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心而已 第五章
    「哎呀,你在瞧什麼啊?瞧得這麼入迷?」清朗之聲如天籟。

    「我在瞧,為什麼每個跟她說過話的丫頭都覺得她陰沉。」元夕生摸摸下巴,遠遠觀望。

    「呃——還好啦,她只是話少了點而已。」學著夕生摸起下巴,跟著觀察起她的背影。她穿著深藍的衫子,站在湖畔前,好像抱著什麼東西。

    說實話,即使今兒個天氣極好,山光水色的美景也不易掩蓋她渾身上下難以親近之感。

    「話少也不至於如此啊,我就不知道為何七少爺留她當貴客。依我之見,七少爺長年吃齋念佛把腦子給吃壞了……」扇柄用力打了他的後腦勺,元夕生哀嚎一聲,抬眼嚇了一跳,脫口:「十二少!是你……」

    「就是我了。」聶元巧白他一記。「我都聽見啦,你有心譭謗七哥,我找他說去,看你還混不混得下去這個總管之位。」

    「十二少!」

    「要我保密,行,去廚房拿盤桂花糕,不要說是我吃的……就說是余恩兒要吃,懂不懂?還杵在這裡幹嘛?不去,我就要告密。」

    「可是,您的胃口最近才好了點,還只能喝粥而已,要是讓四爺發現你貪嘴……」

    「煩死人了,去去去,我在這裡等著。」

    「好好……可是,十二少……您注意點,我瞧苗小姐站在那裡很久了,看樣子好像是要跳湖……」

    「赫!跳湖?你是鬼啊,她要跳湖,你不去阻止,還在這裡觀察她?」元巧快步往湖畔走去,嚷道:「余恩兒!要跳湖先等著點,你十二哥哥來啦!」連叫了兩回,見她未理,他有些不悅的探手欲抓她的下巴。

    余恩回過神,吃了一驚,連忙往後避開那只魔手,抬起眼看到熟悉的俊貌。

    「你……十二爺!」

    「叫什麼十二爺,石頭窩與客房極近,本想早早找你玩去,偏偏我最近被關在房裡,難出門一步,沒想到你還記得我。」見她壓根兒沒有跳湖的打算,暗罵夕生愈來愈不懂得觀察——細細看了她略嫌迷惘的臉蛋,色色的笑忽然揚起。「好吧,你就陪陪你十二哥哥划船散心吧。」

    「划船散心?」混沌的思緒仍未理清頭緒。

    方才從禪院漫無目的的跑著,也不知自己跑到了哪裡,如今細看,才發覺是跑到聶府的人工湖泊來了。

    「對,我劃我的船,你散你的心,咱們一拍即合。來來,我好久沒劃,今兒個可找到伴了。」要抓她的手腕,瞧見她抱著小小的盆栽。「哪兒來的盆栽,先擱著吧。」

    「不。」她抱緊。

    對她異樣的舉動,元巧臉色未變,直接笑道:「那也行,就帶著你的寶貝盆栽一塊陪我吧。」扶住她的腰,直接拖著她往小木舟走去。

    「十二爺……」

    「不就要你叫我十二哥哥嗎?」他俐落的躍上小木舟,連帶將她拉進來。木舟立刻搖擺起來,他連忙叫道:「別怕別怕,慢慢坐下來,有我在,天塌下來也有……有高個的人去頂,不怕。」

    余恩緊緊抱著盆栽,緊閉嘴唇不敢亂動,直到見了元巧熟練的劃起槳來,才稍微安下心來。

    他見狀,露齒而笑;他的笑顏在陽光下更顯燦爛,即使連她看慣了冬芽的美色,也不由自主的回過神注視,真想問他是男是女。

    「你在侮辱我?」元巧有些不悅。「要不是我還挺喜歡你的,我早把你丟進湖裡就此沉屍。我這一身打扮你還看不出我是男是女,難道要我脫了衣服給你驗明正身?」

    余恩一驚,這才發現先前不自覺將心裡的疑惑說了出來。

    「有事問出來,你嚇成這樣幹嘛?我真像吃人魔鬼嗎?」

    「不……不,我只是不常說話而已。」習慣將心事藏在心底,來到聶府後,總覺得自己有些變了,卻又說不出哪裡變了。

    「不常說話如何溝通?」他搖搖頭。「我可沒七哥的好本事,能夠不言不語又能讀透你的心。來來,余恩兒,叫我聲十二或者元巧吧。既然你是七哥的貴客,就也算是我的朋友,理應我是要好好招待你的。」

