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呢?解放了過去,就代表未來必定幸福美滿?
站在理性思考的角度來說或許未必,但情感上,她當然以為……以為這種期盼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
她也許真的想太多了。
大熱天,淺淺提著笨重的菜籃停在河堤某處,呆
望著堤邊某座咖啡廳。
咖啡廳氣氛明亮,采光良好,計設者採用一面又一面巨大的強化玻璃來取代呆板的水泥牆。因此店裡坐客才得以在舒適的冷氣環繞下,既享受清涼的冰飲,兼可優閒地欣賞河畔風光。不用受酷日曝曬,也不必掩鼻坐在岸上,忍受腥臭。
也因此,才教她撞見這一暮。
她遠遠就認出他和程若,正坐在窗邊,笑得好不開心。
郎才女貌,多麼相配的一對啊!
他們甚至並不像一般朋友那樣隔桌對坐,而是選擇了相鄰的位子,親密地肩靠著肩。
相信無論哪個路人甲乙丙丁,哪怕是幫他們服務過的服務生、店老闆,看到眼前這對,都會眼睛為之一亮,忍不住喝彩吧!
淺淺不經意瞥見他們,不禁看得呆了。
豆大的汗珠慢慢在額頭上聚集,不一會兒,就承受不住地心的吸引,一顆顆往下滴落。
淡水的烈日,真是不能小看的。
淺淺偏頭用袖子抹抹汗水,沒繼續待下去。
反正,過去了,一切與她無關了。
真好,不是?
低著頭,她邊想著,慢慢走到家門口,不料一個失神,差點撞上停在她家門前的一雙紅色高跟鞋。
她嚇一跳,抬起頭,那雙高跟鞋的主人,是個濃妝冶艷的長腿女郎,眉眼間隱隱透著一絲驕氣。
淺淺不禁縮了一下。
女人叼著根煙,不客氣地上下打量她,半響,才從嘴裡拋出一道白色煙圈。
「你就是淺淺?」
她的口氣是隱忍的,不知在隱忍些什麼,口氣不能算太差,但配上她不耐的神色,嫌惡的意味就很明顯了。
「我是,請問?」
「我是胡藕莉,非凡的女朋友。」
淺淺又是一呆。
「幸會。」
她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不過這位胡小姐明顯的比程若還差上一截,各個條件都是。
雖然她只見過程若一面,認識不深,但她曾搜集程若的資料,做為小說女主角的藍本。
搜集資料的過程一點也不困難,因為程若原本就
是商場知名的風雲人物。
她在報章雜誌上的曝光率大概是台灣商界女性之冠。
不僅擁有驚人的美貌,傳聞她造成風摩的原因,主要還是來自於明快強悍的作風,專業靈活的創意,和極其女性化的優雅。
她的朋友這麼說她:擁有相當豐富的智識理性,聰明絕頂的腦袋瓜子。美麗、自信、慧黠,幽默,而且非常難能可貴的——與人真誠。
如果傳育屬實,那她就是淺淺心目中最理想的現代女子典型。
莉莉對淺淺發呆的蠢樣歎了口氣,沒耐性跟她瞎耗。
「這幾天非凡沒去上班,是在你這兒嗎?」
「他的事我不太清楚,或許你可以去找他的秘書?」
「無所謂了,」她擺擺手。「看得出來你是良家婦女型的,我想給你的忠告是,他不是你這種世界裡的人,離他遠點,免得受傷。如果你堅持的話,那我也不會輕易放手。」
「你誤會了,我和他不是那種關係,你這些話,可以去對其他女人說。」
「那最好了。」莉莉無聊得幾乎快打呵欠。
枉她還以為淺淺是個什麼樣三頭六臂的女人呢!
瞧瞧,文藝女青年似的T恤牛仔褲,外加挽得亂七八糟的歐巴桑頭。
還笨兮兮地提著菜籃子,弄得渾身是汗不說,臉部黑了一半還不防曬,誰會看上這種女人!
也許她搞錯了,真無聊。
「胡莉莉?」
非凡意外的回採了,淺淺從背後聽見他的聲音,馬上鬆了口氣。
她轉頭對他笑笑,馬上提著菜籃子先行告退。
非凡沒有阻攔她,事實上,他非常迷惑。
「你有事嗎?」他問莉莉,腦中不禁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
莉莉看見是他,馬上綻開艷麗的笑容,外加一份熱情的擁抱。
「沒事啊,我去你上班的地方找過你,你的秘書說你好幾天沒去上班了,所以——我關心你嘛。」她狀極無辜地聳聳肩。
不對。
他沒有告訴秘書他人在哪裡,程芳也不可能多嘴。
她用了什麼方法找來這裡?
