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之餘,非凡習慣待在五光十色的pub裡。因為這裡接受嘶吼吶喊狂浪放縱,也允許冷眼旁觀獨自喝酒,間或偏頭小睡。熱情又冷漠,喧囂或孤獨,憑君選擇。
「非凡,你也在這兒啊?等人嗎?」
一隻陌生的手臂從背後繞過來,他偏頭回顧,著實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眼前這個野貓似的俏妞是誰。
「沒有。」非凡淡淡扯動唇角。
「不介意我跟你一道吧?」不等回答,莉莉直接拉開椅子坐下,眼睛四處搜尋著,掃過舞池一圈又一圈,才回過頭來問他;「小若呢?」
「不知道,我們沒約。」非凡執起手上的酒,啜了一口。
「是嗎?」莉莉聽了,唇畔不覺浮出一絲笑意。
非凡微笑不語。
女人大多善妒,愈是親近的同事密友,就愈加嫉妒如狂。他早發覺莉莉看程若的眼神不太對,程若顯然也知道,兩人卻仍然親近。
女人心,深似海,他從來就弄不懂她們。
兩人接著有說有笑,莉莉身體漸漸放鬆,下意識也大膽起來。
非凡默默看著她起身,繞到他身旁彎下腰問:「喜歡跳舞嗎?」
咳,真大方。
他只消頭微偏,便可以從她豐滿的雙峰一路向下看到腰際迷人的小肚環。肚環右側一點點,還有塊小巧的紅色刺青。
嘖,是想叫他猜,裡面到底刺些什麼嗎?
「還好,我比較喜歡看人跳。」
他笑,該看的看完,還是擺著無動於衷的懶樣。
「走嘛,一起去跳舞。」小野貓還不死心,挺著胸房晃蕩摩蹭著,半推半拉的把他從椅子上拖起。 「走啦、走啦。」
唔……似乎沒什麼拒絕的好理由……
非凡無所謂的陪她在舞池裡動了起來,隨意跟著節奏,看著小野貓火辣辣地在他面前做盡各種挑逗姿態。
「你真熱情——」他笑道。
「你喜歡?」莉莉舔著唇,越發往他身上黏去。
「還好。」他只是笑,還是那般淡然。
「那……」她張狂地扭動嬌軀,貼著他,艷麗鮮紅的指甲,竟然公然往他褲摸去。
非凡終於伸手抓住她。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他深深瞅著她。
「你說呢?」莉莉頑皮地眨眨眼,充滿魅惑。
「我不會愛上你。」非凡瞇起他迷人的笑容。
「就算如此,也可以玩個痛快吧!」莉莉勾上他的雙肩,咬著他的耳垂吐息。
「是沒錯——」頭微偏,他也順勢在她耳邊低語。
「那就來玩吧!」
莉莉開心地攏緊雙手,大膽地當場給他一個熱辣辣的深吻。
玩吧!
莉莉末了那句話,確實打動了他。
一整晚,星眸始終半垂半掩,笑意若有似無。
是的,他享受莉莉的挑逗,他想看她到底能為他做到什麼程度。
可惜半途突然殺出個程咬金。
「莉莉?」
程若不可置信的呼喚傳來,非凡抬頭看她一眼,莉莉面對她的突然出現,顯然不太高興。
「幹嘛?你男朋友沒陪你來?」她拉下臉,故意加重「男朋友」三個字,好讓非凡聽見。
程若輕嗤,對她這種自以為是的小伎倆只覺可笑。
「我去找過予潔了。」她嚴肅的轉向非凡,等著看他會有什麼反應。
非凡一聽,俊臉倏地沉下。
「我要走了。」他拉著莉莉,準備離開。
「我還沒說完。」程若趕緊攔下他,抓住他手臂。
「小若。」非凡警告似的瞪她一眼,不給解釋,只把手臂抽回,攬過莉莉的肩膀便走。
「非凡——」程若縱使氣急敗壞,也只能乾瞪眼。
非凡頭也不回,倒是莉莉,臨走還得意洋洋地對她扮了個鬼臉,
哈哈,真過癮。
莉莉勾著非凡的手臂,不但面子十足的贏了程若,非凡居然還帶她回家。
其實非凡只是心情不好,無心在外面旅館逗留而已。但,也無需解釋。
說什麼都是多餘,他剝掉莉莉的衣服,直接上她。
是的,上她,沒有多餘意義。
翻雲覆雨後,莉莉懶懶地斜倚在床上,銷魂蝕骨地低喘著。天,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剛經歷了什麼。 程若果然沒騙她,非凡真是個道道地地的「好」男人呀!
