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調的噪聲在酒醒後的腦中形成捶鼓般的轟然,好吵。泠-雙眼掙扎開一條細縫,神經回路有暫時的失控。看到從窗簾縫隙間透進的明亮光線,環視臥室內還不夠熟悉的佈置,她勉強能確定這是自己搬家後的新房間。
稍稍回想起昨夜酒醉後的模糊印象,應該是唐逸與廖文洛送她回公寓。伸手取過床頭櫃上的鬧鐘,下午兩點四十七分。
「睡過頭了……」搖晃著坐起上半身,她咕噥著,嗓子冒煙似的渴。
以前乾杯不倒的自己怎麼會喝醉呢?只是近一兩個月沒沾過酒而已。匆匆沖個澡,換下一夜睡得不成形的衣衫,她稍微能正常地看待四周的物品與環境。
「終於起床了嗎?要不要給你弄碗獨家秘方的醒酒湯?」大客廳裡正在擺弄盆栽的老劉見她一臉難以睡醒的痛苦模樣,微笑道。
「啊……不用……」感覺多少有幾分不真實,如果醒來是在陌生酒吧冰冷的地板上,她反而覺得更好些。
「很難受吧?喝得這麼醉,一倒在泠先生的懷裡,你就睡著了。」管家放下手裡的剪刀,給酒醒的人倒杯苦茶。
「昊也知道?我都沒一點印象,看來昨晚真是喝多了。」一口氣把苦茶喝光,她在長沙發上半躺地坐下,「他很生氣吧?現在人呢?」
「在書房改樂譜,怕吵到你睡覺,今天還沒練琴。」
泠昊每天最低限度要練三小時的琴,這個習慣泠-自是清楚,也因此她開始頭皮發麻。
「那個……他有沒有說什麼?」
「什麼都沒有,不過昨晚送你回來的兩個年輕人被他訓了幾句。要不要先幫你煮點食物?晚飯時間還早。」
果然是唐逸他們送她回家的,試探不出其餘的事,泠-搖搖沉重的頭。
「年輕真好啊,可以流浪宿醉,不過你畢竟是女孩子,只有這點令人不放心。」正給深綠色盆栽澆水的老劉半感慨半提醒。
「大家都年輕過,不管是男是女都荒唐過,老劉你也一樣吧?所以年輕無罪,小小一次宿醉更無罪。」
「這是你們年輕人惟一能為自己開脫錯誤的借口,要不要打個賭,我賭泠先生年輕時就沒有做過你做的任何一件荒唐事。」笑瞇瞇地,老劉使不知悔意的女主人碰個軟釘,「我像你這個年紀時根本就不知道酒的味道,因為酒喝多了,手容易抖,這對演奏者來講可是件非常糟糕的事/』
一說到泠昊和音樂,泠-便打退堂鼓,不吭一聲。落地鍾「當、當、當」響三聲,聽到關門聲與逐漸接近的輕微腳步聲。
「老劉,幫我把書房整理一下……」似乎沒料到酒醉的侄女已經醒來,才到客廳的人停頓住話語,隨後避開彼此相撞的視線,「……書桌上的樂譜請你不要動,晚上我還要看。」
「好的。」將剪刀和水壺等工具放回落地玻璃門外的陽台,泠家家務的第一把手立刻消失於客廳門的另一邊。
自己被盯……不,用瞪更恰當,泠昊毫不掩飾眼裡從凌晨就開始醞釀的怒火,料到會有如此情形的宿醉者畏懼地坐直身體。
對方沒有說話,僅以其固有的凌人氣勢逼近她,彎腰俯首。仰視的角度,她著慌地盯著他越逼越近的臉,不明所以。
二十厘米、十五厘米、十四厘米、十三厘米、十二厘米、十一厘米、十厘米……鐫刻般的秀麗臉龐終於在眼前靜止不動,幾乎能感覺他的呼吸在清晰地看到映在泠昊眼瞳中自己蒼白憔悴又透露無措神情的臉,平日看似漆黑的瞳眸在如此近距離的觀察下竟是一種反射出光澤的深褐色。憤怒。冰冷的憤怒、厭惡,痛苦的厭惡……依著瞳孔的訊息,她能讀懂的僅這兩種。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
