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慕莓站在緊閉的鐵門前,又按了一次門鈴,還是沒有響應。她索性在停在門口的機車坐墊上坐下。
今天她非要得到一個解釋不可!
強納森那封令她震驚的信,內容就是——施文澤並沒有死,他遇見了施文澤,起先還以為自己眼花,但施文澤主動和他打招呼。
一聊之下,他才知道,原來施文澤轉到另一所大學,而且遇見的當時,施文澤還挽著另一個東方女孩的手!
施文澤沒死!
他騙你的!因為他變了心,所以居然編了一個大謊言,來欺騙你這個未婚妻
和他一起的那女孩,我以前也見過。那時文澤才來美國一個月,就帶她來過一次公寓,向我介紹是他同學,要一起研究功課。狗屎!一男一女躺在床上衣衫不整的,要怎麼研究功課?!我沒告訴你這件事,是因為我見你那麼難過,而且說死人壞話有失風度,沒想到他是詐死……
強納森在信中用盡各種髒話來罵施文澤,氣憤的他完全失去原本的禮貌。
強納森的話應是不假,洪慕莓稍稍回復理智後,仔細推敲這陣子發生的事,發現許多不合情理的事都有了答案。
施家極力勸阻她去美國奔喪、施媽媽只有告知她的那次掉了淚、施家沒有設置靈堂甚至是遺照……
她決定試探一下,於是刻意壓低嗓子,打了通電話到施家。
「請問施文澤先生在嗎?」
「你哪裡找?」
「我是他以前的同學,最近要辦同學會,想聯絡他來參加。」
「這樣子啊,他不方便去耶,他現在在美國啦!」
漫天大謊被戳破了!
洪慕莓一時失控,提高了音量:「他還活著!他沒死!」
施母認出了她的聲音。「你是洪慕莓?」
洪慕莓氣憤得無法及時接口,施母喀啦一聲便掛斷電話。
隔日,也就是今日,洪慕莓來到施家門口,理所當然吃了閉門羹。
多可笑啊!施母曾經淚流滿面地通知她施文澤遭到不幸的消息,還曾不斷地勸慰她……原來都是演戲!
半年多來,她為此落過的淚、傷得破碎不已的心、甚至好幾次動過尋短的念頭——這一切的源頭,竟是一場大騙局!
是她最深愛的人和他的親人聯手,所做出來的騙局。
她愛了他七年哪!他怎能這麼對待她?
施文澤要去美國深造時,池紫霞曾半開玩笑的要她小心他變心。她也想過相隔兩地、時間久了或許會禁不起考驗這類問題,況且在施文澤面前她一直有些自卑,擔心自己配不上高學歷的施文澤。所以她曾對池紫霞說過,要是施文澤到了美國後認識更好的女孩,她雖難過但也會成全他們。
可是,施文澤不但背叛她,還大費周章編了這種謊言,洪慕莓除了氣憤、傷心以外,還有深深的不解——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站起來,又再按了門鈴,奇跡終於來臨,門開了。
施母面無表情地說:「洪小姐,你已經知道真相了,都是文澤出的餿主意,他畢竟是我兒子,我也只好配合他。拜託你、求求你,不要再來打擾我了好嗎?」
曾經親熱地拉著她的手喊她慕莓,還誇她聰明乖巧、會把她當成親女兒一樣看待的人,如今卻是生疏冷漠,並且將這個害她生不如死的大騙局輕描淡寫地說成是「餿主意」,好像只是個小惡作劇般。
但是仔細觀察施母的臉,發現她的皺紋明顯在這幾個月來增多了。
洪慕莓不忍心苛責長輩,而且錯的源頭是施文澤。
「至少告訴我,怎麼聯絡上文澤?」
「好吧。他下個月會回台灣一趟,到時候你和他談談。」
「就這樣?!」個性溫和的池紫霞已經很久沒這麼驚駭了。
洪慕莓一攤手。
「我的媽呀,你就是這種個性,才會被別人吃定了。」
「難道我要去告他嗎?訂婚又沒有任何法律效力。」洪慕莓脫下圍裙,唇微微上揚。「幸好還沒結婚,不然大騙子會把我騙得更徹底,現在認清他,不算晚。」
池紫霞語帶保留。「你真看的開嗎?」她知道洪慕莓只是在強顏歡笑。
洪慕每不開口。
烘焙咖啡屋門口的狗兒叫聲打破了這段尷尬的沉默,在廚房的兩人不用探頭向外看,也知道是李晤來接洪慕莓下班。
池紫霞笑道:「現在有新的好對象了,可以不用去想那個大騙子。」
她原意是要緩和氣氛,豈料洪慕莓卻歎了口氣:「交往七年的都會變,何況才認識沒多久的。」
池紫霞搖搖頭。一朝被蛇咬的慕莓,心防又加深了。照這情況看,最近李晤的日子不會太好過。
鹵、肉、飯走在前面帶路,洪慕莓和李晤跟在後。
洪慕莓道:「每次都是你牽它們,偶爾也讓我牽一次?」
「你拉不動它們的。」
「給我試試。」
說不過洪慕莓,李晤將狗繩給她,果然不出預料,洪慕莓立刻被狗拖著跑,李晤急忙追上,一邊喊:「還是讓我來……」
「不……」洪慕莓還沒說完,就被路上一個不平凹洞絆到腳,險地向前跌倒,幸而身後的李晤立即張開雙臂擁住她。
以前這種感覺好像也有過……
她活潑得像只莽撞的小猴子,總是不顧一切地向前跑,常會一個重心不穩,就差點絆倒,若施文澤在身邊,也都會及時擁住護著她。
現在施文澤離開了她,換成是李晤在身旁;相愛的時候他會照顧保護她,然而一旦不愛了呢?他就會欺騙,使出一切卑劣的手段來傷害她。
愛,是如此短暫而不可靠!