以後要是沒有他,她的日子要怎麼過才好?呵呵,那麼,她愉悅地下定決心,今後絕不讓他有機會跑出她的五指山。
人呢?
她抬起頭,正好瞥見非凡從浴室出來,赤裸裸的向吧檯走去。
「凡——」她甜甜輕喚。
「你先睡,我現在沒心情陪你。」
非凡拿著酒杯逕自挑了瓶酒,低頭啜飲,沒有看她。
莉莉微惱地嘟起嘴,雖不甘心,卻也不敢再說什麼。她可不希望好不容易爬上他的床,一下子又給趕下來。
光想到讓程若笑話的模樣,就教人吃不消了。
非凡揉揉太陽穴,感覺異常疲累。這樣疲累,並不是剛剛在床上刻意投入所引起的。
他苦笑。下半身的欲求舒解,反而更空虛。
我去找過予潔了。
耳畔又響起這句話。這句話,從程若口中逸出之後,就在他腦海落地生根,盤根錯節,怎麼斬也揮不去。
也許他的工作量還不夠多,才有時間胡思亂想吧!
這麼一想,他突然記起手上還有未完的工作,反正睡不著,乾脆翻開Note—book,叫出幾個工作檔。
我去找過予潔了。
又來,程若的聲音,宛如魔咒。
非凡失神幾次,不經意瞥向吧檯底下散置著許多予潔的小說。
予潔、予潔、予潔……呵……龍飛風舞的封面筆名不停刺激他,裡面每個故事、每段情節,都是他渴望投身的世界。
程若……她找她說什麼?
她會把他的事全告訴她嗎?她聽了,有什麼反應?
「鈴——」
電話聲驟然響起,深更夜半,聽來格外刺耳。
非凡沒有猶疑地接起。
「非凡,請你出來一下。」
是程若。
非凡疲憊地倒進沙發,頹然道:「幹嘛?」
「出來再說。」
「你幹嘛一定要這樣?」他終於失控吼她。
他不想見予潔,不想面對她,不行嗎?
「因為這樣我才能徹底死心,你懂了沒?」程若站在電話彼端暴躁怒語,竟然帶著一絲哭意。「媽的,這樣你懂了沒有?」
「你——」非凡氣結。「你何必——」
「我何必?那你又何必?為什麼靜書死了這麼多年,你從來不考慮我?」
程若低聲哭了,細細低嗚,在話筒裡低回。
「既然不考慮我,為什麼還要這樣忽冷忽熱?我受不了你知不知道?」
「對不起……」他震愕,心下黯然。
程若身邊一直有男伴,他不知道……
他是無心的,即使沒有愛情,她對他而言仍然是個珍貴的朋友,他無意傷她。
「少哆嗦,反正你出來就是,現在就出來。」
非凡掛了電話準備出門,莉莉坐在床頭,只能不悅地看著他著裝。
剛剛的電話她都聽到了。
雖然沒提及名字;憑借女人的直覺,她知道電話裡是個女的。
非凡一點也不避忌她,顯然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裡。
她忍氣盤算著,她不能動怒,現在鬧翻,對她一點好處也沒有。
眼前最重要的是,電話裡的女人是誰?他到底還有多少個像剛才那樣的女人?
