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裡,冬雪輕柔地飄在空中,氣溫低得嚇人,所有人呼出的氣都在空氣中形成白色的霧氣,一會兒就飄散了。
顧不得身上單薄的粗布衣褲,陸凝香的清秀小臉上滿是縱橫的淚,她快速地在街上奔跑著,地面上微融的雪令她好幾次滑倒,她總是爬起來又繼續狂奔著,小小的身影在人潮間穿梭。
冬雪依舊無情地飄著,一片落於陸凝香的小鼻頭上,很快融了去。
她用手背抹去光潔額頭上所冒出的細微汗珠。即便是如此寒冷的天氣,即使她的衣褲是如此單薄,但她仍因為焦急和奔跑而流起汗來。
"呼!"陸凝香調整了下自己氣喘吁吁的呼吸,一腳踏進殘破不堪的小屋。
屋頂上的茅草零零落落、亂七八糟地橫躺豎插著,外頭的籬笆也東倒西歪,兩片不甚堅固的門隨風搖晃,還發出尖銳的摩擦聲,看起來就是一間既不能遮風也不能擋雨的地方。
屋子裡頭的擺設更是簡陋得可憐,只有一張破舊的桌子和幾張搖晃的椅子而已。陸凝香直直衝進房間,因拿到藥材而興奮地嚷著:
"娘,我去抓藥回來了,您等一會兒……"
聲音驀然止住,她瞪大了眼看著面色蒼白孱弱的母親,衣襟上滿是怵目驚心的點點血跡。
"娘,您怎麼又吐血了呢?不是才換了件乾淨的衣裳,怎麼又吐血了呢?"小小的身子飛快奔至床邊,不聽話的淚水又簌簌地掉下來。她用衣袖擦著母親殷紅點點的衣襟,道:"不打緊的,香兒已經去抓藥了,現在就去熬了給您喝。娘,您再忍耐一會兒,吃了藥就會沒事的,香兒這就煎藥去。"
說著,她站起身,小小的手卻被母親瘦弱的手指扣住。
"怎麼啦?香兒這就去煎藥,娘你喝了藥就不會再咳嗽,也不會再吐血了。"她微笑地拍拍母親的手背打氣。
"香兒,甭忙了。"瘦弱的手此時扣得更緊。
話才說完,母親又劇烈地咳了起來,一抹濃稠的血液從她喉嚨大量湧出,使得衣襟紅了一大片,也濺在陸凝香的衣袖上。
"香兒……香兒……"她一聲又一聲地呼喚著自己最放心不下的女兒。
陸凝香忍不住啜泣起來。
"娘,您再撐著點,我這就煎藥,香兒不會再讓娘受苦了,您再忍受一會兒就行了。"
她就要轉身,手卻遭母親更使勁地抓住,不知打哪兒來這麼大的氣力。
"來不及了,娘知道……娘不行了。"
陸凝香小小的腦袋搖得像波浪鼓一樣。
"不可能的,娘,有吃藥就一定會病好的,香兒都有煎藥給您的,所以您的病也一定會好的對不對?"
那要看是吃什麼藥啊。
她知道憑她們的經濟狀況是買不起那些珍貴的藥材,而且她也明瞭自己的身體狀況,只是可憐了香兒這個孩子。想自己也是出自於書香門第,因為家道中落而嫁給了陸大年那個不負責任的漢子,一天到晚出去花天酒地不說,還棄她們母女倆於不顧。
如果自己就這麼走了,不知道香兒這孩子還得受多少罪呢?
