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
轟隆隆隆,巨響一聲接一聲,驚動了在深夜裡酣睡的工人。
「安靜點!沒事!噓噓噓!都是大男人叫什麼叫,別讓姑娘嫌我們沒膽!歲爺馬上來,誰敢惹毛他就繼續叫吧!」看似工頭的青年在瀰漫礦灰的現場安撫礦工。礦工裡有男有女,他先安排女工回通鋪睡覺後,沉著臉點燃火把,在被炸毀的地點搜尋線索。
半炷香之後,駿馬奔進採礦場,在礦工七嘴八舌的簇擁下,一名年輕的錦衣男子迅速下馬,快步走向爆炸現場。
男子的年紀約莫二十三、四歲,五官俊美帶點野霸,身形修長斯文卻不柔弱,膚色偏蜜銅色,穿著上等料子的衣物。他的臉色奇臭無比,雖然沒有開口喝斥,但已經讓礦工們自動封印三姑六婆的天性,紛紛退避三舍。
「歲爺!」工頭青年迎上前,神色不太自然:「剛才爆炸的地點就在前面。」
歲爺——姓歲,君常是他的名字,常平縣的人因為崇敬他,長年喚他歲爺,而逐漸淡忘他的本名。
他接過火把,打量爆炸的礦處。半晌之後,他平板地開口:
「有人用炸藥?」
「看起來,是的。歲爺,別再過去,小心還會有爆炸!」青年緊隨在後,東張西望,就怕有人背後偷襲他尊貴的爺。
歲君常連理都沒理他,逕自在採礦場來回巡察,直到心裡有數了,才走回馬旁。
「歲爺,您心裡有底了嗎?」青年,也就是採礦場工頭的年有圖,小心翼翼觀察主子的臉色。他不得不說,不管他觀察幾百次,這張臉臭的程度永遠很一致,也可以說是他的歲爺非常之高深莫測,非常人可以輕易揣摩他的心思。
歲君堂斜睨他一眼,依舊用很令人乏味的聲音說道:
「我不記得最近准許你用炸藥。」
「冤枉!不是我啊,歲爺,這是意外,意外啊!」年有圖心慌意亂地澄清。
「意外?你認為是意外?」
「不……不是,那不像是意外,而是……有人蓄意……」年有圖吞吞吐吐。
這個答覆早在他的預料之中,歲君常翻身上馬,道:
「有人蓄意以少量炸藥炸毀我的礦場,他專挑非主要礦脈炸,有可能只是示警,但誰能確定呢?有圖,你猜誰會小心翼翼幹下這種蠢事?」
「我……我不知道。照說,常平縣以產銀聞名,哪個常平百姓不仰賴爺?會下此毒手的,有可能……可能是外地人……」
「外地人?縣裡來了外地人嗎?」
「本來應該是沒有,不過我晚上上街時,瞧見一名外地人來……歲爺,對方是名姑娘家,傍晚進縣的,總不能讓她露宿野外吧,所以、所以……明早客棧就會請她走路的。」
「哼。」又濃又密的睫毛半垂,掩去一閃而逝的光芒。
年有圖見主子要策馬離開,忙不迭地追上。「歲爺,我陪你一塊回府吧。」
「不必。」
「一定要的!誰知道會不會有人乘機暗算?」
歲君常聞言,劍眉輕佻道:「你要怎麼跟著我?」
「歲爺,我坐你後頭吧,要有暗箭也有我幫你擋背啊!」他忠心耿耿,願意以身護主。
「我沒跟人同坐的興趣。」語畢,歲君常也沒再理會他,低喝一聲,策馬隱身遁入黑暗之中。
年有圖在常平縣也不是三、兩天的事了,如果沒有摸清歲爺的性子,他今天也不會爬到工頭的位置,他大叫一聲:
「歲爺,等我!」
雙腿一提,立即發揮他為了歲爺練就的飛毛腿功力,奔進烏漆抹黑的夜色裡——
「歲爺,讓我來保護你吧!我年有圖願意為你生為你死,等等我啊!至少,跑慢點,讓我有機會跟上吧——」
夜色濃濃,暫時掩去了有心人的算計。
