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了。柳院門口高掛著的兩隻大紅燈籠鮮艷奪目,在夜裡蠱惑著路過的各式男子。
他也是被蠱惑的人嗎?湛儇邃將馬交給守門的護衛,走進與他身份個性不符的煙花之地。傳言中他是不沾女色的,也無其他嗜好,江湖人士認定他是個沒有弱點的完備之人。
歌舞昇平的貴賓廳內,嫖客追逐著穿著裸露的妓女們嘻戲著,浪笑聲、嗲語聲勾人心魄,有多少血性男兒在這香艷肉慾中癱化成繞指柔。湛儇邃並不是其中之—,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陷人這種溫柔裡,他卻絕對不會。他的血是冷的,在他的眼裡投有美與醜、善與惡、快樂與悲傷……他麻木地活著,活在他人的恐懼與害怕之中。
恐懼?害怕?是的,他一踏進柳院,所有的客人與妓女都不知原由地打個冷顫,神情驚慌。一瞬間.方纔還風流快活的氣氛因他的出現凍結冰封,隨即碎裂。
好陰沉的男人啊……鷹隼的眼神,凜冽的氣質,滿身的血腥氣……一看便知他是個嗜血殘忍的無情人,與傳聞中的湛儇邃何其相似。
眾人倒抽一口冷氣。」喲……公子……」膽子較大的絲絲見其衣著不凡,鼓起勇氣—上前打招呼。話還來不及說完就在他陰冷的逼視下萎縮著癱瘓在地上,不敢動一下。」我要香殘。」終於,他開門說話,聲音不高,如其人般不帶生氣,卻又能令在場的每個人都聽清楚。
沒有人發出一點聲響,只有倒地的酒罈子裡流下的瓊漿一滴一滴掉落在大理石的地板上,無人理會。
「香殘,你究竟得罪誰了?有個怪人指名要你」老鴇心急火燎地衝進後院,大難臨頭似的緊張。
「怪人?要我?」正在洗碗碟的人不自覺地皺起眉,她一路回來並沒得罪任何人,「我去看看。」
「慢點。」腿已半軟的紅嬌嬌拖住她,「這人看似不簡單,你要小心應付。」
香殘點點頭,解下圍裙,洗乾淨手後,不慌不忙地走向前廳。而她的鎮定無疑是給老鴇吃了顆定心丸。
廳裡的氣氛仍滯留在冰點,直至香殘到來。人們都訝異著陌生男子與柳院裡惟一不接客的醜姑娘之間關係。
她一進廳,便見到他氣勢凜人地站在那兒,回柳院的幾天宋她不止一次地想起過他。
「我不會把你留在霧月堡的,會讓你同柳院沒有任何關係。」她記得他如此說過,難道……她為自己的猜測感到不安。
她一進廳,他的視線就鎖在了她身上,還是一樣的樸素裝扮,臉上的疤痕依舊猙獰。他為她而來。
「過來。」湛儇邃向她伸出手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無聲地對視半晌,香殘這才猶豫地將自己仍滴著水的粗糙的手塞入那厚實的大掌,她不確定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握緊她的手,手腕用力一收,將其牢牢收在懷中,容不得她有一絲掙扎。四周又是一陣抽氣聲。
「我要帶你回霧月堡。」他陰冷的氣息拂過她的耳頸,令她不自覺地打個冷顫,隨後又揚聲問道,「老鴇在哪裡?」
「我……我就是老鴇。」紅嬌嬌上前勉強應答,擺出的笑臉比哭更難看,「不知公子如何稱呼?」」湛儇邃。」
這三個字如催命符般使得幾位膽小的姑娘來不及驚呼便暈倒在地,其他人也皆忍不住開始哆嗦。
「湛……湛堡主……」見過不少大風大浪的老鴇全身都在顫抖,上下兩排牙齒尤其抖得厲害。天哪!殺人不眨眼,以殘忍著稱的湛儇邃竟在她的柳院裡!她欲哭無淚。
「我要帶香殘走,可以嗎?」雖然只是詢叫,但聽在旁人耳朵裡卻別有威脅的味道,人們都太懼怕他了。
「可以……我……我這就去拿賣身契。」老鴇手腳並用,跌跌撞撞地慌張衝入後院。不久後又趕回來,雙手抖抖地遞上一張黃舊的紙張。
就是這張紙左右了她的命運嗎?香殘心酸地望著這張薄薄的,只有寥寥幾行字的舊紙張。十兩銀子,那是她父親認定她的價錢,而老鴇又會如何呢?
「開個價。」他淡淡道,但賣主早被買主的名聲嚇破膽了。
「不……不用開價了,就當柳院孝敬湛堡主的。」開價的人一說完就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這不是虧大了?