"唉!"長長的一口氣自她口中歎出,撫著女兒細緻的小臉蛋無限感慨。"香兒,娘這一輩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娘真的是走得不放心啊!"她的眼眶忍不住充淚,從眼角滑下了耳際。
陸凝香雖然年紀小,但小腦袋瓜已能感覺到什麼端倪了。她哭著一把摟住母親:"娘,既然您放心不下香兒,那您就不要走哇!您一定會好起來的對不對?您不會放香兒一個人的對不對?娘……"
"娘真的是放不下你這孩子,但是娘……咳!咳!咳!"話未說完又咳了起來,但這一次咳得比以往更大聲、更令人心碎。
"娘,香兒替您煎藥好不好?"陸凝香一面為母親拍背一面掉淚。
"不用了。"她搖搖頭,對女兒擠出一抹虛弱卻美麗的微笑,眼瞳認真地望著女兒秀美小巧的臉龐,眼角噙著淚,目光帶著無限的祝福。
她抬起無力又顫抖的手,貼在陸凝香的粉頰上,替她拭去冰涼的淚珠。
"孩子,不要……哭,娘……不行了,你可要……好好保重,好好度過你的人生,別讓娘……別讓娘操心,知道嗎?"她的聲音異常地清楚,交代著後事。
陸凝香咬著唇,用力地點頭。
"香兒一定不會讓娘操心的,只要娘能夠好起來,香兒一定會很乖很乖的。"
"那就好。"她輕輕拍了拍女兒的臉頰,手又無力地垂下。她瞇起了雙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那就好了。香兒,娘累了想先睡一會兒,不要吵娘知道嗎?"
"知道了,娘。您就先睡一會兒,香兒等一會兒再叫您起來。"陸凝香聽話地應聲,見母親安詳地將雙目合上,便拿起了藥材煎藥去。
"娘今後無法待在你身邊了,香兒。"
"只盼老天爺能夠善待這個孩子……"
原本不大的北風突然刮呼起來,吹動了窗子,刺耳的摩擦聲響起。
"哇!好冷喔!"
陸凝香搓搓雙手,又對著手掌呵氣,但是一身的單薄哪裡耐得住嚴寒,她仍是凍得牙齒直打哆嗦。
"趕快給娘喝下這湯藥來暖暖身子。"
她端起剛剛熬好的藥汁,小心翼翼地來到母親床邊,一聲一聲輕柔地喚著娘親。
"娘,起來喝藥啦。喝了藥,您的身子就會好了。"
喚了半天卻沒一丁點回應,陸凝香推推母親,依舊沒有動靜。
她突然覺得不大對勁,便將藥碗擱在桌上,兩隻手稍稍使勁地推搖著母親,口中的音量也提高了。
"娘,您該起來吃藥了,別一直睡了好不好啊?娘,快起來喝藥了嘛!"
但是搖晃了好久,母親仍是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兒。
初嘗死別滋味的陸凝香只有坐在床邊放聲大哭,一面又不停地推搖著母親。
"娘,您醒醒吧!您不是說放心不下香兒嗎?那您怎麼可以走呢?您走了,放香兒一個人怎麼辦哪?娘,求求您起來吃藥了好不好?您是不是在睡哇?求求您別再睡了行不行啊?香兒真的好怕好怕啊!娘,您醒醒嘛!娘……"
也不知過了多久,陸凝香從嚎啕大哭轉為嚶嚶的抽泣,也從大聲的叫喚變為小聲的自言自語。她已累壞了,只得趴在母親的床邊,一隻手仍不死心地抓著母親的衣袖,似乎還在做掙扎。
不知不覺間,淚痕未乾的她進入了恍惚的夢境中。她夢到母親好安詳、好和藹地對她微笑,正站在好遠好遠的一片花海當中,對她揮動著雪白的衣袖。
"香兒,以後娘不在你身邊了,要好好保重自己喔!"
"娘會一直看著你的,香兒不要哭,知道嗎?"
母親溫柔的嗓音漸行漸遠,陸凝香一直朝著母親的方向奔去,卻始終維持一段距離,怎麼也追不上。
一層霧氣迅速地蒙上了她的大眼。"娘!不要走!"