措手不及靠近她的泠昊也像快要受不了似的恢復兩人間原本的遙遠距離。
「像、鬼、一、樣。」逐字念的語氣相當生硬。
雖還不太明白四個字連成句的意思,但她實實在在感受到被掩藏在言語背後的貶意情感。
「通宵達旦的宿醉,紅腫的眼、沒有血色的臉、乾癟的唇、渙散的眼神,你照鏡子的時候不覺得鏡子裡的自己像鬼嗎?」辛辣地嘲諷,一如他對她一貫無情的態度。而她不敢反駁,知道沒有辯解的餘地。
「比起以前那個叫阿海的小流氓,這次你交友的選擇顯然要好些。」猜不出泠昊到底要說什麼,她無法插嘴。
「我不限制你和誰交朋友,小流氓也好,同性戀也好,但也請你偶爾想想泠的聲譽。昨晚醉成那個樣子,唐逸和廖文洛會怎麼想?竟然醉到被初次見面的陌生男人半擁著送回家!」
「別人怎麼想你從不關心,不是嗎?」有一兩個反抗因子蠢動起來,她小聲得不能再小聲,「而且也不是初次見面。」
「有勇氣就說大聲點!」克制不住壓抑的嫉妒和憤怒,泠昊提高聲量,「什麼叫你們不是初次見面?我又有什麼時候沒關心過別人的想法?」
整個人都被他銳利如冰劍的目光刺透,可她仍倔強地站直身體,與他對視。
「我和他們在昨天之前就遇到過兩次,他們為了不撞傷我而摔壞了摩托車,是我賠的修車費。另外在南尚音樂廳的休息室裡,你不也看到過唐逸嗎?至於你關心別人的想法,如果有的話,倒請叔叔你說說我從小到大,你在什麼時候關心過我的想法了。」
被後半句責問反擊得無言以對,無法訴出口,在理智還存在的時候。她的想法,她的感受,他一直知道,哪怕是她一個乞求的眼神都能讓他痛苦之至,然,不能說,不能說!
抽搐得快要扭曲的臉,受傷的苦痛眼神,神經質地敲打桌面的手指……泠-意識到自己似乎說了絕不能說的禁忌之語。
「我,懂了。」敲打的手指在室內烈火般氣氛迅速降到零度時,攥成拳。
懂了?是什麼意思?憑以往的經驗,她有大事不妙的預感。
「為了證明我是一個關心你的叔叔,從現在起,直到下星期你正式開學前,你都不允許踏出這所公寓的大門。」
叔叔!她都這麼叫他了,那麼他就該充分利用這個稱呼,而且顯然這麼多年來他隱瞞的事實還沒有被發現。
「不允許踏出這所公寓的大門?」懷疑聽覺似的重複。
「不錯,我不會讓我所關心的侄女遭受任何一點意外。唐逸和廖文洛雖然彈得一手好鋼琴,雖然是同性戀,但仍是異性,為避免以前你和阿海胡混的情況再出現,我覺得這是一個好辦法。」
醜惡、骯髒……有「鋼琴聖者」之稱的自己竟然要用這種冠冕堂皇的話語掩飾自己那顆再也無法壓抑的強烈嫉妒心。心跌落至察覺不到人性暖意的冰冷深淵,見泠-的雙眸蒙上悲憤的迷霧,他胸口在漲滿對自己無比憎惡的同時,又湧起一股莫名的快感。
他嫉妒,嫉妒曾經以及現在都能毫不猶豫觸碰泠-的人,嫉妒泠-總是和他們親密地一同胡鬧。被嫉妒焚燒,可偏偏又憎惡被情緒左右的自己,他內心的矛盾覓不到宣洩口。
「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我……」就算道歉也為時已晚,她從來不懂該以何種方式撫平他少有的激烈情緒。
為什麼一定要這樣?這也正是他想問的。泠昊冷笑地扯扯嘴角,開門進入琴室。
拒絕交流,拒絕解釋,將她徹底拒絕在他的世界之外,也是泠昊另一種表示厭惡她的方法。
怒濤般連綿不絕的旋律,狂躁地衝向琴室內外兩人各自山壁一樣頑固的心岸。為什麼一定要這樣?他們為什麼一定要這樣?