    「朋友?你……也是?」

    「嘿,你這什麼口氣。」他瞪著她。「是不將我當回事,還是在你心裡只有七哥能當你朋友?」

    「不不,我沒這意思啊。」即使少與十二碰面,也曾聽懷安提過聶府裡最讓人寶貝疼愛的非聶十二莫屬。

    他像發光體,足以讓他週遭之人相形失色,即使是冬芽與他並站一起,她也難以想像冬芽會壓下他的光采。

    這樣的人……親切而頑皮,像弟弟,卻與如妹的冬芽完全不同的性子。

    「不是這個意思就好。我愛交朋友,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的朋友啦。」他狡黠的眨眼。「既然是朋友,就為我說說好話,請七哥不要一大早唸經,吵得我連個覺也睡不好,不過千萬不要說是我提的啊。」

    「七爺唸經是為修身。」她為聶七辯駁。

    「赫!你到現在還叫他七爺?」

    「我敬重他,當然叫他一聲七爺。」她低語,想起他突來的親吻。唇尚發燙,他的味道久久不散,她下意識的摸上她臉頰的淡疤。

    「敬重啊……」元巧精銳的將她的舉動收入眼,不動聲色的笑道:「敬重可不是朋友間會有的事。讓我來告訴你,我與朋友之間做什麼。」見她一臉專注傾聽,他開心道:「就像現在划船、賞景啊,把你的臉往左右各轉一次。這湖泊雖是人工的,但卻力求自然之美。瞧見了沒?瞧見了沒?右邊有座鏡橋,細雨紛飛之際上去玩最好,改明兒我偷偷帶你上去,你會彈箏嗎……不會?倒也無所謂,下回我搬古箏上去,我彈箏你唱歌;要不,就來玩舞劍,只要不唸書,什麼都好……」

    聽他繪聲繪影的,淨說些她不曾接觸過的事,不由得心生嚮往。余恩閉上眼,春風拂面,耳畔是他有趣而淘氣的朗音,他與聶問涯的聲音大不相同,後者沉穩而溫和,雖隱約有暴怒之感,卻叫她。

    「紅粉知己。」他忽然說道,驚醒她的神智,連忙張開眼,見他眉開眼笑的。「你就當我的紅粉知己好了。七哥那兒你也別理,就專心當我的紅粉知己,什麼書也不用看,只須陪箸我吃喝玩樂,你說好不好?」

    「不,」她嚇了跳。「我答允過七爺……」她受寵若驚啊。

    進了聶府之後,只覺天地顛倒了。她原就不受人注目,為何聶家人皆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元巧之貌巧奪天工,舉手投足流露無邊魅力,即使他年紀尚小,也能感覺將來會有多少少女為他失魂。依他這樣的人,萬萬不會注意到她的啊……她的手又撫上淡疤。

    「啊,你臉紅啦?是為我臉紅嗎?」突地放下槳,抓住她的柔荑。她的雙手長繭而沾泥,他也不以為意的湊上臉口「是為我吧?為我臉紅的姑娘家不知凡幾,偏我也有我的格調口好,就你了,不將你搶來當我的知己妹子,我就不放手。」嘴要湊上去親她的粉頰,她一驚,連忙後退,小木舟劇烈搖晃,嚇得她不敢再動。

    「你……」

    他色迷迷的逼近過來。「你呢,只能二選一,讓我親親或者掉下湖裡,你不會游水吧?那就不要亂動,讓我親一下就好。」

    「不……你,你退開。」她驚惶說道:「我的臉會紅,是因為……因為你生得好看,好看到世間幾乎難找了,這樣的賞心悅目,任誰都會不由自主的臉紅,但那不表示我喜歡你啊……」

    「不喜歡我?我就不信像我這麼好看的男孩,你會不喜歡。讓我親親,你就會理解我的好……」

    「登徒子!」她脫口忍不住叫罵,心驚肉跳。「我沒想到像你這般絕色的少年竟會像個……像個小色狼!」與她先前對他的印象相差甚遠。聶七怎會有這樣的弟弟?

