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
「準備好了嗎?」
「嗯,大致好了。」畫著她蛾眉的修長手指在輕顫。
「那,給南京那裡報訊了嗎?」
從門外走進的青年男子點頭,答道:「昨晚就讓月夜去做了,師父放心,明天傍晚必能將消息傳到。」
「哦。」坐在椅上的女子感覺到為她畫妝的雙手抖得更厲害,好笑問道:「拾兒,你在抖,是在怕了嗎?」
「怕?怕什麼?」拾兒的臉開始掀起狂熱,激動地差點將她的眉一路畫下嘴角。「師父,我在狂喜啊!什麼叫曠世奇才,我終於懂了!那分明是為我而造的啊,我好怨歎啊,為什麼世上只有文武狀元、只有科舉制度,為什麼沒有為我這個奇才設狀元之位?看看我化腐朽為神奇的功力啊……」
女子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彈指而出,點住拾兒的啞穴,轉向青年男子,道:「十一郎,你呢?你不甘願,為師絕不會強求的。」她的聲音軟軟嬌嬌的,一點兒威脅性也沒有,要拒絕其實是可以的,只是──
「我心甘情願。」十一郎低聲下氣地說道,憶起自己身上的鞭痕,那種悲苦的過去,不願再有,只求她能達成心願。
她是師,而他是徒,徙對師只能盡愚忠,是身為好徒兒千古不變的命運。
「可是,我怕到時你的心會偏了。」
「我的心一向是偏的。」十一郎的綠色眼珠終於正視她,理直氣壯地說道:「我的心偏向師父,師父要我下油鍋,徒兒必親自倒油熱鍋,就算要我拋親情丟妻兒,我也絕對二話不說。」
如果不是被點了穴,必要譏笑十一郎連個意中人也沒有,放下毒誓不等於跟假的一樣?拾兒睨他的那一眼充滿取笑,笑這麼正直的一個十一郎也會說出諂媚到姥姥家的話來。
女子沉吟了會兒,唇畔露出笑意,解開拾兒的穴道,笑說:「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十一郎,你留下掌船,拾兒,你跟我去吧。」
「啊?我?」拾兒嚇了跳。一向出力的是十一,關他什麼事?
「師父,雖蒙你教導……但拾兒不成才,對功夫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我怎能隨你去劫……劫人呢?」女人看著他不止手抖,整個身體也抖如秋風,有些惱怒。
「夠了,你再抖下去,我的一雙眉就要被你畫成毛毛蟲了。
什麼事都有我罩著,你怕什麼?」我怕到頭來會給您害死啊!眼角瞄到十一郎露出惡劣的笑容,拾兒咬住牙,取過面具交給她。
「師……師父,你說什麼,我就做什麼;我的血淚皆可為你拋,身體盡供你使用啊!」他不顧顏面自尊,要抱住她的大腿,她微微側閃。「我只求師父您千萬不要拋下我!我還能為你煮飯燒菜洗衣……」他雙眸含淚,極為心地說道。
他的寒毛沒有豎立,因為對於這種諂媚,他早就習以為常了。
嗚,好怕自己再這樣下去,會將最後一點個性也給磨平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可以起來了。」她不愛有人緊緊黏著自己,更無法忍受自己教出來的徒弟會是這種軟骨頭。
「師父,起程吧,願你好豐收,徒兒在此等候。」十一郎大氣也不喘地笑道。
她點點頭,率先離開。
拾兒與十一郎對看一眼,後者面無表情道:「你這樣,我見了真為爹跟五姨娘感到羞恥。」
「啐!你淨會放馬後炮,哪天她要點到你,看你不會哭爹喊娘的!」拾兒沒好碎氣地反駁,拭了拭眼淚,憂心忡忡地問:「你想,會不會有人來救咱們?」
「你死心吧。從咱們落在她手裡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倆的命運了。」十一郎推他一把。拾兒哀聲歎氣地一躍下船,隔了一會兒,在灰濛濛的霧氣裡聽見了小船划動的聲音。
「師父,如果我被打下了,您一定要救我,不要突然忘記你還有一個可憐委屈沒用的小徒兒啊……」拾兒的聲音愈飄愈遠。
十一郎目送了一會,才自言自語說道:「我也要去改變一下了。哎,其實咱們等的不就是這一天嗎?你有多好運,你該知道,可千萬別遇了她,又推回來給咱們……」就算她不主動,遲早他與拾兒也會找個名目下手的。
「說到底,在親情與師恩之間,我終究是擇了後者。」
※※※
「有山有水有俊才。將來你會感激你四哥送你去書院的。」
「沒心沒肝沒四哥。將來等我成了老學究,他會怨自己為何送我來書院。」少年撇開臉咕噥,隨即抬起臉正視一路送他往書院的聶淵玄笑道:「八哥,你說得是。」
「口是心非。」聶淵玄溫和地笑了,舉手想要揉揉他的頭,憶起他年紀也不小了,便擱下手來。聶元巧也不以為意,在岸邊走來走去。
「咱們又要搭船嗎?」離開南京,趕了幾天路,大半是在河船上度過。他畢竟年輕,忙著見識週遭的一切百態,對當初要他去書院唸書的兄長也消了幾分怨氣。只有幾分而已。「是啊,官道雖好走,但費時甚久,不如走河。」
天初亮,靠岸的船隻大多沒有開工。聶淵玄環視灣岸的河船一眼,忽見其中一條河船裡走出一名年輕人,那年輕人的目光正巧與他對上。
好眼熟──年輕人直覺地彈開,立刻又調回,大剌剌地笑道:「爺兒,是要搭船嗎?」聶淵玄不覺有異,點頭道:「小兄弟,麻煩你了。」跨過板,回頭叫道:「元巧,別貪看了,上船吧。」
「來啦!」元巧跳上船,快步跟上聶淵玄時,忽覺身邊的年輕船楞楞地瞪著他。他揚眉看著這個黝黑的船夫,笑道:「怎麼?
