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平縣。
夜晚燈火通明,讓人難以入眠。
即使是近日蜂擁而王的外地人,也覺得常平縣很不平靜。
「這不像是夜裡市集啊,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正連夜進縣的旅商好奇地問。
「聽說是歲家礦場的主子歲君常謀殺稅收官,現在還在縣裡逃亡,所以出縣百姓要格外嚴查。」
「這我知道,各縣通緝榜文已經張貼歲君常的罪刑。常平縣自此開放,歲家銀礦由縣太爺代管,以後各地旅商都能留在這座銀礦豐富的縣鎮討生活了!」早該如此了,常平縣狀似封縣本來就不合常理,要發達要有錢賺,就該讓各地物資交流才對,只是——
旅商好奇地指向一塊入縣的幾名男於,有胖的瘦的、年輕的老的,個個一身華服,一看就是一方地主。
「那是南北各礦業的主子,為什麼千里迢迢來到常平縣?」金銀銅鐵錫各礦中有名望的礦主都來了,實在令人驚奇。
「他們是來看歲君常好戲的。」旅人答道:「昨兒個晚上同走一條官道,我好奇問了問,才知道他們是親自來看歲君常被收押,順道來套套縣太爺的口風,瞧瞧歲家銀礦能不能分一杯羹啊。」
「原來是這樣啊,他們也憋了很久吧,歲家銀是天下礦首,自然有人眼紅了很久……只是,這裡的百姓對外地人老是沒有什麼好臉色,歲君常要是早日被抓著就好了哦。」
旅商相互閒聊,已有心理準備只要歲君常沒被抓到的一天,這樣紛擾的夜晚就不會停止。
現在出縣嚴查,入縣雖然寬鬆,但也要登記自家行業,以便將來在此落地生根,輪到旅商時,他填上數據,瞧見前面的簿子上寫了好多種職業,馬姓木雕師傅偕同沒有工作的相公一名、張姓旅人、高姓建築……各式各樣的師傅、業者都在此聚集——
「歲君常還是早點被抓著的好。沒了他,各地商人才能來這裡討生活啊。」他暗自期待。
直到天邊發白,徹夜的燈火才逐一熄了。
歲家礦場裡,年有路爬下床,迅速清醒,準備開工,她每天都很準時地到礦場報到。一到礦場,就見年有圖若有所思地看著亂葬崗的方向。
「哥。」她乖乖上前。
「小路。」年有圖回神,朝她親熱地笑著:「你真早起,天這麼熱,睡在通鋪多難受,跟哥回縣府好不好?」
她用力搖頭。「我喜歡這裡。」
「這裡有什麼好……」
「哥,你不喜歡這裡嗎?」
「……喜歡啊,就是太喜歡,所以必須做一些犧牲。小路,你歲爺爺那天離開時,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沒有。」她繼續搖頭。
「小路,我是你哥,你什麼時候對我有秘密了?」立即哀怨起來。
年有路躊躇一會兒,小聲道:「姐姐說,等我十三歲,她會來找我玩,帶我去她家,她家不像這裡……我想去看。」
「就這樣?歲爺有沒有提亂葬崗的秘密?」見她還是搖頭,年有圖咬牙切齒:「非得找到他不可!」眼角覬到礦場外頭,是各地礦業主子來窺探敵情,他連句話也沒丟下,趕緊走過去。
年有路看著他背影好一會兒,低下頭踢著石子,在沒有人理她的情況下,她乖乖地去完成昨天的工作。
這裡每個人都說她哥背叛歲爺爺,所以歲爺爺跟萬姐姐很難回來了,那、那她是不是等到十三歲,姐姐也不會來了?
思及此,她眼眶微紅,不敢再去問其他女工,只能悶不吭聲地重複自己的工作。
一塊大餅難以下嚥,據說是某個縣買來,可以囤放一年而不壞。吃起來完全無味,專門用來磨牙的。
不用靠火把,他啃著不知道算是哪一餐的干餅,第幾百次的走進另一條通道。
一條接一條,縱橫交錯如同過去十來天所遇見的困境一樣,腰間的細線已到盡頭,他索性扯下線,繼續往前再走半個時辰。
直到他不能確定再下去是否會迷路,才在山壁上抹上硃砂,然後退回原路,繞回本來的巨型山洞。
一抹又髒又細的身子趴在水池邊睡著了。
他不發一語,在她的地圖上多加幾筆。這幾天來,他以此為基地,一一試路,試到最後,通常是死路。
食物還有多少,這萬家小老頭從來沒有提過,只是餓了她就拿出來分食。
他走到水池旁,難掩本性地輕捏她慈臉一下,見她還沒有清醒,就知道她是累壞了才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他默不作聲地凝睇她的睡容一會兒,無聲無息地俯下俊顏,靠近她的小臉。
睡著時,她的嘴角還是微翹,怎麼會有人天生長這樣?那麼她難過時,誰會讀出她的悲傷?
