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翻了個身正要再好眠,卻「咚」的跌下地。隨玉撐了撐迷濛惺忪的眼,以為自己身在「藏春」,但映入眼簾的是船圖、船模,還有成堆的航海書。
她是在船屋吧?打了個呵欠,跌跌撞撞的爬起來。
「隨……隨玉姑娘?」生硬的漢語著實讓她嚇掉了魂,忙回過頭,瞧見昨晚未關的窗前露出一顆頭,頭上是倒豎的紅髮,說明他是佛郎機人;他的眼晴跟沙神父一樣的藍,半是稚氣的臉長滿雀斑。
「你……」她瞇起眼,迅速退向矮櫃旁,摸索了一陣,才發現與她同高的鐵棍未帶來船屋。
「別怕,別怕,我是那個……那個查克,救你的查克。」他顯然也慌慌張張的。
「喔,原來是你。」隨玉鬆了口氣,差點忘了還有這號人物。若是讓人潛進狐狸島,又輕易解決了她,不要說她不會原諒自己,怕是五哥還要狠狠鞭她的人。
「我,……我可以進去嗎?」
「門沒關,你進來啊。」她的眼笑得彎彎的,伸了個懶腰,將矮櫃上的薄毯收了起來。
查克遲疑的走進來,驚奇地看兒牆上的船圖,用流利的葡語說道:「我以為我在外頭看花眼了,原來這裡真是寶窟。」
「你說什麼?」
「呃……」他急急回過頭,雙目垂下,似乎很不安。「對不起,我又忘了沙神父給我的叮嚀,在狐狸島上只能說漢語。隨玉姑娘,你……你真能留下我?我是說,我真能留在狐狸島嗎?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如果讓雙嶼的人找到我,我只有死路一條。」也許是太緊張之故,他說的有一半是漢語,一半是番語。
她的笑容依舊,拍了拍她的肩。
「瞧你怕的,也不知道在怕些什麼,反正你就留下來吧。」
查克心驚肉跳的抬起臉瞧她。她的臉圓圓的,眼晴卻是單眼皮,她衝著他笑,笑得好……可愛,他心跳漏一拍,臉忽然紅了,他……是不是有問題啊?
「查克,你年歲多大啦?」
「我……十九歲了。」嗚,如果讓他的國人知道他看見一個小小姑娘也會臉紅心跳,肯定會笑死的。
「我才十七呢,我還當咱們同年。」她隨意地說道,笑咪咪的。
他驚叫一聲:「你十七歲?!十七歲?」沒騙人?這麼……這麼「老」了?他以為她的臉、她的身材像……十二歲的少女。「在雙嶼,十三、四歲的姑娘們,都……都瞧起來比你老多了。」
她的笑容完全隱沒,柳眉皺了起來。「你是說,被賣到雙嶼的漢女?」
「不不不!你不要誤會,不全是賣的,也有她們自願的。在雙嶼,有錢的大爺多的是,在那裡總比在小村落裡餓死好,是不?」見她的臉還是皺的,他又急急說:「我……我從來沒有碰過她們,真的……隨玉姑娘,我還是清白的……」說到最後,結結巴巴的,他要表達的不是這個……他的臉紅得像火燒。
在雙嶼,除了葡萄牙人,就是一些投靠的倭寇,他們長年騷擾天朝東南沿海一帶的村落,而女人也是從明朝國土上搶來的。
他對那些女人並沒有多大的興趣,黃色的皮膚,黑色的瞳孔,即使再美,也覺得有點髒兮兮的,可是……她好像不太一樣,說不出哪裡的不一樣。
隨玉抿著唇,沉默了會。
「隨玉姑娘……你……你不相信我?」
「不,」她偏著頭露出苦澀的笑意。「五哥對我的教育中,包括了這麼一項:不該以人種區分善與惡,我雖然是偏袒漢人的,但我也喜歡沙神父,他讓我知道佛郎機人裡也有好人,你也是好人啊,若不是你救了我,也許現下我就不在這了。」