洪慕莓輕輕從李晤的懷中脫身,回頭對上他柔和的眼眸。「李晤,你為什麼要對我好?」
好奇怪的問題,李晤猜不透她那雙晶亮眼神後的腦袋瓜在想些什麼,只覺得她今天很反常。
「對心愛的人好是應該的。」
一模一樣!李晤的答案和當初那個負心漢完全相同。
男人都是一樣的,他們都用盡一切力量來博得女人的心,到手後就恣意蹂躪這顆心,直至破碎後便棄若敝屣。
「那你為什麼愛我?」
「嗯,一開始是有些一見鍾情的感覺,也說不上原因……」李晤竟認真地開始思索怎麼回答這個千古不變的傻問題。突然瞧見洪慕莓笑出聲,還以為她是因為他的回答樂開懷.
洪慕莓邊笑邊說:「對了,自從第一次見面那一天以後,你沒有再來過我家對吧?」
「嗯。我都送你到大廈門口,你每天都說很累,想早點休息。」
「我今天精神比較好,冰箱裡有吃不完的蛋糕,你幫我解決一些?」
「好啊。」
李晤不疑有它,拿過狗繩便跟著洪慕莓走。大樓管理員正支著額小寐,否則他見了三條大狗進來一定會擺臭臉。
鹵、肉、飯和小雪球本就認識,很快地玩在一起。
洪慕莓端出蛋糕來,要李晤在客廳坐下,自己則說要去沖個涼。
似乎有些不對勁……李晤察覺出一些風雨欲來的不尋常氣息,但是因為三大一小的狗兒們都擠上前來要和他分一杯羹,他忙著應付,沒再深究下去。
一會兒,聽到浴室門打開的聲音,十隻眼睛都自然的望向那裡,然後,定住不動。
她身上只圍著一條浴巾,藏不住她那美好的曲線,肩頸的線條柔和,白皙的皮膚上有點點水光。
李晤屏息,因他突然動了個念頭,想拭去這些水珠兒,以他的唇……
她擦乾頭髮,拿起吹風機來,狗兒們都對搖動的電線產生興趣,紛紛衝上前去跳躍撲咬。只有李晤端坐在客廳,看著她輕聲斥責狗兒們別鬧。
她抬眼,眸子對著李晤:「幫我管管它們好不好?這樣子我怎麼吹頭髮?」
他這才站起身,不敢直視洪慕莓,把鹵、肉、飯和小雪球統統拴在客廳,並說:「我把剩下的蛋糕吃完就回去。」
但覺背後一熱,原來是洪慕莓貼緊了他的背,還幽幽地在他耳邊廝磨:「今晚別回去。」
一千一百個願意答應她軟聲的請求,可是李晤硬壓下那股在體內竄奔的慾望,只因有太多的疑惑。
「慕莓,我覺得你今天真的很不一樣,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如狗兒般靈敏的他,嗅出了洪慕莓性戚誘人的外表底下,有著悲傷與恨意。
「你想太多了。」她伸出食指,在他胸前轉著小圈圈。
好想轉過身去擁抱那副柔軟的身軀,可是不行、不行、不行!他在心裡這樣大聲喝阻住自己。
「我不能做我以後會後悔的事。」
「怎麼會後悔?」洪慕尊的聲音還是那麼和緩動聽,可是吐出來的話卻是尖銳無比。「男人對女人好,講一大堆甜言蜜語、付出那麼多,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她這番話讓他大致瞭解了。
原來她剛剛在路上問他的話,他的答案讓她不滿意,於是這一連串反常行為便導因於此。
