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西沉,雙方共計二十四道素餚一一上桌。琳琅滿目,沒有一道假雞假肉,都以樸實作法見長。余恩細嚼了一口他做的薺菜,露出驚訝笑顏。
「你小小年紀,火候就如此到家,要是再過幾年,天下名廚又要出你一名。」
王熙朝淡淡微笑。「我不愛當名廚。」
「那……為什麼發馭食帖呢?」
「自我開始學廚起,便有一個疑惑:只要是人,都會吃;有人吃是圖飽而已,有人卻是放縱奢侈,往往為求一味,殘盡多少生畜、賠盡多少家當。我捫心自問,人與吃食密不可分,但人往往被食所馭。我偏要馭食,讓它成為我能主控。」
聽似振振有詞,但總覺他言語之間有所缺失,但她一時之間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姐姐,我為你惋惜,你的手藝絕不該只在南京城裡……」又瞧了一眼聶問涯,說道:「飲食之門無涯無邊,你要是願意,咱們可以結為異姓姐弟,從此繼續追尋飲食之道。」他一向眼高於頂,這樣的要求從來沒有過。
余恩受寵若驚,他這番言詞無疑是增添她的自信,她感激笑道:
「我以前不知所學目的為何,不過現在我卻明白自己的心意.我作菜,只要有人真心說好吃,我就滿足了。食者用心,下廚者不也是這樣嗎?飲食男女,到頭來講究的不過是用心罷了。用心作菜,我的感情盡放其中,聽者若有心,必能嘗出其心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現在我只想為我喜歡的人煮飯燒菜。」
王熙朝靜靜傾聽,臉色變化多端,最後抿嘴說:
「你說的,我似懂非懂。也許,是我的經驗尚不足,所以無法體會……」隱約理解她的性子與他有所同,也有所不同。他所渴求的是平淡也是不凡的飲食之道,而她卻是完全的甘於平淡,他搖頭歎笑:
「不過姐姐既然不願,我也不勉強。咱們約定將來如果還有機會再來一次素席小宴,互相切磋,你說好不好?」
她欣喜點頭。「當然好——」
王熙朝忽地神秘的笑了笑。「我數月之前曾找得一本書,一直沒有打開過,因為等的就是這一天。我不取巧,想在今天以過往所學所知來跟你較量,如今較量已過,我要打開這一本書,讓你也窺得其中之貌。」
「書?」心中隱約感到不祥。
「嗯。」王熙中拿來眼熟的鐵盒。
「是食記?」
「你也知道這本書?」
如何不知?這本書改變她的一生,讓她體會何謂絕情絕義,卻又轉眼讓她理解這世間還有喜愛她之人,不求報償,只求她真心相待。
「那天輾轉得到它,我欣喜若狂。學廚者莫不想一睹食記內容,我硬生生忍住……」話還沒說完,忽然黑影竄出,從他手裡搶去鐵盒。
「大師兄!」余恩脫口叫道。他要揮開她,聶問涯手腳極快,立刻將她護至身後,以爪撥開余恩師兄的毒手。
余恩怔愣。她怎麼也沒想到師兄會跟來啊。
冬芽的馭食比試不是在半個月之後嗎?
王熙中反應也不慢,躍起踢飛他手裡的鐵盒。
鐵盒被震得高遠,熙中、熙朝與余恩師兄皆用盡畢生所學往上躍去。
「何必要食記?」余恩喊道。見他們在空中頻頻交手,她難以置信。「食記是害人之物啊,要了它,又能怎麼樣啊?」
「小心!」聶問涯抱住她的腰,跳離他們打鬥的範圍之內。
「奪人之物,豈非君子之舉?」余恩的師兄怒言叫道。
「這食記上頭有寫你的名字嗎?你既能從他處偷來,我們為什麼不能從你身上偷走?」熙中嚷道,差點嘗到鐵盒,立刻被擊中肩部,他不服,翻身落地前,再勾腳踢開鐵盒。
鐵盒在空中轉好幾圈,被撥來撥去,聶問涯冷眼旁觀,無意插手,見余恩緩緩搖頭,他安慰道:
「這世間人各有志,各有想法,他們要食記,就去奪吧,咱們也管不著。」
「爺,要我上場嗎?」歐陽問道。
「不,你就在旁觀著吧。」突然之間風吹草動,他往右手邊看去。「是誰?」
「嘿,被發現了,我是想要漁翁得利啊,真是討厭。」又一名少年滾了出來,見鐵盒誰也拿不到,他估量一下距離,直接跳上厚實樹幹,反彈到空中,食指碰觸到鐵盒,輕輕一勾,勾進懷裡,正要咧嘴大笑,突然心口一陣劇痛。
「小夕!」熙朝、熙中同時喊道。
「是三胞胎!」余恩睜圓著黑眼。那後到的少年與王熙朝兄弟長得是一模一樣。從來沒有看過三個面貌一般的孩子,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那個叫小夕的少年被打震至遠處,熙朝、熙中不再纏鬥,擔憂的往其墜地處奔去。
臨走之際,王熙朝回過頭拋話:
「將來,我必定還會再來,姐姐莫荒廢廚技。」
「把食記還來!」
余恩的師兄不死心,立刻疾追他們而去。
「我……我沒想到師兄會來啊。」
「他當然會來。」聶問涯薄怒說道:「他早一步藏身附近。」
「你知道?」怎麼沒說呢?