船大哥是沒睡醒嗎?」
「不──」船夫立刻回過聲,大嗓門地說道:「我是沒瞧過這麼俊俏的爺兒啊,對對,就是這樣。」百聞果然不如一見,見了才知道這個聶家十二的俊美。只是,心裡好懷疑憑著聶元巧的老頭兒跟他娘能生出這種兒子嗎?
聶元巧擺了擺手,不在意他的讚美之辭,跟聶淵玄往船篷走去──
「咦?八哥,船篷有人?」
「有!」船夫聞言,立刻緊張地喊道:「對!是有人!那是……那是我娘!咱們母子相依為命,就賴著這船過活。爺兒,你們……別介意,我師……我那個像石頭一樣的娘不會打擾你們的……」
「是你娘就你娘啊,你緊張什麼?我們又不會吃了她。」元巧啐笑道。
「我……我看起來會很緊張嗎?」
「會,而且大哥您在淌汗了,天沒有這麼熱,你不必嚇成這樣。」元巧好聲好氣地說,以為他被八哥的面具嚇怕了。船夫連忙擦汗,偷偷往他娘方向覷了一眼,暗吁一口氣。
「是我太緊張了,我上工沒有幾次,爺兒們別介意。」語畢,立刻撐起竿緩緩地劃起船來。
元巧隨著聶淵玄坐在船尾處,船篷裡是那名全身斗蓬披著的老婦,連臉也看不見的。
「八哥,你沒練過武,小心風大蝕骨,進去船篷跟老婆婆擠一擠吧。」元巧說道。
船在河上激起水花,他半趴在船尾,掬玩著河水,水鏡映著兩旁霧中山巒,有鳥啼蛙鳴,彷彿在提醒他與南京愈離愈遠。
他暗暗歎口氣,原先培養的好心情又被河水沖淡了。
「你只是不適應,」聶淵玄的聲音從他頭頂響起,柔聲說道:「你自幼與熟悉的親人相處慣了,有朝一日必會遠離,不適應是自然,久了也就習慣。元巧,你是個男孩兒,是個男孩兒遲早就要學會懂得割捨一些東西,你懂嗎?」
「我不懂。」元巧瞪著水裡倒影,不甘心說道:「反正咱們家兄弟這麼多,有成就的也就有了,沒野心的如我,就這樣放縱了,不也好嗎?」
他翻坐起來,注視聶淵玄的雙眸,又認真詢問:「八哥,你當講書師傅,可是心甘情願?」
「我對陽明學術一向有興趣,也盼能鑽研發揚他老人家的思想。」
「那是你有興趣啊,對於念那種老八股文章,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興趣是要培養的。」聶淵玄微笑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這我是知道的,浪費了你的聰明是很可惜的。」
「八哥,當年你決定離開家園,孤身在外尋求自己的天空,必定也割捨了什麼吧?你成功了,而割捨的東西永遠不回頭,那樣也好嗎?」他只是隨口問問,眼角瞧見船篷裡的老婦顫動了下,而錯過聶淵玄的眼神。
「我不悔。」他的聲音格外低沉。
元巧聞言,立刻閉嘴,不再言語。他不笨,不會聽不出來八哥語氣裡的異樣,顯然他碰觸到什麼傷心往事。他與八哥,只見過幾次面,最初的開頭幾乎已經遺忘了,只有淡淡的印象,是他被八哥火燒的臉嚇昏了,八哥怕他再被嚇到,從此戴上二哥做的面具。那麼,之前呢?