原來她不過是個東西,可以買賣,也可以當作禮物讓人笑納。香殘牽動嘴角,露出諷刺的笑容,配著臉上的疤痕,詭異得寒人心。
湛儇邃接過賣身契,將其揉皺握在手裡,微微一用力,便有粉碴自手指縫中緩緩漏出,落了一地。他再攤開手掌時,已空無一物。
香殘震驚地仰首看他,而老鴇與其他人則疑惑地看著他。
「你已經自由了,願意跟我回霧月堡嗎?」他問她,不變的陰沉令怕他的人覺得是種要脅。但香殘不怕他。她望進他眼眸深處,想探究他的真實想法,卻徒勞無功一無所獲。
她無聲地歎口氣。
「我跟你走。」
當命運束縛住她的時候,她自毀容貌以作最堅決的反抗,但此時能自由的時候,她卻無條件地屈服了。不要問她為什麼,因為她也不知道。
「很好。這是你自己選擇的,將來可別後悔甚至背叛我。」他警告道。
他對背叛者的手段不光是一個「狠」字能形容的,尚陽山莊的慘案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回房整理行李。」她示意他放開她。
「不用了。」她的那些衣物與垃圾並無太大區別,一樣不值錢。他解下自己的斗篷利索地為她披上,繫好帶子,「走吧。」
於是,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柳院。
「香殘……」老鴇喚了最後一次她的名字。
香殘回首掃視了院裡眾人表情複雜的臉一眼後,突然在老鴇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這些年來紅嬌嬌畢竟對她不壞,其他的細枝末節她也無意計較。
不再留戀什麼,這兒也沒有值得她留戀的。她堅定地朝湛儇邃點一下頭,同扛湖傳言中的大魔頭齊齊消失於夜色中。
從此,香殘與柳院已無牽連,她不過是柳院的一個過客,只在多年後,老鴇告訴手下的姑娘們,她最得意的手下姑娘叫香殘。
「為什麼要我跟你回霧月堡?」在客棧下榻時香殘問湛儇邃。
「我身邊缺少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他並不掩飾什麼。
「我這樣的人?」她迷惑。
「你怕不怕我?」他抬起她的下巴反問。
怕他?為什麼要怕他?她搖首,與在霧月堡時的答案一樣。
「我身邊的人都怕我,全天下的人大概除了你以外也都怕我。湛儇邃,殺人不眨眼的武林大魔頭。」他自嘲,「我希望有個不怕我的人在身邊。」
就這麼簡單?也許就這麼簡單。她大膽地對上他深邃的雙眸。太深了,她捉不到他的絲毫情緒。
「夜深了,休息吧,明早還要趕路。」」你害怕孤獨。」不經思考,這句話便脫口而出,突兀得不似她的行事風格。
他離去的高大身影一時停頓住,半響後才說了句:「以後你會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
「以後?我同你有多久的以後?」香殘喃喃道。她不習慣自己的命運同仟何人或任何事擰在一起。
隔壁房間又傳來那個雪夜中曾聽過的簫聲,她閉上眼,聽到自己的心呢喃著悲傷往事,太多殘忍的過往不是她願意回首的。
她不願細想為何答應去霧月堡,也不願算計自己以後的日子,太渺茫了,她的命運不在她的手中。她只是從一處定所漂流至另—處居所。總而言之,天下之大,任何一處都是她的安身之所,任何一處又都不是……
一夜醒來後,湛儇邃與否殘已站在冬陽下,店小二牽過他們的馬。客棧旁邊有著二二兩兩凍得哆嗦的乞丐。他們疏散的眼光在見到馬主人賞了店小二銀兩後變得有了光彩,躊躇片刻,他們圍向香殘,伸出髒兮兮的手。雖然她的相貌恐怖了些,但湛儇邃不知為什麼總讓他們有股比冬天更寒冷的感覺。
「啪。」
馬鞭如著了魔似的,靈巧地狠狠地抽中所有乞丐的臉頰,立刻皮綻肉開,每個乞丐的鞭痕都是一般長短深淺,連位置都一樣。從中可看出的不僅僅是揮鞭者的腕力。乞丐們如受了驚的羊群四下逃散。
香殘有些吃驚地看向湛儇邃。他有必要做得這麼絕嗎?