李晤辯解:「你誤會了,我是真心喜歡你。」
「真心?那你為什麼連喜歡我的理由都說不清楚?」被悲恨蒙蔽住的她,已經喪失了理智。
「愛本來就不需要理由,我只知道我愛你,我想對你好、想讓你開心,為的不是要你的身體。」
「哈哈,你不要身體是嗎?那要的是『心』嗎?然後得到了就丟在地上踩碎……」她狂笑起來。
「慕莓,你……」李晤的耐心也是有極限,他不想面對歇斯底里的她,想大不了暫時先離開,等洪慕莓冷靜一點再說。
「喂,要走也把你的狗帶走!」
李晤做了個深呼吸,把不快的感覺吞了回去,不說出來。
回頭打算牽起狗繩,卻在字紙簍裡瞧見了一些撕成兩半的紙片,好奇心驅使下,捻起一些來端詳。
「你撕了這麼多照片,都是同一個人,難道他就是你以前的未婚夫?為什麼要撕,我不是說過不介意嗎?」
他聽見了細小的啜泣聲,把他所有的不快都沖淡了,只剩下不捨和疼惜。
回身摟住洪慕莓因哭泣而顫抖的肩,像是在說:想哭就哭出來吧。
這卻只讓洪慕莓的愧疚感升高。
「你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是不懂,可是我知道不管你為什麼要撕照片,目的就是要揮別過去的他。」李晤聲音雖低,語氣卻堅定:「雖然你的眼淚因他而流,你今天種種奇怪的舉動也是因他而起,可是只要你說清楚,我不介意。」
「為什麼?」
「你的個性總是把難過的事往肚裡吞,積壓久了會悶出病來。當我決定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就知道要盡量聽你說話,讓你不至於連一個宣洩的管道都沒有。」
洪慕莓又更加淚眼汪汪,不過這次混雜了高興的淚水。
自從得知施文澤是個感情騙徒以來,她雖然和亦友亦姊的池紫霞提了這件事,但從未掉眼淚。
卻於此刻、在李晤面前,她的情緒終於潰堤。
或許李晤天生有種讓人安心、讓人不再偽裝自己的力量。
是李晤那雙似狗兒般誠懇而黝黑的雙眼。當望著他的時候,會覺得真正的自己在這雙眼裡無所遁形,也無須掩飾什麼,可以坦蕩地展露出來。
洪慕莓終於找到了李晤與施文澤最大的不同點——他會認真聽她說、會承擔她的苦痛;而施文澤只把她當成一個該寵的小女孩,從來不把她的感受當真。
此刻,李晤的雙臂感覺是如此溫暖、真實地傳達到她的內心,似有撫平傷痛的力量。
也許這一次,她可以選擇相信李晤的真心。
當那位小客人哇哇大哭、將桌上的果汁和咖啡統統打翻時,他的母親忙著安撫住他激動的情緒。
小米盡速清理現場,池紫霞則重煮咖啡,卻又有五位客人一起進來。
忙不過來,池紫霞見廚房內的洪慕莓並沒有急著要做的事,便示意要她出來招呼客人。
洪慕莓拿起menu,一一幫客人點好餐後,回頭瞧見小米已大致整理完畢,可以接手時,便打算回到廚房,繼續妝點那些蛋糕。
一個單獨來的客人叫住了她:「請問,我吃的這個起司蛋糕是你做的?」
「是,有什麼問題?」較少出來外場的洪慕莓,對這位客人的唐突問題有些許的緊張感。難道很難吃嗎?