忽然間,她張開迷濛睡眸,在看見他近在咫尺時,雖然受驚,但還是力持鎮定,只是微微大張的眼眸洩露了她的緊張.
「萬家福?」
「什、什麼?」
俊顏緩緩抹笑:「你睡覺的模樣真醜。」
她聞言,滿臉通紅,差點以為方纔他要親她了。
歲君常見她臉紅,也沒有多說什麼,收回觀察的視線,忽然問道:
「咱們還能吃幾頓?」
「三天吧。」她帶點沙啞,連忙起身。
「兩個人嗎?」
「是啊,歲公子,怎麼了?」
「沒事,我錦衣玉食慣了,這種大餅實在不合我的口味。」他心不在焉地說,在她身邊隨意坐了下來。
萬家福看他一臉倦色,以為他要閉目養神。雖然他服過她的藥丸,但那畢竟不能清毒,她真擔心他體內積毒傷身……連忙攏裙坐直。
「小老頭,你真規矩……」見她一臉不同意,他哈哈笑道:「這十幾天相處,雖然算不上經年累月,但地洞之中就只有你我二人,十二個時辰時時相處,即使發厭,我也不得不說,我夠瞭解你性子了。」
「像小老頭,有什麼不好?」反正她小時就像小大人,現在像小老頭也沒有差,他高興就好。
「是啊,小老頭兒正好配大老頭兒。你連你未來的夫婿,那個什麼舉人的,一面都沒見過,你不怕嫁過去會失望?」
她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他又在找話題聊。他說的沒有錯,一天十二時辰幾乎無時無刻不相處。他不太貪靜,會隨口跟她天南地北聊,一點也不像常平縣崇拜的那個歲爺……嗯,一天十二時辰撇開各自找地道外,還得扣掉他故意洗澡的時間。
他嘴裡說是怕髒,必須一天洗個兩次澡,但她懷疑他是有意要欺她。
她也想洗啊……但她無法擺脫她個性中的固板本能,害她十幾天來只能在他洗澡時躲在其他地道裡,當作沒有聽見那誘惑的水聲……至今,他每回靠近她,鼻間都是他清爽的味道,害她暗自羨慕又妒忌又忍不住偷偷深吸口氣……
「小老頭?」
「什麼?」連忙回神,嫩臉發熱,怕他發現她剛才吸進許多不該有的清爽氣味。虧他忍得住,她十幾天沒洗澡,身上的臭味連她都開始考慮要不要趁他入睡時,偷偷爬進水池裡。
「我在問你話啊,你不怕嫁過去,出了問題嗎?」他隨口聊著。
「不怕。」她笑著,從身邊的貨袋取出一卷小畫軸,攤開給他看。「歲公子,你瞧。」
「……好個畫工!萬家福,這是哪兒出名的孔子像?你連這都作買賣,我實在折服。」他故意道。
她聞言皺眉,跟他一塊看著畫像。「這不是孔子像。」
「不是孔子像?你瞧,有鬍子,滿面皺紋,雖然身穿儒衣,但一頭白髮,難道你沒有看過孔子像嗎?」雖然是半開玩笑,但愈看還真有點神似。
「不是!」她有點不高興了。「這是我家兄長為我畫的人像。他有個習慣,下筆畫圖不愛塗發。」
「原來這是你哥哥的畫像啊……」
萬家福不是不知道他又在戲弄她,但她還是輕輕反駁:
「這是我哥為我繪下那舉人的畫像,來讓我開心的。」
他瞇眼瞪著她。「開心?」這樣也能開心?她未免太看重那舉人了吧?