他回望她,臉上有顯而易見的暴戾之氣。他的大掌伸向她,欲扶她卜馬,她卻不願伸手。他挑高了眉,欲發作,卻被一個輕浮的聲音打斷。
「咦?這不是柳院的香殘嗎?怎麼會在這兒……」一個紈褲子弟意外地看到她,淫笑地雙手抓向她的胸口,欲作羞辱,「你臉不怎麼樣,身材還不錯嘛,嘻,嘻……啊……」
想令他人難堪的人自己反而莫名地結結實實挨了一鞭,本不安分的手退回摀住臉:「哎呀!我的瞼,是哪個王八羔子……」
還沒說完,馬鞭又靈活地抽中他拚命遮護的小白臉,
「誰?是誰?老子非要好好教訓他!」受了教訓的人反要教訓別人?湛儇邃一揚鞭,雪花四濺,而他非凡的氣勢使圍觀的人驚退四步。
「你……你是誰?有膽的留……留下名來……」挨了數鞭的人硬充好漢,其實在看清揮鞭者時他已感到腳底冷氣直冒。
「湛儇邃。」三個比嚴冬更陰寒,比死亡更恐怖的字。還想充場面的人徹底地嚇破膽,連滾帶爬地想逃離,卻最終軟癱成雪泥一堆。
但湛偎邃卻已抽紅了眼,一抖手,取命的一鞭又將呼嘯而至,不經意間他流露出凶殘的一面。
「夠了。」香殘輕喝,平靜的表情下是對同伴嗜血的震驚。震驚他的神志竟能輕易地迷失於暴戾中,肆無忌憚地取人性命。奇跡的是,狂暴凶殘、獨行獨斷出了名的人因她的話硬生生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臂,微微腥紅的雙目逐漸清冽。常常,一旦他出了手,不到血染衣襟是決不會收手的。
她怕他再出手,將自己的手伸給他,以命令的口吻道:「扶我上馬。」
他緊握馬鞭的手有青筋突現,但沉默地依言扶她上馬,隨後他也一躍而上,一揮鞭,兩聲馬嘶,兩個騎影飛奔出人們的視野。
這男人真是傳言中的魔頭湛儇邃嗎?為什麼他會聽命於一個臉上皆是疤痕的醜女人?眾人滿腹疑惑。
而趕路的兩人一天沒搭過一句話。湛儇邃先是不明白為什麼香殘忽然對他疾言厲色起來,尤其是他要取那痞子性命時。從來沒人敢對他呼喝,而她卻這麼做了。她一天不善的臉色就是為早上的事嗎?還是……他陰沉的嘴角揚起一抹弧度。
她不知自己心情煩躁些什麼,整整一天心緒不寧。香殘懊惱自己的突兀言行,是因為另一人頭一次在自己面前表現出的暴戾嗎?她為他瞬間失控的行為深感不安。剎那間,她仿若看到的不是熟悉的湛儇邃,而是一個殺人的鬼魅,沒了人類該具有的三魂六魄。
她是關心他嗎?十幾年來她關心過誰?不經意的,他的披風,他的令牌,他的簫聲,他為她做的一切已成了她在這個隆冬裡的一點溫暖。天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在一起。香殘抗拒著,她是無情的,人世間是無情的,出生至今她經歷的所有事情都證實著她的觀點。
『生我的氣?」夜間休息時,湛儇邃冷不防地問。
「我從來不生任何人的氣。」她對他的關心無措,佯裝漠然。
他一把拉她人懷,呼出的熱氣拂過她的耳畔:「我知道你喜歡聽我吹簫,教你可好?」
「我只喜歡聽,不喜歡吹。」她躲避他對她的溫情。
「那我吹,你聽……別動……」他用手臂環住她,抽出腰間的長簫,投入地奏出慣常的悲傷哀曲.但今夜的曲子似乎不同於往日……
懷中人閉上眼,不再抗拒,因為抗拒是多餘的,湛儇邃不容違抗。她的心情也舒緩下來,很安心地睡著了,真的拒絕不了他對她的好。
見到懷中人沉沉地睡去,湛儇邃收起簫稀罕地展顏一笑,但天生霸者的陰沉仍在。他埋首於她的頸窩處,滿意地聞香入夢。也許冬天的夜晚對於普通人而言太冷,但他不怕,而香殘在他的保護下是決不會著涼的,何況爐火正旺……
「啊嚏……」湛儇邃近兩日的感冒不但不見好轉,反而日趨加重。江湖人士要是知道的話一定驚訝萬分。怎麼?嗜血惡魔也會得病?在他們看來,霧月堡堡主跟本不是人又怎會得風寒?