雞啼劃破初曉,陸凝香已在母親遺體旁睡了一夜。她揉揉眼,揉碎了眼中的淚。小小年紀的她並無法瞭解死亡的真正意義,她望著母親雪白的面孔,伸出手去搖搖母親。
"娘,該起床了,您已經睡了好久好久了,起來吧!娘。"
回應她的是母親僵硬的身體。
陸凝香輕蹙起眉一直端詳著母親,索性就坐在床邊等待著。
等待中,陸凝香的肚子開始大鬧起五臟廟,可憐她從昨兒至今都尚未進食。她抿抿嘴,看見桌上昨天的那碗菜汁,便湊上去端起藥汁大大飲啜一口,那強烈的苦澀味令她嗆得咳了起來。
"嗯,咳咳……真是……咳!好難喝的藥喔!難怪娘都一直不吃藥。"
就在此時,她們家那道不堅固的門被人用力地踹開,發出很大的聲響。
"準是爹回來了。"她小聲地咕噥。向來只有她爹會用腳開門。
果不其然,下一刻,陸大年一張醉醺醺的老臭臉便映入了陸凝香的眼中。在她小小的心靈當中,究竟爹是怎麼樣的角色她一點也不明白,只知道爹是個用腳開門、渾身酒臭、三天兩頭才回家的男人。
不過這一回不同的是,回來的不只是爹一個人,爹的身後還有個徐娘半老、濃妝艷抹的婦人和兩名健壯的漢子。
陸大年一見到女兒陸凝香,馬上咧開那滿是酒臭的大嘴,指著她,對身後的三人說道:"就是她了,這就是我家丫頭。瞧她,是不是個美人胚子呢?"
婦人向前幾步,仔細地打量著陸凝香小小的臉蛋,然後點點頭。
"看起來是長得不錯,只可惜瘦了點兒,也小了點兒。"
"小才好呢!這樣可以好生調教調教哇!"陸大年趕緊陪笑地接口。
"可我買這麼小的女娃兒回去幹嘛?當丫頭使喚嗎?若要調教,還得花上我大把的銀子,這麼賠本的生意老娘我才不幹呢!"婦人不悅地皺起眉,原本艷麗的臉此時顯得幾分猙獰。
陸凝香聽他們一言一語的,全然摸不著頭緒。她轉頭看了下娘,才想起娘親一睡不醒。她怯生生地想把這消息告訴爹,便小小聲地開口:
"爹,娘她睡了一直不起來吃藥,你幫我叫她起來好不好?"
這一開口,那婦人眼睛登地一亮,好個清脆乾淨的嗓音,若是好好調教一番,這娃兒光是憑這嗓子就可以魅惑眾生了。
不過婦人並不露聲色,她故意淡淡地說:"我看這娃兒長得挺討喜的,算我做好事,就買她回去好了。不過,你出的十五兩價錢貴了些。"
"怎麼會呢?十五兩算是賤賣了,今兒如果是賣給其他大富人家當丫環,說不定還比這價錢高呢。"陸大年趕緊討價還價起來。
"八兩吧。"婦人又瞟了陸凝香一眼。"買她回去還得栽培,不划算。"
"八兩?太少了吧!我丫頭的姿色可不只如此。花娘,我看這麼吧,最低算你十三兩怎麼樣?就當救濟救濟咱們吧。"
"十兩,不然再多我也不要了。"
陸大年面有難色,他深深吸口氣道:"再高一點,行個方便吧。"
花娘揚起笑容。"當是救濟,十一兩吧。"
真不明白大人間在玩些什麼花樣。陸凝香只是靜靜地聽著他們的對談,趁著花娘從袖口荷包拿出銀子時,她又對陸大年說:"爹,娘她一直不醒耶!"
可陸大年的全副精神都擺在花娘手中的銀子上頭,他人的死活與他何干呢。
喜孜孜地接過亮眼的銀子,陸大年簡直笑得合不攏嘴。他走到陸凝香身邊,將她向花娘推去。
"乖!香兒,快跟這個姨走,她會帶你去很好玩的地方喔!"
看著所有人奇異的表情,陸凝香直覺地拒絕。"我不要。"
"香兒,快去啊!這個姨會給你吃好吃的東西,穿漂亮的衣裳喔!快點去。"
"我不要!"她用力地搖頭,更強烈地拒絕。
"真是麻煩。"
花娘不耐煩地啐了一口,向身後的男子使了個眼色,其中一個便向前去,將陸凝香小小的身子給抱了起來。
陸凝香又氣又急,她不懂為什麼爹一定要她去吃好吃的東西,她只想待在娘的身邊,照顧娘、陪著娘就好了,她只要娘,其它的都不要。
"爹,我不要去嘛!我要留下來照顧娘,娘她昨兒個一睡就一直不起來,香兒要熬藥給娘吃,香兒不要走!爹,求求你讓香兒留下來好不好?香兒要叫娘起來吃藥,香兒不要去好玩的地方好不好?"她大聲地嚷嚷。
這時陸大年才聽出玄機,他迅速地靠到床邊,望著床上那張蒼白削瘦卻依然美麗的臉,探了下她的鼻息,馬上驚愕地後返幾步,臉色慘白。
"她……她死了!"