他點頭,注視她。「我一來就察覺了,不說是怕影響你。他的功夫不弱,但自從被我打傷後,沒有細心療傷,才會氣虛而無力,不然方纔那兩個孩子怎麼會是他的對手。」
「他來,是為了食記嗎?」歐陽奇怪問道:「可是,他怎麼知道那兩個少年私搶食記?」
「他不是來搶。」聶問涯抿嘴,見余恩恍悟的神情,握緊她的手。「他不過是想趁機殺了發馭食帖的人。」或者,連余恩也一塊殺了,從此杜絕後患。
余恩垂下黑目,歎了口氣。
「馭食、馭食,究竟何謂馭食?到頭來還不是為食所掌控。難道人與飲食之間就不能找個平衡點嗎?」喜愛的廚技竟然被糟蹋成這樣,心裡不甘心也無法做什麼。先人留下食記,是為了讓後世理解學習飲食的意義,這原本是一樁美事,如今卻有多少人為它喪志……
她寧願永遠不曾聽過這本書。
「余恩?」
她抬起臉,露出笑顏,回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厚實而寬大,讓她甚為眷戀。就是以這樣的眷戀之心為基石,動手下廚作菜。食中有心有他,難以分割。
「如果說,食記問世有什麼好事,那也是讓我遇見了你。」她溫柔笑道:「咱們回家,好嗎?」
家?她當聶府已是她的家了嗎?原先滿腔的憤怒融化,他抱住她,笑道:
「好,咱們回家吧。」
歐陽跟彭廚子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們。聶問涯一瞪,他們連忙轉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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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圓月當空,撩起裙裾跨過拱門,偏善樓內已無燭光。
「這麼早就睡了嗎?」她喃喃道,忽地身後張來一雙手臂抱住她,鼻間聞到熟悉的味道,頸子略癢,是他在輕咬,他的手不規矩地滑進她的衣襟之間。
她微笑。「我以為你早睡了呢。」她已經習慣他十足的熱情。
「如何睡得著。」他低沉說道,摸索到她腰閒一扯,衣衫微鬆,露出香肩。
「我也睡不著呢。」她推開他一些,方便轉身瞧他。
「我知道。」他說,熾熱目光落在她神采奕奕的臉蛋上。雙眸仍然晶亮有神。眼底殘留今日的興奮,正因知道她尚未褪去狂熱,所以今晚不願打擾她。
「你知道我睡不著?」她微訝。她並非縱慾女子,但與他有肌膚之親之後,他幾乎夜夜留宿客房,有時只是抱著她入眠,有時是聊天到天亮,今晚他沒來,她以為他累壞了。
他不語,一逕的撫摸她的身子。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後,月色照地,是一個個的土洞,難怪他身上有泥味,是又去葬花了嗎?
