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朋友?」廚房內的女子停下了動作,顯得相當的驚訝。
「是啊,余恩,你不知道他們待我有多好。你早上賣粥,下午上山采野菜,他們見我一人在家無聊,就陪著我說說話。昨兒個晚上小翠還拿她娘做的大餅過來,你記得嗎?」一提到朋友,苗冬芽原本惺忪的眼便有了幾分光采,外頭冷風襲來,她縮了縮肩,拉緊身上的披風,避進廚房的內門。
「是嗎?你……你有朋友也好,就不會寂寞了。」她結巴道。
「余恩,現在就要出門了嗎?天還沒大亮呢。」
「現在正好,再晚點就遲了。」
「那……」掩住小嘴打個呵欠。「我想陪你一塊去賣粥,好不好?」
「不好。你不是還想睡嗎?先去睡,你醒了,我也回來了。」明知這樣的對話每天都要上演一遍,廚房內的女子仍不厭其煩的重複。
「可——可是……」確實想睡,想睡極了,就連方才也是見了余恩的床位是空的,才勉強起床摸索到廚房來。沒有道理讓余恩辛辛苦苦的工作,而她卻還在睡大覺;何況她一天裡幾乎沒跟余恩說上幾句話,好寂寞啊……
「你去了,依你的容貌,怕會有人來惹事生非呢。」女子最後將凳子一塊疊進推車上,試推了幾回才適應重量。她向冬芽淡淡的笑了笑。「回去睡吧,免得大師兄回來了,找不著人。」
遲疑了下,冬芽點頭,回以嫣然一笑。「嗯。」半睡醒的笑顏光彩奪目。即使長年相對,女子仍看呆了會,才轉身緩緩將推車推出屋外。
「小心點,余恩。」冬芽在她背後低喊,聲音悅耳動人。
女子沒再回過頭,走出破舊的小屋,推著沉重的車子往械內大街走去。
她的背影是嬌小的,穿著深藍色的粗衫。天色淡亮,冷意更重,沒再加件外衣是因為煮粥時穿著厚重不方便。
城內大街上兩側的店門是關著的,街上卻漸漸聚集了一些人,大半是低階層的工人或以攤營生的小販。
「苗姑娘。」低沉的男聲叫了她。
她的腳步未停,側身向走在她身後兩步的男子微微點頭。
那男人是她的老主顧,一年來風雨無阻的,每日天未亮必走回城內,順道來街上吃早飯。有幾回上山采野菜遇見了他,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向她頷首,當是打聲招呼,她猜——他上山是去那間半山腰的寺廟。
他的相貌看似粗獷,卻不失俊朗之色,然而他的脾氣溫和,與外貌一點也不相搭。一年來,他左手執著佛珠,偶爾看他撥動幾下,她暗地還揣測他應是修行的居士。
會這樣猜,除了上述原因之外,主要還是見他有時跟其他來客聊天時,以佛喻人。這樣年紀輕輕就當了居士,背後定有原因;她雖不知緣由,但也從旁人的對話裡知道他姓聶,在家中排行老七。老七哪,那表示他家中人口眾多,不似她,只有冬芽一個妹妹。
「小心!」車輪被石礫卡住,余恩往後面跌了下去;他輕輕托住她的背,只手微微使勁推了車子一把。
「謝——謝謝。」她嚇了一跳,連忙垂首向他說道。
他也不吭聲,仍然跟在她身後緩步而行。
大街藥店前是她的賣粥之地。她將車停下,暗地輕吐口氣。每天推著沉重的車子著實累得她兩隻臂膀酸痛不已。
在她忙著將擔子挑下地時,那男子順手替她將板凳一塊拿下。
「還得等一會兒。」她說,忙碌起來。
「無妨。」
「還是照舊嗎?」
「嗯。」
一年來的對話重複,他似乎也不覺得無聊或者厭煩,就坐在那裡靜靜的等著他的早粥。
是曾覺得有些奇怪;一個人的口味再怎麼不變,也不可能一年內吃同樣的粥菜。放眼大街上多得是各式各樣南北口味的飯菜,即使他茹素,但怎能忍受不變的菜色與味道呢?
