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裝潢的工人在新屋裡來來去去,敲敲打打的聲音四處奔竄卻無法驚擾褚群毅腦海裡幻想的畫面——落地窗前,楊秋苓坐在搖椅上輕晃,落日餘暉映照、玄目的音樂流洩……餐桌前,他用手抓菜,偷嘗她精心烹調的晚餐,不意被她逮個正著,他耍賴地摟住她,深深地吻著……工作室,滿地的廢紙團,她在桌前苦思,惆悵地傷神……臥室裡,他迎著晨曦而醒,身畔的她偎在他懷裡,幸福、溫暖、舒適和快樂縈繞著他們……
「褚先生!」負責裝演的工頭揚聲喊道。
「——」褚群毅沒反應。
「褚先生」他加大音量再喊一次。
他笑了笑。「有事嗎?」
「只是想告訴你,這屋子月底就完工了。你可以準備搬進來住了!」
「真的?」他喜出望外,本以為得等到下個月才能整個竣工完成的,沒想到師傅們的手腳這麼快。「謝謝你。」他興奮地握住他的手。
「應該的,別客氣。那麼付款的事情——」
「謝謝,那我先走了。希望有機會再為你服務。」
「一定,再見。」
「秋苓會喜歡這屋子嗎?」他在工頭離去後想著。繼而想起自己變樣的「假結婚」計劃,不禁苦笑了起來。「加油!褚群毅!」他為自己加油打氣。「有一天秋苓一定會成為這房子的真正女主人,一定會的!」他在心裡堅定地喊著,一次又一次。
楊秋苓坐在街角咖啡館落地玻璃窗前注視匆忙來去的人群。這是她最愛的地方之一。她喜歡坐在這裡觀看每個人的穿著打扮,因為這往往能激發出她設計的靈感。除此之外,行人喜怒哀樂的演出總緊緊吸引住她的視線。像現在一個穿著吊帶褲的小男孩,正拉著媽媽的手,一臉滿足地舔著手中的霜淇淋,她看著便忍不住微笑起來。冷不防在她眼前突然竄出一張猙獰的面孔,她嚇了一跳,差點打翻桌上的咖啡。待定睛一看,那猙獰的面孔已被一雙慧黠的眼眸和燦爛笑臉替代,她杏眼圓睜地瞪視他,而他只是瀟灑地聳了聳肩便往咖啡館的大門前去。
「你害我差點打破了咖啡杯。」她在見到褚群毅笑容滿溢地走近時,嬌聲地責怪他。
「沒辦法,這是每個人看到帥哥就會有的自然反應。」他往她身旁的椅子坐下,繼而無辜地說道:「唉!我也很無奈啊,誰讓我長得如此俊俏,沒辦法喲!」他
虛張聲勢地唉聲歎氣。
「你啊,玩性不改!她舉起食指輕推他的頭。「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筱筱告訴我的。」「先生,喝些什麼?」前來招呼的侍者,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呃——」
「給他一杯柳橙汁。」她率先替他作了回答。
「好的,馬上來。」侍者轉身離去。
他挑高雙眉看住她,她則理所當然地答道:「這家餐廳的柳橙汁是現壓的。」她知道他嗜喝新鮮柳橙汁。
對於她這麼體貼入微的舉止,他可是滿心歡喜,臉上宣喜孜孜的模樣和剛剛舔著霜淇淋的小男孩不相上下。
「找我有事嗎?」她喝了口咖啡後問道。
「嗯。」他點點頭,自公事包拿出本子。
「你怎會有我的設計本?」那純白的封面龍飛鳳舞地印著有如彩虹一般顏色的「霓裳」二字。
「我跟筱筱拿的。」他翻動本子,指著其中一頁那件由白色綢緞製成的高領合身禮服圖樣。「她說這是你最喜歡的一件禮服。」
「嗯,沒錯。這是我最喜歡的禮服,你看它像不像結婚禮服?」頓時,她彷若墜入夢幻般的喃喃自語。
「像極了。」他順著她的語氣說:「公證那天你就穿上它吧!」
「啊?」她愣了一下。
「先生,你的柳橙汁。」侍者端來一杯金黃色的液體,看來令人垂涎三尺。
「謝謝。」他立即喝了一口,讓清涼而酸中帶甜的汁液順暢地滋潤他的喉嚨。
「你剛剛說什麼?」她在侍者離去後,低聲相詢。
「我說你可以在公證時穿這套衣服,還有,」他又接著說:「我已經訂了拍結婚照的時間,還特地請筱筱找出了你比較偏愛的幾套禮服,好讓你拍照時穿,當然嘍,也挑選了我的。」他洋洋灑灑地說著,完全沒發覺她的沉默。