他忽然抱起她,將她放上涼亭的石桌之上,封住她的唇。
她微愕,閉上眼直覺回應他過頭的熱情。他的慾望十足,她並不排斥,想要學著他拉開他的衣襟,赫然手上之物驚醒她的神智。
他已撩高她的裙裾,順著小腿肚往上摸去,她連忙只手推開他。
「等等!」
黑夜裡,他的黑眸幾乎瞧不出有什麼不對勁,可是他葬花啊,即使沒有刻意掩飾他火爆的性子,但當他心裡頭有難以壓抑之事時,便會開始葬起花花草草來,這個古怪而突兀的習慣一直沒變啊。
「你不願意嗎?連你對我的熱情也消退了嗎?」他沙啞道。
「你在胡扯什麼。」她不解,將盤端到他面前。「我來,是想要你……」
「要什麼?」熾熱的視線稍稍轉移,落在那一盤……豆腐上。「是豆腐?」看似攪碎混著其他東西,細聞之下有烏梅和其他味道。
「是,是烏梅豆腐。」她點頭。
他遲疑了下,眼裡稍褪激情。「我沒瞧見下午素宴之中有它。」
「是沒有。」她老實說道:「這是我方才進廚房作的。」
「為什麼?」
「因為我想讓你先嘗啊。」見他仍然不動,以為他怕手髒有泥,拿起湯匙舀了一口要餵他。
「這麼晚了你還在作菜,是忘不掉下午的馭食宴嗎?」
她怔了怔,終於聽出他語氣裡的惱怒之意。
「不,怎會呢。我對今天發生的事情確實難以忘懷,不過還不至於走火入魔,連大半夜也要留戀廚房不去。」見他不信,她頗具耐性的說道:「你還記得你第一次突然親我時,我說了什麼嗎?」
「烏梅豆腐。」黑眸瞧向盤中物。「這……就是你說的烏梅豆腐?」
「不算原形,因為我略作修正,吃吃看嘛。」她期待的看著他吞下一口。
烏梅之味甚濃,卻不掩其他不知名的果味,加以清爽豆腐,沁人脾胃,確是一道酸甜皆俱的甜點。
「好吃嗎?」
「嗯。」
「這就是我的感覺。」她滿足的笑,彷彿連眼也彎了。他癡癡看她,難以調開視線。「我曾說過,我真希望能將這樣的幸福作成一道菜,雖然只是一道甜點,卻足以道盡我對你的感覺。吞食一口只覺全身顫抖,口中烏梅甜酸刺激,再食一口清爽可口,豆腐之味淡泊,卻有令人安心的味道;再配上其他果料,口齒留香而難忘,從此迷戀而無法割捨。」她露齒一笑。
他凝視她良久,才說道:「即使,我無法走進你的廚技之門?」
「你本來就不是廚門中人啊。」終於恍悟他為何心事重重了。她啼笑皆非。「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廚門裡的人,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未進其門,不知你心中狂熱。你談食單、談菜性、談刀工,我都只是個門外人,無法投入。」
「我要你投入幹什麼?我也知道你對廚藝並無興趣,可是你會聽我說,不是嗎?」她羞澀一笑。「因為是我,所以不管你懂不懂,都會聽我說,從來沒有人這樣待我,一併支持我的想法、我的觀念,你不知我心理有多高興。我若真要一個同行,也只是在朋友之內。而你……」她大膽說道:
「你說過,你喜歡上我不過是聽從心的聲音,這句話給我多少鼓勵!不管我到底是怎樣的人,你的心都只要我。作菜與愛戀相同,都是用心去感覺,是你讓我體認到這一點的,我才能重拾廚技。如今,我食中有心有你,如果有一天沒有了你,我作出的菜就再也沒有味道了。」她輕輕歎息,靠向他的額頭,低語:
「師兄方才來接走冬芽了。他似乎十分狼狽,我也沒問他搶到食記沒有。我經過彭廚子的同意,將與他合寫一半的『苗彭素食傳』交給冬芽,也將我過去所做的醬汁七味全部讓她帶走,希望對她有所助益,從此以後恐怕相見難。」
「你不能照顧她一輩子啊。」聶問涯說道,方才前廳之事已有老四來通報。要離開,是苗冬芽主動說的,她再天真無邪也隱約感受到她師兄與余恩之間有所嫌隙。她想保住二人,就只有分開一途了。
「嗯,她不適合走這條路子,我真擔心……」她輕輕歎息,靠向他的額頭。「我這一生因食記而改、因你而變,不管我做什麼,只要一抬眼就能見到你,廚技又算什麼?我……只要你。」
他目不轉睛的注視她,忽地狂喜摟緊她,力道之強讓她措手不及,雙手捧的盤子掀翻,濺在他們之間。
「槽了!」她低叫,忙找手絹。
「一點也不糟。」他輕笑,她的衣襟半開,細碎的烏梅豆腐落了好幾滴在她的肌膚之上,他俯頭細細吸吮,順著她柔滑的身子游移,她毫不抗拒,任他拉下其餘衣衫。
月正當空,蟲鳴蛙叫之間,春色正起……
忽地,心醉神迷之際,吻著他胸膛的唇停下,驚惶低叫一聲。「不行啊——」
「嗯?」
「元巧說……聶府什麼都好,就是人多,只要不在房內,到處都會有人看見。……」她緊張說道。
聶問涯的動作也停下來。他瞇起眼,忽然咆哮一聲:「不要讓我看見你們,也不要躲起來偷聽,誰敢靠近,就不要怪我發怒了!」
「我……我只是不小心經過啊,七爺……」有奴婢痛哭失聲的聲音,頓時聽見有人蹌跌跑路的足音。
她忍住笑。
「你在笑什麼?」
「不……沒有……」原是掩嘴輕笑,而後忍不住笑聲如鈴。
他不解,想要再接連著纏綿,見她笑聲不斷,也失了心情。「你究竟在笑什麼?」又氣又惱,又愛看著她笑。
「沒有,沒有!」她連連搖頭,心裡突然有個想法。她黑眸一亮,拉下他的頸項,在他耳邊竊竊私語:
「你說,如果……我將這般滋味作成一道菜,不知道會是什麼味道?」
他頓成化石。
將他們纏綿的感覺作成菜?