「我……我是好人……」他的臉跟頭髮一般紅了。還是頭一遭有人說他是好人呢,不知是該放聲大笑或者嗤之以鼻。他正欲開口,忽然發現桌上放著的是一張張草圖。
「隨玉姑娘,你……」不敢置信,不敢置信啊!早在進來的時候就發現,牆上掛的是牽星圖、是船圖,還有鄭和下西洋的航海圖,櫃子裡滿滿的書籍,有《西洋番國志》、《星搓勝覽》……迅速瞥過一眼,每一本都是相關海上的書。
他的眼是瞠圓的,像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移向隨玉。
「你——就是他們嘴裡的奇才?」
隨玉微笑,將草圖揉了揉,丟進字紙簍裡。「你又說番話了,查克。」
她的笑容震回他的神智,他驚詫依舊,卻又開始結巴起來:「是……是嗎?我還不太習慣說漢語。我是說,我猜這間船屋是你的?」他瞪著那字紙簍。
「是啊,是五哥給我的。你餓了嗎?」她坐上桌角,丟了個冷饅頭給他,彎眼笑道:「這是昨晚的饅頭,不介意就吃吧。」
「謝……謝……」見她毫不在意的吃了起來,他也咬了一口,又冷又硬的,跟昨晚沙神父給他的伙食完全不同。「狐狸島……狐狸島的船都出自你手嗎?隨玉姑娘。」
她沉吟了會,淡淡笑道:「我可沒這麼人的本事呢,最多只是幫著五哥修改一些船圖而已。」
「可是……」有點心驚肉跳,汗從臉上滑落。她——這麼坦白,難道不怕他嗎?她可知道雙嶼的當家有多想要狐狸島上神秘的船工?她的笑臉好可愛,也沒設防,他……他可是從惡名昭彰的雙嶼來的啊,幾乎就要這麼衝口而出,但輕柔而嚴厲的聲音響起,打斷了他的話——
「一個好女人不該跟一個陌生男子獨處一室。」
查克瞧見她明顯的受了驚嚇,連忙跳下地。
「沙……是沙神父,你嚇壞我了。」鬆了口氣,差點為是五哥來了。她遲鈍的眨眨眼,看著沙神父走進來:
他拿著托盤,有些不悅地向查克說道:
「這裡不該是你來的地方。」
「我……我以為我是服侍隨玉小姐的,所以……所以……」不知不覺又說起葡語。
「狐狸島上的人都不懂葡萄牙語,你若在狐狸王面前說,就別想再侍在狐狸島了。」沙神父的語氣稍稍和緩:「你回房吧,待會兒會有人帶你熟悉狐狸島,船屋未經狐狸王允許,是不許其他人靠近的。」
查剋期期艾艾的點頭,蹌跌的往外走,又悄悄抬臉瞧了她一眼,滿臉通紅的退出去。
「狐狸王與我都以為你一個人在這兒。」沙神父歎口氣,將托盤放下。「若是知道多個人,我會早點過來。」
「神父,你在島上待了這麼多年,我從來不知道你還會生氣呢。」方纔的口吻真像五哥,像到讓她腦中突然一片空白,就怕五哥逼問她的徽州之行。
沙神父寵愛的微笑。「五爺還在等著你的口述呢。」
她愛笑的臉霎時皺成一團,細緻的眉毛幾乎倒豎起來了。
「有這麼痛苦嗎?隨玉。」
「神父,你是知道我的,我……我對那種事總是記不住。你為我說說話吧,我徽州之行全寫在冊子上,人名、物品、工料等我都寫了,偏被五哥收了去,他……他用看的跟我口述,是一樣的。」她在做垂死的掙扎。
如果說,每一個十全十美的人代表一個圓,那麼她的圓就缺了一角,那一角就是她的記憶力在細節部份衰退得非常厲害。
她可以記住任何事情,記住五哥說的每一句話、記住狐狸島上有關五哥的每一件事情,或者記住船隻的任何細節,但就是對瑣碎的事無法記得太明白。舉個例來說,她記住徽州之行的每一件事,但對於流失多少人力、貨物,十哥再三囑咐的細節問題……她就記不清那麼多,所以才用冊子記事。這沒什麼不好啊,人沒有十全十美的,是五哥太過分了,妄想每個人都該追上他的聰明才智、他的十全十美。