    元巧眨了眨漆黑的眼眸,站起身退後幾步,露出清俊的笑顏。「你瞧,連好看的人都不見得是正人君子呢。」

    她一怔。「你……」他言下之意是什麼?

    「意思就是美醜不分,心好就夠啦。我告訴你吧,我家兄弟十二個,雖然各有特色,但絕不會丑到哪去,偏偏我八哥是個相貌極為可怕的男子。老實說,我小時第一次見到他時,也忍不住給嚇昏過去。可他心地好,好到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但是外頭的人見了他就怕。美醜之分具有這麼重要嗎?就像我,人人都說我好看,好看得讓人無法轉移視線,就直覺以為我是個高貴的好人,幸而我真是好人,若我憑著一臉貌相去騙人,去強佔人家閨女,你說那些閨女看著我,誰能不被我騙到手?而你,」他皺皺鼻子,淘氣的笑言道:

    「你是不怎麼漂亮,人也害羞了點,可我就喜歡嘛。你不必自卑到連連摸著你的臉,那小疤是瞧得見的,但那又如何?有沒有疤也是你啊,所以別再摸了,喜歡你的人,豈會在意那點小玩意呢?」

    原來,他注意到了。那麼聶七呢?他也注意到她頻繁的摸臉舉動了嗎?

    余恩結結巴巴的喃道:「為何會喜歡我?我並沒有做什麼值得你喜歡的事啊?」

    「啐,你又為何喜歡我?」

    「你……像光,又極為出色,性子親切而淘氣,讓人忍不住的喜歡;可是你不要誤會,那種喜歡像是喜歡弟弟般的情感……」

    「又是弟弟?怎麼我喜歡的女孩兒都當我是弟弟。」元巧皺起眉抱怨,瞧著她,問道:「你有弟弟嗎?」

    「沒有。」

    他掙扎了會,不情願的說道:「那好吧,就當我是弟弟了,可我這弟弟喜歡姐姐呢,當然不是因為你性子親切淘氣。我喜歡你害臊的表情,心頭有很多事都不肯說,像悶葫蘆一點也不討喜,偏我就喜歡這種不討喜的余恩兒,讓我又憐又愛,所以你知道吧?」

    「知……知道什麼?」她臉紅了,有些感動,也有點不敢置信,即使這只是元巧一時的想法,也足夠讓她珍惜許久了。

    有人喜歡她呢。

    「知道兄弟之間總有幾分相似,我喜歡的人呢,我的兄長們也差不到哪兒去啊。」他暗示道,見她仍是不解,翻了翻白眼。可憐的七哥,他是活該,誰叫他念了十年的經,讓他這個小弟飽受十年的荼毒折磨。