童話故事裡常常有這樣的情景:公主被囚禁在魔鬼的城堡內,騎自馬的王子在偶然的情況下聽聞公主的美貌與遭遇而下決心營救自己未來的新娘。結局是公主和王子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而魔鬼也就只能慘死在王子的劍下。
無聊到開始期盼下場暴雨的女子倚在窗口,屋外是黃昏時分變幻藍紫色彩的天空,沒有風,屋內悶熱之至,更使得無所事事的人幾欲窒息。
不是公主,也並非被可怕的魔鬼囚禁,她只是被泠昊禁足一星期,當然也絕對不會出現騎白馬持寶劍的王子。然而說實話,泠昊的怒氣遠遠勝過魔鬼,受到嚴厲處罰的少女情願被魔鬼吃掉也不想像現在如此這般問得喘不過氣。
像貓一樣豎起耳朵,聽覺在這段時間內極為靈敏,客廳內一有電話鈴聲響,她的心跳就會加速,全不被控制。要是聽到泠昊與老劉兩人的寥寥數語,她就越發覺得嫉妒與難受。為什麼偏偏只有她不能自由活動,不能和外界聯繫,不能和昊正常的交談?沉悶的時間與難礙的寂寥,她回想小時候讀過的許多童話故事,甚至還聯想到採取割脈自殺的可行性。可怕的無聊,要不是深怕逃跑會更觸怒泠昊,她早就不顧兩樓的高度跳窗逃走了。
敲門聲,來自天堂之門的動聽樂音。不等敲門者說話,她就迫不及待地打開門,管家微上揚的嘴角與客廳內舒適的冷氣都彷彿是來自美麗的異世界。
「泠小姐,有兩個年輕人找你。」
兩個年輕人?已經不在乎來找自己的是誰,只要能夠和外界接觸,她都感激涕零。
「他什人呢?」
「在門外,是前兩天送你回來的人,要我請他們進來嗎?」
「我去就行,昊在書房嗎?」看看隔壁的緊閉房門,她知趣地降低聲量。
「還在,不過他只規定你不准出公寓,沒有說不准別人來看你。」要她放心地眨眨眼,老劉走進廚房準備茶點。
門一開,就帶進夏日的灼熱氣息。
「嗨!」抱著頭盔的唐逸先揮手打招呼。
「有東西要還你,上次你掉在酒吧,昨天酒保問我們是不是你掉的。」廖文洛從短袖襯衫的口袋中掏出一條手鏈。
銀質,雕刻成音符狀的花紋,怪異,精緻。
「原來是掉在酒吧了,難怪我找遍我的房間都沒找到,不過你們怎麼肯定它是我的?」高興地接過鏈子重又戴上手腕,她側過身子讓兩人進屋。
「因為這條鏈子很特別,見過一次就有印象,那天晚上你喝酒時我就有注意。而且鏈子上有你名字的首字母,刻得很精細。」
「謝了,要喝什麼飲料?」一掃多日累積的鬱悶,她心情愉快。
「隨便,很漂亮的公寓,不愧是名音樂家的住處。」唐逸自然地恭維。
聳聳肩,泠-不以為然,反倒是另一人的問話使她不知所措。
「泠先生現在在家嗎?」
「在書房,那天你們送我回來時沒怎麼樣吧?他對人的態度一直冷冰冰的,而且你們又是我朋友,他多半沒給好臉色。
「對不起,那天晚上一定給你們添了很大麻煩,謝謝。」頗感不好意思,她又是道歉又是感謝。
「的確,是很恐怖的經歷。」唐逸故作膽怯狀地湊近泠-耳朵輕聲說,逗得另外兩人笑起來。
「別聽逸胡說,我倒覺得泠先生沒有說錯,雖然他的措詞刻薄點,但從另一角度也可看出他很關心你哦。」
「關心我?」泠-不得已苦笑起來。