沙神父微微笑道:「隨玉,你只是還沒抓到竅門,凡事慢慢來,只要你肯,天下沒有難事,不過那可不表示五爺不知你昨晚在哪過了夜。五爺要我轉告,船屋是你的,你愛何時來都行,但晚上這兒風大,又沒床,會受風寒的;也別奢想受了風寒就逃過一劫,不必口述。」他的跟隨意的掃過桌上。草圖被丟進字紙簍,桌上餘下的一張是她斷斷續續記下的徽州人名,好幾個船模堆放在上頭,各個不同,有戰船、商船與河運的平底淺船。他若有所思的把玩其中一個戰船的模型。
隨玉用力歎了口氣。「神父,你要喜歡,就拿去吧。」
他不動聲色的遲疑了下,終究將它放下了。「大明的船工是個奇跡。」他的話含在嘴裡,並未發出。
以當下來說,不要說是葡萄牙人,就連西方任何一個國家的造船天分都遠不及大明的船工,而明朝的海禁只會扼殺他們的進步。
他抬臉注視隨玉。她神采飛揚的臉龐是年輕的,愛笑的特質讓她在島上以親切隨和著稱,未成型的個性是未來的賭注。撇開這些不談,她已是塊璞玉。在外界,即使有人已逐漸發覺狐狸王的身後有個神秘的一流船工,卻也不曾猜測會是這樣一名小小的女子。
她算是奇才嗎?他沒看過天才,卻知道漢人有許多東西遠遠跑在西方諸國之前,他們得要花好幾百年的時間才能追上,海船便是其一,而狐狸島上隱藏的女船工則是其中之最。
「神父?」她試探叫道,清純的臉沒有受到任何污染的笑著。而這樣的笑臉是天下最美的事物,但當她年歲再長些時,這張笑臉是否會有所改變?人會成長,多希望她永遠停留在這個年紀,永遠是他的小小隨玉。
「神父不相信查克嗎?」她開了口,問起他先前進門時的怪異言行。「我以為你們是來自同一國家的人,他來了,你也有人作伴。」
「我是個傳教士,我的家鄉在上帝那兒。」他笑了,又看了一眼船模,收斂心神,拿下她的冷饅頭。「你的身子不好,少吃這些過夜的冷食。早飯在這兒,快點用吧,五爺在北島等著你呢。」
隨玉縮了縮肩。北島啊,再武兄不在時,就輪到她跟五哥上北邊的島了,可怕可怕,幾個月裡總要讓她輪上一次的。
「怕嗎?有五爺在,你不必怕的。」
「就因為有他在,我才怕。他是個魔鬼啊,神父。」她誇張的歎口氣,是認了命。
「狐狸王確實是個魔鬼。」他贊同道,但隨即又否定:「在很多人眼裡,他是世上的魔鬼,但對狐狸島上的人而言,他的身份只差上帝一截,孩子。」唯有對她,狐狸王既是魔鬼又是上帝。
五爺花在她身上的心思看似與再武相同,實則私心偏頗不少。花了大量的時間教育她,初時他來島上傳教,始終無法理解五爺怎會如此眷顧一名小小女孩,但隨著她成長及五爺逐漸明朗的態度,他開始瞭解五爺隱藏在背後的目的。
老實說,那樣的目的讓他十分的——錯愕,但錯愕之餘,也不得不承認狐狸王當初的做法是正確的。
隨玉苦惱地又吐了口氣,十年來歎息的總集都沒有今兒個來得多。她指著自己年輕的臉孔。
「神父,我扮起男人來,是不是一點男人味都沒有?」上北島時,她就是男人的樊隨玉了。在外人的眼裡,守護狐狸王的樊護衛是男兒身,但隨著年紀增長,不免老招來一些無聊人士調侃她。
沙神父微笑。「你本是姑娘家,雖沒有男人味,但誰會相信狐狸王身邊會有一個女護衛?那對他會是一種侮辱,你就忍忍吧,隨玉。」最多,只是被人笑笑而已。沒說出口,是怕傷了她的心。
她看似大而化之、隨遇而安,實則心思脆弱。不管有沒有人發現,這孩子的確已逐漸開始散發花香般的氣味了。
