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內的金桂開花了,桂花的芳香引得路過的丫鬟家丁們駐步不前,郁而不濃的香味提醒人們中秋將至,灶間內隨炊煙散開的是熟了的月餅肉香。遣開了多餘的僕傭,雲顏一邊給肉餡調味一邊若有所思,未顧及身旁的謝盈笨手笨腳地做壞了整整一圈十數個月餅。
已經同謝君恩多天沒說過話了,彷彿他真的是給她時間安心考慮清楚自己的選擇。她在害怕,害怕自己和謝君恩不合適,害怕承認對自己沒有信心,害怕再看到不幸。年少未解世事的雲顏,做著一個有關納蘭性德的癡情之夢,天真地以為云云滿清王孫中總有一個是像他那樣的貴公子。
頤祥的負心,艷紅的堅貞,可悲的結局除了讓她恍然初醒外,更叫她的天真無地自容。於是,她收斂了那份自傲的輕狂,圓了鋒芒畢露的稜角,也懂得世間不遂人願的悲哀。
她怕……怕自己只是因為謝君恩與納蘭一樣都遭遇了早年喪妻的人生悲苦而動了心,並懷疑自己對其的感情。允許自己錯一次,但絕不可以第二次犯同一個錯誤。
「先生,這月餅好難做。」謝盈不耐地嘟起嘴,完完全全喪失信心。
回過神的人乍見一臉肉餡和麵粉的女孩不由莞爾一笑,以絲巾幫她擦拭乾淨。
「做不成沒關係,只要你待會兒多吃幾個就行。」
「自然,我要吃先生親手做的。」
「每個月餅都一樣,你哪能分得出是我做的還是廚娘做的。」她笑著將謝盈做壞的餅狀物一一收拾掉。
「我有做辨別的記號嘛。」謝盈很是得意地昂首。
「咦?有嗎?」雲顏看了又看,並沒發現任何異狀。
「當然有啦,我不告訴先生,誰叫先生這幾天都心不在焉的。和爹見了面又不說話,爹不說話也就算了,他原就不愛說話,可是連你都不說話就奇怪了。」謝盈心直口快地訴說不滿,孩子就是孩子。
「是嗎?你也這麼覺得嗎?那麼今天看到他我就先開口說話吧,畢竟有些事情光靠想,不去嘗試的話,永遠都想不出答案。」像是回答,卻也是自我鼓勵。
「先生……」謝盈痛苦地皺起雙眉,「盈兒我一點都聽不懂你說什麼,怎麼辦?」
「你不用懂,只要吃月餅就行。」她捏捏故裝老成的孩童的鼻子,乾淨的小臉一瞬間變成了戲台上的丑角。
「要我吃、吃、吃,我會吃成廚娘那般肥,我不要。」彆扭的抱怨換來師長的笑顏,謝盈也鬆了一口氣地笑出聲。
「我去找啞兒來一起吃,然後吃不完的就要她帶回家給她那些兄弟姐妹吃。」
「啞兒大概在李總管那兒幫忙,你去找她吧,順便幫我找找廚娘,該把廚房讓給她們做事了。」
「好的,先生,我馬上就回來,你等我哦。」謝盈蹦跳著衝出廚房,沒跑多遠就發出「哎喲」一聲,引得屋內人趕忙走到屋外看個究竟。
「小……小姐……」李總管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慌手慌腳扶起被自己撞跌在地的小主子,「不,不好了……」
身後的啞兒同樣顯出不小的慌張,嘴巴張得老大,卻連個完整的發音都沒有。
「什麼不好了,李總管?」雲顏幫謝盈拍去沾在衣衫上的塵土,納悶地問。
「是,是……」老管家努力嚥下一口唾沫,緩緩神,「是老爺……」
謝君恩?謝君恩怎麼了?雲顏一急,便拉住老管家的衣袖。
「君恩出什麼事了嗎?」
喘不上氣,李總管點下頭。
「出了什麼事?快說啊!」謝盈跺腳大喊。
「老爺……他……李青剛剛回來說老爺今兒個早朝被皇上派人囚禁到刑部的大牢裡了!」
頭頂一陣昏眩,雲顏勉強站直身軀,來不及有所反應,僅聽到謝盈憤怒急躁的嬌喝聲。
「為什麼皇上要把爹抓進大牢?爹又沒做壞事?會不會是皇上搞錯了?會不會是李青弄錯了?我要去找爹,給我備轎!」