「是啊……」
「你們沒有大腦嗎?這麼晚讓一個女孩子在酒吧喝醉回家,如果出意外的話你們誰負責?我不允許有下次,就算你們鋼琴彈得再好也一樣。」唐逸模仿當時泠昊的口氣,雖僅有一分相似,卻令泠-震驚無比。
一旁端茶點出來的管家,眼鏡下充滿智慧的雙眼半笑著凝視三個年輕人,心裡默默感歎自己未曾好好享受的往昔時光。
「兩位請留下吃晚飯,我想泠小姐一定會很高興有人陪她多聊會兒天。」
「啊……是的,留下吧,我被禁足,不到開學不能出去。」一下子從震驚中回過神,她拭圖挽留來人,卻也不忘最重要的事,「老劉,昊那邊你去說可以吧/』
「要對我說什麼?」書房的門打開,時間和空氣同時停滯不動。泠昊如刀的眼光一一掃光表情凝結的每張臉。
「泠先生。」廖文洛和唐逸反射性地從沙發跳起。
似乎是連回應都覺得不屑,主人輕哼一聲勉強算是回答,定於泠-側影的眼神明顯是非愉悅的不贊同。
「他們來送還我手鏈,那天掉在了酒吧。」被盯得直冒冷汗,也想試著緩解凍住的氣氛,泠-簡略地說明。
手鏈……他的目光移到她的左腕,又看向兩個拜訪者。
「戴它的人根本就無所謂,你們多此一舉了。」
「不是的,我這兩天一直在找!」幾乎是尖叫的否認讓所有人吃驚不已,她窘迫又慌張地欲躲過泠昊閃爍著試探光芒的雙眼。
「是這樣啊……」他笑了笑,這笑淡得只能勉強柔和其如冰雕出來的冷硬輪廓,「……那麼還真應該謝謝你們。」
根本沒泛起任何變化的表情,依然是讀不出情緒的瞳眸,在場的其他四人無法確定說話者是真心道歉,或者僅是不痛不癢的冷言冷語。
「泠先生,現在已經快晚飯時間了,您看是否……」老劉適時出來打圓場。
「有準備五人份的晚餐嗎?」
「今天準備的是蝦肉雲吞,原本我就包了十人以上的份,準備留待以後做宵夜,量絕對夠。」
不愧是昊看中的優秀管家,泠-偷偷朝對方投以感激的眼神。
「如果這樣的話你們就留下,我正想聽聽你們對新專輯製作的想法。」
「是……是的!」廖義洛兩人毫不掩藏自己的欣喜,抓住此次難得的機會。泠昊的好說話出乎他們意料,因為上次挨訓後他們已有了被列入拒絕往來戶的心理準備。
又是鋼琴和音樂嗎?昊討厭不潔的情感,自然肯定會討厭違反道德倫理的同性戀,可是卻為廖文洛和唐逸退一步。他們的琴一定彈得非常好吧?可以讓是妥協是件極為不容易的事。音樂!終究昊是屬於音樂的,他對作為自己朋友的廖文洛、唐逸滿懷厭惡,然最後卻接受他們作為鋼琴彈奏者的才華。
如果自己也擁有泠昊不願割捨的音樂才華就好了,如果自己也能彈出如昊一樣的音樂就好了,那麼至少她總有一部分是昊心甘情願接受的。可能聰明如泠昊早就料到也害怕有這種如果的出現,所以他才沒有讓她習樂,再加上對她不明血統的厭惡嚴禁她觸碰他聖潔的鋼琴,出身音樂世家的她對音樂一竅不通。
她嫉妒新認識的兩個朋友,嫉妒也羨慕。第一次遇到他們時就是因為聽到他們是彈鋼琴的,才會認錯並搶著付修理費。自己成不了昊要求的那樣繼承者,自己被沉浸在音樂世界中的吳所吸引,因此,每當看到為音樂奉獻自己生命和熱情的人時,總是既自卑嫉妒又羨慕敬佩。泠昊對音樂和鋼琴有情結,而她又何嘗不是呢?