那是女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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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走私者的天堂。
以沙神父的教堂為中線,以南非狐狸令不可進入;外來的走私者只能停留在北島,進行走私品的交易活動。
交易分私下與公開,任君選擇,狐狸島只提供場所。自海禁以後,大明律令明文規定在國土上發現走私者必處嚴刑,累其家族;於是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轉上了海島交易,鑽出了大明律令的漏洞。
而在東南沿海一帶走私交易的海島又以雙嶼及狐狸島作為兩大根據地。雙嶼是一般百姓耳熟能詳的,幾乎走私的番人都會往那兒走上一回,而狐狸島則是走私者之間的秘密天堂。
在這座天堂裡,是不受拘束的交易熱潮。四周偶爾有武裝島民走動,但並不干涉任何交易活動。大明朝的海商與番人交談,彈指間賣出了絲綢、茶葉、藥材等等,同時收購了象牙、乳香、水晶跟珍賈的銀幣。也有的結合了彼此的力量,直接將中國的特產輸往歐洲,賺上百倍有餘的利潤。
「龍……龍涎香嗎?」隨玉始終跟在聶泱雍身後七步遠的距離,圓圓的笑臉迎人,偶爾停下腳步聽海商交談。
「樊護衛也知道嗎?現下宮中極缺龍涎香,願以高價收購,可那些蕃人真奸,把價錢提上了兩倍不止。啐,欺咱們沒有足夠的財力造船往歐洲,吃定咱們了。」中國的海商咬牙切齒的。
「喔。」龍涎香是抹香鯨的腸道分泌之物,具有奇特的香味,是很好的香料安定劑,莫怪這幾日五哥預備前往西洋的商船上,列有大量龍涎香的採購單。
她惱意爬上臉。雖然長居狐狸島,也對設計船舶有相當濃厚的興趣,但對海上的交易大多是不注意的,除非五哥特別吩咐,否則她是連記也不記的。她只記得船載有多少人,戰船是何時造好的,船上預備了幾門炮,船身是用何種木材建造,因為這一批船是經過她與眾位船工研究改良的,能在海上保持長程旅行,縮短來往時間,至於預購的商品有哪些,只能隱隱約約記個大概。她扮了個鬼臉,這是她的毛病,該改、該改。
「樊護衛,咱們本朝裡,怕也只有狐狸王能夠獨資造船上西洋,若是有什麼好東西,可別忘了咱們。」
「這是當然。」她露出笑。
「這,不是樊護衛嗎?」破天際的招呼聲分割開了人群,圓圓滾滾的身軀擠過重重人障,跑到她身邊。
隨玉輕輕呀了聲。他……他誰啊他?既眼生又眼熟的。
「他是嘉能號的船長。」有人在她身後提醒,順便翻了個大白眼給她。
「樊護衛,我就說,遠遠的就瞧見了一個漂亮孩子,一定是樊護衛的。你是愈來愈俊俏了,我上回來看,樊護衛還沒有這麼的……秀色可餐,我可以這樣用嗎?你介意嗎?你們漢人的成語我老是弄錯,都是男人,你這樣可是會讓人覺得上帝是不公平的。」滿嘴的鬍子不停的動著,幾乎看不見他的嘴。一提到上帝,他便從懷裡掏出十字架來。「這可是我特地從傳教士那裡討來的,聽說是教會裡大主教曾經戴過的,我專程送來給樊護衛的。」
他說的話有著濃濃的西班牙腔,讓她聽得頭昏腦脹的。他見她沒有任何動作,直接要抓住她的手,她迅速的退了兩步,擠出笑,說道:「多謝船長美意,我……我不信教。」
「不……不信教?」船長微微驚訝。「我聽說,狐狸島上有神父、有教堂。」難道是信佛教?那可麻煩了,他一向只信天主,要他上哪兒弄尊菩薩?