「凡,你這麼晚要出去呀?」
不理會他的冷淡,莉莉依然勾出一抹迷人笑屑。
「嗯。」
「可是好晚了,我可不可以睡你的床,天亮再走?」
「隨你便。」
非凡開門走了,莉莉立刻跳下床,熟練地搜尋書桌、床頭、衣櫃……任何可能透露他身後那名女子身份的蛛絲馬跡。
哼,她不會這麼輕易認輸的。
程若就在他家樓下等著,非凡走進大樓停車場,一了眼就認出她的車子。
「不管你想跟誰在一起,或是玩玩也罷,我奉勸你,少惹胡莉莉。」
非凡上車後,程若劈頭說他一頓,便踩了油門上路。
這一路上兩個人都沒說話,車子平順駛向淡水,抵達時,還是深夜時分。
他們太激動,都忘了現在是個多麼不合宜的時間。
車子停在予潔家對街巷口,他們從車窗裡就能看見大門。程若打開前座燈,昏暗的視野才稍微好些。
「這也好,你需要心理準備嗎?」程若轉頭問道。
「準備什麼?」非凡閉目養神,一副悠然模樣。
可惜僵硬微聳的肩膀,還是洩了他的底。
「你起來,我幫你捏一下。」
程若體貼的把他肩膀扳斜一點,好方便她幫他按摩,沒想到就在這一瞬,予潔家的大門突然打開了。
開門的正是予沽,她瑟縮地站在門口,一手拿著皮包,一手畏寒地攏著領口,似乎正要去買東西。
沒想到才一開門,眼睛便被程若車上的燈光吸引去,正巧撞見他倆親暱的模樣。
程若和非凡四隻眼睛就這麼一起目送她飛也似的閃進大門裡,關門時碰出好大一聲巨響。
寂然——
「這……算是某種天意嗎?」
程若的苦笑,立即惹來非凡一記白眼。
程若無奈地搖搖頭。 「她還投睡,你要不要去敲門?」
「現在?」,非凡遲疑地按著車門,登時舉棋不定起來。
淺淺縮在門口,腦子昏亂,固難地呼吸……
他為什麼會來?為什麼?是恰巧經過?他發現她了嗎?
她慌亂地摸著門鎖,再三確定每個地方都緊緊鎖上了,雙腿終於力竭,身子沿著門板滑落,攤軟在門內。
時間嘎然靜止,又好像經歷千百萬年,她緊張地等著,門外沒有絲毫動靜,她才放鬆地吁了口氣。
也許……也許那驚鴻一臀,天又那麼黑,他並沒有發現什麼。
那麼,日子還是一樣吧?
怕吵了思桀,她撐起瘦軟的小腿,躡手躡腳地回到床上,掩起棉被,睡好。
她甚至沒有哭,為什麼哭呢?眼淚是多餘的,她最忠實的筆記本,還是靜默的守在床釁,守護她的心。
這是她最最珍貴的寶物,裡頭記載了她生命裡最幸福的時光。
即使是現在,她也是幸福的。
她深深愛過,這樣刻骨銘心的記憶,透過她的筆尖,永不磨蝕地深刻在這裡。就算時光流逝、物換星移,就算全世界的不幸都降落在她身上,也奪不走。
她不再需要那個男人守護。
淺淺微微顫抖,隨手翻開筆記本。
筆記本裡的世界,就是她生命裡惟一的幸福。
「北鼻北鼻,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啊?」她攬著他的腰搖晃。
夜深了,女孩舒服地裡在棉被裡翻來翻去,一點睡意也沒有。
她特別喜歡睡前這段親蔫的時光。
因為男人醒來就要上班,回家又有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性。只有兩人躺在床上將睡未睡的一小片段時間,才能陪著她說說傻話。
「哎——」男人本想利用睡前看些雜誌,結果看不了幾頁,小妮子又不耐煩了。
「北鼻?」女孩不害臊地整個爬到他胸前賴著,逼得他只好就範。
「你問,不過我不保證回答。」男人一手抱著她,一手還拿著雜誌,眼睛不斷瞟著它,垂死掙扎。
「我問你喔,假如有一天我不愛你了,像……跟別人跑啦,你全怎麼辦?」女孩索性搶過雜誌,丟到床腳去。
「就……隨你去啊。」男人歎息了。
「哼——」女孩扁起嘴,一溜煙滑了開來,縮啊縮到床腳去陪著那本無辜至極的商業週刊。
「那不然你想怎麼樣?」男人好笑地把她從、床腳抱回來。
「你要把我追回來呀!」女孩生氣地捏著小拳頭捶道。
「……我不知道,看情況啦……」男人縱容地抱緊她,只說:「別氣,好不好?」
她實在很想氣,可偏偏又氣不起來。
男人回答的,不是她想要的好聽話,可,說也奇怪……就固為不是好聽話,她才覺得男人不是騙她的。
「北鼻,我覺得你一點也不像他們說的那種人——」她突然有感而發了。
「他們?他們是誰?哪種人?」男人好笑地瞄著她,小妮子講話總是沒頭沒腦的。
「柏智他們說的,」她不氣他了,又轉身抱緊他。「說你是女朋友一個一個換,還對她們很壞那種人啊!」
她嚷嚷地嘟著嘴。
「哎……我從來沒看過柏智他們嘴裡那個『傳說中的非凡』。」
男人攬著她笑道:「那是因為你不一樣嘛。」
「為什麼?為什麼?」女孩聞言睜大了眼睛。「哪裡不一樣?」
「我以前年紀小不懂事,只想玩而巳,可是現在不同了,我有你啦!」
「我啊?然後咧?」女孩驚喜地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搖著他問。
「然後我就很喜歡你啊。」
「還有咧?還有咧?」
女孩猴急的模樣實在逗人發笑,男人忍俊不住,索性轉頭裝睡。
「沒有了,睡覺。」
「還有啦,北鼻——」女孩失望地纏著他。
他……他好久沒跟她說好聽的話喔!