萬里藍天白雲沒入遠方青綠的山巒,白天在遠處眺望,只覺該縣一定地靈人傑,而事實上,她一路自官道行來,過了常平縣的縣碑之後,所見所聞的常平縣跟其他縣城並沒有什麼不同,全是太平盛世下平安和樂的生活。
屈指數來,太平盛世至今已有數十年之久,強盜山賊偶有,但家家戶戶安居樂業,少有紛亂,妖魔鬼怪更是過往唬人的異想天開,現在人人腳踏實地在生活,只是……
這常平縣有點不對勁,不,應該說是非常不對勁。
萬家福拉著騾子,跟著客棧老闆走向後面的小馬廄。
「萬姑娘,就這麼一晚,明天一早你請吧。」掌櫃很好心地幫她喂騾子,見她試著把騾子上的貨袋搬下地,卻屢搬不動。一個姑娘家能有多少力量呢?他又很好心地幫她扛起走進店裡。
「多謝老闆。」她聲音輕柔:「我打算多住幾天。」
「多住幾天?」掌櫃連忙搖頭搖手:「不成不成,一個晚上已經是很勉強了。萬姑娘,拜託,你別為難我,明天天亮,你就趕緊離開吧。」
就是這樣。
各地縣城歡迎外地旅商,貨物交流,互蒙其利,唯有常平縣拒外地人於千里之外。
她行遊南方各縣,足足花了三年的時間,最近才來到北方,生活盤纏全是仰賴她貨袋裡的貨品。
她在各縣買一些小東西,到了別縣再賣出,好比平康縣的胭脂偏香,在平康縣裡賣價普通,但這樣出名的胭脂到其他縣的淨利足夠她生活好幾天了。
常平縣不只產銀,連銀飾品也是一流。
本來她打算路經這裡時,挑幾樣便宜的銀飾到其他縣販賣的,但傍晚入縣,她走在大街上像是奇珍異獸被人窺視,根本沒有人願意與她交易。
「姑娘,你在這裡買賣是沒有用的,縣裡不會賣給你的。」老闆好心地說道。
「老闆,現在待在常平縣的外地人多嗎?」她忽然問。
「就你一個,你說多不多?」老闆沒心眼地答道。
「上一個外地人來是什麼時候?」
「一年多以前了吧……」察覺自己說溜了嘴,老闆連忙改口:「萬姑娘,我幫你把貨袋扛上樓吧。」
「等等,掌櫃!」她輕聲叫著,先在貨袋裡翻找一陣,取出數卷畫紙攤開,聽見掌櫃訝異低呼,她抬眸柔聲問道:「老闆,請問常平縣的地形圖要上哪兒買?」
「呃……萬姑娘,常平縣的地形圖你到哪個縣買都一樣,你明天趕到下個縣再去買吧,這裡沒人會賣你的。」
「我上常平縣時,曾經在其他縣買北方地形圖,一路用來完全沒有問題,唯獨常平縣……明明地圖上從官道走來,到常平縣的界碑用不著三天,我卻走了五天,要不是突然發現草叢裡的界碑,我還真以為自己走錯路,要往回走了呢。」
「咳,這個,是姑娘腳程慢,從官道到咱們縣裡五、六天也不意外。」老闆聽她說話始終輕聲細語,不由得也配合她放緩速度。他眼角覷到她攤開的圖畫,忍不住好奇。「這是你要賣的?」
「不,不是。這是要寄回我家的。」
老闆微微吃驚,看著畫紙上繪著各縣的街景房舍。一卷表示一個縣,平康縣、應城街道走向,何種房舍何種鋪子盡收畫卷之中,幾乎可以說是圖解一個縣城了。她的畫功雖然不算好,但忠實地記錄下一個縣城當時的景象。老闆遲疑一會兒,問道:
「萬姑娘,你是畫師?」
「當然不是。」萬家福說道:「這是我要寄回家放在祠堂的。」
「放在祠堂?」
她應了一聲,也不隱瞞。「萬姓每代以來,都有一名子孫走天下繪各地風情寄回家,供奉祖先,輪到我這一代,不知道為什麼,就只有我有這興趣畫這種縣解圖畫,所以就由我走天下了。」
「原來是為了供奉祖先啊。那一定是萬姑娘某代祖先因戰亂沒法遊走各地,才由後代子孫為他圓夢吧。」真是個好子孫啊!