「盈兒!」拉住為父大發小姐脾氣的學生,雲顏竭力冷靜地控制局面。
「先生?」
「你先別急,讓我再問清楚點。」稍稍安撫年少的人,她面無血色地看向李總管,「消息可靠嗎?李青有沒有說皇上給君恩定的是什麼罪?」
「應該可靠,李青剛報了信就向頤貝勒府跑去了,希望頤貝勒能想想法子救老爺。至於定的是什麼罪就不清楚了,老爺為官雖不能說是兩袖清風,但也算清廉,難道是得罪了朝中的哪位權臣?不可能啊,和坤大人那邊我們府每年都打點大禮送過去的啊。」
「伴君如伴虎,事事難料。李總管,麻煩你派人去找平素與你家老爺有點交情的官員打聽一下,另外再派人到刑部的大牢打點一下,好方便我們進大牢見上你家老爺一面。」
「是,老奴這就去辦。」知道謝君恩有意娶雲顏過門,大難臨頭,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便不管對方是否有正式名分,全當女主子一般聽命差遣。
「慢!」雲顏叫住急著離去的人,「還有先別把老爺進大牢的事讓府裡其他人知道,省得大家人心惶惶,沒事也出點事。」
「老奴知道,剛才已經叫小兒李青保密,啞兒一般不說話,雲先生儘管放心。」
讚許地點點頭,雲顏盡量露出一個自然的微笑,一手拉緊不知所措、極為不安的謝盈,一手伸向二個勁發抖的膽小丫鬟。
「啞兒,來,和你家小姐一起吃月餅吧。」
「雲……先……生……」
「先生……」
兩個女孩如飛進陷阱的小鳥般驚恐莫名,泫然欲泣。
「沒事的,先生向你們保證,最晚明天盈兒一定能見到你爹,啞兒一定能見到你家老爺。所以你們一定要乖乖的,聽先生話,多吃幾個月餅。盈兒,你別忘了要給你爹留兩三個,別都貪吃掉了。」
「才不會,先生真是的……明天我會親手把月餅放到我爹嘴裡。」眼淚不爭氣地滾落,「先生,真的不會有事嗎?我沒娘,就只有一個爹……我不要連爹都沒有。」
「沒事的,一定沒事的。」
謝君恩入獄,她想都不曾想到過的晴天霹靂。但既然出乎意料的確實發生了,她必定得以無比堅韌的決心面對措手不及的所有的人與事。抱緊懷裡的女孩,她欲落淚,卻深知落淚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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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牢內,謝君恩聞到死亡的氣息。這裡是關押重犯的隔離牢房,很有可能不等找到申辯的機會,他就會被暗殺於此醜陋罪惡的鐵柵欄和爛草堆內。說來可笑,今早早朝時的那些罪狀他一條都不曾犯過,卻有口也不能辯駁。
一個是他好心為之贖身收留於府的妓女,一個是自己巡察管轄範圍內的知縣,一個是自己已逝妻子的親兄長——堂堂頤貝勒府的五貝子,再加上一個頗受皇上寵愛的八皇子在旁煽風點火……就算心裡明白這是一個設計巧妙的圈套,然他作任何掙扎皆為枉然。
人證、物證……天衣無縫的偽造手段,足可將他逼得冤死也喊不出一個「冤」字。
鐵窗外的夜空望不到星辰,仰首,遠遠地瞧見少了小半的缺月。快中秋十五了,記得早上出府時還聽廚娘說今天雲顏要做鮮肉月餅。飢腸轆轆,他越發想念見不到面的佳人,還有任性天真的女兒。
府裡大概已經得知他落獄的消息了吧?會亂成一團嗎?盈兒會哭嗎?雲顏會怎麼辦?無情地甩袖而去呢?還是和盈兒一起抱頭痛哭?似乎她的個性注定絕不會出現他猜想的情景。
淒涼!悲淒!
他那哀怨了、一生的娘,等了一生的娘,萬萬料不到她疼愛的兒子會成為她等了一生的男子的階下囚吧?
君王無情!古今皆同!