非凡沉下臉。總之,不會是什麼光明正大的方法。
愛玩手段的女人,他不是沒見過,是聰明的,都懂得及時收手。他只希望她也不例外,省得浪費力氣去處理。
「莉莉,跟我做朋友的好處,比做情人多多了,你看,我對程若還不是有求必應?你別傻得硬往渾水裡面膛,我不是投脾氣的。」
莉莉燦爛的笑容登時有些僵硬,好像表面上總是乖乖牌的學生,突然做錯事被老師抓到似的尷尬。
不,她寧願裝傻。
「奇怪了,你跟我說這麼多於嘛?我只是看你這麼多天不上班,站在朋友的立場關心一下嘛。」
非凡歎了口氣。「我言盡於此,你回去吧!」
「那你有空要找我唷——」莉莉臉上還漾著笑,趕緊識相的退出這局。
進退有據,才有成功的希望嘛。
「再說。」他相信她還不至於笨到聽不懂,只要別太過分,他不會無聊到去掀她的底。
直到非凡當她的面甩上門,莉莉才斂起笑容,深深不平的擰起眉頭。
有沒有搞錯?
那個做文藝女青年打扮的歐巴桑,就是打敗她的女人?
回到家裡,非凡被那分「不好的預感」包圍,不禁有些忐忑地走入廚房。
廚房裡,淺淺正蹲在地上處理剛從市場買回來的食材。桌子、地板到處亂糟糟的,東一袋、西一瓶,堆得幾乎找不到容身處。
他清開一些瓶瓶罐罐,才在地板上半跪下來。
她明明可以感覺他的存在,卻沒有抬頭,沒說話,也沒問問題。
這下,「不好的預感」又加深了幾分。
一個正常女人看見別的女人來找自己的情人,還能不聞不問,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毫不在乎,一是生氣。
「這個放哪裡?」
非凡揀起眼前的奶粉和沙拉油問。
淺淺飛快抬眼看了看他手上拿著的東西,回答:「喔,下面最左邊的櫃子,只要是罐裝沒開過的東西都
放那裡。」
平靜無波,往往比驚濤駭浪更加致命。
非凡凝重地皺眉,又揀起幾樣東西,依言放到櫃子堆好。
淺淺把大部份東西慢慢塞進冰箱,才回過頭采處理比較麻煩的肉類。非凡舅口負責把塑膠袋一個個整理好。
「剛剛莉莉跟你說些什麼?」還是開口問了。他不喜歡拖泥帶水,有問題就說,最好直來直往討論,不用膳猜。
只可惜她不吃這套,硬是若無其事的切豬肉,稀鬆平常地回道:「沒什麼,她是來找你的,我說我也不清楚,請她問你的秘書也許有用。」
「是嗎?」
她真的一點亭也沒有?非凡低頭暗忖,為什麼她的說詞明明這麼合理,他卻不太相信?
淺淺沒回話,靜默的做事。
在廚房站了好一會兒,他知道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索性放棄回客廳,打開筆記型電腦工作。
廚房裡不時有淺淺忙碌的聲音傳來,這令他安心。
不久,淺淺許是忙完了,他目送她端著個巨大的水杯穿過客廳,走進自己的房裡。
這個下午,他再也沒見到她人影。
然而,下個下午也是,下下個下午也是,下下下個下午也是。
再沒知覺的人也猜得到,她在躲他。
他於是試著去敲她的房門。
淺淺開門了,淡淡的微笑,清風浮雲般該死的掛在嘴邊。
「有事嗎?」微笑。
非凡頓時辭窮。「你在忙什麼?「
淺淺讓開一條縫,讓他看見她滿床的A4紙和慘白的word視窗。
「我在寫稿於。」
「不用休息嗎?」
「要啊——」
淺淺正好打了個呵欠,他瞇起眼,覺得最近的她有點做作。
「所以我要睡午覺了,你還有事?」她問。
「沒有。」
「那我要睡了。」
淺淺輕輕合上門,從此蒸發,消失人世。
思桀晚上終於放學回來了,淺淺才從房門裡神秘的飄向廚房,快速的伺候小寶貝吃飯、洗澡、寫功課,然後把她交給非凡去玩耍。
她自己則有一大堆事要忙,灑掃庭院、洗衣服、擦窗戶……統統都是沒空理人的瑣事。
等她忙完,九點多思桀也該上床了,她哄思桀睡,思桀睡著了,她就趕緊逃回房間去。
多完美呀!