「應該是吧。祠堂裡供奉的畫沒有多久都會自動消失,我歷代祖先才會堅信祖宗爺爺的魂魄回來過。」她瞧見老闆驚悚過度的恐怖神情,馬上解釋安撫:「這種世道怎麼會有鬼呢?多半是有人將畫軸收了起來,將這習慣一代傳一代的。」
「是是是。」老闆猛點頭,差點嚇死他了。「原來你來常平縣是為了畫縣圖啊……」這種縣圖沒有幾天是沒辦法完成的,偏偏歲爺不愛外地人。
「老闆,就煩請您將這畫軸幫我寄回家吧。」
「好,沒問題。」老闆小心翼翼收起。這姓萬的姑娘面容善良,說話老是軟聲軟語,害他也不好意思起來。他也很想熱情招呼,但在他心目中歲爺的喜好更重要。
萬家福又從貨袋裡取出小盒朱墨跟木板,瞧見老闆又是一臉好奇,她道:
「我上街走走。」
「上街?這麼晚了……」
「既然明天一早就得離開,那多看看也是好的。常平縣應該跟其他綿沒有兩樣,都很平靜吧?」
「當然!咱們縣內可從來沒有出過盜賊,不,連個偷兒也沒有!」
「那我就放心了。」她溫聲答道,在老闆驚奇的目光裡,從貨袋裡又拉出一個小貨袋,背在身上後走出客棧。
常平縣除了不近人情外,鋪子房舍街道的設計跟其他縣差不多,這是傍晚她在眾目睽睽下,硬著頭皮走了部份街道的觀察所得。
事實上,就算現在她用力走努力走跑步走,也不可能在一天內走完常平縣,何況天黑跟天亮的景物有差,她只能仰賴街上最後一盞燈,看清街道兩旁店面,用指尖沾朱墨,在木板上畫起只有她看得懂的符號。
正所謂窮則變、變則通,這張常平縣圖是一定要繪的,只是改為簡圖,等回家之後,想辦法找出上一代繪下的常平縣圖解,兩相比對,總能將常平縣的真實繪出七、八分來。
她雖然脾氣微硬,但還懂得分輕重,出門在外保命為首,她只是一介弱女子,肩手不能扛挑,當然沒法跟整縣的人對抗,既然這常平縣有自己的風俗,她也不願干涉,只是對於這樣的風俗感到詫異而已。
一般產礦的縣城,外地人蜂擁而至是必定的趨勢,礦縣也樂於發展多面經濟,唯有這常平縣太過異常了。
她曾聽說當今天下分東南西北四大業,北方主礦,其中以歲家礦業最為興盛。
可是,再強的霸業,沒有人群聚集、經濟交流,遲早會走下坡,就連她這種門外人也隱約感覺常平縣視同封縣了。
不過,這也不干她的事,不必多想。
距離天亮還有一、兩個時辰,她把握機會,繼續用指尖沾色,在大街小巷裡繞著,邊走邊畫著符號,每走過一條街,就換個板子繼續記錄。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微亮,她才慢步回客棧,打算拿了貨袋就走。
一進客棧大門,她才張嘴喊聲「老闆」,「刷」地一聲,數把白亮亮的長刀同時送到她的面前。
她微些一呆,一轉身,瞧見四面八方擁出無數的衙役捕快,將她團團圍住。
「外地姑娘,你涉嫌,不,已經肯定你是昨晚炸毀歲爺礦場的兇手,請跟咱們上衙門一趟。」為首的捕頭出面厲聲說道。
「差爺誤會了,我不懂炸藥,怎麼會是兇嫌呢?」萬家福「面帶微笑」說道。
捕頭見她面容和善,不像惡犯,心裡閃過疑惑,但很快被「鐵證如山的事實」給淹沒了。
「外地姑娘,證據確鑿,由不得你謊辯!來人啊,把她押回衙門!」
「我不是兇嫌。」她溫和地抗議。
「每個嫌犯在認罪前總這麼說的!押回去!」
「我真的不是兇嫌。」
她還是面帶微笑地堅持清白,讓捕快暗驚她的鎮定。
「姑娘,總之,恕我無禮了。」伸手要擒她,她沒有反抗,他暗鬆口氣:「你要認罪,我們就輕鬆了,是不?」用力抓住她薄袖下的藕臂,隨即嚇得鬆手。
「頭兒?」
「沒、沒事!」捕頭再一次扣住她時放輕力道,以免一個粗心就把她弄到骨折了。她的手骨……好纖細,簡直一捏就碎,這種女人能引爆炸藥嗎?
