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會按律處罰劉德妃,一定讓你滿意。」司徒暮擁著在風中漸冷的風煙,聲音裡沒有表現出一絲情緒。
「為什麼是我滿意?我並不想甜兒死,也不想劉德妃死……我從來沒想過有人會因我而喪命……還不夠嗎?客棧老闆及其家人、甜兒……還有劉德妃……」
「你的意思是放過劉德妃?」他有些不懂她的意思。
「不,我的意思是,你在懲罰這些人的時候其實都在懲罰我。我斷了腿,王爺!其實風煙早死了,在斷了腿的時候就死了,可惜你一直都不明白。王爺強留風煙在身邊的理由是什麼呢?」現在到最後了,她想知道造成自己不可挽回悲劇的宿因是什麼。
他為什麼要強留她在自己身邊呢?從一開始時就如此,有理由嗎?他只是直覺地想留住她,因為她是風煙,也是風煙的女兒。他總覺得當年師傅肚中的那個胎兒應該是屬於他的,總覺得當年沒留住師傅是自己此生最大的遺憾,總覺得自己有責任照顧好師傅的女兒……但最大的原因是沒理由,沒理由地想留住她。
「沒理由……只是我想要。」他生硬道。
沒理由,只是他想要?這就是他想要霸權的原因,只要想要就一定要得到,這也是他的個性。但偏偏她是與他不同的另一個極至。
夠了,一切到這都夠了。她終於明白她母親為什麼會隱居,隨後死亡。她也知道什麼是自己的宿命。
風煙……隨風四散的一陣輕煙,自由的靈魂……這樣的女子怎能生存於人世間。活著的人是永不可能獲得真正的自由,哪怕不受名利情感的束縛,也要受制於肉身的規範。 她悲淒地輕笑。 領悟得太晚了……太晚了……要不然也不會多害死一條無辜的生命。「王爺,我說個故事,你想聽嗎?」「什麼故事?」他順著她的意,但也是自願的。她從來不曾同他說過很多話,她一直都以厭惡的態度待他。
「以前有一個隱士,姓風,她有一個女兒叫風煙。後來他又領養了一個少年,少年也跟他姓,姓風。少年同風煙一起長大,不知不覺中,他喜歡上了與自己青梅竹馬的女孩,而隱士也有意讓這兩人成婚。但風煙拒絕了,她在成親之夜離家,從此音訊全無。隱士因女兒的出走而病死,少年埋葬了養父後決心在家裡等自己的逃妻回家。他從少年等到中年,終於讓他等到了自己的心上人……」
風煙停頓一下,而司徒暮靜靜地聽,他清楚這個故事中的風煙是自己那如謎一般的師傅。
「……風煙回來了,但卻懷了孩子,至於孩子的父親,只是個不知名的盜匪……村裡的人都看不起風煙,所有人都排斥她,只有已不是少年的那個人依舊願意照顧她、娶她。可是風煙又拒絕了他,帶著剛出生的女兒隱居於一處人跡稀少的山林,與世隔絕地生存著。而那個被一再拒絕的人則還是等著……
「又終於有一天,他等到了風煙,這時的他已是個老人,而風煙卻只有十七歲,因為這個風煙正是那個父不詳的嬰孩。風煙從這個風姓老者的嘴裡知道了很多關於自己母親的生前事,也得到了母親留給她的『風煙笛』……」
「那老者呢?還有風煙的母親呢?」
「風煙的母親其實很早就死子,在風煙只有十五歲的時候,她微笑著告訴女兒,她要找尋真正的自由,然後再也不回來了……結果第二天早上她就死了。至於那老者,他也死了,在得知自己等了一輩子的人再也不會回來後,他也死了……」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司徒暮突然覺得好冷,有種不祥的預感籠上心頭。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告訴你……」
