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了一身汗,終於找到儲藏室了。一聽見中午下課鈴響起,依著地圖連忙往餐廳裡鑽。
好香——
俐落的鑽進人群裡排隊,看著檯子上的菜餚,好……好好吃唷,看起來比童煮的還好吃。
輪到她時,癡武乖乖拿出食票來;那是她成為女工友時,學校發的。因為難得下山,所以幾乎全校師生都窩在這裡吃,空曠的地下室擠滿了人。
「我要豬排飯。」流口水了。勞動過後最幸福的事就是吃大餐了。天知道光是找那間儲藏室,就研究了地圖多久。
煮飯的老師傅看了她的名牌一眼,再瞄了眼食票上蓋的章,端了個大碗給她。
癡武皺起眉,看看堆在白飯上的菜,再瞧瞧檯子上組合式的飯萊。「老闆啊,你好保有點偷工減料,我少了一塊豬排,一顆鹵蛋,還有一樣青菜呢。」
「誰偷工減料啊,小丫頭,你是新來的工友吧?」
「是啊。」
「那就沒錯。」老師傅催促著下一個人遞票,嘴裡不間歇的說:「你隨便問問這間學校的哪個人都知道,食堂萊色分三種,老師,學員跟工友。你的呢,就是工友該吃的。」
癡武怔了下,嘴角又開始下滑。
「有沒有搞錯啊?」身後排隊的學員推了她一把,不得不離開。她噥噥的走向空曠的桌椅。「這裡的人都有職業歧視。」早上遇到一個專門欺負女工友的唐變態,現在又遭人歧視職業。工友這麼教人瞧不起嗎?算了,餓極沒力抗爭,先吃飯再說好了。
「小丫頭!那裡那裡!」老師傅指指另一邊人滿為患的大廳。「那裡才是你們該坐的地方,這邊空是給老師的雅座。」
「嗄?」好慘?癡武的嘴撇了撇,無言的委屈硬生生收住。「瞧瞧我來到什麼鬼地方……」眼角瞄到有空位,急忙跑過去。先吃再說,先吃再說。
她才要摸到凳子,忽然跟前紅色一閃,凳子被人腳勾了去。癡武已經見怪不怪,那學員是年輕的,充滿挑毋的看了她一眼,確定她不會反撲,才大刺刺的坐下吃飯。
「小武?」工友伯伯在招手。癡武抬首,瞧見角落小塊空地,讓工友伯伯們搭起了方方正正的小矮桌。
終於找到吃飯的地方了。
癡武眉開眼笑,一路飄過去。
位子小,但無妨,能吃飯就好。
「小武,你剛來不習慣,久了就好,以後你也別往人擠的地方走,就在這裡等咱們來,要是等不及,桌子就放在那裡,自己拿也行。」工友伯伯熱情好心的說。
「小武是女孩子,哪有那麼大的力氣。早上我還看見她咳得要死要活,可憐兮兮的……」阿福伯伯嚇了一跳,發現癡武埋首於飯堆,活像餓死鬼投胎。
「你……你別吃那麼快啊,小心噎著啊。」
「嗯,嗯……我餓嘛!」
「也難怪,你是頭一回做這種勞動吧?」一桌的工友有五、六個,都是老頭子,難得來了個幼齒的,好像美女在側,飄飄然的。
「是啊。」癡武笑得眼瞇瞇的。「好累唷,全身痛得不得了,好佩服伯伯們的腰桿子。」
過了十二點,人潮俞發的聚集。從癡武這個角度抬頭看,可以瞧見一票老師陸陸續續的走進來。童呢?啊,走在最後面,他總是這樣的。啊,說不定可以靠著他的關係,再多討幾樣菜……癡武的眼圓睜,筷子忽然掉下。
「小武?你怎麼了?」阿福伯伯的手在她跟前晃著。
癡武連忙把眼光收回來,埋首吃飯,眼角偷偷的尋找童的身影。他就站在老師傅面前領飯,身邊是那天來上香的田曉郁,在童的身邊看起來小小的,好嬌弱……
「小武,你吃飯吃到失神了啊?」
「沒有啦。」癡武甩甩頭髮,又是那種奇怪的感覺在蔓延,嘴巴忽然有點苦苦的,像吃了苦瓜。從十六歲那年北上唸書後,她就再也不肯吃醬菜配苦瓜了。「我我想喝水。」
「去舀碗湯來喝啊,剛才我看過,今天是排骨湯,老師傅的排骨湯是出了名的。」
「好,我去,幫伯伯們每人帶一碗回來。」癡武跳起來,興匆匆的跑去拿托盤。要湯的學員並不多,所以很快輪到她。
「伯伯有五個……」她舀了五碗放在托盤上,瞥到童從她身邊走過。癡武甩開方才心裡的怪異,開口笑道:「童……」音量不大,但一時人潮的推擠,讓她蹌跌了下,再定神的時候,瞧見童及時扶住田曉郁,低聲詢問她是否站穩。
就這樣,癡武的眼睛一直追尋他們走到桌前。
她低頭看了眼濺出的湯汁,嘴角極度下滑成倒U字型。
「尤老師的女兒。」