「我好像忘了……」元巧扶著額頭,皺起眉頭道。是不是日子過得太好,所以很久很久之前的記憶全部淡化了,只能隱約記得他第一個見到的是四哥,接著是八哥,他們在多兒園裡住了很久。
「忘了就忘了吧。」聶淵玄像知道他在說什麼,溫柔說道:「年紀愈長,愈會將過去淡忘,這沒有什麼不好,在你眼前的不是過去,是將來。」
「瞧八哥說的,好像咱們都不必戀棧過去一般。」老婦又動了一下,船大哥的汗也開始在盜了。元巧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望著他們,又調回八哥身上。
「八哥,有時候我真盼就這樣停住,就不必有煩惱了。」聶淵玄知道他努力在回憶過往,正要開口再引開他的注意,忽然發現河船出了兩山狹道之後,繼續往前劃去。他來過此地,知道回書院的路須沿山而走。
「這位大哥,你走錯路了。」他抬起頭,見到船不理會他,逕自往河中央劃去。
兄弟兩人彼此相看一眼,就算再沒有經驗,也知道情況有異了。元巧直覺跳起,讓在聶淵玄身前,喊道:「船,你聾了嗎?我八哥說你走錯路子了。」見船隻會嘿嘿嘿地傻笑,他立刻低語:「八哥,你在這裡別動。」語畢,立即往船首竄去。
「元巧,別要胡來……」來不及說完,就見到那名老婦掀去斗蓬,往元巧擊去。
「小心!」元巧缺少遇敵經驗,全靠靈敏的身手及時閃過襲來的斗篷,沒見的老嫗的長相,就先瞧見一雙手往他週身要穴打來。
「死也。」他擋擋擋,再擋,擋了幾招,對方像有千百隻手,不停地在他眼前晃動,他擋不住了,馬上想到跳河保命……怎麼跳?他會游,八哥可見不得會泅水啊,還得一路游回岸;岸已遠,等游到了也先去半條命──忖思的當口,他的雙手竄上她的腰間,正要制伏她,鼻間傳來香氣,是年輕女子的香味,他來不及張口,右臉立即挨了個巴子,隨即麻穴一痛,他的身子軟倒在地。
「元巧!」聶淵玄大驚,要奔進,讓船喝住。
「不要再靠近。」船膽戰心驚地說道:「你……你再靠近,小心他的命就不保了。我娘……不,小心我的師父一腳踢飛他入河,你該知道他的麻穴已點,掉進河的下場會是什麼。」天啊,他快昏了,方才真怕交招之間不分輕重,會害死聶元巧這條小命。
他是信她過人的功夫自有分寸,但他沒有料到聶元巧的功夫是三腳貓啊!天啊!究竟是哪個王八恙子傳他功夫的?
「你們要什麼?」聶淵玄鎮定問道,目光從船身上跳回到眼前同樣戴面具的女子身上。
「劫財嗎?我雖然沒有多少錢財,但我願將身上所有值錢的物品交出,請你們放過他。」女子的面具在初露的陽光下微微反光。她雙手斂後,微側身子,一腳踩在元巧的腰骨上。
船立刻收到指示,不停地眨眼擦汗,說道:「咱們……不搶財的。」
「不搶財?」他微愕,脫口:「那你們要什麼?」女子的朱唇上揚,終於開口。
她的聲音粗嗄難辨,刺耳到連船都忍不住縮起肩來。
「咱們要劫色。」
※※※
劫色?那是……想劫元巧的色?是啊,怎麼會沒有料到呢?元巧貌似女,他們極可能誤會元巧是女扮男裝,所以想劫色。沒錯,他確實聽過在國土上有不肖商人綁架女人賣往番國去啊。
糟了!「放開我!來人啊!」聶淵玄用盡力量大喊。
四哥陽將元巧交給他,怎能讓元巧在他手上被毀?他心急如焚,扯動被縛的雙手,痛感立刻蔓延開來。他咬住牙,再用力拉動,依舊無用。
「可惡!」只恨自己是文人,不懂武。船門打開,一名青年走進,見他在使力折騰自己,大驚喝道:「別亂動!」他快步奔近,關心地檢視聶淵玄腕上磨破的皮,惱道:「你就算使盡全身力氣,也不見得拖得動床柱一分,何苦折磨自己?」
「你?」好熟悉的語氣,會是誰?青年彷彿感覺到自己的行為不合理,連忙清清喉嚨說道:「我知道你心裡有許多疑惑,侍會兒等我師父來了,她一定會答覆你的。」是他心急,生怕拾兒粗心弄傷鼎鼎有名的八師傅,才會背著她來偷看他。