「待會兒到了鎮上去趟藥行。」香殘目視前方淡淡道。
「不用了,過幾天自會好的。十歲以後我就沒生過病。」他的聲音愈發低啞,加上鼻子呼吸不通,聽起來悶悶的。給人感覺更加恐怖陰森。
她沒再勸解,只是加快趕路的速度,爭取在藥行關門前到達下一個城鎮。他們相處那麼多日子以來,對於彼此已算是很瞭解,也逐漸產生一種默契。兩人之間若有若無地存在著都已心知肚明的溫情,特別是自她在他懷裡睡了一夜後.而他的風寒就是在那夜感染的。
日落前他們如願到達歇腳的小鎮,路過藥行時香殘不顧湛儇邃的強烈抗議,讓鋪裡的學徒抓了幾貼治風寒的藥。在客棧安頓後,她親自煎熬好,送進被風寒折磨數日仍死撐的鐵漢房內。
「喝下去,病會好的。」即使是關心的行為與語言,她所表現出的還是冷淡。
「我不需要喝這個。」一聞到藥味,湛儇邃就皺起了劍眉,撇過頭。
「喝不喝隨你,反正明天我就要同你分手了。」她將藥碗輕輕放在桌子上,但說的話卻重重地敲擊另一人的心頭。
「同我分手?你不是說願意跟隨我的嗎?」他語氣明顯透著一股火藥味,另外他的眼神令她聞到了血腥。
「我不想跟一個剛愎自用的人在一起。」她還是一貫的平靜。
「你用離開威脅我?」他的手指骨節發出刺耳的聲音。
「隨你怎麼想,但結果不會改變。」一旦做了她就有把握,對自己有把握,天下之大能信的只有自己。
凝視雲淡風清卻又堅定的她,湛儇邃先退一步。這一生他很少讓步。端起碗,他皺著眉,張嘴,仰首,一口氣喝盡整碗黑乎乎的藥汁。但在藥盡後,喝藥人的眉卻舒展開了。
「甜的?」他把碗翻轉示意喝完,有些意外地問熬藥的人。歷來藥都是苦的。是人,都怕生病,都怕藥苦。香殘清楚這一點,所以在藥汁裡放了好些糖。
她微微一笑道:「我熬的藥是甜的。」
「我應該早想到這一點。」方纔仍一副有火無處發的人此刻也笑了,「這回你還要離開我嗎?」
「也許不會。」
「也許?」他的眉又皺在一起,而接下去無端的話不僅煞風景,更令他有瞬間的窒息感。
「對。因為死亡會逼我離開你。」
是的,也許死亡會把她從他身邊帶離。這無疑是事實,他的心頭上突然間壓上一塊大石。死亡……一個他湛儇邃再如何凶殘也無法與之對抗的無形巨敵……
他望著活生生站在面前的香殘,頭一次心中為她的安然祈禱。他從不祈禱,因為他信的是自己。可乏力回天的事他見得多了,多到從不在乎。如今卻不同以往,有了香殘,只有她——他容忍不了她的消逝。
「我回屋休息了。」她見他臉色不好,決定不再打擾。
「等等。」情急之中他將她摟入懷,被喚住的人略微訝異地仰視他。
「陪我,今夜陪我……可以嗎?」摟著她,他才能安心。
她不解他眼裡的憂鬱,這種情緒並不屬於嗜血魔王般的他,但香殘遲疑地點了點頭。
「真的可以嗎?」這回輪到他遲疑了,會是真的嗎?有人願意陪伴他,不是因為恐懼而留在他身邊。
她再一次點頭確定,比先前少了份猶豫,多了份肯定。
他的大掌又蓋住她的臉,隔著手指縫他們凝視彼此皆令世人感到驚懼的臉,都想從對方的臉上看出其心裡想說而未說出口的話。
他的手掌沿著她的臉、脖子、肩膀游移至她的腰,他將她環在自己的胸口,而取代方才手掌位置的是他呵著熱氣的唇。
香殘下意識地想退縮,這讓她想起妓院中淫客調戲妓女們的情景。
「不准逃……」他讀出她眼中竭力欲掩飾的怯意,以微帶命令的口氣道。隨即他的唇貼上了她劇烈顫抖的唇。
「以後不准抖得這麼厲害。」只是輕啄一下,他便放開她,但手指仍在她留有他的味道的唇上摩挲。
她的臉開始紅了,眼睛不知往哪裡看,驚慌之下惟有孩子氣地用手摀住他藏有濃郁笑意與柔情的眼眸。
湛儇邃抓住那雙不算細膩的手放在屑邊又是輕輕一吻。
她的手冰冷,不過片刻後不但開始暖了起來,而且與她的臉一般紅透了。
「為什麼?為什麼……」她彆扭地轉過頭,喃喃地問著問不出口的問題。
「不准問為什麼,也不准逃。」他只給她這個答案,其實他想說更多的,可臨出口只有一句透著他特有陰冷霸氣的話。
她沒有再逃,也沒有再問什麼,都是多餘的。她知道從此以後她的命運就交到湛儇邃手裡,不管他對她如何,她都不會抗拒,他是她再次選擇的命運,永不能悔改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