「是有神父,但那可不表示我得信教啊,不過這裡的神父也有給過我十字架了。」她笑咪咪的,從男裝裡掏出十字架來。
「啊,是,是嗎?」這姓樊的笑容好可愛,跟狐狸王那個令人討厭又捉摸不定的個性真是天差地遠。本來是打算討好狐狸王的,但每回跟他說了幾句話,便忍不住退縮回去,想等練好漢語再來;如今討好護衛也行,誰都知道島上除了狐狸王外,最出名的就是他身邊的兩個護衛。先前那個姓方的,看起來粗枝大葉,跟他說三句話,他就有三句是聽不懂的,這個比較細緻,老是笑臉迎人,沒見過哪個男人像他一樣愛笑,應該是好說話的。
「樊護衛,不信天主沒有關係,但男人若沒有女人,活在世上就沒有樂趣可言。樊護衛可有伺候的女人?就算有也無妨,女人不嫌多,我那兒有日本女人,保證軟玉溫香,春宵過了,你都還捨不得下床呢。」
「嘎?」她吃了驚,連忙揮手拒絕。「我不需要女人,不需要啦……」
「不需要?難道樊護衛已有妻小?」他咄咄逼問。
「不,我沒有……」
「沒有?!那你就一定需要女人啊,女人是不嫌多的,你要是怕言語不通,沒關係,床幔放下後,還需要說什麼話嗎?」他淫淫發笑。「是處女哦,套句你們的話就是——完璧之身,我特地獻出來,讓你當破瓜人……」
噁心!
「我……我不要,我不要……」連忙退後幾步,五哥的身影已在她的視線之外。
「不要?」難不成這傢伙還是童男?他細細觀察一下這個姓樊的——個頭不高,人又瘦,眼是細長的單眼皮,嘴是小的,連鬍髭都沒有,肯定還是處男。他熱切的上前一步。「樊護衛,不必怕,女人是不會吃人的,她們的身子香噴噴的,就……就跟你一樣。等等,你是男人哪,怎會有這種香味?」想要再逼近聞,卻讓隨玉將鐵棍橫在兩人之間。
她的笑容已不復見,換上的是懊惱。「你是在說我像女人嗎?」
「不不下!我下敢……」連樊護衛懊惱的樣子都好……好可愛,像個東方洋娃娃一樣。東方女人給人的感覺以嫻雅撫媚為生,卻少有這種可愛的表情;如果來自大明的矮個兒男孩都像樊護衛一樣,那倒是可以搶幾個回國賣給養有男童的貴族。
「不敢就好。」正欲繞過他找尋五哥,忽聞在旁的中國海商湊起熱鬧來。
「我倒說,樊護衛還真有點娘腔味。」那中國海商嗤鼻道。他的年紀大約近五十,小頭銳面,隨玉瞪著他半晌,嘴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
「你又忘了嗎?他是徽州的海商王大富,」她的身後又響起義大利腔的漢語,低聲說道:「瞧見了沒?跟在他身邊的是他自認最出色的兒子,半年前他向五爺推薦其子,希望能成為狐狸王身邊的護衛之一,可教王爺給拒絕了,他顏面盡失啊,狐狸王寧要一個瘦弱的樊隨玉當護衛,也不願他那虎背熊腰的兒子進狐狸島來,他不甘心嘛。」
隨玉緩緩地回頭,注視那個始終跟在她身後的義人利旅行者。「羅傑先生,你……你還真清楚……」
羅傑眨眨眼,舉起他的記事薄。「那是當然。事實證明,有條不紊的記下每件事,是身為旅行者的首要條件。」
「但,你……好像是來寫遊記的吧,羅傑先生。」她皺起眉。
「沒錯,全拜《馬可波羅遊記》之賜。為了這本書,我橫跨大西洋,干裡迢迢的來到這裡。寫一本在大明的遊記,是我畢生的願望。」他露齒而笑,合上記事薄。狐狸島上定居的番人除了來自葡萄牙的沙神父,另一名就是遠渡重洋的他。