「對了!」接著,他又從口袋掏出一個寶藍色心型絨布硬盒遞給她。「打開看看。」他溫柔的眸子瞬時散放出柔和的光采。
她緩緩地接過,遲疑地開啟,竟看見裡頭放著的是一枚黃金打造的戒指。「群毅!」她不禁驚呼失聲。
「來,我幫你戴上。」對於她的驚訝,他似乎早已有了心理準備。
而她,只能張口結舌地看著他為她的右手無名指套上指環。
他伸出左手與她的右手並放,兩枚相同的戒指分別套在他們的指上。「好啦!現在,我們可是一對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妻了!」他開心地執起她的手,大聲宣佈。
「未婚夫妻?」她轟地一聲恢復了清醒,旋即摘下手上的戒指。
「你拿下來幹麼?」他欲幫她把戒指戴回無名指上。
她卻阻止了他。「群毅,你忘記我們只是『假結婚』了,你買戒指幹麼?還有,竟然還要拍結婚照、穿禮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別窮緊張,我可是一點也沒忘記,你已經提醒我很多很多次了!」他對她眨了眨眼睛。「人家說演戲就要演全場,既然我們已經決定要演一場戲給楊媽媽看,那麼總得好好的演,免得露出馬腳呀。所以,」他再度為她套上指環。「我們得去拍結婚照,以示眾人。」他再指著戒指。「不但如此,這枚戒指只是表示我們已經訂婚罷了,至於結婚戒指,公證那天我會備妥,另外,你一定得穿禮服喔,要不然楊媽媽鐵定會氣瘋的。」
她不禁皺緊了雙眉。「你真的讓我啞口無言,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那就什麼也別說,照我的話去做就行了!這個星期六我會接你去拍照,記住,這幾天可千萬別熬夜,免得有黑眼圈!他仔細叮嚀著。對了,公證的日期是二十號,你可以挪出時間來嗎?」
她點了點頭。「可是,我們真的非得這樣做不可嗎?」她猶豫不決地提出心中的疑惑。一心只想將這場鬧劇的範圍縮小。
「小心一點總是好的。」他看著她盛滿愁煩的雙眸。「別擔憂,你就把它當成是拍沙龍藝術照嘛,至於公證,就當做是演學校話劇不就成了?」他拍了拍她的背。「你不覺得這挺有趣的?」
「是嗎?我一點也不覺得……」她雙肩無力地低垂。
「好了,別再多想了。你要回公司嗎?」
她搖搖頭。
「那我先回去了,公司等著我開會呢!」他一口飲盡杯中的橙黃汁液,又低下頭望了一眼她的杯子。「下次改喝純果汁,太多的咖啡因對皮膚不好,容易變老喔!我可不希望有個醜醜的新娘子呢!」他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後,邁著輕快的步伐離去。
她轉動指環,心中似有一把火熊熊燃起,暖暖地燒炙著她……
楊秋苓一早就被褚群毅的電話吵醒,他像個孩子般的興奮情緒直到現在都還沒斷過,甚至有扶搖直上的趨勢。到目前為止,他們已經拍了五十幾組照片,而他仍意猶未盡地要她再換一套禮服。
「群毅,夠了吧?意思意思拍個幾張就可以了嘛!」她已有些不耐。
「你累了嗎?」他關心地問道。
「沒有。」她搖了搖頭。
「那就繼續拍嘛!你看我這套西洋劍士的裝扮如何?」他展示著身上雪白的衣裳並且對著空氣來回出招,專注的神態仿若真的有人與他作生死決鬥。
她笑了起來。就這樣,她又讓他勸說成功而去換穿另一套禮服。
她想著今天早上他來接她時,硬逼她換下連身的洋裝,並在她房間翻箱倒櫃地找出和他相似的衣服——牛仔褲和白襯衫——要她換穿。理由是——他結了婚的友人告訴他,穿這樣去拍照換穿禮服時比較方便。
「是嗎?」她可是一點也不相信,但她又不忍掃他的興,只得順了他的意換上他找出來的衣服。然而,兩人類似情侶裝的打扮讓她感覺十分尷尬,尤其在望見手上的指環時,更是讓她忍不住苦笑連連。老天究竟和她開了一個什麼樣的玩笑啊?