不由分說,立刻攻佔她的唇,讓她不再言語,忘掉方纔的異想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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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亮,濃濃白霧幾乎瞧不清楚。
河岸口原本靜悄悄的,誰也沒開口說話,直到遠方河船划近,搖鈴驟響,眾人才一震。
男子的聲音從河上傳來。「兄弟到了嗎?」
「八弟。」
「是四哥的聲音啊,元巧呢?」
白霧裡完全瞧不清男子的容貌,只能隱約看見他的身影立於河船之首,余恩瞇起眼,直覺想上前看去,聶問涯握住她的手腕,向她搖了搖頭。
「八弟久未回來,何不留歇半日,與兄弟們聚首,再回書院?」聶問涯放聲說道。
霧中傳來聲音。「不,不必了。我還趕著回去……六哥沒有躲在一旁吧?」溫柔的聲音在提及聶六時,顯得有些驚悚。
「咱們知道你躲他躲得緊,沒通知他你回來了。」若是平常,必會取笑聶八一番。聶-陽注視元巧半晌,僵笑道:「該上船了。」
「四哥……」元巧看著他,數種情緒不停在眸裡變換,合眼再張開時,他笑得淘氣。「四哥,你自己要保重了。」
「嗯,你也是。」
聶元巧眨了眨眼,頑皮的向余恩一笑,執起她的雙手。「余恩兒,可別忘了我喔,若是寂寞,你要來找我玩也成。」
「十二,你要保重。」余恩低語:「我會想你。」彷彿失去一個弟弟。
「你想我是當然,我待你可是不薄啊。」眸光一閃,忽地在她頰邊一親,極快往後一躍,避開聶七的拳頭。
「哈哈哈……」元兀巧笑聲清朗舒服,臨走前再瞥一眼聶-陽,低歎了口氣,躍上河船。
船上男子拉住他。「元巧,好久不見了。」將他摟進懷裡拍了拍。
「我還是不懂……」笑容盡褪,元巧難過的說道。至今仍不懂四哥為何突然將他送往書院。
「你年紀小,自然不懂,最好永遠也不要懂。」聶八搖首低語,向岸上人揮了揮手,目光落在余恩身上。「我以為七哥一輩子吃齋念佛,沒有想到也會有喜歡的姑娘家了。」
元巧被轉移話題,暫時收住鬱悶的心情,揚眉說道:「世事難料,我原以為七哥當和尚是當定了,沒想到冒出余恩兒,八哥也是……」嘴巴被聶八的手掌遮起來,船動了一下,緩緩駛離岸邊。
那表示要再相見,也要等好幾年啊——
「四哥、七哥要保重啊!」元巧探出船外,淚眼濛濛地叫道。「三哥的書就不必送來了,我可不要成書獃子啊!千萬記得,若是三哥硬要送來,你們得為我說說話,就當書浸了水。余恩兒,再見,受了委屈要寫信給我啊,我會為你出氣的……」
聶-陽上前一步,看著元巧拚命揮手,直到白霧隱沒船隻、隱沒他整個人。
在旁的余恩忽然瞥見聶-陽的神情,忙掩口低呼。終於恍然大悟為何他不由分說要送走元巧,原來他……他……
聶問涯向她搖頭,轉身提醒-陽說道:「回府吧,都看不見啦。」
「是啊,都瞧不見了……」聶-陽喃喃道,轉身欲走,踢到一物,低頭一看,正是當年他送給元巧的護身玉珮。
這玉珮從不離身的,怎麼掉了?他立刻彎身拾起,快走追了好幾步,卻見河船早已消失蹤影。
瞪著無邊霧氣好一會兒,才低頭注視玉珮半晌,久久不再言語。
聶問涯先行上了馬車,將她抱進來。
「我……真不習慣元巧離開……」他曾是聶府裡第二個待她好的人啊。
「不談他,談咱們何時成親。」聶問涯柔聲轉移她心神,問道。
她的臉一熱,睫毛掀了掀,朝他羞澀一笑。
「你主張便行,可是……」
「可是?」
「其實之前我有個心願。」
「嗯?」忽起警覺之心。她臉上漸起的光采好眼熟,眼熟到每當她入廚時,便會看到這種異樣的狂熱。
他暗地一驚,正要脫口轉移話題,她先搶白一步,面露期盼的說道:
「在我成親之時,能夠親自下廚為大伙做素席嗎?」
她是說……在成親當日,新娘子與廚娘是同一個?
聶問涯又成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