他想到一個個迫不得已被罷官被調任的官場友人,再遠些,卻想到了康熙年間的被流放塞外的吳兆騫。若不是其好友顧貞觀以兩首《金縷曲》打動了納蘭性德,那麼吳兆騫怕是只能客死異鄉。
而他,謝君恩,萬萬沒有像顧貞觀如此的生死之交!命運多舛,他突然間了無所求了!只是了無所求而有了無所求的悲哀與辛酸,自己的遭遇與吳兆騫二十年的流放相比,怕是另一種人間淒慘。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
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薄命,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思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潺愁。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為君剖……」
「好一個『廿年詞賦窮邊老,萬里冰霜匹馬還』,謝君恩,你確定你有命活到吳兆騫那個年歲嗎?若非聖祖的皇恩浩大,就算有納蘭性德相助,怕也容不得吳兆騫廿年後的歸鄉。」微微蒼老而充滿威嚴的嗓音穿透這暗夜的腐朽空間,似帶來奇跡般的七彩光色。
止住了口中嘮嘮叨叨的詞,謝君恩驚異地轉身,在仔細確認來者的出現並不是自己的幻覺後仍沒有下跪請罪。
「沒想您會來。」自信自己說話的語氣不帶一絲顫音,他故意忽視彼此間天差地別的身份差距。
「朕也沒想到你會進刑部的牢獄。」風吹熄了僅有的一盞油燈,恰好籠罩住貴為一代天子者的龍顏,
「早朝時,朕見你未曾自我辯解一句話,卻也未認罪,所以覺得其中定有蹊蹺,此刻無旁人,你不妨直言。」
「有何可言?人證物證俱在,微臣能如何辯解?」三十多年累積的怨懟,再加上死去娘親的一生花齡,他無論如何都無法以坦然的心境面對眼前的人。
「既然認罪,為何還用『微臣』,不改為『罪臣』?」
他沉默,一時不及應答。
「你自己不該啊,拒絕了頤貝勒府的親事就是把你最大的靠山頤貝勒給得罪了。難怪五貝子頤祥一點都不念多年的姻親,欲置你於死地。八皇兒知道你的身世,他多半對此有心結才會借此機會打擊你。朕奇怪的是,為什麼那個小小的知縣敢參你一本呢?看他的品性和政績,不像是個有膽的人。而且那個叫艷紅的妓女,又是怎麼一回事?若你還想出這個牢獄,就得一五一十地照實說。」
照實說?怎麼照實說?艷紅是知縣為討好他而送的紅妓,雖然他是因為可憐艷紅的身世而收留她,但不管目的如何,事實是他接受了知縣的好意,也就是罪狀之一的受賄。而知縣所指他勒索官銀的書信的確是他的『筆跡』,那份書信他知道定是艷紅偷了書房內他的手記而叫臨摹的高手寫成,和真的無異。再有艷紅指他欲殺其滅口,又是一條罪狀,證人便是到謝府拜訪碰巧救下艷紅的頤祥。
他要如何解釋?人,是他要的,並接進府的!字,不是他寫的,卻分明是他的筆跡!殺人滅口的事他沒做,然只有他做了的證人證言,卻找不到他沒做的證人證言。當時在場的只有頤祥,頤祥的證言就是事實!
他,有機會解釋,卻無法解釋!
為何艷紅要恩將仇報?為何頤祥不顧念兩家姻親,而置自己於死地?如果說是因為得罪了八阿哥,幕後策劃者是八阿哥,這未免有些可笑。久住深宮的八阿哥是如何知道一個四品官員府內收留的一個小小的侍女?
「怎麼不說話?朕要你說話!」
「說什麼?您和我之間無話可說。」不是他不識好歹,只是有股長久以來的委屈凝結成了他的倔傲。
「你不怕朕治你的罪嗎?」慍怒的聲音。
「因為我沒有跪在您腳邊哭喊著求救嗎?事到如今,我只後悔當年為何寒窗苦讀近二十年,只為進京看一看那個負了我娘的男人。一入官場深似海,有些事雖然冤屈,我卻不想再怨,也不願求您。您走吧,我什麼都不想辯解,辯解了也是枉然。」
「你……放肆!」
謝君恩裂嘴笑了笑,為高高在上的另一人所流露的氣急敗壞,他知道自己這些年來因怨恨和悲哀而繃緊的理智和神經終於在此刻全告崩潰。
「放肆?也許是有些放肆了,不過為了那個在江南等您等到死的女子的清白,我可以告訴您實話。那封信是我的筆跡,卻不是我寫的,我也犯不著去勒索官銀,更無須多此一舉干殺人滅口的事。」
「原來你還在為你娘的事怨恨朕,這些年你就在朕身邊,每天看到你在朕身邊做事,朕就以為你已不怨了,沒想到……」
「您太自以為是了,以為您給了我權利和榮華富貴就可以稍作彌補了嗎?枉然!」
「唉……既然你說沒做,朕相信你便是,朕就連夜讓人把此事徹查清楚,幫你翻案。」多多少少的負疚,年少時種下的風流苦果年老時不得不硬咽進肚。
「不必!宮內您就有十七個阿哥,十個格格,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不必為我多費心!」一再拒絕,這是他為他可憐的娘爭的一口氣。
「不識好歹,朕好心要化解這段怨恨,你卻一再不當回事,迂腐!」忍無可忍,任何一個帝王皆容不得他人的一再反抗。
「請皇上治微臣的罪。」他朗聲道,一副堅決不退讓的赴死神情。
「好,好,有膽量!不過虎毒不食子,朕不治你大逆不道的死罪!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朕要你出家為僧,好好閉關思過、修身養性,等想通了最基本的世事人情才允許還俗出關!」
錯愕!萬萬猜不到的結局!謝君恩雙眼怔怔地看著來人怒氣沖沖地離去!君無戲言,明日他竟要人寺削髮為僧!