「我沒有認罪。」她輕聲道:「我跟你上衙門澄清,很快就能回來了。」
「都證據確鑿了……」
「什麼證據?」她認真地問。
「礦場是本縣的命脈,人人蒙它受惠,沒有歲爺就沒有它,沒有它就沒有常平縣的安居樂業,唯一會見不得咱們好的就只有外地人,這就是鐵證。」
她萬萬沒有料到所謂的證據確鑿,竟然只因她不是本地人……她連礦場都沒有去過,如果縣太爺因此判她罪,那真是無法無天了。她仍是一臉從容,點頭答道:
「好,捕頭大哥,我跟你們上衙門一趟,跟縣老爺說個清楚,我想常平縣不是是非分不清的地方,說清楚就沒事了。」
捕頭古怪地看她一眼,回頭對那客棧老闆使了個眼色,老闆苦著臉接受,準備待會兒將那貨袋給燒了。
反正……這外地姑娘是沒法子走出衙門了。
當捕頭準備押萬家福回衙門時,馬蹄聲從還沒有人煙的街頭響起,一匹白鬃駿馬破霧而出,礦場工頭年有圖氣喘如牛地在後頭追著——
「是歲爺!」
馬上騎士立時察覺這一頭的異樣,拉緩馬速轉往這方向。
「歲爺,您肯讓我坐在您身後了嗎?」年有圖感激涕零,正想爬上馬,又遭崇拜的歲爺一腳踢下。
歲君常緩緩掃過數十名捕快,視線落在中間的萬家福。
「這是在幹什麼?一大早所有捕快都出來抓殺人魔嗎?」他發出令人頭皮發麻又難聽的聲音。
「歲爺,已經抓到犯人了!就是她炸毀歲爺礦場的!」一名捕快討好地說。
歲君常聞言,連眉頭也沒有皺過,問道:
「你們動作倒是迅速,證據呢?」
「她是常平縣唯一的外地人,這就是證據!」
「是誰叫你們來抓人的?」
「是縣老爺親自下令的,一定要為了歲爺抓到兇嫌,若是犯人掙扎,為了歲爺就地格殺也沒有關係。」
「縣老爺下的令?有圖,你差礦工去跟你爹說的?」
年有圖驚嚇得回神,點頭又搖頭。「我想應該是有礦工去通風報信的吧……」
歲君常哼了一聲,利落下馬,隨口道:
「你跟你爹的想法倒是如出一轍,都指向外地人啊。」
「大伙都這麼想的,不止我。」年有圖抗議道,投向萬家福的眼神十分無情。
歲君常走到她面前,慢慢地打量她一身荊釵布裙後,眼瞳映了一個「丑」字後,才說道:「為什麼這種時候你還在笑?」
「我沒有在笑。」萬家福答道:「這是我天生的。」
他聞言,微詫地打量她天生的笑顏。笑眉笑眼笑鼻,看起來很慈愛的笑顏竟然是天生的?惡劣的趣味悄悄滑上他俊朗帶沉的五官,他招來捕頭。
「捕頭,你瞧,她像不像是計謀得逞的笑?」
捕頭愣了愣,看向萬家福。「歲爺說得對。沒有人會在被冤枉的情況下還笑得出來,肯定是有問題。」歲爺的話,在常平縣如同聖旨,不會有錯。
「既然她不是冤枉的,就帶她回礦場,我要親自審問她。」歲君常說道。其聲平板如死人聲音,完全破壞他出色好看的相貌。
「等等,就算要審,也該由縣太爺來親審才是……」
她的話還沒說完,歲君常毫不留情地打斷——
「在常平縣我就是天,連縣太爺也不敢吭上聲,我要判你死罪,縣太爺也只能簽署相關文件,撤銷你的戶口,讓你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死人!」
萬家福微微一愣,沒有想到在這世上還有無法無天的勢力。常平縣是個上縣,人口數量極大,憑此人一手遮天,不怕鬧出事?現在不是太平盛世麼?
她在各縣行走這麼久,還是第一次遇見這種霸王情況。明明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壞事做絕的惡人……等等!