「新娘子的臉再往新郎靠一點!」攝影師對倚坐在沙發把手上的褚群毅和坐在沙發椅上的楊秋苓指點著。「再靠近一點!」
兩人拍的是一幀準備接吻的照片。
她照著攝影師的話,不斷地移動自己的臉,眼看她的唇就要觸及他的了,她的心倏地怦怦怦跳個不停,手也因為緊張而不停地顫抖著。她從來未曾和他如此接近過,近得連他的眼睫毛都數得出來。
而他原本輕握她的手,忽而加重了力量,微啟雙唇,他輕聲在她耳畔低語:「沒想到我這麼帥吧?」他眨了眨眼睛。「別緊張!」
她睜大迷濛的雙眼,完全沒料到他竟能察覺出她的心情。
卡嚓一聲,攝影師立即捕捉到這難能可貴的一幕,他的俏皮,她的迷惑,全都一一入鏡。
「你說什麼?」楊秋苓在換回自己的襯衫和牛仔褲之後步出了更衣室,正當她在為自己終於拍完結婚照而大大鬆了口氣的同時,褚群毅的話著實讓她嚇了一跳。「還要再拍?」
「攝影師說反正還有底片,又是朋友的朋友,就乾脆把它拍完,不然也是浪費了。」
想到還要和他如愛侶般的親暱拍照,她就一陣心驚。「不行,不能再拍了。」她拚命地搖頭。
「累了嗎?」他關心地看著她。
他眼中的關注之情令她溫暖。她垂下雙眼不敢和他四目相對。「沒有,只是我已經穿回自己的衣服,不想再換了。」
「我也一樣啊!」他拉她看他的穿著。「我們就穿這樣拍,好不好?」
「是啊!」攝影師在他們身側附和。拍幾幀比較輕鬆、家居的照片也不錯!
她仍在猶豫,但他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著她的臂膀往攝影棚走去。
棚裡,已然換上綠意盎然的布幕,由上而下一路伸展成一地。一張紅白相間的格子中置於布幕之上,林林總總地擺著各式三明治、壽司、香檳果汁,還有色彩艷麗、鮮嫩多汁、令人垂涎不已的水果。此情此景,讓人感覺仿若到了戶外、準備野餐一般。
「來,兩位光著腳丫子坐在餐巾上,把袖子捲起來!」眼見兩位新人依言行動,攝影師十分滿意地直點頭。「對,就是這樣,很好。現在你們就當作真的在野餐一樣,喂喂對方吃吃東西、喝飲料,盡量頑皮一點,不用理我,我會自己抓鏡頭,我說開始,你們就動作了,好,開始!」
褚群毅隨即拿起蘋果用力地大咬一口,然後甜蜜地遞向楊秋苓的唇邊,沒想到她卻立即推開,他只得傾身靠近她,並在她耳旁低語:「放心,我的白雪公主,這不是壞巫婆的紅蘋果,沒毒的。」他賊賊地笑著。
沒想到,她竟面無表情地抬起手肘橫移,用力頂向他側身的骨頭,疼得他痛徹心肺,臉上五官也扭曲變形。然而,她自顧自地拿起三明治輕咬,根本不理會他誇張的痛苦神情。不意,他卻悄聲地將嘴輕湊上來,她一慌張,手中的三明治就掉了下來。他露出一臉好計得逞、狡詐的笑容,氣得她挑高了眉,並且立即伸手向他的胳肢窩攻擊,一向最怕癢的他,只得邊笑邊求饒。而她怎麼可能輕易放過他?當然是卯足了勁,變本加厲地對他上下其手。他終於按耐不住,反手用力一抓,她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就跌入他的懷裡。
眾人早已被他們倆動人的演出逗弄得笑成一片,最後在攝影師一聲「。K!」聲下,結束了長達一天的拍照。
華燈初上的台北街頭,一輛白頂、淺藍的迷你奧斯汀車裡,載著兩顆疲憊而滿足的心。楊秋苓已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今天拍的照片,而褚群毅則帶著美夢成真的笑臉,兀自欣喜不已……