這消息令在場的人都感到震驚,畢竟跟個死人共處一室並不怎麼好受。
只有陸凝香聽了爹的驚呼仍是不可置信。
"爹,你說什麼死了?是不是娘死了?是不是?"
陸大年仍在驚愕中,他愣愣地點點頭。
"我不要!"看爹點點頭,陸凝香朗聲大哭。"娘沒有死,娘不會死,娘不可以死!娘只是睡著了,只是沒有起來而已,娘是不會死的呀!如果娘死了,那香兒怎麼辦?娘,您不可以不要香兒,您怎麼可以放香兒一個人呢?娘……"
她淒悲的哭喊令花娘不自覺地鼻酸。好個可憐的孩子,娘親才剛過世,爹爹馬上就將她給賣了,真可謂紅顏薄命。
皺了下眉,花娘別過臉去,要自己別去同情。青樓裡的姑娘每個遭遇都如她這般可憐,如果她每個都同情,這口飯哪兒吃得下去?她無言地從荷包裡掏出二兩銀子,往失神的陸大年丟過去。"這些,葬了她。"語聲方落,她恢復冷然,步出了屋子。
屋內恢復寂靜,剩下沉重的呼吸聲和風兒的呼聲。
女兒的哭喊似乎還在耳邊,他看著手中的十一兩和地上的二兩,自諷地笑了。
十三兩,葬送了她們母女。
好一個賤價拍賣啊!
***
好久好久的年代,好深好深的痛呵!
那是陸凝香第一次嘗到生離死別的滋味,當時應該還是個不知愁的年紀吧,但那種錐心的痛楚至今仍是餘悸猶存。
嗯!好疼。
是心疼嗎?不,心已經冷了。頭有些疼,臉頰有些疼,手腳也疼,身子似乎也會疼,總之,是全身都泛著疼。
而且口乾舌燥地想喝口水……
好不容易強撐起眼皮,起初仍有些模糊,而後眼前的一切漸漸清晰,她看到自己躺在一間佈置十分簡單的房間之中,並非富裕人家。
怎麼死了也有貧富之分呢?
陸凝香不悅地抿抿唇,越發地口渴。她別過臉去,看見一個粗布衣著的老先生坐在桌前打著盹,臉上的風霜可看出老人家的年紀。
敢情她是給人救了吧,想不到人倒霉時連死也不成。
唇邊揚起一抹嘲諷自己的冷笑,陸凝香轉動著頸子,稍稍動了下手腳,想下床自己倒杯水喝,但她稍一移動,整個身子筋骨像散了一般的疼痛起來。
"嗯……"她不自覺地呻吟。
老先生撐在桌上的手滑了下,他的頭用力一點,驚嚇地從睡夢中醒來。
"哎喲!"他叫了聲,見到正瞪著他瞧的陸凝香,老臉隨即堆起笑容,向房間外喊著:"老婆子,這個小姑娘醒了,還不快來。"嚷完,他咧開了笑顏。"小姑娘,你可終於醒啦!這兒是荒郊野外,找不著好大夫,只有一個庸醫而已,不過你醒了就好,沒想到那個庸醫的醫術還真是不賴。可是你全身大傷小傷一堆,還是得好好休息。"
怎麼一瞧見她話就說個不停?陸凝香不想搭理,只是盯著桌上的茶壺,她現在只想要喝水而已。
她的目光像是會說話,正道出她對水的渴望。老者馬上解讀出她的意思,關心地詢問:"小姑娘,你是不是很想喝水?"