她微微一笑:「是啊,我運氣好點,能事先得知他的性子、他的長相、他的飽讀詩書,有多少姑娘能像我這樣好運呢?他讀萬卷書,我這些年行萬里路,將來不致無話可聊。」頓了下,問著他:「歲公子,你呢?我只知歲家礦場是天下第一銀礦,礦主子是歲君常,除此外很少有你的喜好、背景傳出……」
是啊,這才發現,明明他的地位在礦業之中占首位,理當有八卦流言四溢,至少在同業中會被津津樂道或以謠言中傷,但她不管在南北二地,只聽過歲家銀礦,卻很少聽見與他相關的謠言。
歲君常哼聲道:
「我的喜好我的背景干其他人什麼事?沒必要讓人知道。小老頭兒,若是你想知道,我倒可以跟你說個清楚。」說到最後,又有點戲弄的味道。
「歲公子,你不說也無妨。」她寧願不要聽,也不要自己往那個名為戲弄的洞裡跳下去。
「不,我偏要說。小老頭兒,我的喜好很簡單,我天生愛捉弄人,不過很少捉弄姑娘家,要是惹得對方一哭二鬧三上吊,我可麻煩了,不過你不一樣。」
「……我一樣的。」所以,別老鬧她。
他搖搖頭,詭詐地笑道:「你怎麼會一樣?你有變醜的本事,萬家福,真的不是我的錯覺,你是一天比一天還醜。」
萬家福蹙眉。
正要開口,又聽他得逞地說:
「天下間大概也只有我,才要你這麼醜的女人吧。」
她聞言心一跳,直覺抬眸對上他笑意盈盈又自負萬分的深瞳。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麼,忽然間,懷裡的畫軸被搶走,她連忙脫口:
「你幹什麼……」瞪大眼,見他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後,她臉色微惱,已有不高興。「歲公子,你這樣子做,未免太橫行霸道……」
男人的手臂突地橫在她的面前,她一臉不解。
「我衣服破了。」他很乾脆地說。
「什麼?」她傻眼。她可以很專注認真分析地道每斗條路,分析每一件事,應付他每一句捉弄,但這一次她毫無頭緒,簡直心驚又茫然。
他瞪她一眼,重複道:
「沒聽見嗎?我衣服破了,叫你縫補。」
「……」
「你不是有什麼李家村的線?現在補!」
熱氣撲上她薄薄的面皮。他此舉不就是表示……他不是在耍她?
他見她沒有動作,索性幫她取來針線,強迫地塞到她的懷裡。
她盯著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穿針引線,低聲咕噥:
「根本就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型……」
「你說什麼?」
「……又像小孩子,我又不是娘……」
他深吸口氣,不快道:
「萬家福,你有人要還嫌?」
她連抬眸看他一眼都不敢,彌勒臉火紅著,幫他的破袖補上第一針。
他見狀,這才滿意在俊顏上綻抹笑意。
等她縫補得差不多,收了線之後,他看看密合的衣袖,笑了笑,道:
「這就是你說的情意綿綿的縫補術啊,也不過爾爾嘛,好吧,你的情意我勉強收到了。」見她終於忍不住瞪著他,他哈哈笑道:「小老頭,你去多點些火把。」
萬家福聞言,以為他有些發冷,趕緊起身去點了七、八把,分別掛在巨型山洞的角落。
一轉身,瞧見他亦步亦趨地跟著她。
「歲公子,你不是冷嗎?」
「是有點。小老頭,你可以叫我歲君常,太久沒有人叫我的名字,還真有些寂寞呢。」巨型山洞因為同時點了多把火矩,亮度比以往更甚,可以仔細觀察四處山壁。他隨意拿起一把,回頭看她,他笑:「歲君常。怎麼?你不敢叫麼?還是我的名字尊貴到你難以啟口?」
她抿了抿嘴。
他也不是很在意,繞著山壁走,右手掌心又習慣地順勢撫過每一塊凹凸不平的山壁。他知道她跟在他的身後,於是命令道:
「地圖只能畫大概,你記憶力跟我一樣好,你走過的多半不會忘,現在你跟我走,再試半天,如果真沒有一條可行的路,從明天開始,我替你畫一條可能的路線。」
「你是什麼意思?」她皺眉,不喜歡他這種語氣。