「這樣的故事,我不想再聽第二遍。」
「我也不會再說第二遍,但這樣的故事或許會發生第二遍,不是嗎?」
「你想暗示我些什麼?」司徒暮臉色灰白如土,語聲中是止不住的顫抖。
「王爺多心丁。」她掙脫他的懷抱,淡然離去。
他從來不懂得她想要的是自由,不像那個姓風的男子那樣能理解她的母親。不過,無論是哪種情形,名喚風煙的女子的宿命或許真的只有一種,第一編、第二遍……重複的結局不會改變了……
西之國皇宮的朝殿上,站立兩排的朝廷大臣驚異地看著他們一向公私分明的皇上今日早朝時卻帶著一名殘疾女子,但令他們詫異得合不攏嘴的事還在後面。
「刑部尚書何在?」司徒暮俯視腳下一干臣子,大聲問。
「臣在。」
「你對朕前日處理劉德妃一事有些意見,是嗎?」
「是。」沒有害怕,席仲熠理直氣壯地回答,眾朝臣為他捏把冷汗。
「嗯,你不妨說給朕聽聽。」一國之君沒有憤怒,相反,是讚賞地點點頭。
「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是後宮一名妃子,說穿了不過是個妾。按我朝律法,謀害他人致死者,當斬。即使她是皇上的妾,將軍的女兒。皇上是皇上,將軍是將軍,劉德妃是劉德妃,三者雖有關聯,可是不能因為這關聯而置律法不顧。還記得皇上親口告訴微臣,一個國家的治理靠的是法治,而不是人治,恕臣斗膽,皇上您昨日對此事的裁決就傾向人治。」
「那依愛卿之見,此事該如何法治?」刑部尚書的廉潔公正是他一向瞭解的,也是他把他從一個邊疆小吏提拔至尚書的原因。
「按律法當處以死刑。」回答的人斬釘截鐵。
「皇上萬萬不可。」丞相急忙出列阻止。
「罪臣膝下惟有一女,求皇上開恩。」劉將軍跪求,兩老友對望一眼,皆不懂司徒暮何以改變主意,「若要處死小女,不如處死罪臣吧。」
「風煙,你來裁決,朕信得過你。」
司徒暮此言一出,舉堂嘩然。什麼時候朝廷的事由一平民女子裁定了?
「王爺何故定要我將話講明?甜兒冤死的罪孽已經令我喘不過氣,如今又加上劉德妃的……秋月,推我回宮吧。該留的留,該走的走……這皇宮對我來講全是惡夢般的回憶。」
風煙避過丞相與劉將軍投來的哀求視線,忽略刑部尚書探尋的目光與眾臣感興趣的打量,出了朝殿。劉德妃的結局,她不需要親耳聽司徒暮裁決也能肯定,這下子,她終可了無牽掛……
司徒暮果然判了劉德妃死罪,同時卻給劉將軍予以賜封,安慰一下痛失愛女的老功臣。在處理完其他政務後,他滿意地退朝,回宮的路上卻遇到受風煙差遣的秋月。
「稟皇上,風小姐要奴婢同您說,她已由您宮裡的密道走了。」
走了?密道?他恍然大悟。為什麼當初她同司徒朝能順利逃出宮,也更深層地體會到一種被遺棄與捉弄的悲傷及憤恨。原來,她的低頭、柔順僅為了利用他,利用他為甜兒復仇。原本他還以為是她屈服了呢。
不……她別想逃離他,永遠也別想……
他拔腿向寢宮追去,根本不願深思,若風煙真要逃去,怎會主動叫人向他通風報信。
司徒暮追上風煙,就在密道口,她似乎還來不及逃離。
「你耍朕?」他強有力的手指捏著她瘦小的下巴,差點捏碎。
「我只是想離開皇宮。」她平淡地仰視他,縱使負過他,利用過他,但一切終歸是結束了。她要走了,多望他幾眼,只希望一生中能有一次將司徒暮瞧得分明。
闊額,挺鼻,濃眉,深邃的眼睛,冷硬的線條不凡的氣度……他是天生的王者。
「去哪兒?」他想到了蘇笑世的那封信,他不容許自己的女人投入別的男人懷抱,然後比翼雙飛。寧死也不容許!