「我叫尤癡武。」她低聲說。
「我知道,抬起頭來。」
「幹嘛——啊!」癡武不耐煩地抬臉,眼瞳映雙指,目標是她的氣管。她直覺想退步,身後有人擠來,只好舉臂來擋。
「好痛!」她叫道,托盤搖搖欲墜,右臂像戳了兩個洞。他的指力不弱,她的手臂痛得要死……童呢?不是說要保護她一輩子的嗎?騙人!「我惹到你了嗎?老是欺負我……」
唐澤元陰森森的笑,倒也沒說什麼,就走向教師的雅座。
這所學校裡的人都是變態!
癡武瞧了眼坐在田曉郁身邊的童,他像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以前不是這樣的,童就像是個救難英雄,即使輩分上她是他的師姊,但隨時,只要她出了什麼問題,他一定會出現。
而瞧瞧現在,騎士依舊,公主卻易了主——
「小武,我以為你這麼小的個頭,被擠到角落去了呢。」阿福伯伯幫忙把托盤放在桌上,招呼著癡武坐下。
「你喝喝看,小武,味道真的很不賴……」話停了不來,因為看見癡武邊喝湯,邊是眼淚汪汪的。「小武?」
「沒事啦……」眼淚一直不受控制的掉不來。「人家只是因為湯太好喝了啦……嗚……嗚……」心頭有點酸酸的。他騙人,說什麼相依為命一輩子,結果卻罔顧她……她吸吸紅紅的鼻子,淚淌到湯裡。田曉郁來上香的時候,是有把她跟童湊成一對的念頭,但……實際看到了有差啊,心裡百般不是滋味……
嗚……童……嗚……
黑夜濛濛——
有點不甘心,所以換裝蹩腳的爬進男生宿舍裡。根據地圖顯示,男生宿舍共有五棟,男老師分批住在這五棟裡的最高層。樓有七層……好高,嚥了嚥口水,有多久沒賣弄過自己的身手了?
順勢從樓梯間的窗子翻躍進去,差點吊在半空中當飛人;推開樓梯門,是走道。好……好棒?光是站在這裡,就感到一股颼颼的冷氣拂來。走道通兩邊,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遲疑地向右手邊走去。
接著呢?
一間一間的打開?
蠢主意。但來了就不想空手而回。躡手躡腳的移向第一道門,試圖握住門把,只要能看一眼就能確定裡頭是不是童,只要一眼——
有動靜!
耳畔傳來輕微的聲音,還沒來得及閃人,就發現自己給人環抱起來。
不一刻,發現自己抱進四號房,在四號門迅速關上同時,斜對面的一號門打開了。
「誰?」一號房的主人是……唐澤元?好險!差點要挨拳打腳踢。這樣的男人會有人愛才怪!過了半晌,才傳來房門關上的聲音。
癡武暗鬆了口氣,在黑漆漆的房裡直接跳上床。臉頰貼在軟軟的棉被上,想都不用想,方才抱她進來的是童。唯有他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房內,亮起了一盞黃燈。
「你來做什麼?」他的口吻顯得有點冷淡,把癡武的好心情給衝進馬桶裡。
她翻坐起身來,看著陰影裡的童一會兒,才委屈地問:
「童,你是不是不要我啦?」眼淚不知不覺又像免費水龍頭掉落;這樣問,是有點孬種,像屈於下風,但無所謂。跟童在一起的日子比跟老頭還多,很難想像有一天童不在的時候,她會有怎樣的慌亂?為此,可以對他低聲下氣的。
「童?」手背抹去淚,又有新淚溢出。
輕微的歎氣聲響起,童晃雲走出陰影。他的臉龐有些憂悶的,在床沿坐下,拉起她的手臂。
時值夏日,夜裡煥熱難耐,工友的宿舍只有電扇,所以癡武穿了件短衫短褲,她的玉臂白嫩嫩的,看得出不常在太陽下曬,上頭兩粒戳紅的印子已經有些泛青了。
「很久以前,你從不哭的。」他沒頭沒腦的說道,揉起她手上的瘀青。
「多久以前?你一定記錯了,我常哭的。」也在他面前哭過好幾回。除了老頭的簡單葬禮上沒哭之外,她貪哭的。「我以前哭,你都會哄我的,童。」
「我們不可能永遠停留在過去的,癡武。」
「為什麼?你說過我們要相依為命的,不是嗎?」她的迷惘顯而易見。
童晃雲對上她的眼。圓圓彎彎的眼眸一如當初那沉睡中的嬰兒般的清澄而晶亮,是他太過強求了嗎?她的圓圓臉相當討喜,軟軟的頭髮卷卷的貼在頰上,看起來像張著翅膀的小天使,看了十幾年的小天使啊,何時才能等到她醒的一天?