「聶公子,」工人聚集了幾個走來,笑臉迎人的。「好早啊,每回咱們以為夠早了,偏偏總瞧著你更早。」
聶七溫和揚唇,並不答話。
「苗姑娘,咱們三碗野菜粥,什麼小菜都行,可別忘了你自製的醬菜。」工人叫著,在板凳上坐了下來。
她也沒答話,點點頭當聽見了,忙著煮粥加料;一陣冷風吹來,讓她縮了縮肩。
「你不冷嗎?」聶七忽然問道。
見沒人答話,她抬起臉楞了楞,才發現他是在跟自己說話。
「還……還好。」
「你穿得倒挺單薄的。」
他今天似有談話雅興,一時讓她適應不過來,又停頓半晌,才答道:
「穿著厚重,不易煮粥。」
「那若因此得了風寒,豈不是更不容易工作嗎?」
「公子請安心,我從小身子骨奇佳,未曾得過風寒,若一有微兆,絕不煮粥。」她以為他是擔心食用者的衛生問題。
他看了她一眼,不再問話,只是靜靜注視她的身手。
余恩暗鬆了口氣。她不善說話,更不愛旁人將焦點落在她身上。一年來,他的話不多,吃完了便走,會再見面也是隔日清晨。雖然習慣了他的存在,但那並不表示也習慣了與他聊天。
未久,溫熱的米粥端到他的面前,配著一碟野菜、一盤豆腐乾及她自醃的鹽荀干。
「苗姑娘,每天到你這兒喝粥總要喝上個三、五碗才飽,你有沒有考慮白米飯?一碗就飽,方便又省事啊。」工人隨口說說。
余恩又停下動作,沉吟一會兒,才低聲解釋:「粥中有油,在早上吃,對胃腸極佳,一旦消化了,也會引起食慾。」
工人似懂非懂,隔壁賣餅的張大嬸忍不住插了嘴:「你若怕餓,就來吃餅啊,-張大餅足夠你早午兩餐吃了,偏你們貪著苗姑娘的好手藝,只愛喝粥,怨得了誰啊,你說是不是,苗姑娘?」
余恩抬起眼勉強一笑,不知該如何搭腔,忽地瞧見張大嬸的女兒小翠遠遠走來。小翠的年紀與冬芽相仿,會交上朋友她並不意外。也好,冬芽終日待在小屋內,寂寞是一定有的,有個朋友談心……是很好。
她向小翠點點頭,再埋首煮粥。
「娘,偌,你忘了的東西,爹要我趕緊送來。」小翠的嗓門大,不想聽見也難。
工人吃完了,便留下銅板,趕著去上工,留下聶七一人。她見他的碗空了,問道:
「再來一碗?」吃兩碗一向是他的習慣。
他點點頭,讓她接過他的碗,不經意的碰觸到她的指腹;她略嫌尷尬的忙收回,另舀了一碗給他,也換了兩碟家常素菜。
聶七將她的靦腆看在眼裡,忽而問道:「苗姑娘手藝精進,可曾想過自開一店?」
「不,」驚覺到回答有些快,她緩下口氣,老實說道:「我沒這個打算。」
「沒有?難道一輩子擺攤嗎?」
「怎麼會呢?」她搖頭。「我不打算一輩子賣粥。」
他微微吃驚。「你在此擺攤一年,既不打算存錢開店,也不繼續擺攤……」本想問她未來欲執何業,但這終究是她個人間題,平日他們並未深交,再問就失禮了。
「余恩,我也來喝粥。」小翠看了聶七一眼,坐下。「這位公子……是余恩姐的老顧客?」
「苗姑娘手藝好,自然是老顧客。」聶七有禮答道。
小翠的眼珠流轉,眸光來回瞟著兩人。「難怪啊……」故意停頓一會,見他們似乎各埋首煮粥喝粥,一點也沒接話的打算,有些氣惱的叫道:「難怪余恩姐從不讓冬芽跟來。」
余恩抬起臉,顯得有些茫然。「冬芽是怎麼了嗎?」出門前尚見她好好的啊。
「冬芽快被你悶出病了。」小翠仗義直言:「余恩姐,你明知道冬芽悶在家裡都快悶出病了,你偏不准她跟出來。我原以為你怕她跟著你做事累,可我私下也覺得奇怪,你要怕她累,讓她在一旁坐著陪著你聊天也是好的,今兒個我一來才發現事實不如我所想。」
「小翠,你在胡說什麼?」張大嬸叫道。
「娘,我說的是事實嘛。苗余恩話少人又悶,瞧起來就是陰陰沉沉的,若不是冬芽,我也不想跟她打交道啊。本來我想她畢竟是冬芽的姊姊,做什麼都是為她著想,後來才發現她不是親姊……」
「小翠!」張大嬸怒叫:「你這孩子懂不懂得分寸?」
「娘,我說錯話了嗎?你不也是心疼冬芽?她人好心好,氣質遠遠超過苗余恩,如果許結賣菜的、種田的,那是真委屈了她。上回您不說街頭的巧仙姐姐賣菜,給好公子瞧了去,納作偏房,從此烏鴉變鳳凰;你不也說有個公子成天來喝苗余恩的粥,相貌堂堂又是南京首富之一,如果如果……」
「住口!」
「苗余恩是想日久生情吧?在冬芽面前,沒人會注意她這陰沉的性子,所以才不帶冬芽來嗎?日久生情比得上一見鍾情嗎?」
「你再不住口,要我打你嗎?」張大嬸氣得渾身發抖。
小翠惱怒的斜視余思一眼,倏地站起身推翻鹽罐,轉頭就跑。