「我記得王爺曾說,要離開你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死。現在,我給王爺選擇,要麼放了我,要麼殺了我,甜兒的公道一討回,我對你也無所求,自不會受制於你。王爺,選擇吧。」風煙從懷中抽出把匕首,遞給他。
「好,好極了……你竟知道威脅朕,仗著朕不捨得殺你,哈……哈……」司徒暮寒冰的眼神轉為熾熱,淒厲地狂笑。他就非要被她吃得死死的,永遠處於被動的地位?他對她的真心難道永遠不過是個負累?
不,不!他是司徒暮,萬人之上的至尊王者,他不能讓自己的女人與別的男人相約而去,更不能再承受一次風煙同其他男子相攜翩然離開的打擊,有過司徒朝帶走她的那一次已夠了。與其再要忍受這種屈辱與再也見不到她的絕望,他寧願自己的愛人毀在自己手裡。至少,她是死在他手裡的。
「由我開始,由我結束。」
他悲嚎,想起了昨夜那個悲傷的故事,他不要那樣的結局,不要等她一生,最後卻連她死時的樣子都看不到。
他絕然痛苦地低頭看嘴角藏著一絲淺笑的女子,臉上的肌肉在抽搐。
她安然平靜地抬頭注視著心中經歷矛盾掙扎的冷硬霸者,心裡又何嘗不是淒淒然。
最終他們還是走到了這一步,無可挽回的
望著她,司徒暮作出了最殘酷的決定……
望著他,風煙輕不可聞的笑聲溢出嘴角…
死亡連同覆滅的愛情,往事皆如雲煙,—散裊無覓處。「王爺,抽屜裡有我寫給您的信……保重……」她感覺胸口一陣冰涼與刺痛,感覺體內的液體奔洩而一切終於結束……她覺得滿意……
王爺:
風煙覺得活著好累,昨夜在湖邊想通何必貪戀那一直尋求的自由呢?我畢竟不是風,不是煙,只是個凡人。經歷了那麼多,活著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尤其是不能行走後。曾經自殺被蘇莢世救下,在他的鼓勵下,我欺騙自己麻木地活著。甜兒死了,我才清醒意識到早該死的是我,在雙腿無法行走、失去自由時我就死了,靈魂的不再復甦讓我空有一副軀殼。如今終於該到這副軀殼化為灰燼的時候了。王爺,原諒風煙最後一次騙你,最後一次利用你,最起碼,死在你手裡能讓我對你減輕一些負疚感。
其實,說到底,我比你更自私,通你為我背負一生一世的情感包袱,而自己卻吝嗇付出,一味地逃避。也好,王爺就成全風煙躲避至永遠吧。
我母親的自由走死亡,我的也是,這才是我們的宿命。
風煙絕筆
司徒暮至死都未知信的內容,信被他在風煙出殯的那一日一把火燒成灰燼。
他不想看,也不願看。風煙已隨風而逝,再讀它也枉然。
只是情到了深處,已痛徹了心扉……
—個月後,蘇笑世會不到風煙,沿道來到西京,迎接他的只有故人的墳墓。他不再多言,只是仰天長歎一聲:「風煙,這就是你要的自由嗎?」
「蘇笑世,你等我一下。」見他要走,鬼怨急急追趕。
「要你醫治的人已經死了
「你準備去哪兒?」
「北都。」「你不是從北都逃出來的嗎?」「我要去搶新娘。」
「搶新娘?」鬼怨不可思議地翻翻白眼。這傢伙前輩子八成是土匪強盜,只會搶人。幸虧她還不知道蘇笑世回北都劫婚的對象是何人,要不然絕對會嚇暈過去。
「該死的,等等我。」鬼怨一不留神,蘇笑世已只遛剩下一個小黑影了,氣得她直跺腳。還好她知道他的去處。她鬼怨可不是好惹的,受了他這麼多氣,她一定要報復回來才行……
四國歷161年,西之國歷181年。西之國第五任帝王司徒暮因抑鬱成疾,不治而終。上天對這位少見的政軍天才並未給予太多的厚愛,離風煙逝世僅四年之隔。
風,煙,塵埃;
自由,霸權。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