這位看來有五十歲的男客,似乎看出了洪慕莓的忸怩不安,微笑道:「不要亂想,我只是想告訴你味道很好。」
「謝謝!」洪慕莓鬆了口氣。
「這起司蛋糕雖然是基本口味,但要做出這樣既濃厚又爽口、鬆軟且綿密,一切恰到好處的感覺,實在不容易。」
「您太誇獎了!」
「還有,雖然很細微,但我覺得有股淡淡的柚香。」
「您的舌頭真厲害。」聽到此言,洪慕莓幾乎可以斷定這客人是行家。
「嗯,吃了這個,加上看看櫥櫃裡頭的蛋糕,我猜,你的老師是陳××吧。」
「是,我在陳師傅那裡學過幾年。」
「呵呵,名師出高徒啊!不過……」客人欲言又止。
「不過什麼?」
「你起碼學了他九成,也很用心在做,不過若想要精益求精,我覺得你還缺少一些東西——創新和深度。」
創新她懂意思,可是……「深度?」
「具體來說,就是對文化和美感藝術的體認和敏感度。」
見洪慕莓一臉茫然與不信,客人笑著站起來:「總之,我建議你可以去法國學習一陣子,慢慢你就會懂。我該走了。」
他在桌上留下一張名片,洪慕莓拿起來看,才驚訝地瞪大眼睛。
他姓王,是最著名的西式料理評論家,尤其對甜點更是專精,吃遍五大洲、四處尋找美食。大家對他都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因他這幾年來已很少在報章雜誌上公開露面並評論。
陳師傅有好幾本他以前出版的美食評價書,師傅常常說:大多美食家都是說大話的騙子,而他是真正的高手。
仔細回想那些書末附的照片,剛才那位客人確實是鼎鼎大名的王先生。洪慕莓不禁汗顏自己竟有眼不識泰山。
而他說的那番話,換了別人,她可能一笑置之,當作胡言亂語。
可是,出自王先生之口,就不一樣了,他是師傅最敬佩的美食家哪!
洪慕莓把名片慎重地收好,回廚房繼續忙碌,但他說的話則在腦中盤旋不去。
吉利動物醫院裡雞飛狗跳,因為正逢春夏交會的季節,正是狗兒貓兒們群體「呼喊春天」的時間。
李晤和呂寧用盡心思想讓動物們停止騷動,這幾天他們已讓鄰居們上門來抗議好幾次,其實裡頭的動物都做了節育手術,但是有些是在較晚時候動手術,曾經發情或是曾經交配過的,即使結紮,都不會忘記過去的本能。
原本動物醫院九點打烊,但是今天為了安撫動物們而拖到十點多,李晤和呂寧都還沒下班。
洪慕莓沒等到李晤來接她,便自己過來吉利一探究竟。
洪慕莓見到李晤在拉扯一隻狂叫不已的大狼狗,打算將它拖進後頭隔音較好的房間,呂寧見狀在狗後面推。
原先抵死不從的大狼犬卻忽地往前衝,李晤和呂寧的力道失了憑依,他往後跌坐,她則撲倒在他身上。
洪慕莓正好在此時推開玻璃們,三人都一楞。
呂寧回神,急忙從李晤身上爬起來,拿起狗鏈:「既然慕莓都來了,剩下的事交給我,你就先和她走吧。」
「可是……」把事情都交給助手,醫生兼院長的他,總覺不妥。
同為女人,很怕自己被洪慕莓誤會的呂寧,道:「你不要擔心我啦,你要不趕快下班的話,才真的會害死我。」
一直呆立著的洪慕莓,聽見這話也大約明白了呂寧的話中深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一會兒,換下醫師袍的李晤,與和他牽著手的洪慕莓,走經過幾家路邊攤。
洪慕莓看著辛勤吆喝的人們,道:「大家都這麼打拼。」
「你和我的努力也不輸給他們呀!」
「也是啦,不過總是在上班,休假的時候也大多待在家裡看電視,頂多和你一起去散步、逛街、看電影、當義工,我覺得重複一樣的事,說充實也滿充實的,但是,有的時候會突然覺得這樣子很空虛,難道會這樣子過一輩子嗎?」
說到這,她煩躁地攏攏頭髮。
李晤想了想,突然拉著她往回走。
「怎麼了?」
「我知道你這種『症狀』需要什麼藥方。」
洪慕莓失笑。「你當醫生當太久了。」
不過卻對李晤的藥方期待起來,因他很少教她失望。
回到診所前,李晤牽出摩托車,載著洪慕莓在入夜的道路上奔馳。
由於往游媽媽愛心動物之家的方向,洪慕莓還以為他要去那兒,但他並沒在動物之家停車,繼續往更郊外的地方前進。
周圍的住家愈來愈少,機車因爬山坡而有些吃力,她貪心地用力吸了一口山區森林的氣息。
他終於煞了車,洪慕莓往左邊瞧,只見山底下的萬家燈火,光輝燦爛。
「原來你是要帶我來看夜景。」
「嗯,我心情悶的時候,就會來這裡。偶爾跳脫出自己每天所處的世界,再從外頭俯瞰,這種感覺很好。」
洪慕莓點頭,她原先不舒坦的心情已消失了,他的藥方奏效。
他和她對著山下,試圖指出幾條他們熟悉的道路,聊著談著,幾乎忘了時間。
「……那座橋是我讀小學的時候常經過的,那時候覺得這橋好長好大,好像永遠都走不完似的。現在看,卻覺得只有這麼一點點。」