「意思很簡單,我累了,再撐也撐不了多久,即使有心要帶你走出去,食物不夠,我體力恐怕也有限,再過兩天,不是你負累我,而是我在浪費多餘的食物,不如你一人獨試。」
「你要一個人留下?」
「是啊,我留下,還能忍餓幾天,等你來救我。」
胡扯!一聽也知道是他編的謊言!他早就算到如果她一人走,依她的食量,三天可延至八天,甚至再硬拖個十來天也沒有問題。這個人……明明嘴皮子壞,在她眼裡,可以為小事捉弄她好久,但在重要事上一點也不含糊,低頭一看,竟然發現自己雙手隱隱在發抖。
她盯了許久,想起初時掉進山腹地道裡見到的骸骨,低聲道:
「要走,當然一塊走。」
「你傻瓜是不是?」
「歲君常,我討厭見屍,有屍體就是死亡了,那表示有人在某處為他而悲傷,我說過我有個稚氣的願望,希望將來老了,能跟自己喜歡的人一塊走,他不悲傷,我也不難過。」
歲君常聞言,回頭看著她半天,然後笑道:
「你忘了你的舉人已至不惑之年了嗎?你要跟他成親,那他一定早走。」笑容竟有幾分柔軟。
萬家福搖頭。「他身體健康,我哥明白我願望,不會挑個短命人,他會長命百歲的。」頓了下,聲音極為輕柔:「我希望,等我老了,也還能幫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的人補衣。」
「哈哈!」他大笑:「萬家福,你還真是拗性子,嘴硬不承認喜歡我?我條件這麼好,喜歡我是你高攀了。你要為喜歡你的人補衣,那可不知要補多少件了。」
「從小到大,沒有人以男女之情喜歡上過我。」她不是很在意地坦承。
他一怔,點頭。「也對,你生得醜,也只能靠說媒了。」他又笑了一聲,心情開朗,連帶精神略好。跟她相處不寂寞,甚至挺有趣的,可惜終須一別。
趁著火光極亮,他拉著她,靠著山壁走上一圈,道:
「等你出去後,記得,若遇潮濕地道就走,如果分別不出來……無論如何,別回頭走,浪費時間。」
「沒有你在,我出去一樣是死罪。」她靜靜地說,不吵也不反駁。
「無所謂。你出去之後,看見有圖,就告訴他,這是我的命令,逼他爹撤銷你的死罪。我一死,縣太爺也可以算是得償所願一半了,你要有心替我報仇,就告訴縣太爺,我在山腹迷宮出不來,到時他必派大批人馬進洞探我生死,到那時……」大家同歸於盡吧。
萬家福充耳不聞,內心微惱他的固執。要比固執,她也行,她不走他能拿她怎麼辦?瞧見他停步,她也跟著停下,安靜地看著他的舉動。
這些日子以來,時常發現他說話說到一半,會忽然走到壁邊摸來摸去,有時又來回摸著坐過的石地。
這似乎是他長年採礦者的習慣。她很少看見一個人將工作化為生活的習性,一般人工作不外乎是為了討生活或者謀求財富,不像他,是以開採礦為樂趣,即使在窮途末路時也本能地注意四處礦物。
他說得沒有錯,縣太爺以為他是天生奇才,其實他下了好多工夫在挖礦上。
她也不打擾,悄悄掙脫他的手,走回貨袋邊,一見收攏在袋旁的針線盒,她不自覺地摸上微熱的臉頰。
真奇怪,明明她喜歡年長的男子,他才二十三、四歲,真的不算是她迷戀的那一型啊……
火光耀眼,此刻她站在地圖的左邊,眼角不經意地往地圖看去,模糊的字形在她腦中勾勒,驀地,她心跳不已,瞪著地圖看,愈看愈心驚肉跳。
「小老頭,你過來!」那方傳來失笑。
她嚇得彈跳起來,直覺奔過去。才到他的身邊,他立即拉著她蹲下,指著山壁連地的角落。
「你瞧,是什麼?」
她努力瞪大眼觀察,只看見鐵灰色的石塊,跟其他地方沒有什麼不司。
「看出來了嗎?」他笑問。
她遲疑一會兒,搖頭:
「這跟其他石塊沒有什麼不同,最多……最多好像亮了點。」但她不敢確定是不是火光反射所致。
他哈哈大笑,輕輕摸了下她的頭髮。「小老頭,你的眼力算不錯了,這塊石頭泛白帶銀苗……極有可能下頭藏著銀礦。」他若有所思,珍惜地撫著凹凸不平的地面。「真是可惜,很有可能在數百年前,曾有採礦者誤闖此處,發現有礦石,當時應是鐵礦盛行……這山腹之間,有人工鑿痕的通路,雖然不多,但表示有人有心想挖礦,只是技術太過老舊,到最後不知什麼結局,這處礦脈就這樣被隱藏了……」只怕初時見的那具骸骨,正是當年來的採礦者。那麼,其他採礦工人呢?