    木舟靠近岸旁,他躍上岸,接過元夕生差人送來的桂花糕。

    「這是要送給誰的?」他看見小奴婢端了一壺溫酒。

    「這是要送往上古園,三爺要的。」

    「哦?」他想了想,笑著把它拿走。「再去為三爺端一壺吧,這給我啦。」

    「十二爺,你身子還沒好……」

    「去去去,我會小心啦,真是。」岸邊有樹,樹上正是余恩當日路過時所見的樹屋,元巧一躍上樹,輕鬆落在樹屋上頭。

    「啊……十二,我……」余恩仰頭惶然瞪著他。她還在舟裡,而木舟離岸有一小段距離啊。

    「爬上來啊,這兒有繩梯,你上來陪我嘛。」他的笑靨讓人難以招架。「余恩兒,你不想現在回去被七哥找到吧?那就上來,我又不會逾矩,當你是姐姐看呢,總想跟你聊一聊啊。」

    他……他連她的心思都摸得透徹,難道她真不會掩藏心事嗎?心底是微微驚訝,也不得不吃驚他的聰明。

    確實有點害怕見到聶問涯,之前的相交寧靜讓她心安,可是他的親吻讓她無所適從啊……

    「來吧來吧,」他誘哄:「上來這兒,能看到聶府一半面貌呢,保證心曠神怡喔。」

    余恩遲疑了下,抱著盆栽上繩梯。

    樹屋依附著厚實的樹幹成半隋圓圍繞,屋內簡陋乾淨,有一張木床及棉被,地上散著幾本書,書極新,像是不曾翻開過。

    「來來,坐這兒吧。」他笑咪咪的拍拍身邊空位。「從這裡往外看,很美吧?從小我四哥身子不好,難到外頭走動,所以爹就在擴充府院之際,力求自然之美。不必上山不必近海,也能看見湖光山色。你可以閉上眼睛,靜靜享受……你這是什麼眼神?我又不會吃了你,真是。」

    余恩見他大方坦白,遲疑的閉上眼。春風襲來溫煦醉人,入眼之後頓覺平日不曾注意過的鳥啼蟲鳴如天籟。

    元巧微笑地喝了一口酒,睨她隱約含笑的臉蛋。女兒家一笑多可愛,哪還有什麼陰沉難看。他就說,八成是七哥動作過慢,才會至今未有進展。

    「你臉上的疤……」才一伸手摸她臉頰上的淡疤,她立刻張眼避開,原先的防備又回。「別怕,我只是想說,近瞧之下你的疤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上點胭脂就什麼也瞧不見了。」他無辜的眨眼,問道:

    「這淡疤是怎麼來的?我瞧像是被利物刮傷的,傷口極淡,如果當時找了大夫,應該是不會留下痕跡的。」他的語氣未有嫌惡,只是純然的好奇。

    「是……是啊,」也許是心情微微放鬆,也許是先前已與聶七說出心事,總覺再提起往事,不再難以敵口。而元巧像是無害的親人。「這是地痞流氓打的,被他的戒指刮了道……」

    「地痞流氓?是為了收保護費嗎?」元巧的語氣溫溫平平,不過分驚訝,倒有點像是引導。

    「不,不是。是冬芽陪我出門買東西,他們想調戲冬芽。當時師兄不在,只有我……我當然得保護她,那時不像後來有七爺相助,所以……」未見元巧倏地雙目一亮,繼續說出後來聶七救她之事。