安靜得只有輕微咀嚼聲的簡單晚餐結束後,彈鋼琴的三人進入音樂室。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跟進去的泠-決定和老劉一起收拾碗筷後看影碟。要命的焦躁和無聊已去,現在溢出胸口的惟有因唐逸、廖文洛產生的落寞。
「鈴鈴鈴……鈴鈴鈴鈴……」
「你好,泠昊家。」離電話近的人自然地提起話筒,對方並沒有馬上說話,正當她以為是騷擾電話而掛斷時,終於有一個辯不出年齡的女聲說話了。
「請問……你是……泠……-……」
感到無比的驚訝,明顯顫抖的女音她肯定從不曾聽過。
「我是,請問你是誰?」
「我……我要找泠昊先生,但現在不必請他聽電話……」不自然地停頓,話筒中傳出輕微的抽泣聲,懷疑只是自己把線路的雜音錯想成奇怪女子的哭泣,她耐心地等待另一人繼續說話。
然久久未再有語聲傳來,相反是越來越清晰及不可抑制的痛哭。能從斷續的哭聲中聽出打電話者努力壓抑失控的情緒,可哭聲卻愈加大聲起來。極大的詫異,泠-默默地聽著,可能是對方一開始就叫出了她的名字,因此她並不覺得另一人無禮而掛斷電話。
女子一直哭,當中還摻雜著她竭力平復情緒而作的深呼吸聲,制止不了的哭聲傳到聽者的耳裡竟成為一種說不出悲哀和不理解的心浮氣躁。
「……媽媽,不要這樣……」隱約中還首聽至被端有成熟男子的聲音。
來電女人看來已過中年,正當她模糊猜想時,「啪」的一聲,電話斷了所有音訊。
究竟是誰呢?為什麼知道她的名字?為什麼要哭得那樣擾人心?又為什麼什麼都沒說地掛斷電話?一個奇怪的迷。
「奇怪……」她咕噥一句,看到正從廚房走出的管家,「老劉,你最近接到過有女人打給昊的電話嗎?」
「不常有,除去公司打來的話,最近就只有一位自稱姓杜的女士,泠先生每次接她的電話都會很生氣,有一次還警告她別再打來。」
「讓她別在打來?昊麼說的?」勾起想要知道的慾望,她追問。
「不記得,我走進房間時只聽到他說『我會遵守約定,請以後不要再打電話過來』。」
「約定?什麼約定?」明知對方也不可能得知,可過分好奇的她還問。
搖搖頭,老劉無奈地攤攤雙手。於是,泠-又開始陷入各式的奇特冥想,直到九點左右唐逸、廖文洛離去才驚覺自己無根據猜測的無謂。
「今晚我要住在泠先生的書房,他也同意的,文洛,讓我留下來嘛!」唐逸毫無形象可言的叫喊聲與死抓住門沿不放的可笑模樣使得泠家習慣冷漠表情的叔侄兩人瞪大眼睛。
「對不起,泠先生,今天真是太感謝您了。資料複印好我們就還給您,給您添麻煩了。」一手抱住一大疊珍貴的音樂資料,一手把發出怪叫的戀人拖出泠家公寓,廖文洛又是道歉又是道謝。
「泠-,我們先走了,改天再約你去酒吧玩……逸,你不要再鬧了,我們不可以住在泠家,會給人造成很大麻煩的。」
「為什麼不可以,泠先生同意的……是你小心眼……」唐逸被門隔絕的不清嚷嚷聲。
泠昊把泠家十幾代收集的寶貴音樂資料借給廖文洛他們!而且.有潔癖的泠昊還同意讓他們住下來!泠-露出頗受打擊的古怪神情,雙眼直勾勾地望向音樂室門前漠然看兩人離去的出借者。
「我沒有說他們不可以住下來,但也沒有說他們可以,他們根本沒有給我回答的機會。」像看出她的心思,他作了似乎是非必要的說明。
「但……借了資料,不是嗎?我第一次看你把它們借出去。」嘴裡似含了囫圇,她口齒不清。
「即使再討厭也要懂得感激。」
不知道他太過平淡的語氣背後藏著何種意思,她皺皺眉。
「他們不是把你找了兩大的手鏈送回來了嗎?最起碼也得表示一點感激的心意。」不等她有所反應,泠昊一轉身重又將門關上。
他借資料給他們只是表示感謝?因為他們把他送她的手鏈送還?是這條手鏈重要,還是僅僅因為她?她尋求答案般的又再次望看著一切經過發生的管家,可是老劉也同樣一無所知。
「昊究竟是什麼意思?」她苦惱地問。
「對不起,泠小姐,恐怕我也無從得知。」充滿潔淨感而又疏遠的微笑,是盡職得令人無可挑剔的管家,可仍無法介入泠昊和泠-複雜的情感生活。
禁足期並沒有因唐逸和廖文洛的到訪而有所減少,一大、兩天,三天……隨開學日期的臨近,泠-以自己的方式宣洩對此次禁足的不滿,更或許只是對於泠昊一而再再而三為唐逸、廖文洛破例的不滿。
泠昊在書房看文件資料樂譜的時候,無所事事的她就如同幽靈一樣在其周圍晃蕩;泠昊練琴的時候,她就像貓一樣蜷縮在琴腳邊,躺在光可鑒人的涼木地板;故意礙泠昊的眼,故意要勾出他對她的厭煩和忍無可忍。一星期下來,個見絲毫效果,白白虛耗時間。反倒是泠昊不在家的時候,她更好過些,不用刻意表現出自己的任性。