尷尬的氣氛持續了會,余恩才結結巴巴的向聶七說道:「對不起,讓您見笑了……」
聶七搖搖頭,神色自若的答道:「見笑不會,再來一碗倒是真的。」
「啊?好。」難得他破例加了一碗,她連忙添粥。
「該說對不住的是我……」張大嬸不好意思的搓了搓圍裙。「小翠這孩子是咱們的獨生女,不懂余恩你的做法……她跟冬芽極好,成天開口閉口的都是冬芽兒,所以才……」
余恩連忙搖頭,擠出笑。「沒有關係,冬芽有這樣的朋友,是她的福氣。」日久生情?想都沒有想過;她只當他是老主顧,一個不說話但知心的老主顧。
她不由自主的撫上臉頰上淡不可見的小疤。日久生情又豈能比得過一見鍾情-這句話說得真是好。
垂目下來,忽地注意到鹽罐裡的鹽散了一地,她低下身撿起。粥才賣了一半,怎能沒有鹽味……
她抬起臉,遲疑了下。
「去吧去吧,我替你顧著攤子便是。」張大嬸笑說。
她點點頭,有些靦腆。「謝謝。」又向聶七微微點點頭,便去買鹽了。
張大嬸目送了一會,搖搖頭歎息喃喃:「陰沉的性子,唉……」覷了眼正在喝粥的聶七,張口欲言,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聶七當沒瞧見,逕自喝完了,丟下幾個銅板便起身。
「聶公子,」張大嬸忍不住叫住他:「您……您明天還會來吧?」
「這是當然。」他揮揮袖,緩步離去。
大街開始熱鬧了,店舖也紛紛開張,路經賣鹽的小店時,並無見到她的身影。他停步一會兒,身後傳來低語:
「爺,需要我去找她嗎?」說話的是貼身護衛歐陽。
「不必,」他有些惱怒有人揣測他的心思。「你離我遠點。」他走過了街,彎進了小巷。
小巷是通往聶府的近路,才踏進一步,就見到小巷中央三五成群的地痞流氓圍著苗余恩,他心口一震,立刻怒言道:「這是在幹什麼?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女嗎?」他低沉而具威脅性的聲音,讓小流氓轉移目標,瞪大雙眼。
「調戲?」眾人嗤笑道:「爺,您路過,就當沒見過這回事,咱們是來收保護費的,還不致於沒品到調戲她。」
「上個月你們已經收過了。」苗余恩冷靜道,捧著鹽罐的雙手微微發顫。「我賣粥是小本經營,沒有多餘的錢讓你們搶。」
「沒有?想要再挨打嗎!」可惡!一條街上就屬這女人難收保護費,上回還是打了她一拳,才如願的拿走她身上的銅板。
「就算打死我也沒有。」
「你這娘兒們存心要讓咱們難交代嗎?」怒意橫生,一拳揮了過去,打在結實的胸肌上,又痛又硬,定睛一看——「你……你什麼時候閃過來的?」好快的動作,看起來像是練家子。
「聶……聶公子!」余恩低嚷,直覺想要推開擋在她前頭的身體,卻發現他不動如山。
「既然沒有保護費,又何必強求!」聶七抿了抿唇,臉龐飄過淡淡的不悅。
「若要打人,打我也是一樣。」
「聶公子!」她瞪圓了眼,似想穿過他厚實的背,他……他以為他是誰。即使他瞧起來濃眉大眼,看起來像武人一般,但……但他懂得武功嗎?他是富貴人家的公子,要是受了傷,受了傷……
「你以為我們不敢?」地痞流氓怒道。「你插手,是壞了咱們的規矩,你要讓開,咱們也不為難你。」
聶七的右手動了動,左手開始撥弄起佛珠,一顆又一顆緩慢而專注的數著。
「打了人,可就不能再收保護費了,也不能再為難這位姑娘。」他沉聲說道。
「啐!你以為你是誰啊?」一時氣惱,出了一拳,打在聶七的身上,見他一點也沒有打算還手,眾人互望,暗地鬆口氣。「嘿,原來是不會打架的公子爺兒,你若願意為她出錢,咱們一定不為難。」方纔還以為他是練家子呢。
「不,」余恩叫道:「我沒有這錢,也不需要旁人來為我出。」
「可惡!敬酒不吃喝罰酒!」示意同伴出拳打人。
拳頭狠狠落下來,余恩倒抽口氣,使勁想要推開他,卻發現他轉過身,雙臂將她護住。
「聶……聶公子,您讓開啊,他們要找的是我……」他沒抱住她,只是圈住她的身子,讓她難以動彈。他俯頭擋在她的臉側,她幾乎可以聞到他身上男人的味道。
「聶……聶公子!」她低叫,雙掌想推他,偏偏動不了他分毫。
拳頭落下,盡打在他背上。她的心跳急促,怕他就此被打死了、打暈了……
「別叫,這點拳頭對我還不算回事。」他在她耳邊低語。
「可……可是……」天啊,從來沒有人!從來沒有人為她做過這樣的事,她要怎麼還,才能還清這筆債?