不管時代如何變遷,採礦必定需要大量人才,這些人才進了迷宮,最後再也沒有出去過,否則這一百年來採礦者不會絲毫沒有動靜,就連山面上的銀礦也是在這五十年內才有人開採過。
這是不是表示,其實他跟她,只在某一小段路打轉,那些採礦工人死在他倆還無法走到的地方?
真是可惜,如果他所料不錯,歲家銀礦雖然是中原質地最佳的銀礦,但多半是夾帶其他礦素出身,每幾斤礦石只能提煉出幾兩純銀而已。而此地下極有可能是難得一見的純銀……不自覺地抬起俊眸,發現她正盯著自己看,他脫口:
「小老頭,你這樣看我做什麼?」
萬家福微笑搖頭。「沒有。」
「你臉紅了你知不知道?」他頗有玩性地說。
「沒有。」她毫不考慮地說:「我沒有臉紅。」
他輕捏她微熱的臉,笑道:「如果你不臉紅,我就親你。你臉不臉紅?」糟了,好像玩她玩上癮了。她要獨自走這迷宮,只怕他待在這裡餓死前都會為她擔心。
「……」
萬家福簡直不知該是為他著迷心動,還是要惱他?
明明他在談及採礦時十分認真又熱情,但一面對她,就愛耍無賴,怎會有人一會兒像個大男人,轉身又變野孩子欺壓人?偏偏她……不討厭。
「你還這樣看著我?」
她回神,怕他繼續耍無賴,乘機說道:
「這裡既然有礦脈,那麼你更該跟我一塊出去,將來好進來挖礦。」
他朗笑兩聲,明白她珍貴的心意。「萬家福,我採礦是為了什麼?也不過是我想知道地底的礦脈是不是如我預料的而已。沒有機會挖出它,我也不會遺憾,唯有常平縣……」神色微暖。「原本只是試采銀礦,不料為常平縣帶來生機,讓我走不得,也暫時不能走了。」
「既然常平縣銀礦還沒有挖完,那你怎能讓縣太爺搶去你要做的一切?」萬家福連忙拉起他,發現透著薄袖,他的手臂冰寒,他竟然還能硬撐!「你跟我過來看!」
歲君常也沒拒絕,任她拉往地圖的方向。她視而不見地圖的正面,反而停在地圖右斜方。
不站近,甚至有些遠了。
「歲君常,你瞧這像什麼?」她指著地圖。
她會這樣問,必有異象。歲君常依言瞇眼細看。
「別被這是地道的念頭迷惑。方纔我就站在這裡,不經意地瞧見……又聽你說,這裡有人工開鑿的痕跡,很巧,是麼?以前我不太信鬼怪的,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亂世,是有妖孽鬼怪的,現在,這實在巧合得讓我覺得暗有鬼神的存在……你看人工開鑿的地道加上天然的地道像什麼?」她語氣略帶迷惑又興奮。
歲君常定下心觀望複雜的地道。
這幾日遇有死路的地道,一律以硃砂劃掉地圖上的路,所以一張畫紙上紅色比黑色還要多,乍看之下奇亂,但如果撇開紅色,這個黑字的一筆一劃連在一塊,雖然不太均衡,但有點像是——
他緩緩轉身,看著不自覺挨在他身邊的女子。
「歲君常?」她期待地看著他。
他不發一語,上前提筆,在地圖的左邊,寫上另一半的字。雖然不見得連得上地圖,但那表示曾在他們走過的地道裡,曾與疑似可以接續出口的地道錯身而過。
「……小老頭,你的姓,怎麼出現在這裡了?」
「是啊,地道連起來,很像是-的右部份吧?歲君常,可以一試。」-笑道。
歲君常深深看她I眼,即使她的彌勒笑臉無法完全洩露她是否真心在笑,但從她的語氣裡可以感覺出她快樂無比。
她在快樂什麼?快樂他也能一塊走出生天?