陸凝香無表情地點點頭。
"你等會兒,我倒給你。"老者和藹地替她倒茶。
同一時間,房門又出現一名身形稍胖,有一定年紀的老婆婆,她的笑容較老者更甚百倍。
"哎喲!小姑娘,你可醒了,真快嚇死我這條老命了!"老婆婆高音的嗓門大聲響起。她還跑到陸凝香床邊,煞有其事地摸摸她額頭燙不燙,看看她傷口嚴不嚴重,審視來審視去。
陸凝香不習慣地將身子縮了縮,卻因牽動了傷口而疼痛,她抽回被老婆婆握著的手,眼中滿是警戒地看著她。
"老太婆,瞧你那德性,肯定是嚇壞這位小姑娘了。"老者端著茶杯走到床邊,將水交給陸凝香。"我家老太婆就是這樣子,小姑娘,可別嚇壞了。"
接過杯子,陸凝香馬上一飲而盡,清爽的感覺滋潤著喉嚨,令她感到舒服。她將杯子還給老者,眼睛裡仍是對水的渴望。
"你還要?我倒給你。"善觀察人的老者接收到她的訊息,又斟杯水給她。
這回她喝得很慢,腦子也逐漸恢復清明。
她的目光環視四周,知道自己跳下山崖之後便被這對老夫婦所救,不過這是什麼地方?她昏迷了多久?她的生命是否還有威脅?這一切她都渾然不知,只有聽天由命了。
老婆婆看陸凝香的臉色沒有昏迷時的難看,放心地微笑。
"你看起來真是好多了,到現在我才發現小姑娘你長得真是漂亮,如果我有個像你這般標緻的小女兒有多好。只可惜老婆子我生得不夠美,我家那口子又是這種德性,想生個漂亮的娃兒只有等下輩子嘍!"老婆婆自嘲地笑著。
陸凝香眼中閃了閃,仍不發一語。
那光芒是習慣與不以為然。
老婆婆敏銳地望見她眸中的意思,知道她對於這般的讚美已經習以為常了,想必她是常常被人如此讚許吧。她的確有這種條件,瞧她生得明眸皓齒、唇紅齒白、貌似芙蓉,身形娉婷窈窕,尤其是她一雙美目,像天際寒夜的兩顆星子一般,這樣清楚透明、靈活自然。
"小姑娘你餓不餓啊?睡了那麼久,剛醒來肚子肯定是餓極了吧,姜大娘去下碗麵給你吃好了。告訴你喔,姜大娘我所煮的面是最好吃的了,任誰吃了都是讚不絕口的,包管你吃了還想再吃。"
"得了吧!吹噓夠了,你讓小姑娘休息一下行不行啊?走走走,煮麵去。"兩位老人家的聲音漸行漸遠。
好一對熱情的老夫婦呢!
只可惜她的心已倦了、已冷了。
其實好多時候她是應該爭取、可以反抗的,只是……真的好累,累得身子倦了、腦子倦了心也倦了。所以她向來都是認命的,她一直順其自然,天意要她如何,她就如何順應天意。
彷彿主宰她一切的,都是天意。
一陣腳步聲打斷她的思緒,她直覺地睜開眼,看見那老者堵住了門口。
"叫你別進來就別進來,小姑娘已經醒了,不需要你這個胡庸醫了,快快回去你那兒吧。"
"什麼胡庸醫啊?姜老頭。"響起的是一個略啞的聲音。"我可是醫術高明呢!我是來瞧瞧小姑娘醒了沒?既然已經醒了,不就證明我的高明了嗎?"
老者倒是固執。"小姑娘醒了是她的好造化,你少自鳴得意。"
"行了,你們倆。"姜大娘的大嗓門打斷他們的爭執,她用圓滾滾的身材將兩個人撞開,順利地走進房內,手中端著一碗香噴噴又熱騰騰的湯麵。"小姑娘,姜大娘已經煮好了面,很香吧!"