忽地,她伸出雙臂,拚命張開手掌,試圖環住他的背。推不動他,就算打在她手上,也算是少欠一分情了。
「你幹什麼?」聶七薄怒,欲抓回她的手臂,瞧見她瞇眼瑟縮了下。
一抹怒火立刻從胸腔之間燃起,不由自主的捏碎一串佛珠,旋身欲踢,卻見歐陽下手更快,將他們踢離了小巷之中。
「爺……」歐陽呆了呆,瞪著地上盡碎的佛珠;那佛珠跟著七爺十年之久啊,有佛珠隨側就不曾見過七爺發過火或者打起架來,怎麼……
「受傷了嗎?」聶七急問,看著她皺著臉彎著手指。
「我想……還好吧。」有些痛,但對於作菜應是無礙。
「要不要給大夫瞧瞧?」
「啊?不,不必麻煩了。」余恩抬起臉,充滿感激的笑了笑。「多謝公子相助,要不是公子,我怕……」
「怕是早就被人打倒在地。你既然知道自己無力對抗,為何不先虛應一番再作打算?」他怒道。
「再怎麼虛應,遲早也是要打,早打晚打,還不都一樣。」
「所以你就甘願讓他打?難道你不曾想找人幫助嗎?」難道就不曾想過向他求助?
一年來他日日在此吃粥,從未發現她被人欺負。他瞇起眼,熟悉的怒火在心口流竄,來得又急又快,彷彿十年前的那一日。
「找……找人求助?」連想都沒有想過啊,她低下頭,像在自言自語:「找人救命,是欠了一分人情,要還……不容易……」
「你——」來找他啊,就算交談次數屈指可數,若有什麼不平之處,也可以來找他啊。
「總之,是多謝公子相助,您……可沒有受傷吧?」她有些擔心的問。
「我的身骨可比一個女人強太多了,挨了幾拳就叫痛,豈不讓人見笑。」他沒好氣的說道。
「那……那我該怎麼報答您呢?」
「報答?你以為我救你還要討賞?」
她聞言一呆,差點脫口而出說道,救人,不都是要討賞的嗎?但見他臉色,就不由自主的把話吞回嘴裡。
他瞪著她,讀出她的想法。「歐陽,送苗姑娘回去,防著那幾個地痞流氓再回來。」氣惱她,也氣惱自己,瞪著地上佛珠半晌,才轉身離開。
余恩目不轉睛的目送他。
「從小到大,就這麼一次……」她喃喃的。
「什麼?」歐陽問道。
她搖搖頭,沒再吭聲。
就這麼一次,有人不求回報的救她,讓她深受感動。他連打架都不懂呢,竟然還會救她……也許,也許明天他就會回來要她報答了,但起碼今天讓她保有這樣的記憶,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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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一早——
大街藥鋪前賣粥之地空無一物。
聶七抬眼見天色,心頭頗覺奇異。這時候,她不都早來賣粥了嗎?
「聶公子又來喝粥?別等啦,昨兒個晚上余恩他們連夜搬走啦。」張大嬸搖頭歎息:「連個話也沒留,讓咱們家的小翠哭得死去活來。」
「搬走?」
「是啊,好像她們家的男人回來了……」
男人?誰的男人?是苗余恩的或者是那個叫冬芽的?
「莫非是她大師兄?」貼身護衛歐陽見王子站在空地上,快步走來,聽見張大嬸的話。「爺,昨天屬下送苗姑娘回家時,瞧見她們屋子前站了一個男人,苗姑娘喊他聲師兄,興奮之情不在話下……那男人,應是懂武之人。」
大師兄?她根本就不懂武啊。聶七垂目思索了一會,心頭複雜得難以言喻,分不清心裡那股悵然若失之意,究竟是為人抑或為粥.。
目光飄忽至空地之上,彷彿見到她俐落的身影在煮粥、切菜。她不愛笑,不愛說話,在賣粥之時,偶爾有的話大部分也是對他說的。
——粥點照舊嗎?
——嗯。
不曾把握,終究擦身而過;不曾問心,只戀住她的身影。怪誰?怪他自以為日久不變,以為只要每天守候,就能見到她的身影。
是他自己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