「還有——」男人認真地擁著她。 「以前我跟女朋友分手,雖然也會難過,可是你……要是連你也失去了,我可能全難過很久很久……所以,我就決定要好好對待你,這樣可以嗎?」
「嗯——」女孩長長長長地吁了口氣。「北鼻——」
「嗯?」
「你交過幾個女朋友?」她忽然想到。
男人皺眉,看她。
「北鼻——」她期待地搖他的手。
「我不是不想告訴你,只是怕你聽了不舒服。」
「不會啦,你說、嘛。」
男人想了想。「嗯……大概二十幾個吧。」
「……噢……」女孩怔了怔,果然馬上沒了精神。
「你說你不會不舒服的。」男人瞅著她。
「知道啦!」女孩轉身抱著枕頭,進備睡了。
「哎……你這個小傻瓜。」男人從她身後連棉被一起攬著她。「不要老是問這些有的沒的,沒事幹嘛弄得自己不開心?」
「也沒有每次都不開心啊。」女孩悶悶的聲音從被子底傳來。
「哼——」還說沒有不開心?男人搖搖頭,一手抱她,一手伸長了去熄燈。
他不想再扯了……愈扯愈沒完,反正她明天就忘了。
多年來的第一次,她專注看著它,心口卻仍覺酸楚。
不。她深呼吸,虔心咀嚼每個平凡無奇,卻又美妙難忘的回憶,近乎入定。
她早已擁有一段完整的愛情,再不需要別的。
門鈴聲響,突兀地劃破寂靜夜空。
非凡站在門口,手心微微出汗,生平不曾這麼緊張過。
沒有反應,他再按一次。淺淺沒理由這麼快就睡著。他籌了一會兒,再按。既然已經來到這裡,他已經沒有退路,橫豎都要見她不可。
他自然不可能料到,淺淺專注在筆記本上,根本什麼聲音也聽不見。
可是斷斷續續的門鈴聲響,卻把屋子裡另一個人給吵醒了。
「唔……」小思桀翻身在黑暗中困頓地揉揉眼睛,小嘴微扁,摸索著牆上的燈,客廳大燈刺眼的亮起,她睡眼惺忪地走到大門口,開門。
「你要找誰呀?」
思桀瞇著眼,兩手接著抱枕,仰著小小頭顱,不太開心地皺眉。
非凡低頭瞪著她,在毫無心理準備下,登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小女孩好小好小。長長的頭髮,亂七八糟地散在頰邊,似睡非睡的臉龐,微瞇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噘起的小嘴唇,竟和腦海中另一張熟悉的美麗臉孔奇異的重疊。
他不能控制胸腔盈滿的澎湃,幾乎激動潰決。
眼前和他說話的,是個縮小許多號的小小淺淺。
小女孩大打個呵欠,困頓地說: 「你不要再按了啦,我媽咪晚點才會起床,拜拜。」說完,便乖巧地回房間睡覺。
大門「喀」地一聲合上,非凡兀自站在門前,心臟狂跳。
他們有女兒了?