陸凝香的眼中仍是冷冷的,沒有任何表示。
姜大娘不甚在意,她小心翼翼地將碗端給了陸凝香,還不忘記叮嚀。"這面燙著呢,小心一點兒。"
陸凝香端著碗,也不動筷子,眼中寫著奇異,盯著眼前的人物。
見她久久不動筷,胡庸醫忍不住出聲嘲弄。"姜老頭,看來是你老婆手藝不佳,瞧這位小姑娘一直不敢吃麵。"
姜老頭不甘示弱。"小姑娘是見著有個礙眼的人在場,所以給倒了胃口,才不是我老婆子手藝不佳,她煮的面可是一流的。"
聽見丈夫的稱讚,姜大娘心中一陣暖和。
"是有個礙眼的人,不就是你姜老頭嗎?哈哈哈。"胡庸醫放肆大笑。
姜老頭又反擊:"我慈眉善目、笑容可掬,哪兒會礙眼。反倒是你,生得一副小鼻子小眼睛外加小個子,看起來像只小老鼠一樣才是礙眼。"
身材矮小的胡庸醫最忌諱別人拿他的個子作文章,他插起腰,生氣極了。
"小個子怎麼樣?起碼行動靈活敏捷,哪裡像你老婆,走起路來都不方便。"
姜大娘原本只是安靜地當個旁觀者,這下子又扯上了她。
姜老頭首先發難。"我老婆子又怎麼?她這是福態,能夠庇蔭子孫,誰像你這副小老鼠身材,一副乳臭未乾的小毛頭模樣。"胡庸醫約中年歲數,對姜老頭而言的確是個小毛頭。
"就是就是。"姜大娘迭聲附和。
胡庸醫吹鬍子瞪眼睛。
"你們這一對齒搖發禿的可惡老夫婦,瞧我勢單力薄,就聯合對付我,我現在去找幫手來,你們等著瞧吧!"
"什麼等著瞧?"一名長得玲瓏剔透、秀麗可人的紅衣女孩蹦蹦跳跳地進入屋子。"胡庸醫叔叔,你鐵定又跟姜老爹吵嘴了對不對?又打算找我幫手了吧!"她聰明的腦袋立即能切入問題中心。
"哈!紅袖丫頭,你來得正好,這對可惡的老夫婦竟然一搭一唱地嘲笑我,你快來幫我說說話吧!"胡庸醫一見紅袖像是見到救命恩人,連忙向她討救兵。
紅袖俏皮地吐吐舌頭。
"今兒我不是來吵架的,我只是來瞧瞧那位昏倒的姑娘醒了沒,看看她以後會不會跟咱們作伴。"她朝著身後的一名白髮婦人笑著。
說也奇怪,那名婦人雖是滿頭銀絲,卻絲毫不見老態。她面容姣好、體態雍容,一股自然天成的高貴氣息流轉在她的周圍,一看就知非尋常人家。
婦人慈愛地看了紅袖一眼,目光又掃向在場大眾。
"紅袖這孩子非要我來瞧瞧,怕是會打擾了姑娘的休息吧。"她微笑地看向陸凝香。
陸凝香抿抿嘴,不作聲色。
婦人蓮步輕移到她床邊,見她手中的湯麵尚未動過,極為溫柔地道:"聽說你摔下山崖受傷不輕,現下應該趕緊吃些東西補充體力,如此一來,才能早些痊癒啊。"她輕輕撫著陸凝香的手。
她的笑容、她的話語像是自然柔和的微風般清爽地拂過,給人一種十分怡人的舒適感覺。陸凝香眼底閃了閃,低頭開始動筷。
接收到她眼中閃過的無奈與無助,婦人的笑更是體貼包容。
"孩子,你別擔心,咱們這兒都是好人,別害怕。"
陸凝香震驚地抬抬眼,又迅速垂下睫毛。
紅袖蹦跳地來到床邊,不禮貌地仔細盯著陸凝香瞧。
"哇!娘,這位姐姐長得真是美人一個,如果她臉上的擦傷好了,肯定是天下第一絕色的。"
"說得是。"婦人摸了下紅袖的頭。"姑娘,這是小女紅袖,心直口快沒個定性,吃喝玩樂最是精通,以後若有冒犯,別跟這個野丫頭計較。"
"娘怎麼說人家是野丫頭呢?"
紅袖不依地跺腳,其他人卻都頻頻點頭。
紅袖嘟起小嘴,大大地不滿。"點什麼頭啊?欺負人哪!"
姜老爹哈哈大笑。"你娘說得太貼切了,讓咱們不想點頭都不行啊!"
紅袖的小嘴嘟得更高。
"哼!不理你們這些欺負人的人了。"她轉向陸凝香,漾起可愛的笑容。"這位姐姐,我就叫紅袖,這邊是我娘,她雖然滿頭銀髮,但還很年輕的。那邊小小個子的就是胡大夫,你叫他胡庸醫也行。還有那個滿臉皺紋,頭髮快掉光的老先生就是姜老爹,可是胡大夫都管他叫姜老頭。再來就是姜大娘了,她煮的面是最好吃的了。"將現場的人物大致介紹了下,紅袖又問:"這位姐姐,怎麼稱呼你?你怎麼會掉到山崖底下呢?"