她目不轉晴地凝視他的俊顏。
歲君常見狀,哼了一聲,正要轉身叫年有圖帶她回礦場,忽然身後響起疑惑又沉穩的女音:
「歲公子,你面對我時很緊張?」
黑眸立即瞪視她:「當然不會!」
「可是,你在冒汗了。」
「你在胡扯什麼?」
她盯著他優雅的嘴形。「你的嘴角發黑了。」黑得好快啊。
歲君常一怔,直覺要摸上嘴角,腦中卻迅速閃過自己在獲知礦場出事後,直接騎馬奔向礦場。
馬具是早已備好,但自始至終只有他一人碰過馬具——如果有毒,必是由膚入體,他立即警覺握拳,避開再染毒素的可能。
「你是不是中毒了?」她訝問。
「歲爺!」年有圖就在他身後,第一時間察覺他的不對勁。
「別碰我!」歲君常喝斥。俊美的五官短暫的扭曲,毒素腐蝕極快,他立時感覺五臟六腑起了滔天大浪。
疏忽!疏忽!竟然會忽略隱藏在暗處的對手會提前下藥,他以為至少等京師稅收官前來,再來痛下殺手!
這對他真是一種恥辱!
「爺……不對,爺中毒了!」年有圖大驚失色,沒有看過一個人的臉竟然能黑得這麼快!
「歲爺!」捕快紛紛要上前。
歲君常動作極快,不倒向捕快或年有圖,反而將重心移向萬家福,逼得她不得不出手支撐他。
她的力氣不大,根本吃不下他一個大男人的重量,連連往後跌去,最後跌坐在地,連帶他也壓倒在她身上。
「爺!」
「全部不准靠近!」歲君常咬牙切齒道。平日不太有表情的俊顏,如今滿溢生動的怒火。
「請快找大夫來。」
細柔的聲音在一片混亂中鎮靜地響起,意外地讓驚惶的眾人安定下來,紛紛叫喊找大夫去。
這聲音出自他身下壓住的女人。
她一點也不緊張?毒由膚入體,他是寧願死個外地人,也不想毀了常平縣任何一個百姓,她不怕嗎?她沒有中毒嗎?一連串的疑問滑過心底,他卻無暇顧及。這毒來得又快又猛,分明要他連「遺言」都來不及說。眼前一片發黑?他緊掐著她的雙臂,忍著痛苦道:
「有圖!」
「我在!爺!我在!」年有圖不敢違背他的命令,只能極力不碰觸他的皮膚,守在一旁。
「我就是常平縣的王法,誰敢動我的礦場、誰敢對我下毒,就得接受我的責罰,明白了沒?只有我能處置她!」他急促又清楚地指示,忍著最後一口氣。
「是,我明白。歲爺,我會在您清醒之前,看住她的,不讓任何人先您一步解決她!對,我親自押她進礦場,等您親自審問,連縣太爺也不准靠近!」
老大夫踉蹌奔來,歲君常也不理,頑強地等著年有圖更確切的保證。
年有圖只得著急地許下承諾:
「歲爺您放心,我立即叫衙門簽署轉讓契,讓她先歸進歲家礦場的名下,到時您要怎麼凌虐她都成!」徹底不理萬家福看他的眼光。
歲君常聽至此,神智已然不清,雖然昏厥在女人懷裡是他一生的恥辱,但只要他沒死,這種恥辱一向可以洗刷的……
「他昏倒了。」軟聲細語再度很從容地響起。
可惡!
誰說他昏了!她到底怎麼搞的?不是毒由膚入體嗎?為什麼她安然無恙?
要他承認比一個女人還不如,他不如死了算了!
「他真的昏了,老大夫,接下來該怎麼辦?」女音再度道。
他還沒有昏,不必這麼強調,可惡……他沒……昏……意識被迫趕進深層的黑暗裡,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會一覺不醒……
朱樂縣。
「嘴角翹翹的、眼睛彎彎的,面貌生得和善可親,差不多二十歲左右,說起話來輕聲輕語,就算有人對她破口大罵,她也照樣語音低微面帶微笑,從來不肯生氣,這樣的姑娘你確定沒看過?」酒樓第二樓的雅座裡,年輕的男子認真地詢問。
「公子爺兒,這樣的姑娘在縣裡到處可見,你有沒有再詳細一點的描述?」掌櫃很有禮貌問。這男子一見就很貴氣,出身必然不凡。
年輕男子微微一笑,對「到處可見」這四個字沒有辯駁,只道:
「這個,我也很久沒有看見她了,要我詳細形容,我怕誤導了你……對於朱樂縣來說,她是個外地人。」
「每天來朱樂鎮的外地人可多了。公子爺兒,不瞞你說,如果你是在找一個普通姑娘,那可是大海撈針啊。」
「她不算普通。」真的不普通,至少,他當成寶守著。
「哪兒不普通了?」掌櫃好奇地問。
現在的盛世,家家戶戶平安康泰,閨女姑娘們哪個不是面貌善良、輕聲細語的?