他是個年輕的旅行者,原先的目的地是大明朝的北京,卻陰錯陽差的來到了狐狸島。他只比沙神父晚一年到這兒,卻從此不再過海往中國而去。他的理由很多,每次都不同,久了也就沒人再問了。
曾經,有人這麼看見過——狐狸王身邊有兩名護衛,而護衛身邊則又跟了兩個番人,一名是手握聖經的神父,另一名則是捧著記事冊的旅行者。當在海上遇見了不要命的掠奪者,會瞧見神父穿梭在打鬥之中,尋找願意告解的將死之人,而旅行者則躲在一旁記錄這一切。
當然,這只是謠傳而已。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任何英雄的週遭總會有幾個被神化的人物,好比樊護衛。王大富哼了一聲,始終不明白狐狸王怎會拒絕他的兒子取代樊護衛,他兒子是東南沿海一帶有名的武者,能以一敵十,不要說武術強過樊隨玉百倍,光兩人站在一塊,樊隨玉的身子就被他兒子給蓋掉三分之二。
「啐,怎麼看都教人不服氣。方護衛的軟鞭一出,連雙嶼的三當家都不得不稱臣,中國海賊之最的狐狸王合該有這樣的武將跟在身旁,可樊護衛……就教人不得不懷疑了……」他曖昧不明的說道,大嗓門逐漸吸引其他海商的注意力。
隨玉露笑,右邊的臉頰有個小小的梨渦。「懷疑什麼?王老爺,我可不愛玩什麼勾心鬥角的遊戲,你要說什麼便說吧。你若是嫌棄,我可不會聽從,這普天之下能嫌棄我的,也只有狐狸王了。」
「你……」王大富老臉橫怒:「狐狸王有你這種手下,遲早會出事!」
「哦?」懶洋洋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那王老爺倒說說看,我可得要有什麼樣的手下,才能長保我生命安全?」不知何時,聶泱雍出現在他身側。
「狐……狐狸王……」
「敢說就不要抖著你的雙腿。」聶泱雍雙目危險的瞇起。「你既然起了個頭,損我手下威名,那麼你就要給我個理由。」他的語氣是輕柔的,卻教王大富的背脊從下往上發了涼。
「我……」他硬著發麻的頭皮說道:「我可是為狐狸王著想。」
「本王的安全勞你費心了。那你有何解決方法呢?」薄薄的唇掀了笑意,笑中有詭異。
對狐狸王來說,親切的笑無異是天方夜譚;而如果說,有人曾經謠傳他親切的對待手下,那麼那人的眼睛必定是瞎的。噢,可惡,隨玉瞪著那熟悉的笑容,現下頭皮發麻的是她了。先前還很感動五哥的出現相援,但現在她想哭,想都不必想,五哥的心腸是黑的、是毒的、是冷血的。
「那……那當然得讓樊護衛露一手。」
「哦?你說,要怎麼露?舞一套拳給諸位瞧瞧?」
「不,小兒……不如跟小兒比試比試。」王大富的嘴唇是抖的,也有點激奮。難得跟狐狸王面對面說話,還能得到他全副的隨玉。
以三匹馬的距離畫成了圓形場子,場中有人在激鬥,兵器相交時,磨擦出令人驚悸的火光。海商在場子外,交頭接耳的談論狐狸王的冷血、談論這明顯的勝負之分。
「玉……玉公子他會落敗啊。」稍後,查克也來到了北島,瞪圓了藍色的眼珠望向場內。在獲知她得跟一個身高八尺以上的漢人比武,就硬是擠了一個好地點,看著她與那人交手了幾招,就知勝負了。天啊,連他這個不懂漢人武術的外國人,都能看出她的力道遠不及那八尺男子。