    湖光山色、鳥啼蟲鳴,讓她暫時遺忘了師門,低低傾訴,偶爾元巧插上一、兩句,適時扮演讓人心安又像弟弟的角色。

    繡芙蓉2003年10月24日更新製作

    太陽西下之後,黑夜濛濛,燈影在府裡閃爍不定。

    「找到啦。」小奴婢小聲叫道,指著地上的綬環。「這是十二少的,下午我送點心過來時,他身上就戴著它的……啊,我想起來了,下午我見十二少跟苗小姐在一塊的。」

    聶-陽抬起頭看著隱藏在樹上的矮屋,裡頭沒有光。「我想應該不在裡頭吧。」見聶問涯提著燈籠上樹,他搖頭歎口氣,跟著爬上去。

    在屋口處,聶問涯忽然停了下來。

    「怎麼不進去?是沒人嗎?」聶-陽側了側身,並列在門口,順著光往樹屋內瞧去,眼底微閃驚色。

    木頭地板上顯得凌亂,酒壺滾在一角,元巧趴睡在地,苗余恩則睡在唯一的床上,身上被褥半掀,已垂一半落地,蓋住元巧的身體。

    「呃……」半晌,-陽清了清喉嚨,說道:「雖是共處一室,並未共睡一張床啊。」眼角專心注意聶問涯的舉動。

    甚至,聶-陽收了扇,隨時打算撲向前護住元巧。

    兄弟裡,唯有問涯這個火爆脾氣是容不得他人解釋的,先折騰掉來人半條命再說。

    他的臉色鐵青,握著燈籠的手背可見青筋,渾身上下燃燒未修飾的怒意。

    「他若不是我弟弟、他若不是我弟弟……」聶問涯瞪著元巧,咬牙道,像要生吞活剝,聲音怒而低沉,十足的威脅。

    「正因他是你弟弟,所以才知道你喜歡苗姑娘。你知道的,元巧還是個孩子,只是想逗她開心,沒有旁的心意。」聶-陽快速接道:「元巧沒有私心,只是瞧不過你慢吞吞的性子……」額間已微微驚出冷汗來。有多久沒有見到老七如此盛怒而不加以掩飾?

    他是極希望老七能打開心結,恢復過往的豪邁性子,但那並不表示得要元巧當犧牲者啊。

    聶問涯瞪他一眼。「你倒是疼他疼得緊。」舉步上前,聶-陽也快步跟上,以防他一時衝動而干下狠事。

    「除你之外,苗姑娘確實也該與人多接觸,方能改變她的個性。」聶-陽邊說邊聞到一股酒味——酒味來自元巧的身上,也……從苗余恩身上傳來。兩人都喝酒了嗎?該死的元巧!

    逼近余恩,聶問涯瞧見她雙頰微紅,雙眼睡著的模樣似乎放鬆不少。明知元巧年少,對她並無男女之情,但心裡總覺憤怒。輕輕掀開棉被,他怔了怔,鐵青難看的臉色逐漸柔化。

    「盆栽?哪來的?怎麼苗姑娘還抱著睡呢?」-陽問道,輕輕踢了踢腳邊的元巧。

    聶問涯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好一會兒。她細瘦的雙臂仍然抱著下午他給她的盆栽,見到他們共睡一室時的躁怒怨恨忽然一點一滴的淡化,他抿著嘴思量一會兒,終於宣告道:

    「我不當居士了,-陽。」聶-陽猛然抬首,面露喜色,答道:「我聽見了,從此以後你不再是居士了。」明文規定,哪怕只有一人聽見也好,從此問涯不再是居士,不必受佛家戒法約束。

    他抱起苗余恩,撲鼻又是一陣酒氣。聶問涯狠狠瞪了熟睡的元巧一眼,攀著繩梯而下。

    聶-陽輕吐口氣,垂首注視元巧。「算你命大,若是十年前,你連小命也不保了。起來,元巧。」

    元巧張開惺忪雙眸,打了個噴嚏。「四哥知道我醒啦?」

    「胡鬧,你簡直在玩命。」聶-陽怒斥道。「你不是沒見過你七哥發怒過,你是存心想被他再打一次?」

    難得見四哥惱怒,元巧連忙陪笑道:「下次不敢了,四哥。我只是瞧余恩兒有心事,陪著她聊聊而已。」他翻上床,笑逐顏開的。「四哥難得上來,咱們兄弟也有好幾年沒有共床而睡,今晚我們共枕夜聊,你說好不好?」

    本想罵他胡來,卻及時收住口。元巧狀似無心之言,淘氣的黑眸卻流露一抹遲疑。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不會沒有發覺這些時日來他這四哥奇怪的轉變。

    「你……胃還痛不痛?」聶-陽顧左右而言他。

    元巧轉了轉眼珠,瞇著眼:「痛啊,怎麼不痛呢,我恨死李家廚子了,也不知道到底嘗到什麼,讓我飽受胃痛之苦。」他捧胃倒向床。

    明知他在作戲,聶-陽仍然搖了瑤頭,拾起地上棉被。「進去點。」他上床睡在外側。

    身邊的元巧眉開眼笑,身子賴著他。「四哥,我還真以為你變了。」變得不太理睬他呢。

    聶-陽和衣而睡,元巧身上傳來酒氣與淡淡的清爽味道,良久,他方側頭瞧入睡的元巧。

    入睡後的元巧極為秀氣,眉閒雖有英氣,但總覺得五官過於纖細,這樣的相貌生為男孩,真不知對他來說是好是壞。

    薄唇如桃緊緊抿著,眼上的睫毛微卷,束髮放下後,黑緞長髮滑下兩撮遮白面,尤其元巧最近吃壞了胃,顯得有些消瘦,讓人又憐又心疼。

    聶-陽癡癡瞧著他的睡顏不知多久,忽然冷風吹來,震醒他的神智,他暗惱一聲,硬生生將目光調開。

    他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啊?