連著數日的陰霾天氣,終於在今天放晴,燦燦的陽光,暖暖地照進了每個人的心房。公證處,喧嘩的人群來來去去,每一個人的臉上均洋溢著歡欣。
古慈雲在楊秋苓和褚群毅完成了結婚手續之後欣喜得掉下了眼淚。伍風將手環在她肩上,輕輕柔柔地拍著。
「媽,別哭了。你應該高興才對啊!你不是一直盼著我結婚嗎?」楊秋苓為母親拭去眼角的淚水。
「是啊!媽,我會好好照顧秋苓的。」褚群毅也安慰著她。「你瞧!」他拍了拍胸膛,又彎曲手臂展示自己強壯的肌肉。「誰敢欺負我的秋苓?」
「你這渾小子!」她破涕為笑,繼而拉起女兒的手放在褚群毅手中。「我就把秋苓交給你了,你可得好好照顧她一輩子,否則我是不會饒你的,知道嗎?」
他立即站直身子,雙腳一併,對著古慈雲行舉手禮。是的,岳母大人!」
古慈雲忍俊不住,又笑了起來,伍風也在一旁呵呵地笑著。一行人就這樣愉快地步出公證處,太陽依舊閃著耀眼的光采。
楊秋苓看著手上的結婚戒指,心中五味雜陳。那是一枚樣式簡單、高雅的一克拉鑽戒,它完全抓住了她的心,只可惜它不是一隻真正的婚戒,無法執行它傳統的任務——象徵堅貞的誓言,代表生死與共、患難相依的情意。「唉!」她歎了口氣,轉頭瞥了一眼桌上的鬧鐘。「哇!竟然已經八點半了!」她連忙起身,拿起提袋就往門口急奔,不意竟撞上一個結實的物體,在她站穩身子之前,自己已被抱個滿懷。
「早啊!老婆!」褚群毅嘻皮笑臉地對著懷裡的楊秋苓說道。
「群毅,你幹麼杵在我家門口?嚇人啊!」她連忙拉開兩人的距離。
「我來接你上班啊!」
「接我上班?為什麼?」
「喂!咱們是新婚夫妻也,我不接你上下班多奇怪呀?」
「哪裡奇怪?誰規定新婚的丈夫一定得送妻子上班的?」她反身關上了門,自顧自地朝電梯前去。
她今天穿著一身剪裁合宜的西裝長褲,將她玲瓏有致的身段襯托得更加俊俏。
他急急趕上她的步伐,搶搭就要合上門的電梯。然後,猶不死心地接續剛剛的話題。「是沒這個規定啦,不過,你有沒有聽過『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句俗語?」他邊說邊瞧著她看。「萬一媽媽因此而起了疑心怎麼辦?」
「你這算哪門子的譬喻?『壞事』?你到底會不會用成語啊!」
電梯在持續下降當中。
「老婆,這是俚語不是成語。」
「好啦!隨便你怎麼說都行!」她懶得跟他閒扯淡。
電梯門「咻」的一聲往兩邊拉開。
她接著說道:「不過,結論就是我要自己去上班!」然後,她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去。他小跑步到她面前,隨著她前進的步伐倒退著走。「那我的名譽怎麼辦?」他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這又關名譽什麼事了?」
她突見前面的階梯,連忙拉住他。「小心!」
只可惜慢了一步,他一個踉蹌,整個人就撲在她身上了。
他對這個飛來的艷福可是「抱」得緊緊的,頗有抵死不「放」的意欲。
「群毅,趕快站好!大庭廣眾之下,你可別讓人看了想笑!」她奮力地想把他推開。
而他儘管百般不願,還是只得順從地離開那帶著淡淡清香、柔軟不已的身軀。
「好,長話短說。」她舉手看了看表。「我九點半有個會要開,你剛剛說的『名譽』是怎麼回事?」
「這一時之間很難說得清楚啦!你先上車,我待會兒在路上再告訴你,好不好?」
「不行!不說拉倒。」她轉身就要離去。
他連忙拉住她,一副楚楚可憐哀求神情。「拜託啦!就聽我這麼一次……」他舉起食指。