「童!」癡武有點緊張的,摟住他的頸撒嬌。「不管怎樣,我都賴定你啦,是你說要相依為命的,要再騙我,我會宣告全天下你的惡行惡狀的。」他的身體很溫暖,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些,不是因為童緊靠身畔,而是對他的眼神感到恐慌。相依為命啊,她什麼都不要了,只求彼此能守住這個承諾。難以想像失去童的後果,現在的童讓她捉摸不定,害伯他隨時消失……就像老頭。才一眨眼的工夫,就永遠不能再見。她閉上眼,不敢再想。
人死,不過是去了殼,親人會痛,是因為永遠不能再見。童要死了,她會痛一輩子的。
「你一身是汗,癡武。」
「啊,差點忘了!」癡武連忙跳離他,偏著臉看看這間小套房。「我還沒洗澡,天知道你任職的這所學校有多差別待遇!你知不知道工友的宿舍沒有衛浴設備,得到公共洗澡間去。這也就算了,那些伯伯把洗澡當成洗三溫暖,我等了好幾個鐘頭還聽見他們在裡頭談笑風生。」想來就怨。
童晃雲應沒應聲,癡武早習以為常,跳下床。「我沒帶過來,借我件衣服,等明天一干,我就還你。」
「明天?」
癡武討好的陪笑。「童,我那裡沒有冷氣呢。」
「這裡是單身宿舍,女人止步。癡武,你不能留在這裡過夜。」
癡武嘴角又下滑。「如果你把我扔到那間破宿舍裡,你會有罪惡感的,童。」死皮賴臉的都耍賴在這裡就是了。沒理由找到了天堂的路,卻甘願再跑回去地獄受罪。
「你回去吧。」對她的說法感到好氣又好笑。
「童……J」敲門聲驚起了屋內人的注意。不用童晃雲開口,癡武隨便拿了件他的衣服閃進浴室裡。
門緊緊關上,但耳朵是俯貼在門上的。浴室門被輕輕敲了下,顯然是童在前去開門時,料定她偷聽的天性而敲的。癡武齜牙咧嘴的,皺皺鼻。
門開——是個女人聲音!
「童老師……」
童騙她!什麼單身宿舍,女人止步!今天不就她最好騙,深信不疑。
「你今晚沒吃飯吧,餐廳九點就關門了,我想你一定餓了——」好耳熟,是誰呢?