思桀不在就躲進房裡去,思桀在家就命令她去纏非凡,兩人則成功的——如她所願完全沒交集。
「你看起來好焦躁。」
程若輕輕攪弄著咖啡的攪拌棒,埋怨道。
「為什麼?」
「就……看起來呀!」
非凡懶洋洋地擻嘴,稱不上微笑。「我的情緒這麼透明嗎?」
程若揚起笑容。「那不然呢?認識這麼多年都是假的?」
「嗯!」
非凡明顯的情緒低落,對什麼事都提不起勁。程若秀眉微揚,突然奇怪地懷念起從前那個無心無情、沒肝少肺、無端玩弄她感情的非凡……
噴,原來她比較適合當惡女嗎?原來浪子比較刺激?
「怎麼了?跟淺淺有關?-她忍不住輕歎。
「我好像失去她了。」
「嗄?」
程若不禁訝然,她原本只是無聊隨口問問,沒想到非凡給她的答案,竟如此……呃……「直截了當」。
他把連日來的情形大約解釋一遍,又贏來程若連連驚歎。
「嘩,好神奇——你簡直像空氣一樣——」
非凡只得苦笑。「她就有這種本事。」
「你沒試試看抓著她搖晃,逼她醒醒嗎?」
「這就是困難點了。」他頭一甩,落寞地攤在椅背上。
「哦?」程若又好奇了一點點。
非凡抬眼問她:「如果對方非常執著要把你當做空氣,那麼,被空氣搖晃有何意義?」
「有這麼複雜嗎?聽起來只是女人鬧彆扭,冷戰的
徹底些而巳呀。」
非凡點了下頭,再解釋。
「冷戰通常是有目的的,例如,讓你的對手低頭,例如,讓你的對手瞭解你的想法。可是她不給我任何接近她的機會,就算我失控吼她,她也會裝出一副『你好奇怪,你到底怎麼了?』的表情。你說,她在冷戰嗎?」
「她是不是想趕你走?」
聽起來很像對付蒼蠅無賴的做法。
非凡惡狠狠地橫她一眼。
「我個人比較喜歡光明面的建議,不是廢言。」
程若愉快地輕啜一口咖啡,甜甜地建議:「那,你必需先查出她為什麼突然這麼對你。」
同一時間,不同空間,無巧不巧,焦柏智也正翹著二郎腿,耐性地聽著淺淺訴說連日來心情低落的源由。
「你好無聊。」
「什麼啦——」
淺淺生氣地扁嘴,她哪裡無聊了?
「我不會講你那種大道理,但是,不論你嘴巴再怎麼厲害,說穿了,就是吃而巳。」焦柏智非常不客氣地伸手敲她的頭。
淺淺不悅地揮開他。「我才沒有吃醋,你聽錯了!」
「是嗎?」焦柏智掏掏耳朵。「你不是嫉妒程若比你優秀、比你美,你覺得比較配得上非凡?這不是吃醋是什麼?」
「不是那麼簡單,你——我——」淺淺張口結舌地瞪他。
氣死了,這頭笨牛,跟他說了也白說。
她怎麼會找他出采說這種心事?
焦柏智還自顧自的伸手摸摸她的頭,像教小朋友似的誘哄;「行行好吧!笨淺.世上比你美的女人,多得敷也敷不完,比程若優秀的娘兒們,我想這世上想必還有成千上萬,你老愛拿自己跟別人比,永遠比不完。」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把兩隻手在腳前交叉。氣死,她不想解釋了。
「好啦,我還是要提醒你,老是鑽牛角尖,小心到頭來什麼都沒有。」焦柏智看看手錶,不行,他得走了。
淺淺不是瞎了眼,只好不情願地嘟囔:「你這豬頭,難怪我不想嫁你。」
「你說什麼?」焦柏智聞言張牙舞爪地想嚇她,淺淺一點也不怕,反教他逗笑了。
「對不起,又耽誤你的時間。」她起身歉然道。
「什麼話,」焦柏智叼根煙,大手攬過她的肩頭,親呢地抱了抱。」你找我,我很高興,以後就算是這麼無聊的事,想說還是可以找我。」
淺淺不禁皺眉,唇角抖了一下。
什麼?
無……無聊的事?
焦柏智先走了,淺淺慢慢散步回家。
哎,可惜焦柏智不是什麼聊天的好對象,不過,她的心情至少發洩過了,也鬆了些。
焦柏智不懂她的困擾。
走回家的路上,她突然覺得好寂寞。她不再確定了,不再確定她常年憂傷的什麼,懷想的是什麼。她的男人,生命裡惟一的男人,突然離她好遙遠。
真的嗎?自己說穿了,只是在吃無聊的醋?