她堅決地大搖其頭。
「別這麼狠心好嗎?再僵持下去,你開會就真的要遲到了。」
她看了看他伸到她面前的手錶,簡直莫可耐何。「可惡,再不走真的會趕不及了……唉,我怎麼會認識你這種人?」她搖頭歎氣。「你車停在哪裡?」他就有預感她會妥協——這是他最近的新發現。從前的她無論做什麼總愛堅持己見,完全無視於他人費盡唇舌的勸說。她的理由是「世事難料」,她寧可依著自己的經驗和直覺而行,即使到了最後事情的結果證實她是錯的,她還是會告訴你:這樣更能記取教訓。他一直為她這樣「冥頑」的性格擔憂。雖說她總會和他談論自己的心事,但當她和他談論的時候,只是單純地在陳述一個事實,完全不帶絲毫情緒的波動。他曾為此難過好久,可是當他得知她生命裡的喜悅、惆悵只對他一個人訴說時,又簡直狂喜到了極點。曾經,天真的他以為自己就是即將伴她一生的幸運男子,直到陳斌出現……
唉!那段行屍走肉的日子,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並沒有因為和陳斌相戀就終止了對他傾訴心事的習慣,陳斌還為此和她冷戰過好長一段日子。面對這樣的情況,他不知該慶幸還是哀悼,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竟開始對他赤裸起自己的情感,彰顯自己的無助,暴露自己的脆弱。不但凡事和他商量,還徵詢他的意見,他簡直受寵若驚,不敢相信她的轉變。「守得雲開見月明」,或許,他多年來的深情終能被接受吧?而「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景況,似乎也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談談你說的『名譽』是怎麼回事?」
「啊——」他仍沉湎於回憶之中,沒注意到她的話。
「『名譽』!」她加重了語氣說道。
「哦!」他恍然大悟地想起。「我的意思是,如果讓人得知我竟然讓新婚妻子在交通混亂擁塞、車禍頻傳的台北街頭獨自開車來回穿梭,那我豈不是要背負『不懂憐香惜玉』的罪名?這樣一來,不就有損我的名譽了嗎?更何況咱們兩人的辦公室位在同一區,更加沒有理由讓你自己開車上下班,對不對?」他好整以暇地等著她的答案。
她在心底不住地微笑。他真的愈來愈懂得「賴皮」二字怎麼寫了。每當兩人意見相左的時候,他會用盡一切辦法說服她,甚至扮出一堆看似冠冕堂皇,其實是風馬牛不相干的理由來「牽拖」一番。像現在就是,連「名譽」都搬出來了,說句實話,這真的干「名譽」何事嘛?可是,她也發現自己愈來愈容易向他的歪理妥協屈服了,更莫名其妙的是,她竟欣賞起他耍賴的頑皮模樣。
他見她半天不答話,心裡開始焦急。他對這次的「假結婚」可是寄予無上的厚望,原本以為他仿自電影「綠卡」的「假結婚」計謀可以有相同的結局,想不到「一山還有一山高」,技高一籌的她完全將他的如意算盤砸得粉碎。不過這次他可是吃了秤鉈鐵了心,不達目的誓不干休。這可不是誇張的說辭,他賴定她了,今生今世,來世,來來世,來來來——世,他都跟定她了!
一路上,他不停用眼角餘光偷偷地打量她,想要從她臉上尋獲丁點蛛絲馬跡,只可惜除了她嘴角隱約泛起的笑意,他什麼也沒瞧見,他甚至還不能確定那個消失得太快的笑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呢,然而車子已然抵達目的地,唉!