    他自幼多病,是元巧陪著他走過那些苦不堪言的日子,是他疼入骨的弟弟啊。他瞪著上方的木頭,難以入眠。元巧往他這裡靠了靠,身子清雅的氣味更甚。

    他的心跳猛漏兩拍,額間開始冒出細汗,呼吸頓時沉重起來。

    「唔……」元巧的臉埋進他的肩頭。他一震,耳畔敏感地驚覺元巧的髮絲微微騷動。

    連掌心也冒了冷汗,聶-陽不敢再往他看去,小心掀了棉被一角起身,欲在地上打地鋪。他不敢下樹屋,怕元巧半夜又鬧胃痛了。

    試了幾次,右手臂卻抽不出來;他低頭一看,一大片的袖尾被元巧的身子壓住。

    他直覺的將外衣脫下,免得驚醒元巧,黑眸不輕意的滑過地上攤開的書,動作倏地僵住!

    斷袖之癖。

    彷彿晴天擊來霹靂打在他的心窩上。

    書是漢書,攤開的那一頁正是描述漢哀帝與董賢之間的曖昧之情。哀帝見董賢熟睡不忍驚醒而割袍,那……這與他的脫袍之舉又有何差別?

    心理才晃過此念,猛然將袖尾拉出,力道之大,連帶將元巧拉滾下地。

    「好痛!」元巧的頭撞上硬木,驚醒張開眼。「四哥……怎麼啦?好痛!」

    聶-陽的胸口在起伏,瞪著那一頁良久。

    「四哥?」元巧循他視線望去,一臉迷惑。「四哥,這書是三哥塞給我看的,我還沒看,也懶得看,裡頭是寫些什麼?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正要伸手去拿,聶-陽一腳踢開,瞪了一眼他清俊微紅的臉,心弦一動,又連忙撇開眼睛,心虛而狼狽。

    「我……我先回房了,樹屋易著涼,你還是快回石頭窩吧。」連看也不看他一眼的,直接攀繩梯而下。

    方才是發生了什麼嗎?近日總覺得四哥有些古怪,但即使古怪,也不曾像今日一般避他如蛇蠍啊。

    冷風又來,掀了那書幾頁,元巧回頭看。他一目十行,從頭翻到尾,卻怎麼也看不出這本書到底有哪一段讓向來文風不動的四哥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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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濛濛,冷風更甚。

    其實她喝的酒不多,元巧只讓她小啜兩口,便不肯再給她喝。

    「七爺?」守在客房門口的懷安揉揉眼睛。「啊,苗小姐……」連忙將房門打開,讓抱著余恩的聶七走進去。

    「你先去休息吧。」聶七說道,懷安點頭離去。

    溫暖的胸瞠、溫暖的心跳,若要她真心實話,但願永遠就這樣讓他抱著。

    「有這麼冷嗎?」聶七將她小心放上床,棉被蓋在她身上。「怎麼一直在顫抖呢?」

    如果能知道自己為何在顫抖就好了。

    臉好熱,四肢卻發起冷來。從來沒有人這樣抱過她,幼年時是曾奢想過師父抱她哄她,但……但不是這種感覺啊。雖然有安全感,雖然有溫暖,但是……但是心跳急促,難以平復啊!