她沒有問他姓杜的女人的事,雖然無聊時自己常常想上半天;也沒有再問他對於唐逸、廖文洛兩人態度轉變的原因,他向來不肯告訴她乾脆的答案。日子就在一者冷淡,另一者無言的任性中悄悄逝去,也幸好開學已至,他們無需再痛苦得花大半時間同室相處。
經歷開學第一天,泠-絲毫不覺有何興奮。新的學校、新的同學、新的老師……其實與以前無太大區別。對於轉學生而言,任何一個學校的學生都是充滿好奇且不十分友善,尤其是一家以有錢人家孩子為主要對象的私立學院。不喜交際的泠-自然不可能在一天時間內交到通常意義上的朋友,倒有兩個暴發戶的女兒在她面前賣命炫耀一番富有的家境,而她估且將之看做是一種變相的友善。泠昊應該警告過學校的董事會和理事長不許將泠-是大音樂家泠的女兒以及與泠家的關係說出來,也因此她在眾學生眼裡只是一個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轉學生,頂多也就是某個有錢佬或小政客的私生女。當事人的泠-自然也會知趣地守口如瓶,確信自己的存在是泠家光耀背後的陰影,她覺得如此獨立於泠家之外也好。
「這兩天在學校怎麼樣?」一向不在練琴時分心的泠昊略低頭俯視腳邊蜷縮身體閱讀小說的人。
絕對想不到琴聲中會傳來彈奏者的問句,手裡的書滑一下卻沒掉,她抬眼仰視上方在燈光中暗淡不一的臉。
「還好。」
「上的課聽得懂嗎?有沒有交什麼新朋友?」手指在琴鍵上靈活跳躍,似乎只在做單純的指法練習,練琴時的他顯出少有的漫不經心。
「沒有,同他們不合拍。明天我可以和唐逸他們倆去酒吧嗎?」
連貫的樂曲有瞬間的停頓,一個八分之一拍的休止符,細長有力的手指繼續規律地馭動琴鍵。
「學校有在校生不准進酒吧的校規。」
說到底就是不許她去,明說就可以,她這位叔叔從不知坦白為何物。不服氣地從地板上一躍而起,她勇敢地與他對望。
「學校不會知道的。」
「不行。」他吐出斬釘截鐵的兩個字。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她總有許多為什麼問他。極度不耐煩地閉上眼,手流暢的動作未受影響,他回以簡練的三個字。
「我不許。」
「為什麼只有對我不許這兒不許那兒?為什麼別人都可以的事,臨到我身上都不可以?如果就因為我姓泠的話,我情願放棄泠姓!」無論如何再也不能接受的敷衍答案,多日累積的不滿化成怨忽,憤怒之下的人也就口不擇言起來。
按住琴鍵的手指久久沒有放鬆,長而不歇的高音破壞了整首優雅的樂曲。她最後一句話無疑震撼了他,力量之大有如晴天霹靂。
「你……再說一遍……」不是理所當然的憤怒,恰恰是兩人都不願察覺的深深悲哀。
被他浸透悲傷及震驚的情緒目光攫住身形,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可也有著不認錯的強硬,她閉緊雙唇。
泠昊的手指終於放過哀叫聲止的琴鍵,想要找到支撐點似的,站起來的他整個人緊靠鋼琴,雙手按住琴蓋抖個不停,連帶大鋼琴也跟著顫微微地抖著。
「我……出去……一下……」僅以現狀彼此都無法冷靜,泠昊清楚這點,也深怕自己會在失控時說出或者做出不可挽回的話語和事實。
天!門一合上,泠-的雙腿一軟跪坐在地板。額頭觸在黑漆大鋼琴,她調整心清地做長長的深呼吸。
自己必定愈加不被昊饒恕,遠比憤怒更難原諒的悲傷將是他們誰都無法釋懷的揪心之痛。左手按住琴面,她用力站起身,然手競一瞬滑開。黑漆光亮的琴面上競開了個口,是做在鋼琴內的一道暗格。所有累積的迷在這道暗格內旋轉成足以將發現者捲入的黑暗漩渦。就算能抵擋住天性中的好奇因子,但只要一想泠昊的名字,她就不得不縱身投進。
一份手寫的樂譜,雪白的封面紙上寫有數行蒼勁有力的端正黑字。
「夏日的午後,
閒散的心清,
淡金陽光的大槐樹下,
彈著鋼琴的美少年……
送給我最愛的人——昊!」
屏住呼吸,泠-飛快地翻閱起這份薄薄的樂譜。誰將昊看做是最愛的人?這個人對昊而言想必也十分重要,要不然他絕不會把樂譜藏得如此隱秘。她看不懂樂譜,曲名和作者名一反常態都沒有標在首頁上,她惶恐這是首沒有樂名及作者名的樂譜,心跳得比翻閱的紙張更快。
找——到——了!