思及此,他不得不承認心情驀然變好。他凝視她半晌,問道:
「萬家福,你挨不挨得了餓?」
「當然可以。」
「好,咱們把最後一次的賭注放在這裡了。預防萬一,食量暫時減半,火折子少用,你跟著我走。」
她微笑點頭,完全領命。
「還有,中途為了節省時間,你就算想解手,就地解決,別讓我再四處找人,明白沒?」
「……」
這男人,怎麼老是這樣?
老是令她又恨又……有小小的心動!
盛夏的陽光夾雜著熱度。
微弱的光線鑽進廢棄的礦洞裡,即使還沒有走出口,也能開始清楚地見物。
廢棄十多年的礦洞連著山腹深處的地道,到了最後一天,地道連上當年他的記憶,順著記憶而行,正是少年時期他走出山腹的廢礦出口。
「歲君常,這裡不會有礦夫嗎?」
他轉頭看她想攀過擋在礦洞的大石頭,卻又因礙事的長髮跟長裙,讓她連續幾次滑下那巨石。
他彷彿在看見一隻老貓很笨拙地在攀巖。黑眸燦光難掩,他上前說道:
「低頭。」扶住她的腰身,讓她整個人順利滑過巨石。直覺護住她的頭,以防她撞上礦洞頂石。
「謝謝……」她微喘。
在陽光下,他清楚地看見她灰頭上臉,萬分狼狽,衣袖破損,滿臉污漬,簡直慘不忍睹。
他又順手拉下她猶如白紗罩頂的蜘蛛網,道:
「大恩不言謝,以後有得你啣草結環來報恩了。」
能出洞,她心情很好,根本不想回應他的捉弄。
歲君常也不介意,開始打量起這陌生的礦洞,道:
「這裡本來就是廢棄十來年的礦場,自我買下這座礦場,重新開採後,這部份還沒有開放,不會有人來的。我餓死了,小老頭,還有沒有食物?」
「有。」她打開貨袋,連忙取出僅剩的半塊大餅。
他咬了兩口,嫌惡地皺眉。「我竟然吃它吃了這麼多天……」撕了一塊塞進她的嘴巴裡。「吃飽一點,等天一黑,再出洞。」
「咱們要暫時離縣嗎?」
他沉吟片刻,正要說出答覆,忽然聽見礦洞口附近有童稚的聲音低喊:
「歲、歲爺爺!」
他轉頭一看,瞧見年有路抱著飯碗跳起來,尤其她一見萬家福也在,笑顏立即逐開,激動得連眼眶也紅了,大喊:「姐姐!」
「萬家福,退回去!」歲君常厲聲道。
萬家福怔了怔,沒料到他連有路都防。
「小路,你躲在這裡吃飯做什麼?誰欺負你了?」礦洞外傳來年有圖的叫聲。
歲君常動作極快,將萬家福攔護到自己身後,盯著年有圖走進礦洞。
年有路連忙垂下頭,不敢亂將視線移向歲爺爺。所有人都說哥背叛的……
「小路?」年有圖覺得有異,掃過礦洞內,然後倒抽了口氣。
一時間,冷漠如死水的眸瞳對上吃驚錯愕的眼神。
「歲爺!」那聲音極為複雜。
「看見我沒有死,很吃驚嗎?」歲君常平聲說道。
「不……」詫異、驚喜、錯愕、掙扎、算計等無數情緒在-那間毫無掩飾地流過年有圖的眼瞳,最後,停在他眼底的是,堅定的出賣。
歲君常暗咒一聲。
「你沒有死,無疑是……找到了!」年有圖直盯著他的臉色,放開喉嚨大叫,嘶聲力竭地大叫:「找到歲爺了!找到歲君常了!」
「連後退數步,最後索性反身奔出礦洞,非要鬧個人盡皆知不可——
「謀殺了稅收官的罪犯歲君常,找到了!就在這裡!就在這裡!」極大的嗓門,在採礦場掀起一陣陣的喧嘩。
遠處,傳來捕快人馬吆喝圍逮的叫聲,馬聲、人聲不絕於耳。
萬家福看著這一切,心裡充滿疑惑又難以置信。
「小老頭。」他頭也不回地說:「你看見了吧?這,就是跟了我數年的親信,我怎麼離開得了常平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