們是來看戲的嗎?還不動手幫我打死這傢伙?」
眾人一聽,你觀我、我看你的,沒有一個人在看過易開封的身手後,還敢上前動手。
「算了吧!」武家長子看見大伙臉上顯而易見的懼意,回頭勸吉家長子道: 「我想這事可能是誤會一場,我看算了吧!」
其中一個小伙子也上前, 「對啊!我看你們兄弟就當沒買那頭豬……」說著刻意壓低了嗓音,「就算你們倒霉,被易家的巨人看上眼。豬被搶沒關係,命比較要緊!」
剛剛吉家次子氣急敗壞地跑過來說他們買的豬被人搶了,他們幾個一聽,還以為是村子北邊山上的山賊下山來劫掠,匆匆忙忙地抄起傢伙就跟著跑來救人,怎知一到這兒才發現,吉家次子口中的強盜竟是易大巨。
豬被搶?易開封耳尖地聽到他們的耳語,霎時一把火自肚子裡燒起。
「我搶你們的豬?」他利眼掃向吉家長子,嚇得他是呼吸—窒。
「啊!」又是—陣此起彼落的驚呼聲。
這次眾人之所以會覺得驚訝,是因為他們本來都以為易開封是個啞巴,如今頭一次聽見他說話,自然詫異不已。
聽出了易開封口氣裡的不以為然,原本就不相信他會搶豬的武家長子轉頭對也跟來湊熱鬧的武家次子做了個暗號,意思是要他回去找人來幫忙。武家次子會意地點點頭,趁著大伙還在為「易開封不是啞巴」這事錯愕不已的當口,悄悄地從人群裡溜了出去。
「對!我們的豬就是他搶走的!」好不容易醒了過來的吉家次子撐坐起身子,忍著肚子上的陣陣劇痛指控道。
「這話可不能亂說啊!」武家長子暗自為吉家兄弟捏一把冷汗,難道他們沒瞧見易開封那黑得不能再黑的臉色嗎?
「我沒亂說!」吉家次子堅持道:「我娘今天早上拿了十三兩銀子要我們到鄰村養豬的那兒買頭豬回來,說這是咱們桑樹坡十多戶人家合資買來要參加村子裡中元普渡的牲禮。怎知我們三兄弟豬是買回來丁,可卻在路上碰到了這個強盜,搶了我們的豬不說,還把我大哥和小弟打成重傷,要不是我機靈,回去找你們來,恐怕我大哥、小弟都要被他打死啦!」說著,為取信於眾人,他眼角還真的掉了幾滴淚。
聽他說得言之鑿鑿,幾個平常就跟他們兄弟交好的小伙子來不及深思,便信了個十足十。握緊手中的刀棍,他們幾個走到吉家次子身後,擺明了就算要和易開封動手,也要護吉家兄弟到底。而另外以武家長子為首,,對吉家次子的說辭半信半疑的人則是面面相覷,不
知道眼下這情形到底該怎麼解決。
支持他們的人一多,本被嚇得噤若寒蟬的吉家長子隨即壯起膽子,拖著猶自發顫的雙腳來到自家兄弟身邊,「別以為你有多厲害,我就不信你打得過我們這麼多人!」
眼看他們就要動起手來,武家長子忙站到他們前面阻止道:「你們別衝動,有話好說!」
「還有什麼話好說?今天是他欺人太甚,我們才要給他點顏色瞧瞧的!」吉家次子嚷道。
「這……」武家長子扯了扯嘴角,想說些什麼來緩和氣氛,可平常就口拙的他「這」了半天,還是擠不出個句子來。
天知道,他這可不是在為易大爺著急,而是為他們這幾個不知死活的傢伙著急啊!
別人沒見過易開封的真本事那也就算了,可他卻是親眼見過易開封光靠一隻乎就可以舉起一頭牛、單單一拳就能敲碎一顆足足要七人才合抱得了的巨石啊!