陸凝香只是低頭吃著面,沒有回答紅袖。
等不到回答,紅袖又問:"姐姐,你聽到我說話嗎?"
依舊是一片靜默。
婦人揚起淡淡的笑。"紅袖,或許姑娘是累了,不想說話,甭吵了。"
"喔!"紅袖聽話地點點頭,有些失望。
看著陸凝香淡然的神態,婦人溫柔地說:
"小姑娘,以後你可以叫我江姨,至於其他人紅袖都已經介紹過了。你別擔心、別害怕,在這兒的都是好人,不會有人傷害你的。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儘管說,咱們會竭盡所能幫你的,你就放寬心好生休息吧。"她輕撫過陸凝香鬢邊的髮絲。"好孩子,江姨去整理幾套衣服給你送來,你可以好好休養身子。"
江夫人優雅地站起身子,向眾人福了下身,從容地步出房門。
"娘,我也去。"紅袖蹦蹦跳跳地跟了出去。
房間少了紅袖清脆如銀鈴的聲音頓時安靜不少。
姜老爹笑著搖頭。"那丫頭居然說我滿臉皺紋,頭髮快掉光,嘴巴真毒。"
"可不是,明知道我忌諱人家說我的個子,還不知天高地厚說我個兒小小的。"胡大夫也跟著批評。
姜老爹聽了笑道:"可她沒說錯啊!你的確個兒很小,小得可愛。"
胡大夫也道:"她說你滿臉皺紋也是沒錯啊!你也皺得可愛。"
兩個男人相視而笑。
姜老爹搭上胡大夫的肩,道:"上你那兒泡茶。"走出房門之前,姜老爹不忘交代姜大娘。"老婆子,好好照顧咱們這一位新來的小客人,知道嗎?"
"是啊!"胡大夫想起什麼似的,又說:"小姑娘,你管我叫胡大夫就成了,可別叫我胡庸醫啊!"
"可是你本來就是個庸醫大夫啊!"姜老爹提醒著。
"姜老頭你又在胡說八道了,我的醫術高明得很,這位小姑娘就是我妙手回春給救回來的,你還中傷我。"
"呵呵!你還真是大言不慚呢!是誰上回替我治個風寒,結果害得我上吐下瀉好一陣子,躺在床上十天半個月的。"
眼見兩個冤家要吵起來,姜大娘喝了聲:"你們吵夠了沒有?出去出去,要吵就出去吵,少在這兒妨礙姑娘休息,出去出去。"
姜大娘有氣勢地將兩人給推出房門,房間內頓時只剩下陸凝香和姜大娘,以及一室的沉靜。
姜大娘走向陸凝香,見她麵碗已空,微笑地收回空碗。"好不好吃呢?"
陸凝香眨眨眼,很輕地點了下頭。
姜大娘覺得奇怪。"小姑娘,你是不是不會說話?還是不想說話?"
陸凝香只是用她澄淨的雙瞳看著姜大娘,沒有回答。
姜大娘深深地看她。"不要緊的,在這個地方,你是自由的。"她放下湯碗,執起了她的手輕輕拍著。"孩子,在這個地方的每個人都有他們不為人知的過去,這裡是專門收容走投無路的人,無論你過去發生了什麼事,這裡已經是你的重生,知道嗎?"看著陸凝香身上骯髒破損的囚衣,姜大娘誠懇地道。
接收到姜大娘眼中的真摯,陸凝香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那你總該告訴咱們怎麼稱呼你,總不能小姑娘小姑娘地叫吧?"
陸凝香抿了下薄唇,做出寫字的手勢,姜大娘會意地走出房門,拿了張紙和沾了醬油的毛筆進來。
"磨墨慢了點,反正醬油顏色也深,將就點吧。"姜大娘豁達地笑著,將紙筆遞給陸凝香。
看著姜大娘開朗豁達的笑容,陸凝香突然覺得這個地方或許與她過去所待過的地方不一樣,或許在這裡,她可以找回她溫暖柔軟的心吧!
她留下了娟秀的字跡在紙面上。
陸凝香
"好個雅致的名字,我看咱們以後就管你叫香兒吧!"
一聞此言,陸凝香眼中又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