小女孩的身影,並沒有因為大門關上而消失,他只消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她小小的身子,小小的嘴,小小的手指,小小的腳丫子。
他肯定小女孩一定是他們的孩子,他太瞭解她。 可是,她居然瞞著他?
「媽咪、媽咪,我好餓。」
隔天一早,思桀已經比平常晚起了,因為今天不用上課,她還開心的賴床賴了好一會兒。沒想到媽咪居然睡得比她晚,害她只好抱著肚皮到媽咪床前哎哎叫。
「乖,」淺淺迷迷糊糊地把思桀一把攬上床,窩進軟軟的棉被裡。「思桀陪媽咪賴一下床好不好?」
「不要……好餓……我是可憐的小孩。」
淺淺微微皺眉。這句台詞好熟,可惡的小思桀,為什麼定得跟她小時候一模一樣?
「那……那冰箱裡有沒有吐司?」
「沒……有……」小思桀委屈極了。
「嗚……」換淺淺哎哎叫了。
終於不情願地被拖下床,淺淺一邊抓著長頭髮,邊找橡皮筋。
「那,媽咪給你溫牛奶好不好?」終於綁好了,迷糊的媽咪只想趕快弄好早餐,快快上床再睡。
「我要吃麥當勞。」
思桀擻嘴,不依地紅了眼眶。淺淺看著鍋裡溫到一半的牛奶,再看看思桀那張可惜兮兮、隨時要滴下淚來的臉蛋,最後只好投降。
「你要先喝杯牛奶,媽咪才幫你買麥當勞,好不好?」
「好。」思桀乖巧地點頭。
淺淺幫她倒牛奶,倒著倒著,迷漾睡眼因為突然頓悟了一項重大發現而圓睜。
為什麼每次早餐吃什麼,都是思桀決定咧?
心情陷入奇特的低潮,淺淺頓時有些無助。
話雖如此,她還是幫思桀換好衣服,準備出門。
沒想到門一開,她就愣住了。
一心以為不會再見到的男人,居然還在。
他坐在門階上睡著了,即使臉孔埋在臂彎裡,單從背影,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七年光陰,從未將他的身形容貌在她記憶裡淡去。
晨露殘留在他髮梢,低頭一看,地上還散著一堆扭曲的煙頭,可見他足足等了一夜。
堅定的心牆,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搖晃。
原來,昨晚他並不是恰好經過而已。
「媽咪,怎麼有人睡在我們家門口啊?」思桀奇怪地拉拉淺淺的手。
啊?淺淺嚇了一跳,可惜想搗住思桀的嘴也來不及了,地上的男人聽見思桀的聽音,立刻醒來。
淺淺不自覺往後退了一小步,很想拔腿衝進家裡,關門,鎖好。
可是她終究沒有這麼做,反正現在說什麼、做什麼都沒有用了。
非凡醒來轉頭,第一個先看到她的腳,一路順著往上看,最後才停在她蒼白的臉孔。她有些病懨懨的,氣色並不好,而且瘦了。
八成老是窩在棉被堆裡,三餐隨便吃,也不運動。
他起身,忍住把她抓來狂吻的慾望,足足過了一分鐘,才萬般艱難,又似雲淡風輕的道了聲: 「嗨———-」
她沒辦法呼吸。
淺淺全身僵直,腦袋找不到恰當的接軌,接上這個男人就活生生站在眼前的事實。
瞪大眼睛,她看著非凡又蹲下來問思桀: 「小美女,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思桀。那你咧?你是誰?」小思桀仰著頭,新奇地看著他,似乎有些著迷。這個叔叔,好……好好看喔。
非凡笑著摸摸她。「我就是昨天晚上來找你媽咪的叔叔啊!」
啊?思桀小嘴微掀,她想起來了。
非凡親切問道:「你們要去哪裡?」
「我……我們要去麥當勞。」
「你餓了?」
「嗯。」思桀小小的臉蛋驀地發紅了。
非凡的笑容擴大。太習慣這種眼神了,他以為他已經對這種眼神失去感覺,沒想到小女兒著迷的目光,卻帶給他難以言喻的滿足。他太感動,牽起她的手,一刻也捨不得離開。