末頁的最後一行標明了曲名和作者名,仿若是作者一再猶豫後才下決心刻上去的烙痕。「《夏日的午後》,作者——泠!」著魔般,她非要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念出聲,想要憑借自己的聲音來警戒殘酷的事實。
「昊,原諒我,原諒我破壞了你心中好兄長的形象,也請原諒我墮落的情感與自私。但我到此時都沒為我愛上你而後悔,如果非要後悔一件事的話,我只後悔我不該把真實的情感說出來,因為以你十六歲的年齡根本承受不了如此瘋狂的感情。最後,我只想說我……愛你!」
她的父親,她只見過一面的死去的父親,竟然會對她的叔叔產生畸戀的情感。都是男人,而且還有兄弟的名分,父親那時究竟在想什麼?難怪昊從不願談起這位兄長,實在無法避免就以一種極端厭惡的口氣一語帶過。嚴重潔癖的昊的確是無法忍受泠這種無倫理道理且違反自然的情感,像一種諷刺,她原本以為昊只是討厭他父親的風流,原來……
她那可憐的父親,愛上不該愛的人,在得不到回報後只能以風流成性來掩蓋自己瘋狂的情感。努力回憶兒時模糊的印象,然而什麼都想不起,除了醫院的一片白色和躺在病床上的蒼白光影外,她記不得一絲有關親生父親的回憶。
把與別的女人生下的女兒托付給厭惡自己的弟弟及愛人,他一定是在昊絕不原諒的冷酷中過世的,那麼當時他是以怎樣的心清離開人世?昊呢?僅僅因為都姓泠的緣故而撫養自己憎惡的人的女兒?也難怪,這麼多年以來,無論她如何努力也總無法取悅他。更可笑的是她竟遺傳了她父親的所有醜惡瘋狂情感,他們愛上同一個不該愛且不懂得情感的對象。
瘋狂會遺傳嗎?情感會遺傳嗎?執著會遺傳嗎?最重要的是不幸會遺傳嗎?打從心眼裡點點擠壓出來的悲哀,漸漸地,一絲、一塊、一部分地變質成對所有一切的憤怒。
「這種東西……這種東西留著做什麼用呢……」薄薄的紙張在她的低哺中撕裂成兩半,就快要碎成很多份的時候,泠昊充滿驚懼的聲音把一切都又重新破壞。
「你在幹什麼?」他從門前大跨兩步衝到她面前,一把奪過她手裡未飄落在地的破損樂譜,悲哀去盡的無情眼眸內閃爍的是冰冷凍人的怒火。
「為什麼要看到這個,你為什麼要看這些?」他揮舞紙頁。
詫異他的激動,泠-反而慢慢冷靜,扯開嘴角無神經似的一笑。
「為什麼我不能看?又為什麼你要藏著?再怎麼說我也是泠的女兒,這樣不好嗎?至少我也可以安慰自己你討厭我不僅僅是我的不好,你和我父親……」
「不是的!」他截斷她的話,臉色如鬼一樣青白,「我和你父親沒有血緣關係,是我父母領養的孩子,這件事一直是泠家的秘密……」
不,不要再說下去!泠-想用手摀住耳朵,她受不了那樣的事實被暴露出來,因為她怕自己無退路可走。可身體不能動彈,眼睜睜地把他口中的每個字都聽進耳中,記在心裡。
「我討厭你父親,憎恨他,說什麼要我陪他一生一世,他竟然不考慮我的立場和感受而說出一切。我只把他當兄長,同性與兄弟,我絕對不可能回報以同樣的情感,我覺得他是白癡。後來他到處拈花惹草,男女不限地亂交,而且又染上那種不名譽的疾病死去,在我眼裡他已經沒有資格姓泠。我養大你,只因為你姓泠,就算我不願承認,也逃避不開這個事實……」
「你現在說這些算什麼呢?你以為我願意姓泠嗎?姓泠很好嗎?」如果要撕裂傷口的話,誰都會,既然彼此都無法再隱瞞下去,不如讓血淋淋的痛掩去絕望的所有。
「不要以為只有你有權力憎惡我和我父親,我……我不會感謝你把我撫養長大,這麼多年來,你只以冷漠的背影對著我,不管我心裡所渴望的而一直把我拒絕在心門之外。除了音樂,你什麼都不在乎,除了音樂,你什麼都不願理睬。哪怕庭園裡種的花樹也從不曾注意,就算你一直以來罵我、教訓我,我還是感覺到高興,或多或少你還記得我。可原來只因為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原來我只是屬於你無法逃避的責任。為了讓你不再痛苦,也結束我的痛苦,我想我完全可以不姓泠。」
連珠炮般一口氣說完,豁出去的人冷傲地迎上另一人同樣毫不留情的犀利又無溫度可言的視線。
已經,結束了,徹底結束了!