洪慕莓難得說這麼多話,她甚至談到了不少小時候的事。
由於洪慕莓出生在有六個兄弟姊妹的大家庭,多年前她大哥結婚後,再加上陸續出生的孩子,使得原就擁擠的洪家更是難以負荷。於是排行第三的洪慕莓讀專科時便搬出家裡,自己在外租屋,其它弟妹也是如此。
現在她的兄弟姊妹大家各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因此雖然住在同一座城市中,也只有逢年過節才會聚在一起。多年來,洪慕莓和家人的關係已顯生疏,只是偶爾通通電話,大家都很習慣這樣的關係。
她談了一會兒,想起了一件事,覺得有些奇怪。
「你好像從來沒有和我談過你的家人?」
他沉默,見她的眼神不解中帶有擔憂,才微微一笑,為的是讓她放心。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在我還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
李晤竟是來自一個破碎的家庭!這使她極為驚訝:「……那,你有兄弟姊妹嗎?」
「有個弟弟。」
他原本不想多談,可是面對她的關切,考慮一會兒後,才娓娓道來。
「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曾經對我和弟弟那樣疼愛呵護的父母,會變成那副樣子。既冷漠又無情,甚至把我和弟弟當成皮球般踢來踢去,只因他們離婚後都各自組了新的家庭,就把我們當成拖油瓶……我弟想不開,走上歧途,加入不良幫派,我一直苦勸他也不聽,他還說他沒有家人,他不要任何人管他。後來他失蹤了,完全沒有消息好幾年,直到他犯下幾起結伙搶劫的案子後,我們才被通知,但我們也找不到他。唉,後來他被抓到了,搶劫加上傷害罪,共被判了十幾年,人還在服刑。我去探望過他,他照樣裝作不認識我,也沒有悔意……」
一口氣說到這裡,他呼出一口氣,苦笑:「你不會因此而看輕我吧?」
「怎麼會呢?」她淚水已不自覺地滾落。沒想到一向開朗的李晤有這樣坎坷的秘密。
李晤的童年,歡笑極少,而是充滿猜忌和不信任!一會兒住爸爸家要被阿姨忽冷忽熱的對待,他和弟弟像是他們關係中的一步棋;而在媽媽家,叔叔的態度就很明確,就是討厭他們,言談中完全不掩飾他心中的厭惡。
好不容易忍受到升上高中之後,李晤便自己在外租屋,而弟弟則是很早就學壞了,自讀國中起便常常失去蹤影好幾天。
而難得的是李晤內心的火焰在經過冰雪的摧殘後卻只有變得更溫暖,不只對人友善,甚至將心比心地去關懷流浪動物。
「雖然我和你的情況相差很大,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我們都孤獨了很久、都滿早就離開了家,只能靠自己。現在我們有彼此可以互相依靠,有什麼難過的事,不要逞強,都請對我說。」她握緊他的手。
他對洪慕莓的善意,也緊緊回握住,讓兩雙手緊緊交疊著,接著像是下定決心般,吐出一段他埋藏很久的想法。
「雖然有一樣的家庭遭遇,但我和我弟的想法不同。他覺得對家庭、社會絕望,所以他放棄了一切,包括他自己;可是我反倒發誓,我將來要建立一個幸福美滿的家,絕不輕易拋棄任何我愛的一切。我承諾過的,不會反悔。」李晤誠摯的目光望進她眼裡。
她應該要更感動的。
可是不知為何,洪慕莓的心中卻有一股莫名的恐慌緩緩升起。
她鬆開了手,不想再提。
李晤也不勉強,他瞭解,對還未完全從被未婚夫背叛的情緒中走出來的洪慕莓而言,這些話過於沉重了。
或許她在害怕,害怕交心只會導致另一次碎心。
兩個人繼續從高處俯瞰整個城市。
即使是夜裡,城市繼續在脈動著,車潮川流不息,有些人已進入夢鄉、有些人則還在工作。
有些人也許每天擦身而過卻不認識彼此,有些人或許終其一生永不相遇。
他原本有屬於他的世界,她也有她的生活。
一個每天在小動物的病痛中打轉,另一個則總在麵粉和蛋的比例中傷神。
突然有一天,他們遇見了彼此,兩條並行線就此變成了糾結的絲線。
許多人稱這過程為「有緣」。
可是在現代都市中,一個人一天可以遇見數不清的人;而一個人一生中,又有多少次心動的感覺?
兩個人要攜手走下去,光是靠「有緣」是不夠的。
即使是天上掉下來的,也要願意去拾起,並把握住。
她拾起了,可是對於要不要將這份禮物珍惜一輩子,還有些猶豫。
曾被拋下過的他,正慢慢等待她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