「到了!」他無奈地停住了疾馳的車。
她看了看車上的時間表,微微對他一笑。「九點十五分,不錯嘛!謝啦!」
她轉身準備開門離去,他卻一把拉住了她。「秋苓,我的『名譽』現在該怎麼辦呢?」
「唉!」她重重地歎了口氣。「能怎麼辦?只好讓它掃地了!」她推開他的手,輕巧地下了車。
他連忙傾身靠向車窗,慌張地喊道:「秋苓——」
她轉身回眸一笑。「下班見!」然後便轉身走向大樓門口。
他傻乎乎地坐在駕駛座上微笑,直到震耳欲聾的喇叭聲此起彼落地響起,他才記得是該踩油門離開的時候了,然而,他臉上的笑意在晨風中,卻愈發加重、加深
自此,褚群毅開始接手保障楊秋苓「行的安全」,並且包辦了三餐的飲食。
清晨,他拎著自詡「全世界最營養的早餐」來叩她的門。用他三寸不爛之舌的功力再加以軟硬兼施的伎倆,打破她多年來僅以咖啡裹腹的習慣——據說,那是她在一天之始清醒混沌腦袋的最佳良方。同時,兩人也總在警廣電台的路況報導中,一邊吃、一邊討論今日預定的工作概況。
中午,往往正當她埋首公文之際,他會拎著飯盒伴著一聲快樂的「吃飯嘍!」向她準時報到,並且,陪伴她直到午休時間結束。
而夜晚,他或帶她上上小館子,或領她吃吃路邊攤,不忙的時候,甚至還親自下廚為她作羹湯。兩人看著電視,天南地北地閒扯,有時也矗場電影,或到pub小酌一番。
到了夜,僅管他不在她身旁,但是她的床畔,也總有他細心挑選的鬱金香,發出淡淡幽香,伴她入夢——
這是兩人自「假結婚」以來的生活剪影。褚群毅費盡心思,用盡各種方式想要融入楊秋苓的生活之中。而這種「有點黏又不會太黏」的相處方式,也果真讓兩顆心在不覺中靠得更近更近……
陽光普照,涼風輕飄,南台灣的星期日溫暖而舒適。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古慈雲正在陽台上做柔軟體操,她賣力地轉動腰肢,額頭上已微微地沁出了汗。
「媽——」一個熟悉、溢著興奮的呼喚。
「媽——」一個低沉、盈著笑意的叫喊。
她站直側彎的身子,眼睛往下一瞧,不禁高聲大喊:「秋苓、群毅!」她高興地舉起手奮力揮擺,又連忙嚷道:「快點上來!快點上來!」
她急急轉身奔向浴室取出毛巾拭汗,本來還想洗把臉的,可是門鈴已不合作地猖狂出聲。
「好一對璧人啊!」她在開門之後,見到兩人一身白色休閒服的裝扮,忍不住暗自讚歎。「要回來怎麼也不先打個電話?」她慎怪著女兒。
想給你一個驚喜嘛!喏——」楊秋苓遞給她一個紙袋。
她的眼睛不由得一亮。「是不是吳記麻辣鍋鍋底?」她滿懷欣喜地打開一看,沒想到——「哦!」她太失望了,竟然是大餅包小餅。
「媽,你胃不好就少吃那些辛辣的食物。」楊秋苓見母親失望的模樣,忍不住開口勸道。
「是啊!」褚群毅也立即附和。「媽,還有你平常愛吃的蜜餞、酸菜,最好也都不要再吃了。」
「哇!你們倆結了婚果然不一樣!現在已經會一鼻孔出氣,聯合起來欺負我了。」
「媽——」楊秋苓本來還想說些什麼,可是卻被褚群毅給制止住了。
「媽,這不是很好嗎?表示我們夫妻同心嘛,對不對?秋苓!」
她皮笑肉不笑地暗暗給了他一個大白眼。
「好啦!只要你們小倆口恩恩愛愛,隨便你們怎樣都行。來,喝杯檸檬汁吧!我早上才壓的。」她見女兒雙眉緊蹙又準備開口,馬上自動解釋。「我加了蜂蜜,不會傷胃的,這可是養顏美容的聖品呢!」
楊秋苓這下也只得不再嘮叨,沉默地啜飲母親所謂的「聖品」。
褚群毅見狀,為了表示捧場,連忙大大地喝了一口。「嗯,『涼快到底,楊家檸檬汁』!」他學著電視上檸檬茶廣告的旋律,怪腔怪調地哼唱起來。
「是啊!我都是喝楊家檸檬汁長大的呀!」楊秋苓滿不是滋味地學起另一則電視廣告小女孩嬌嬌嗲嗲的聲音,繼而迅速收起笑臉,正色罵道:「馬屁精!」
他對她擠眉弄眼地做鬼臉。「怎麼樣?要你管!」
古慈雲見狀,忍不住笑了起來。「好一對歡喜冤家!」她在心裡默默想著。
「對了,媽,伍伯伯怎麼沒來?」
「哦,他呀——」她拿起女兒女婿「進貢」的大餅包小餅,津津有味地大嚼起來。「不知道啊?你打個電話給他問問看吧!」