「好,我跟你們去吃麥當勞。」
他很自然地拉著小思桀的另一隻手,挑釁地看著淺淺。
他的眼神告訴她,他知道思桀和他的關係。
淺淺呆愣著,完全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媽咪?我們走呀!」
「嗯。」
好像做夢一樣,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跟他倆一起走進麥當勞,又一起點了些什麼。好像……好像滿桌子的玩具是假的,思桀的快樂是假的,非凡……當然也是假的。
她遊魂似的陪他們「父女倆」吃完了麥當勞,一起走過河堤,又回到她平靜的淡水小屋。
「我可以進去坐坐嗎?」他問。
淺淺來不及回答,非凡已經拉著思桀踏進來。
她葛地紅了眼,眼淚隨時要滴下來似的難以控制。
乾脆閃進房間。
「思桀,你會不會倒開水?」
非凡幫思桀把小玩具拎進房間裡,才彎下腰來問她。
「會呀、會呀!」小思桀雀躍地跳著。才半個上午不到的時間,她已經好喜歡、好喜歡跟前的帥叔叔了。
「那你幫媽咪倒杯冰水好不好?」
「好呀!」
小思桀馬上興匆匆地跑向廚房。
非凡走到淺淺房門口,只猶豫一秒,便輕輕推開門。
房裡,只見淺淺蜷在枕頭堆裡,肩頭一聳一聳的。
哎,還像多年前那個不懂事的女孩樣,受了委屈,不知道怎麼辦,只好躲起來偷偷哭。
靜靜望著她,一陣感動倏不及防地湧上心頭。
他苦笑。
不知道為什麼,她脆弱的模樣、壓抑的哭聲,似乎莫名其妙的給他帶來一絲平靜。
站在門邊,由她哭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走近,坐上床沿,伸手輕輕撫過她的發。
很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他聽見自己笨拙的聲音問:
「你……過的好嗎?」
「不好、不好、不好!」淺淺憤然伸手掙開他。「本來已經快好了,現在不好了。」
連淺淺也沒留意,她說這話的神情口吻,彷彿還停留在七年前,經常在他懷裡難過撒嬌的模樣。
可是非凡留意到了,頓時五味雜陳。
「媽咪……」思桀捧著開水,怯怯地站在門口。
她已經站了好一會兒了,只是媽咪哭的這樣厲害,害她不敢進來。
「你給我回房間!」淺淺不耐煩地吼她,嚇得小思桀嘴一扁,帶著微微的哭意,一溜煙跑掉了。
非凡不覺分神一怔,沒想到她們母女倆連委屈也是一個樣。
淺淺吼完思桀,接著吼他:
「你呢?你回來做什麼?靜書死了,所以你才來嗎?你以為我們的感情是什麼?跟看VCD一樣,可以暫停,心情好了,隨時play嗎?」
他苦笑,好不容易才抓住她漫天飛舞的雙手,「我沒這個意思。」
「我……我也不想知道你有什麼意思。」
淺淺低著頭,看著膝上那雙包著她掌心的手,嗚咽著。
由於不曉得怎麼回應她這句話才好,非凡於是選擇沉默。
就這麼靜靜的陪她哭,偶爾遞些紙巾,端杯水。
淺淺沒有力氣趕他走,也知道自己拙於口舌激辯,只好不說話,抽抽噎噎地哭。
他應該怎麼做才好?
他看得出她了心逃避,不會聽他說,不管他想說什麼。
眼角突然發現床頭邊有一本眼熟的筆記本,非凡只看了它一眼,往事便熟練地浮上腦海。
那本筆記,是他為了彌補淺淺在河堤邊手提袋被偷走而買的。
淺淺很喜歡亂買筆記本,那天,她不巧把一本她非常喜愛的筆記本放在手提袋裡,沒想到卻被人撬開機車後座,整個拿走了。
他為了彌補她,特地幫她買回一本一模一樣的筆記,淺淺很開心,從此就用那本筆記來紀錄他們交往中的點點滴滴。
那本筆記到底都記些什麼?
她一直還在寫嗎?