「哈哈哈……」他狂笑。
果然,總輸他覆雨翻雲手!雲顏和他,有緣……無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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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濛濛亮,看守的獄卒睡眼惺忪,見探監的老少四人便瞪直了眼打量許久。感覺帶著謝盈走了很遠的路,一夜未能安眠的雲顏疲累地朝衣衫零亂的守門人勉強笑笑。
「這位大哥,我們受和大人所托探視入獄的謝君恩大人。」
「和大人?什麼和大人?謝君恩是朝廷重犯,上頭有令不能隨意探視。」
雲顏會意地將十兩黃金塞進對方破了洞的衣袍內。
「大哥,幫個忙吧,是和坤和大人所托。」
「早說嘛,進去吧。」
幸好她想得周到,要李總管先去找權臣和坤打點好一切,要不然要見謝君恩難於上青天。雲顏看看一臉焦憂的老管家,再看看睡意未退的啞兒,心裡說不出是何滋味。
「盈兒,先生方才路上同你說的話你都記住了嗎?」她不放心地最後叮囑更為疲憊及不安的女孩。
「嗯,先生放心,為了我爹,絕不會哭。」退去紅潤的小臉有著悲傷惶恐的堅定,使得長者們深感自己的殘忍。
連哭泣都不允許嗎?如果盈兒再也見不到其親爹的話,為什麼連哭泣都不能?
踏著潮濕的走道,寂靜的牢獄內只聞老鼠的「吱吱」聲響,暗處蜷縮的人影粗看如同躲著的鬼影一般。謝君恩站了一夜,癡癡地看著鐵窗外的月亮逐漸西移。聽著真真切切的腳步聲停於自己的牢門外,他愣是不回首。
「爹……」掙脫出身邊人的束縛,緊貼著牢門的謝盈恨不得自己嬌小的身軀能夠擠過狹小的柵欄縫隙。
「老爺!」老管家蒼老的嗓音沙啞了。
雲顏什麼也沒說,僅僅是怔怔地等獄中挺立的背影緩緩轉身,四目相交,悲喜難分。
「你們怎麼……怎麼來了?」蹲下身,把自己的臉和女兒冰涼光滑的小臉緊貼在一起,他伸出雙臂摟住了對方的纖腰,可就是無法擁入懷。
「先生帶我們來的,爹,你會沒事的,對不對?」
「啊,沒事的,爹什麼事都沒有。」不是假話,也算不上實言,他不忍女兒擔憂傷心。
「爹什麼時候回家?能趕得及中秋嗎?先生做了很好吃的鮮肉月餅,盈兒先拿來給爹嘗嘗。」謝盈迫不及待地從啞兒手裡接過食盒,取出尚留餘溫的食物,送到謝君恩唇邊。
中秋,他都沒能趕上和眼前的人過一個團圓之秋!咬一口脆香的餅,齒間舌畔的美味令他堂堂七尺男兒幾乎掉落辛酸的淚。
「爹,好吃嗎?」
「當然好吃。盈兒,爹可能要過很久才能回家看你,你要乖乖地聽你先生和李總管的話。」抱著女兒,他慣常沉默無表情的臉動容了。
有無法抑制的不安,然而懂事的孩童盡量克制,雙手緊摟住父親的脖子,笑得很努力。
「盈兒會等爹回家的,盈兒也答應了先生不哭的,這樣爹就不會為盈兒擔心,想著盈兒的時候就不會太難過。」
垂首躲過謝君恩灼燙的視線,雲顏吸了吸鼻子。
「果真是爹的乖女兒。」收回視線的人輕拍女兒的背,隨後看向將畢生心血都奉獻給了謝府的老總管,「李總管,府裡的事就靠你照應著了。盈兒還小,勞你多費心了。以後……府裡大小一切你都要同雲顏商量,雖然未能趕得及娶她過門,但你就把她當做女主子一樣看待,比起頤貝勒府,她更值得盈兒依靠。」