    聶七試圖撥開她的手指,將盆栽拿出。

    直覺地,她伸出手要搶回,卻抓到他的手。

    「啊……」她緊緊抓著,一時之間不知該放還是要張開眼。

    「你喝醉,都會這樣抓著人嗎?這習慣可不好。」他像自言自語,聲音裡似乎有幾分奇異的熾熱。

    「不,我從沒喝醉過。」差點,她就要脫口而出。因為作菜的關係,她嘗菜、嘗肉、嘗茶也嘗酒,甚至有過自釀的紀錄,雖然都只是淺嘗即止,卻造成她喝不醉的體質。

    她不願放手。放了手,他會離開啊!為什麼?為什麼呢?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心情?還沒有問他為何親吻她,還沒有問他為何待她這麼好,還沒有問他還能陪她多久……」

    她……好寂寞。真的不是她不愛說話,而是她與冬芽之間,眾人寧願接近冬芽。她也曾努力試過啊,可是,可是……

    幽幽的歎息傳來,溫熱的食指輕觸她的臉頰。

    「怎麼又流淚了呢?是作了惡夢嗎?」停頓一下,被褥掀了角,暖床微微下陷。「只陪一會兒,若是有人瞧見了,非壞你名節不可。」

    她的十指被抓住,依附在溫暖結實的胸膛之上。她微微一抖,他……他上床躺在她身邊嗎?

    男女授受不親啊!這個時候更只能裝睡,她將眼簾得更緊,不敢張開。

    歎息又來,溫熱大掌覆上她的臉頰,她幾乎彈跳起來。

    「到什麼時候,你才會發現呢?」

    發現?發現什麼?他掌上的溫度似乎過高,讓她微微刺痛。如果不是理解自己身子的狀況,幾乎要以為她有心悸的毛病。

    「我一向衝動愛惹是非,就算修身養性,我也心知肚明自己只是強自壓抑,所以才會以為自己是被你冷靜的個性吸引。」

    吸……吸引?他……他被她吸引?她呆了。她有什麼好?她一點也不冷靜啊。她之所以少言少語,是因為不知如何表達,而非天性冷靜淡漠,是他誤會了。像她這樣的人,怎麼會吸引人呢?

    手指輕輕劃過她的眉間、她的鼻樑,停在她的唇瓣,歎息再起。

    「後來,我才發現你並非冷靜,而是害躁又自卑。這樣的你,並無損我的心意。粥與你,我已難以分割,也早已日久生情;因為每天相見,所以不曾想過,只要每天見到你,我便安下心來,直到你失了蹤影……將你從生死邊緣救回來,我就告訴自己,我想要的不會再放手,放了你一次,我已後悔萬分。朋友不過是讓我親近你的表象,我要你一點一滴的喜歡我,從朋友開始也好啊。」

    她忽地劇烈顫抖起來。

    他微微驚訝。「元巧是給你喝了什麼酒,能讓你冷成這樣。」將她輕輕摟進懷裡取暖。

    她發抖不是因為冷。簡直難以想像他這樣的人會傾心於她,難怪不曾向她索回什麼恩情,為什麼會喜歡她呢?為什麼呢?

    他的手掌滑至她的外衣之內,她的心跳極快,敏感的感覺他停頓許久,才又緩緩抽回去,她的身子被摟得更緊。

    「我不說,我也不要你報恩。我要在我日久生情後,讓你也步上我的路子。現在我也只能等你未醒之時才能傾訴心意。余恩,你理解嗎?不是緣分,也不是一眼就訂下的情分,不管你是害羞、自卑或者自信,我只不過是聽從自己的心罷了。問心而已,你懂嗎?」深深的歎息微微震動他的胸膛,埋進他衣襟裡的臉卻是燒紅不已。

    問心而已……問心而已。

    他喜歡她,就這麼簡單,僅僅遵循心之所向。

    收緊的黑眼裡充滿濕意,忍不住滑下來。

    緣從何來?不過唯心而已。

    他像忽感胸前濕意,摟得她更緊。「你老愛在夢裡哭,又夢到你師兄要殺你了嗎?我說過我會保護你的,沒人會再敢傷你。」

    啊……是真的,重傷昏迷之際,曾聽他說會保護她……她以為是夢,但那真不是夢,不是夢!

    難以自制的顫抖。他喜歡她,是真真切切的,無關她的性子、容貌。

    他只是……問心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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