他直盯著它,有一股強烈慾望想要一探究竟。
「你沒告訴我思桀的事。」他怨道。
「她是我的女兒,」淺淺駭然睜大眼睛。「你不能搶走她。」
「我不會搶走她,」瞧她急得眉毛眼睛全擠在一塊,非凡趕緊安撫,接著才道:「可是,你也不能否認我是她爸爸的身份。」
淺淺難過地低著頭,沒有回話。
她不是自私的女人,思桀有知道自己爸爸是誰的權利。
雖然不情願,但他是有和女兒相認的權利。
這些都不是她有權利剝奪的。
「她叫非思桀……我喜歡的那個『桀』,是嗎?」非凡彎身盯著她低垂的眼睛,微笑問道:「為什麼沒跟你姓?」
淺淺唇角動了動,欲言又止,好半響才嚷道:「我又沒想過否認你是她爸爸——」
非凡輕歎,淺淺也歎。
她不想告訴他,其實那時候她難過得每天都想著許多傻念頭。
她整天都覺得好像快死掉了,所以乾脆自己在床上躺好。
既然快死掉了,於是幫小女兒取名叫「非思桀」。
她知道她走了以後,焦柏智會把思桀帶到非凡身邊,而非凡一定會好好照顧她,這點把握,她還是有的。
沒想到她終究熬過來了,只是從此習慣賴在床上對著Notebook工作,思桀一天天長大,她也習慣了她的名字,不曾想過去改。
偶爾,她也會考慮這樣會不會對他們父女倆不公,可,也許非凡並不想要思桀,也許她登門告訴他這件事,反而帶給他困擾。
反正要找種種借口,再容易不過。
再說,她還要保護自己的心。沒有篤定的把握,她也沒有勇氣面對他。
她以為思桀和她爸爸終究無緣了,沒想到上天自有安排。其實也好,這樣多少可以減輕她對思桀的愧疚。
「可是你也沒告訴我。」
淺淺鼓起腮幫子,瞪大眼睛怒道: 「你不能搶走她。」
「我不會,」非凡再次鄭重重申。「可是我現在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以後我會常來看她,可以嗎?」
淺淺不說話,卻變了臉。
自他意外在門口出現開始,她也知道這是必然的發展,可是她怎麼辦?她毫無心理準備。
非凡見她沒說話,就當她默許了。
「還有,既然我是她爸爸,她需要用的錢財物品,也要讓我供應。」
淺淺聽得一呆。「呃……不……」
「不要討價還價,你也說了,我是她爸爸。」非凡皺眉道:「你不能陷害我變成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我們說好了,改天去幫她開個戶,我會按時匯錢進去。」
「錢又不能代表什麼責任……」淺淺小聲咕噥著。
非凡沒理會她最後那句小小的抗議,反而誇張地伸了個懶腰,心情大好。因為那本筆記終於成功掉進他的口袋裡了。
「哈噦!」
突然加入的聲音,吸引著他倆同時循著聲音方向看去。
淺淺口乾舌燥地瞪著來人,腦子再度一片混亂。
而非凡就算再神機妙算,也猜不到竟然會在這裡見到他。
「焦柏智?」非凡瞪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久不見啊——」焦柏智肩膀倚在門邊,咧著嘴,似笑非笑的瞅著他,非常清楚自己為非凡帶來什麼樣的衝擊。
「你們……」非凡瞬間變臉。
淺淺跟柏智?
他狼狽地握緊拳頭,心臟像被硬生生剖出來,狠狠繞碎。
他們怎麼會在一起?怎麼可以?
焦柏智依然故我,唇角微撇。「非凡,你是不是談起來了?淺淺是我女朋友,你連兄弟的女朋友也碰嗎?」
非凡倏地站起,臉色刷白。
「你們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你們分手之後,」焦柏智淡笑。「淺淺很純。」
「你跟她在一起,只會害了她。」
「害她?我照顧她七年了,這七年你在哪裡?」焦柏智不屑地嗤道:「你問她,我可是個好男人,比你好太多的男人。」
非凡心痛地轉頭看她。
淺淺目光低垂,神情平淡,略顯蒼白的嘴唇微抿,沒有辯解。
那?是事實了?
哈哈哈哈,他太瞭解了。她的溫婉似水,彷彿具有魔力,總是迷惑男人情不由自禁放棄花花世界與她廝守終生。
他不也為她這身安定氣息深深著迷嗎?
如今另一個浪子為她收心,有什麼奇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