「狐狸王,請讓他們住手吧。」他鼓起勇氣,轉而向聶泱雍求救。
「莫急莫慌,查克,勝負未到最後關頭,是不能下定論的。」沙神父微笑道,似乎很高興他為隨玉出頭。
「是……是嗎?但是……但是為何要讓玉公子跟人打鬥?狐狸王的一句話,誰敢不從?誰敢挑站狐狸王的權威?」他無法理解,也為隨玉跟隨這樣的主子感到不值。
「你以為我會讓一個沒用的人跟著我?」聶泱雍揚起了眉,目光仍是停留在場中打得難解難分的身影。「自己的事得由自己來解決,沒人能幫她。」他的眼角瞥向查克,冷言道:
「你也是。她讓你留下,你就是她的責任了,她得為你負責,不管你做了什麼,她都得為你所做的付出代價。」他的語氣傲慢而冰冷,輕柔的字句打向查克。
「我……我不會背叛玉姑娘的!」查克雙拳緊握,激動地說道。
聶泱雍像壓根兒沒聽見他的話,臉色稍稍變了下,便懶洋洋而略嫌厭煩地說道:「神父,麻煩你,不管待會兒誰勝場了,讓他過來見我吧。」
沙神父點頭,目不轉睛地瞧著場子。隨玉的根基稍弱,雖然動作靈巧,但快不過對方的刀,短短半炷香裡,她的臉便已冒汗,氣在喘,幾次驚險閃過,隨刀而來的勁風便已打得她暗暗叫苦連天。
查克瞪著狐狸王離去後,遲疑的回過頭瞧著場中的打鬥,他驚叫了一聲,瞧見她的心神似乎恍惚了下,讓對力有機可趁,削落了她一截烏絲。
「別叫別叫,事情還未結束。」沙神父冷靜地說,旅行者羅傑則埋首記錄。
「結束?只怕結束時玉姑——玉公子連命都沒了!明明可以避開這場打鬥的,那個殘忍的狐狸王……啊!小心!」查克激動得差點奔進場子中。連他都可以發覺她的心不在焉了。
隨玉的鐵棍被挑落,胸口被踢中一腳,翻滾在地。原本她只要多翻個兩圈,便可順勢再拾起她的鐵棍,偏在對方衝上來的同時,她捨棄鐵棍而往場外飛躍。
她的功夫不挺好,但輕功卻遠勝方再武。她足不點地的躍過層層人牆,急叫嚷道:「五哥!」
聶泱雍正欲跨馬而去,她翻身拉下他,同時抽出身旁馬僮背的十字弓,左手一拉一放,箭疾射出去,短短動作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是番槍!」馬僮叫道,聽見爆炸聲,連忙抽起靴中匕首護著狐狸王。
一時之間,人人走避。在北島的漢人皆是武裝,紛紛持刀,分成兩隊,一隊奔向樹林,一隊則留下繞著狐狸王成圈。
「我也去!」
「你留下。」
「五哥!」隨玉回過身,又驚又嚇的瞪著他,好半晌才呀了聲,上上下下看著他。「五哥,你受傷了嗎?」
「我若受了傷,也不必要你這護衛了。」聶泱雍冷淡地說道,握住她伸來的小手,借力起了身。
「沒受傷就好。」她閉了閉眼,鬆了口氣。
「但……但你受了傷啊!」查克驚聲尖叫跑來,擋在圈外,他瞪著她泌出血的右臂。
「只是擦傷而已,算不得事的。」隨玉的心思盤算迅速,警覺性蔓延全身。已經有多久沒有人敢明目張膽的在狐狸島謀刺五哥了?若不是發覺林中有被光反射的跡象,也許此刻番槍打中的就是五哥了。
「可是……可是……」查克欲言又止,注意到狐狸王的神態自若,一點也沒有受到驚嚇。可怕啊可怕,成名的英雄是死了多少人命拱出來的?難道狐狸王一點也不珍惜他身邊這一流的船工嗎?