可是……這些年他都在做些什麼?他和妻子處得好嗎?曾經交往別的女朋友嗎?也和別的女人上床嗎?
他怎麼知道他還是愛她的?愛她什麼?他從來都不想,他為什麼要回到她身邊?為了履行當年的承諾嗎?
是為了愛,還是習慣?抑或是……
她不明白,他既然有程若那樣完美的對象,為什麼還要回來?
若只是為了思桀,為什麼和她上床,又在河堤跟她說那樣的話?
他不知道,這樣會讓她誤以為他們還有未來嗎?
她……她真的、真的沒辦法說服自己,如果讓她和程若同時站在一個正常男人面前,男人還會選擇她。
「啊——」她忍不住停下來大聲尖叫。
對,她就是吃醋,她就是無聊,怎麼樣?
怎麼樣?怎麼樣啊!
該死的,你給我解釋啊!你解釋啊!
呼——淺淺吁了口氣,還是不行。
她……就是彆扭,就是問不出口。就算問了,就算他真的有辦法回答,她也不見得相信他。
終於回到家,門口放著一大一小兩份包裹,淺淺原想彎腰隨手揀起來,沒想竟異常吃力。她只好把包包改用背的,才有空的兩隻手好拿。
好重,她花了點力氣才把它抱在懷裡。什麼東西?
淺淺進屋脫鞋,趕緊把包裹擱到桌上,拿出剪刀,先拆那包大的。
精美的封面立即映人眼底,淺淺見了,不禁笑逐顏開。
好個焦柏智,他們拍的婚紗照沒想到這麼快就送來了。照片拍的很好,表「生動」。她翻開細看,並有趣地發現焦柏智其實是很有搞笑天份的。
另一包東西是什麼呢?贈品嗎?
淺淺興致勃勃地動手拆卸,包裡特地用盒子裝。她拆出盒子,笑容頓時凝住。
這、這是她最最心愛的筆記本,如今居然被弄得像破布似的,碎碎爛爛,面目全非,到處都是刀割和撕裂的痕跡。
怎麼會這樣?她還以為是自己迷糊得忘在某處,現在看採完全不是這回事。
誰?誰會這樣惡作劇?
「鈐——鈴——」
電話鈴聲突然劃過天際,淺淺木然地接起。
陌生女人的聲音,惡毒地從話筒裡傳來:
「喂喂,重逢很甜蜜喔?他真貼心,什麼都記得喔?你少美了,要不是手上有你的筆記本,他哪可能記得你貴姓大名,我告訴你,省省吧——」
淺淺不等她說完就拔掉電話線,氣哭了。
她真笨,任人這樣玩弄還不自知。
實在太過分了!
門口偏偏這時候響起開門聲,淺淺想也不想,馬上衝進房間裡鎖好門。
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她、絕、不、原、諒、他!
非凡還沒進門,就聽到屋裡發出好大「碰」地一聲。
無可奈何,不然還能怎麼辦?
他錯了。
進門後,他才知道原來精彩的正在屋裡等他。
非凡臉色凝重地看著桌上兩樣東西:一是淺淺被撕爛的筆記,一是她和焦柏智的婚紗照。
大腦立即緊繃地閃過無數念頭。
淺淺必是知道他偷了她的筆記,然後呢?她撕爛它?似乎不太可能。
重點是,這本筆記明明放在他台北市區的房子裡,有人偷了它,並且——很可能是那個人毀了它,並且送到淺淺家來。
而淺淺的婚紗照則說明了另一種情況:她還是要嫁給焦柏智,而且發生這樣的事,極有可能快速的將她推向這個結果。
「淺淺,你開門。」
非凡心亂如麻的守在淺淺房門口,焦慮地非看到她的表情不可。
不能由她躲起來,他得親眼確定她對他還有點在乎。天知道,他已經脆弱得可以,再不讓他看看她,他快要受不了了。
淺淺不回應。
非凡忍不住氣急敗壞地敲門咆哮:「你為什麼要這樣?有什麼誤會好好說清楚不行嗎?趕我走,你就開心嗎?」
「我們沒什麼誤會,你走開。」淺淺平靜無情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天,我真希望你跟沈靜書好好去過你們的一輩子,永遠別來煩我。」
非凡捏緊了拳頭,淺淺的聲音再度響起:
「要是我沒再遇到你就好了。」
非凡垂下手,安靜,也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