「老爺……」老淚縱橫,經歷人世諸多滄桑,他豈會不懂主子話語背後的深意,「……您放心,我定將雲先生當做死去的夫人一般遵從。只是,您……您又會怎樣啊?」
他又會怎樣?這是所有人最關心的問題。謝君恩的眼睛一一注視過牢門外的每張臉,悲傷地笑了。
「我不會怎麼樣的,皇上昨晚親自來過這裡,他說不會治我死罪。」
「可是……」
謝君恩以眼神制止追問到底的老人,並沉聲道:「李總管,帶盈兒先出去吧,我要和雲顏單獨交待些事情。」
「爹……」謝盈幾近於撒嬌地戀戀不捨。
「去吧,盈兒,答應以後不讓爹為你擔心。」同樣也割捨不下,為人父的他一直將惟一的女兒視如珍寶,然他已走投無路。
「先生……」哀求地看向另一人。
雲顏搖搖頭,不忍看到那悲傷的小臉而悄悄閉上眼。
「爹,要想盈兒哦,每天每天都要很用力地想才行。」明白此刻自己的撒嬌毫無作用,謝盈雙眼通紅地被老總管拉著離開,一老一少頻頻回首。
腳步聲漸遠,彼此單獨面對兩人誰都未開口,倆倆相望,僅是深深地凝視對方的容顏。悲哀的眼神穿透晦暗的時空,與對方相纏繞,一定要把那熟悉深情的面容抹不去地烙在胸口的灼痛之處。
久久,久久……
她竟受不了地低聲啐泣,未知結局卻只為他眼中無聲的絕望哀傷而心痛得無法承受。
「何必哭?我又不會死。」
「恐怕不是被流放就是被關押於此數年乃至數十年吧?」她輕聲哽咽著問。
「都不是。」他握住她的手,「等天明皇上就會下旨,要我剃度為僧,直至我願意向他低頭為止。」
剃度為僧?!雲顏愣住,凝住的淚滴也有著大大的驚異。
「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和皇上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次的牢獄之災事出何因?我只打聽到有個縣令告御狀,說你勒索官銀、私受賄賂、殺人滅口,而現在皇上竟只要你出家為僧,當中必有隱情。」
「又何必多問,雲顏,時間已經不多。我現在只能說我們沒成親是大幸,這樣我就不會拖累你。但有件事仍要麻煩你,那就是盈兒,我希望不管你以後嫁給誰,都把她當做自己的女兒照顧。她娘死得早,母親那邊的親戚雖有權勢卻不可靠,所以希望你能陪著她長大成人,為她挑一家好人家,我也就放心了。」
「為什麼說這些,不是還有機會還俗嗎?我可以等,和盈兒一起等。」欲笑還顰,幾欲斷腸,又悲又氣,全為他一廂情願地為她著想。
「等,通常是一種比死更折磨人的痛苦,我不想你受這種折磨,你一向瀟灑豁達,就把你我這段緣分一笑置之吧。沒有緣分做夫妻,就讓我把你當做故友知己將惟一的女兒相托。」
故友知己?真的可以嗎?他總是以他獨有的方式對待她,默默的,只要覺得是為她好。此一刻,她才後悔那日為何一時衝動而要求他給予她考慮親事的時間。
她流淚的眼笑瞇成縫,將手從他的大掌中抽出,遠離了彼此暖心的體溫。
「我不會當你的故友知己,只要你不死,我們總會有辦法在一起。而且……我也不在乎等,我等了二十年才等到一個我願意嫁給他的男子,你說,為了他我應不應繼續等?」
「雲顏,何苦!」謝君恩長歎。
「苦不苦,我自己最清楚。」她倔強如故。
他也苦,只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淚水強忍在眼眶裡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