「不用了,我看我去看他好了,順便也可以把禮物送過去給他。」她回頭對「新婚夫婿」眨了眨眼睛。「群毅,你陪媽媽聊聊。」
他也以頑皮的快速開闔雙眼以及微揚嘴角做為回應。
一旁的古慈雲並沒有發現他們「會說話的眼睛」在傳遞什麼訊息。
「別麻煩了,叫他過來就行了。對了,順道問問他家裡有些什麼菜可以一併帶來的,我冰箱裡的菜不夠煮四人份呢……」
楊秋苓連忙偷偷地捏著褚群毅的手,示意他趕緊出聲。
「媽,伍伯伯是長輩,應該讓秋苓去請他來才有禮貌嘛!更何況秋苓一直為麻煩伍伯伯替她照顧你而十分內疚呢!她想單獨對他表示謝意。你瞧連她最親愛的老公都不能跟呢!」他故意裝出可憐兮兮的模樣,像是受虐的媳婦一般。
「他照顧我?有沒有搞錯!你去問問他是誰三不五時就上家裡來打牙祭的?你喲——」她靈光一閃,頓了一下。「呃,這個——你愛去就去吧!不過記得把菜帶回來,知道嗎?」
「嗯。」她開始翻找要給伍風的禮物。
褚群毅立刻眼明手快地遞給了她。「快去吧!」愛憐地拍了她的手。
他眸中的溫柔直勾動她的心弦。「嗯。」她點點頭,起身離去。古慈雲看著褚群毅不發一言直盯著女兒離去的背影,不禁感歎,像這樣「情深意切」的雙眸,她那傻丫頭怎會不懂呢?唉!
她清了清喉嚨,低沉地咳了幾聲。「別再看了,她只是去隔壁,又不是不回來了……」
心事被人當場揭穿,褚群毅顯得十分窘迫,只得靦腆地笑著。
古慈雲看著他,心疼地說道:「群毅,你知道嗎?我氣你氣了很多年……」
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邊際。「氣我?為什麼?」他不明所以,只能睜著困惑的雙眼向她望去。
「唉!」她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氣你遲遲不和秋苓結婚哪!我年復一年地盼啊盼、等啊等,等得頭髮都花白了,你還杵在原地不動,你不知道韶光易逝嗎?你不知道青春一去不返嗎?你這楞小子!」
「哦!」原來這麼回事啊!他苦笑著。其實他又何嘗願意如此蹉跎光陰?他的年紀也老大不小了,早該結婚生子步向人生的另一個階段,但——唉,誰叫他愛上了秋苓?天底下有那麼多的好女孩,可是他偏偏就只認定她一人,今生今世不說,甚至還預訂了來生、永世。他是苦,卻苦得心甘情願;他是痛,卻痛得無怨無悔。只盼有朝一日,秋苓能如他一般擁有相同的感受,願意給他她全心的愛,全部的依賴——
「媽,你就別氣了。你忘記啦?」他亮了亮手中的婚戒。「我現在可是你名正言順的半子嘍!」他按耐住心中的悵惘,武裝自己的心情。他怎能令這位命在旦夕的慈祥老婦抱著遺憾離世呢?他強顏歡笑,不斷地告訴自己得演好這場戲。
「是『名正言順』嗎?群毅。」古慈雲的眼中流露出洞悉。
「啊!」他驚嚇地叫出聲,難道自己剛剛的言行舉止已經洩漏了些什麼嗎?
「媽,你在說些什麼啊?」他冷靜地笑著,提醒自己千萬不能亂了陣腳。
「你不錯嘛!還演得真像一回事。」她搖著頭,臉上還帶著一抹笑意。「我問你,今天若不是因為我的病,你們會這麼快結婚嗎?」
他愣住了。「病」,不會吧!她不會全都知道了吧!
「別以為我年紀大就老眼昏花,完全看不出你們在玩什麼把戲。哼!『假結婚』,我有這麼好騙嗎?你們也太瞧不起我的智商了。」
「媽,你在說些什麼啊?我怎麼一個字也聽不懂?」儘管內心暗潮洶湧,他還是決定裝傻到底。
「群毅——你就別再幫秋苓演戲了。我坦白告訴你吧,我的身體健康得很,說我得了『胃癌』是騙你們的……」
他驚訝得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隨後,也且即詳細說明整件事情的原委,包括胃癌的詭計,伍風迫於無奈的援助,和得知他們決定「假結婚」之後的應對之道。
「這樣你懂了嗎?」她喝了口檸檬汁,以滋潤因長篇大論而乾澀的喉嚨。
這個消息對於褚群毅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這種荒謬加三級的荒唐事怎麼會發生在現實生活中?這不是應該在電影或小說中才會有的情節嗎?怎麼會呢?怎麼會呢?