「是算不得事,」聶泱雍踏前了幾步,拉起她的右臂輕掃一眼。「你的功夫還有待加強,回頭得再做基本功課。」
她脹紅了臉。
「五哥,現下可不是談這話的時候。」存心給她難堪嗎?他明知道她的功夫不好的原因起於幼時他教育她的手法。
「狐狸王!」王大富的聲音飄了過來。隨玉感到腰間一緊,隨即被攬到五哥的身前。她略略吃了一驚,抬起臉。
五哥的身形高上她許多,仰起臉看到的是面具下的黑眼。他的黑眼是五官之中最迷人的,幼時有一陣子她攬鏡自照,模仿他獨特的眼神。
人人都說,五哥的眼睛充滿詭魅之光,是個天生適合當王的男子,然而這樣的男子卻通常殘忍而多疑。
她從來都不認為五哥是個好人,卻也從未怕過他。她的命,是他給的,就算有一天他要收回,她也心甘情願;但,現下他在對她笑,不是嘴在笑,而是眼在笑,笑得好——奸邪。
她愕然的嚥了口口水,腰間的手臂並未收回,她的背緊緊的貼在五哥的胸前。從沒看過五哥的眼在笑,他很少開懷大笑,就算笑,也是笑得極具邪氣而無真心,她的頭皮忽而再度發出警訊。
「狐狸王,樊護衛的兵器落在我兒手上……」王大富在圈外大聲叫嚷。
「那又如何?」
「咦?方纔你不是說若能搶下兵器,護衛之職就交給我兒……」
「你的兒子有必死的決心嗎?」
「那……」王大富遲疑了下。「那……那當然……」當上狐狸王的護衛是何等的光榮,但他卻從未思及方纔的情況。
「你的兒子會以身擋槍嗎?」
王大富的眼微微調到隨玉手臂流下的血。誰都知道如果方才動作慢一點,樊隨玉的身子怕只會多出一個洞。
「你的兒子做不到。」聶泱雍輕佻的說道:「身為本王的護衛,不論何時何地,該顧的不是勝負之分,而是本王的性命。我要的不是功夫最好的,我要的是一個死忠之士。」
「我……我兒子只是默契不夠,如果……如果再多一點時間……」
「多一點時間,本王怕是連命也賠了,你說是不是,隨玉?再者,我可離不開你。」他俯頭說道。
「是……是啊。」有點驚訝五哥主動為她說話,一般時候他都是把她丟進狼圈裡,等著看她自個兒解決的。
她怔了怔,五哥的唇滑過她的臉頰。是……是她太過敏感了吧?她瞪著王大富瞪大的眼、神父跟羅傑先生趣味盎然的神情,還有在場海商錯愕的臉。
「五哥,放開我。」她小聲低語:「會教人誤會的啦。」
「誤會什麼?」他的聲音聽起來無辜。
「誤會……誤會狐狸王有斷袖之癖。」五哥又想玩她了嗎?她的頭皮發麻就是警告,從小五哥玩她時,她就會有這種反應。
「是嗎?」他的眉皺起,親熱的貼在她耳畔,聲音略大:「我以為他們早該知情了。」
眾人聞言,低低抽了口氣。
「知……知情?」她的臉色綠了,環住她腰際的手臂勒得她喘不過氣來。「五哥,你……你不要鬧了……待會要怎麼罰我都行,關水牢也可以……」
「那可不行。你關水牢,我會心疼的。」
「這也對,就算她做了天大的錯事,狐狸王也不曾將她關入水牢。」沙神父點頭說道,旅行者羅傑則在旁附和。
「五哥!」她已有薄怒,腰間的手臂一鬆,立即回過身瞪著聶泱雍。「你玩我可也要有分寸……咦咦?」腰間又勒緊了,他將她提了起來,她不敢反抗,因為他是他媽的五哥。
她敬他、仰慕他,所以不敢與他有所衝突,就算被他一掌打死,她也不敢吭聲。
五哥的面具愈俯愈近,她的眼圓圓的瞪著他。
「五哥!」
面具遮掩了他大半的容貌,但透過他的黑瞳,隱約可以讀出他的思緒。守在他身邊這麼多年,多少也能揣測到他邪惡的因子——
可惜,她揣測的心思還是慢了半拍。
薄薄的唇摩挲她的。
她失聲叫了出來,伴隨眾人的驚歎。
「我就要你,這不好嗎?」他低語,貼實的吻住她的唇。
王大富倒退了一步,撞上了他瞪大眼的兒子。其實他兒子也很秀氣啊……
查克的嘴巴張得大大的。
「終於,狐狸王也開始收網了。」沙神父滿意的微笑道,在旁的羅傑則當場笑容滿面的將一切記錄下來。
沙神父的這一句話,為眾海商肯定了心中的想法。
難怪狐狸王會讓一個功夫不佳的男孩跟在他身邊當護衛,原來……狐狸王喜男色。
從這一天開始,這消息如星星之火燎原,傳遍了東南沿海一帶,繼續往外擴張。
狐狸王有斷袖之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