吉家兄弟自己惹上他無話可說,可是其他人只因信了吉家兄弟的說辭就與他為敵,假如最後真被易開封打得淒淒慘慘,那可就太無辜了。
「別說那麼多了。大武,你讓開!」吉家次子咬牙切齒地說。
「你們這是在幹什麼?」武大爺的大嗓門讓幾個正要動手的小伙子倏然一驚。
「爹!」武家長子見父親帶了幾個家長趕來,喜出望外。
一臉凝重的武大爺瞪了那幾個蠢蠢欲動的小子一眼,斥道:「你們動刀、動棍的是要殺人嗎?」
「武大爺,是易大爺搶了吉家兄弟的豬,還出手傷人,我們看不過去,才想替吉家兄弟討回公道!」一個站在吉家兄弟那邊的小伙子義憤填膺地將剛剛吉家次子描述的經過又再詳細重複了一次。
「開封搶你們的豬?」武大爺瞇眼瞪向吉家兄弟,「這是真的嗎?」
被他那雙似乎看得穿什麼的利眼一瞪,吉家兄弟心虛地迴避開他的視線。「是……是啊!」吉家次子的回話已不見適才的理直氣壯。
今天一早娘是真的拿了十三兩銀子要他們三兄弟到鄰村去買豬,可是好死不死的竟在半路上讓他們遇上了開賭場的祈老大,那十三兩銀子正好被他拿去當作償還他們之前拖欠賭場的本金加利息。沒了買豬的錢,他們要上哪兒去生頭豬出來啊?所幸就在他們傷透腦筋的時候,叫他們發現了綁在林邊的那頭大野豬。本來他們還在想這下可真是天助我也,在這當口叫他們碰上了頭沒
人看管的野豬,於是歹念一生,動手偷起野豬來。
誰知他們連豬毛都還沒碰到,就叫易開封給當場逮個正著,嚇得他們拔腿就跑,以為逃得了就沒事了,不料易開封不肯就此罷休,硬是亦步亦趨地追上來。後來真的沒辦法了,他們只好讓腳程比較快的老二回桑樹坡去找人幫忙,順道還編了個易開封搶豬的謊話好為自己開脫,反正易開封是個啞巴,只要他們一口咬定是他的錯,他又能反駁什麼?
不料那易開封不但是個練家子,也不是他們一相情願以為的啞巴,為了取信於趕來幫忙的鄰居們,他們只有先聲奪人地硬將偷豬的罪名往易開封頭—匕栽。
「開封,你怎麼說?」武大爺回頭問。
瞧那兩兄弟眼珠子轉得厲害,用不著問他都看得出來他們是在睜眼說瞎話,可是他既然做了調人,為求公平起見,也為了讓那兩個小子輸得心服,他還是得問問易開封的說法。
易開封哼了兩聲,算是賣武大爺面子地開口說:
「那頭豬是我的!」
「嗯。」武大爺點點頭,「然後呢?」
然後?易開封皺起眉頭。他要說的都說了,哪有然後?
武大爺眉一挑, 「你這樣就說完了?不再解釋什麼嗎?」
他話剛問出口,一聲尖銳得嚇人的慘叫隨之傳來:「殺人啊!」
誰殺人啦?眾人聞聲一凜,不約而同地往出聲方向望去——
只見那吉家大嬸慘白著臉,活你撞鬼似的看著她那幾個模樣狼狽的兒子。
「娘?」吉家兄弟錯愕非常地瞪著不該出現卻硬是出現的娘親。
「我的寶貝兒子啊!」吉大柿踩著小碎步跑了過來,哭聲好不淒厲,不曉得內情的人還真會以為她那三個兒子已全被人給打死了。
正當大伙注意力全集中在吉家母子身上時,只有易開封一個人發現跟過來的除了吉大嬸,還有武大娘……和抱著女兒的初靜。
她們母女的來到讓他不得不斂起身上濃重的暴戾之氣,就怕自己凶神惡煞般的嘴臉會嚇到她們。
「開封?」 』
初靜臉上的擔憂讓他不得不扯開嘴角,露齒笑道:「你們怎麼來啦?」
沒回應他的問話,她抿住雙唇,一語不發地來到他跟前。
被她直勾勾的視線瞧得有幾分彆扭,易開封黑臉微紅,「初靜?」
「你有沒有受傷?」她只擔心這個。
「沒、沒有。」他連忙搖頭。
聽到他的否認,初靜這才漾開了笑容。「沒有就好,那我們回家吧。」
「嗯。」他一點完頭,立刻想到了還被自己綁在林子另一頭的野豬。「你等一下,我得先去搬豬。」
今天一早她特地吩咐他,說是七月十五快到了,而他們家又沒跟鄰居一起出錢買豬,所以希望他能到山裡捉些野羊、山羌之類的小獸回家好充當牲禮,他這才上山獵了這頭大野豬。
「你獵到野豬了?」
她問得看似無心,卻是在確定眾人都有注意到後,她才問出口的。剛才在路上,她已聽武大娘將吉家兄弟誣賴開封的事說了一遍,想要栽髒給她家開封?門兒都沒有!
「嗯,我剛剛把它綁在林邊的一棵樟樹上,你等會兒,我馬上回來。」
話剛說完,他飛也似的一溜煙就不見了蹤影。不到一眨眼的工夫,他竟又無聲無息地踅了回來,肩上不知何時已扛了頭七、八百斤重的野豬。
一旁的眾人被他無意間展露的驚人身手震得目瞪口呆。
無心多理會別的,易開封笑著對妻子說:「我們可以回去了。」
「好!」初靜嫣然一笑,抱著女兒跟在他身後緩步離開。
望著他們一家人遠去的背影,武大爺首先開口,「開封肩上扛的那頭,是野豬沒錯吧!」
一個小伙子點點頭,「是啊!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遭見到那麼大一頭的野豬呢!」
「那吉家兄弟說,他們的豬是在鄰村養豬那兒買來的……」武大爺回頭瞅著面有土色的吉家兄弟, 「據我所知,鄰村養豬的並沒有養野豬才是,怎麼你們兄弟可以在他那兒買到野山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