「群毅,你傻啦!坐在那兒半聲不吭的。」
「媽,這件事情太令人驚駭了!」他略微舒展緊皺的雙眉。「你知道秋苓為此自責多深?她擔心害怕得幾近崩潰,終日茶不思飯不想的,難道你不心疼嗎?」
古慈雲歪著頭,挑高了雙眉。「你說呢?」繼而又微笑說道:「我倒發現秋苓這次回來,臉色較上次顯得紅潤了許多,我想,這背後的大功臣應該是你吧?」
他揚起嘴角微微一笑,憶起這段日子兩人相處的點滴。「媽,你別這麼說,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情,而且你不覺得她還是太瘦了嗎?」他心疼地想著她瘦弱的身影。
「那麼就再加把勁把她養胖一點!我知道,我沒看走眼,你果然把秋苓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來,告訴媽你們目前的情況,我好幫幫你。秋苓這丫頭也該好好面對自己真正的感情了……」
真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連古慈雲都能洞察他的心了,而秋苓呢——唉!不能再多想了,他會負荷不住的。
於是,他把和秋苓之間的狀況鉅細靡遺地全都告訴了她,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真是辛苦你了,群毅,你為秋苓做的實在太多了……」她在聽完他的敘述之後,感慨地說道。「她也迷糊得夠久了,你相信我,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會讓她明白她錯過了什麼。你等著瞧好了,我不會再放任她糟蹋生命的!」
「媽,你言重了——」
「不,一點也不!這些年來,你對秋苓如何我可是清清楚楚,我猶記得她帶陳斌回來見我時,我惋惜的心情。我不否認他也是個不錯的人,但在我心中,他終究不及你來得好。事實證明我是對的,陳斌還是負了她,而一直陪在她身旁的人,始終只有你。你放心好了,我會再和你伍伯伯商量出好法子的。」
「媽,謝謝你。」褚群毅忽覺一陣鼻酸,就差沒有掉下淚來。
「傻孩子,」她愛憐地看著這個為情所困的大孩子。「皇天不負苦心人,不是嗎?」
他努力微笑,儘管心中充滿了無力和傍徨……
車窗外急速倒退的景物,籠罩在暈紅的暮色之中。楊秋苓和褚群毅並肩坐在開往北上的車上,兩人正神情肅穆地交談著。
「你說伍伯伯告訴你,媽的生命只餘一年的光景?」他驚訝地低喊出聲。
「嗯。」伍伯伯還說是因為藥物控制得好,才令癌細胞擴散的速度比較緩慢,能夠撐一年,已經算是罕見的奇跡了。不過,他也強調這初步的判定,究竟能拖多久,誰也不知道,只有盡人事聽天命……」話說至此,她已淚眼模糊。
「別哭了,你應該慶幸媽還有三百六十五個好日子。有的人從得知癌症纏身到悵然離世,不過才幾個月,甚至才幾個禮拜的時間,更何況,伍伯伯不是也說癌細胞被藥物控制得妥妥當當嗎?所以,」他輕輕擦拭她面頰上的淚痕。「別再哭了,好嗎?」
「可是——一」
「噓!」他舉起食指輕觸她欲張的嫣紅雙唇。「聽我的話,別多想了。伍伯伯說得很有道理,『盡人事聽天命』,你看媽的面色紅潤依舊,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媽也許會奇跡似的痊癒呢?報上不是也曾刊載癌症患者成功地與死神相抗衡的案例嗎?所以樂觀點,別鑽牛角尖了,好不好?」
「會嗎?可能嗎?」她軟弱的聲音聽來顯得那麼無助和倉皇。
「睡吧!」他愛憐地看著她。「相信我!」
他堅定有力的聲音、溫和的眼神讓她原本紊亂的心漸趨平靜,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他伸手環著她的肩,令她偎在他的懷中。
她緩緩地閉上雙眼,她知道,在他臂彎之下她是安全而無慮的。
睡意悄襲,她恍然入夢。
他看著她清麗的容顏,眼眸之中儘是溫柔的憐愛和款款深情。
夜更深了,天空高掛的星子也一顆顆地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