年輕男子想了半晌,正要開口再問,忽然聽見陣陣喧嚷歡呼,他順著掌櫃視線,從酒樓二樓往下俯看,看見對街一處曾經是客棧,但如今放眼所及全是焦木殘骸的空地。
一群縣民圍在那兒歡欣鼓舞的,不知道是出了什麼好事。
「也不知道老朱是拜了什麼神,幾十年來沒見過他好運,這次他真是天降喜事了。」
年輕男子聞言,黑眸微亮,不動聲色地問:
「掌櫃,你再說一次。什麼運?」
「好運啊!」掌櫃略帶酸意地說:「對街本來是間客棧,經營了二十多年從沒翻修過,前幾個月來了個外地姑娘,才住了一個晚上,客棧就失火了。雖然沒有人傷亡,但也把老朱那間客棧燒個精光,本來老朱窮途末路,哪知前兩天他發現地底下有塊破甕堆滿了幾錠金子,原來是他老爹生前的積蓄,這下他可發了,買下我這間酒樓都還有剩呢……」
「那外地姑娘生得如何?你記得嗎?」年輕男子追問。
掌櫃吃驚地瞪著他:
「公子爺,你一定找錯人了。那外地姑娘的確跟你形容的一樣,可是……咳,她是個瘟鬼啊。」
「哦?」俊眸簡直發起燦光來。「怎麼說?」
「本來咱們都沒有發現,後來客棧燒光她也走了之後,其他旅商才發現那外地姑娘很眼熟,眼熟到發現幾次跟她同縣時,她週遭的人一定有災難!」
年輕男子聞言,立即攤開隨身帶著的地形圖,修長的指腹沿著地圖線路念道:
「平康縣、芮城、蘇縣、應城、朱樂縣,這半年來那外地姑娘就是照這樣順序路過這些縣城的?」語畢,他笑眸微抬,看見掌櫃渾身發抖地指著他。
「公子爺……你、你怎麼知道?」
「而且,她姓萬?」他揚起好看的劍眉。
掌櫃驚呼一聲,連連退後,直到撞上了身後的護欄,才止住去勢。
年輕男子不理他的驚恐,指腹沿著地形圖往上滑動。
「朱樂縣之後,應該是周恩縣,接著就是常平縣……現在她應該到常平縣了吧,找著了!」他愉悅地起身,捲起地形圖。
「公子爺,您、您真的沒找錯人?您真的認識她?」
他斜睨著避他如蛇蠍的掌櫃,笑道:
「是啊,我要找的人的確是你嘴裡說的瘟鬼。掌櫃,都什麼世道了,你還認為還有什麼瘟鬼嗎?」
「是沒有啊!可是事實就擺在眼前,不得不信啊!她經過的地方、跟她說過話的人,都會因此受到災難。公子爺,你既然跟她認識,難道你沒有吃過她的苦頭嗎?」
「有,我當然也吃過她的苦頭。」男子嘴角噙笑,走到二樓的雕欄旁,看著對街被燒個精光的空地、歡天喜地的窮客棧老闆。他意味深長地說:「果然如此,不管你到哪兒,人們只會惦著你帶來的初災,卻視而不見其他事實啊。」
「公子爺……您是指老朱的好運會轉霉?」
年輕的男子拉回視線,神色透著趣味,聳肩笑道:
「我什麼也沒有指明,他再來的運勢是好是壞,那全由他自己選擇。掌櫃,幫我雇輛車,我要上常平縣去找人。」
「公子爺,你、你不怕嗎?」
「怕什麼?她叫萬家福,她的閨名還是我改的,我巴不得她親近我,我哪會怕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