偽裝比自己想像得更嚴密,心被某種東西撞出一個血口,先是輕輕地痛,隨後這微痛蔓延至全身,變成劇痛。痛得無法說話,空有一具堅硬的完美軀殼。無言地再次離開,他沒有關門。
完了,全都結束了!
虛脫地把臉埋在手掌心,泠-竟發出神經質的輕笑。明明和自己有過約定,約定無論怎樣都要留在昊身邊,可是愚蠢如她終於捅破那層隱秘的窗戶紙。早知道自己同昊沒有血緣關係,結果竟還是自己蠢得把兩人一起努力隱瞞的事實擺在面前,逼得每個人都無退路。
昊終於解脫了吧,原本說不出口的事實,原本放不下的責任包袱終於可以毫不費力地丟棄。她這個泠家的污點也將無聲無息地被不著痕跡地抹掉,而其實她什麼都不是……
隱約聽到泠昊似乎正在和某人通電話,不到三分鐘他又回到房間。
「你可以走了。」不高不低,無抑揚頓挫的話語聽來異常刺耳。
料到了……她微笑地抬起頭面對即定的事實。
「需要我把十四年的撫養費還給你嗎?」
「馬上離開就行,你親生母親會在半小時後就來接你。」似乎連多看她一眼都不願,他背對她走到窗邊。
她母親?昊和她親生母親有聯繫嗎?那夜奇怪女人的電話間進腦海,原來昊瞞著她的事不止一件,他早就準備送她走吧?帶她來華都的真正目的也正是為把她送還給她的親生母親吧?
連再見也沒必要說,十幾年的養育之恩與相伴之情在這短短幾十分鐘內成為一把雙刃劍,牽絆彼此的同時也刺傷彼此。
泠昊如化石一樣站在窗前,觸目所及的是夜的黑暗。耳朵一直在聽,聽到泠-臨走時關上門,也聽到杜家的車子停在屋外,聽到門鈴聲,聽到老劉與離去者的道別聲,聽到杜慧瓊充滿情感的呼喚聲……
只是聽不到,聽不到他最後只想聽的聲音……
汽車駛過時的大光燈掃到二樓的窗戶,經玻璃反射在他臉龐。眼睛一時睜不開,他微瞇眼,再睜開時窗外是更深沉的黑。
身體不受自控地抽搐般劇烈顫抖,雙手環肩也無法讓這無盡悲傷的宣洩停止。倚牆緩緩滑落至地,把額頭緊貼在立起的右膝蓋,那股莫名的顫抖依舊無法減緩。
泠-已經走了,所以他也不再需要那層防衛的偽裝;泠-已經走了,所以他辛苦瞞了她整整十四年的身世也已不重要;泠-已經走了,所以他可以不必再顧慮誰而放心地讓整個心靈崩潰。
「泠先生……」推門進來的管家看到蜷在牆邊的男主人十分驚訝。
「出去!」沙啞又虛弱的聲音,來人只得又退出。
還是失去最重要的人,還是不知道如何處理所有在自己看來刻有墮落字樣的情感,懲罰也罷,報應也罷,她果然離開他,想過千萬遍,然真到此刻,他惟能憎恨自己的無用!
不知道如何發洩失去泠-的悲傷和絕望,這一夜,他如孩子似的哭著在琴室的地板上入睡。記憶中惟—一次的痛哭,一定是老天要他把一生的眼淚都在她離開的夜晚流盡!
而他的兄長,她的父親的話,在如今想來竟也可說是死者飽含怨念的詛咒。
「你是個怪物,一個只會彈鋼琴的怪物呢……昊,你一點也不懂感情,而且也一點都不想了解除去音樂之外的其他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