童接著說了什麼,癡武沒能聽見,因為他將房門暫時掩了起來;她扁扁嘴,這傢伙分明知道有人會偷聽,所以這樣對她。
誰稀罕啊?她翻了翻白眼,將蓮蓬頭打開。才來了一天,可憐的嬌軀就飽受折磨;隨便沖了個澡,有些昏昏沉沉的套上童的衣服,就跳出去爬上床。
「癡武。」童晃雲回來時,蹙眉。「回去睡。」
「不要。」把臉埋進棉被裡,省得多說廢話。夏天裡吹冷氣蓋棉被是一大享受。
「你不能在這裡睡。」
「我可以的。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啊?」老古板。「以前,我們不都這樣的嗎?」
「以前是以前,癡武。」他伸手,抓住她的纖肩。穿在她身上的是黃色運動服,她的個頭本就嬌小,圓領順勢滑下肩,他的手像被灼燙似的收回。
「你不要用暴力,如果打斷我的手,你得養我一輩子。」她掩嘴打了個呵欠。好累,連棉被都有童味道,好幸福唷,以後都偷偷跑來睡這裡算了。
「你以為你還是三歲小孩嗎?」
癡武張開眼看他。他的臉龐嚴厲得令人害怕,只好不情願的收起睡意爬起來。「童,你老愛劃分過去跟現在。我們不都跟以前一樣嗎?自從來了學校,你就變得好怪。」她搔搔頭髮。
「這才是我,癡武。我的大半生活都在這裡。」
癡武怔了下。童的話雖然簡潔,但好像意味深長……
「童,你是說,以前的你都不是你嗎?」心慌意亂,心慌意亂!好不容易安撫了自己的心,卻又教童的一句話給打亂了。她像小狗一樣的撲上前,窩進童的懷裡。他的氣味依舊,卻逐漸遠離。「童,你要不要我?要不要我?我死皮賴臉也耍賴你啦!」死都不要失去童了,已經走了一個老頭,童再不要她,就真只剩她一個人了。
「我要你,癡武。但你懂得這句話的含意嗎?」
癡武在他懷裡抬起臉。兩張臉如此接近,鼻息互相騷亂,童的黑瞳灼熱地看著她,癡武動了動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他期望她說什麼?她不懂哪。他的目光有點像陌生人,是因為這些年的距離嗎?早知道就不該北上打零工的,但在老頭去世的那段日子他也設變啊——
「我們……還是繼續相依為命嗎?」她遲疑地問。
眼裡的簇火像被澆熄了,黑瞳再度不出任何訊息;他淡淡的,幾乎沙啞的回答:「你說是就是吧。」
一句話讓癡武吃了定心丸;聽不懂其他話無所謂,瞭解童沒不要她就夠,緊繃的神經一鬆,味覺就恢復正常,聞到了股香味,她嗅了嗅,追尋原味到桌上——
「啊,炒飯!好香!童——」像小狗一般可憐兮兮的搖尾乞憐。
童晃雲歎了口氣。「吃完就回去。」
「常歎氣不好唷,童。」她笑咪咪的拆了衛生筷,吃了一口。色香味俱全,不錯不錯,如果她也能做出這等美食,直接在學校開食堂,也不用當遭人白眼的工友了。
「你不吃嗎?」
「我不餓。」
「我可餓壞了。童,你這所學校有職業歧視,連吃頓飯也有平民貴族的區分。」癡武抱怨連連。
童晃雲靜靜看了會她,便將床頭的燈轉為半亮,拿了一本書坐靠在床沿。他沒吭聲,癡武是習以為常了。從小,他就是惜言如金的人,不容易讀透,但卻值得信賴,這樣的男人讓她依賴了十幾年,要分開捨不得啊。癡武低頭看著盤裡炒飯,搔搔頭髮,有些煩惱的。
自從有了童在,她就很少動腦了,一向凡事自有她自己的一套準則,順著做泰半時候是船到橋頭自然直,投什麼大不了的,最多也是兵來她閃,水來童擋。但現在腦子有些亂烘烘的,說不出那種感覺,像是心底未曾碰觸過的領域在向她招手,對童的,也對她自己的。
「童……」她挪了挪身體,靠近他。「剛才是那個……田小姐吧?」
「嗯。」
「她送炒飯來?」
「嗯。」
接下來的含意,彼此心知肚明的沒說出口,餐廳那一幕再度浮現腦海,煩躁更多,靠在童肩上的身軀一路下滑,企圖窩個好姿勢入眠。
「癡武,吃完就回去。」
「你說單身宿舍,女人止步。瞧我看見了什麼!有個女人來送飯呢。」她喃喃的,就是不甘他的偏心。
「女人不能留宿,最多只能待十分鐘。」而癡武沒從正門進來……令他相當驚詫她的底子還是有的,靈巧的身段只是疏於練習。天啊,她爬上七樓,足夠讓他膽顫心驚好幾天了。
「反正知道我偷溜進來的只有你嘛……」掩嘴小打了個呵欠,閉上眼,吃飽了睡睡覺,省得煩事。知道童還要她,心就安了。
「癡武。」童晃雲退開了點,癡武說睡就睡了,沒了依靠的對象,小頭顱順勢滑下。
童晃雲及時托住她的頭,輕輕移到柔軟的枕頭上。
靜靜地看了她的睡容良久,才從櫃子裡搬了套棉被出來打地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