「你師父?」「就是親自將你扛上咱們大船、扛進這間艙房,順便將你綁在床上的那名──姑娘。」聶淵玄聞言,憶起那個戴著面具的女子。那不是老婦,而是一名年輕的女子,他敢肯定是因為她親自抱著他上船,肢體難免會有碰觸,她的身子極軟又帶香氣……罵她不害躁,她反而笑嘻嘻的。
「我的兄弟呢?我是問與我一塊遇劫的少年呢?你們不要誤會,他是個男孩兒,並非小姑娘。」十一郎差點失笑。
「我當然知道他是男孩,難道聶家十二少會是個女的?」聶淵玄錯愕了下。
沒有特意打聽,怎知他們姓聶,莫非──
「你們是有計畫的綁架?」「正是如此」就要脫口而出,還打算趁她沒來之時,給這個八師傅一點兒建議,省得再吃無妄苦頭,身後忽然傳出粗嗄的女聲,道:「講書師傅好聰明,不枉讀書人都尊你一聲八師傅。」
十一郎頓時死了心,算聶淵玄無福吧。
「你究竟有什麼目的?元巧呢?你們將他置於何處?」她戴著鐵面具,連唇也不露的,全身上下穿著藍白交錯的衣衫,十分簡單。他看過這樣的穿法,這種衫款多為練武女子偏愛。
「他目前人安好,就在你附近,只是我不小心下手重了點,讓他睡久一些罷了。」她端著飯栗走進。十一郎暗叫不妙。這個下手重一點,到底是多重啊?該死的拾兒,難道沒有及時救那個元巧一把?
「你出去吧。」她頭未回,十一郎也知她在趕他離開了。他神色複雜地望著聶淵玄,隨即退出,順道關上艙房門。聶淵玄不明所理。方纔那一眼裡有恨有惱也有情……他是一頭霧水啊,明明不識這些人的。
「姑娘……」
「叫我小八吧。」她捧著碗筷,笑著坐在床前的圓凳上。
「都晌午了,你一定餓壞了,這是我徒兒的手藝,你可以嘗嘗,還算不錯。」菜來到他的嘴邊,他撇過臉去,說道:「不必。」
「不吃?」她愣了下。
「你不餓嗎?」依她盤算,他們連早飯也沒用的,怎會不餓?像在附和她的話,他的肚皮忽然作響起來。
幸而有面具相護,不然早就困窘至死,他裝作沒聽見,語帶嚴厲地問道:「姑娘,基然你有心打聽聶家事,又將咱們擄來,究竟為了什麼?」她不理他的問話,笑問:「你吃不吃?不吃,我同樣也不給你的十二弟吃,你少吃一頓,他就跟著你少吃,你存心餓死,我會把他變白骨陪伴你。現在,你吃是不吃?」聶淵玄的黑瞳難以置信地瞪著她。
「你──」她的心情愈來愈愉快,說出來的話粗啞難辦,卻充滿頑皮。
「我常聽人說,聶八的脾氣極好,待人溫和而少有動怒。其實我一直在質疑,這麼溫柔的男人,怎會沒人要?今日一見,瞧見你的面具,才知道會戴面具的男人皆非俊貌……好吧,你不吃,我就拿下你的面具唷。」
「要拿,請便吧。」她的鳳眼閃過驚詫,沒有料到他的不在乎。
「我摘下你的面具,就會目睹傳說已久的醜顏了,這你也願意?」
「摘不摘,丑顏依舊,又有什麼關係?」他溫聲說道。看他平穩的雙眸不像在說假,她微惱道:「既然如此,你戴什麼面具!」
「我戴面具,只是怕嚇壞一般小孩,姑娘不怕,可以摘。」她咬住朱唇,心裡泛起淡淡不悅。「我真要摘了?」
「隨你。」她傾身上前,面對面地望著他。
「我可是不騙人,說摘就摘的,到時候你的臉一曝光,可別哭爹喊娘的!」他的目光直視她。她伸手迅速摘下,露出他的醜顏。
「姑娘,你──」他微訝,看著她忽地閉眼。
「哼,我什麼也沒瞧見,只是嚇嚇你而已。」她緊閉雙眸為他重新戴上面具,手指輕觸他靠近輪廓的淡疤,心裡暗歎了口氣。
「你一點也不像被嚇著的樣子。」再度張開黑眸時,瞧見他當真沒有受到驚嚇的樣子。他對他的臉……已經能接受了吧。
「算了,你不吃,我就收了,連帶著你的十二弟也別想有飯吃了。」她撂下狠話,不由分說地將菜餚來到他的唇畔,料定他一定會吃下。聶淵玄望著她的眼,不甘願地張口吞下。
「八師傅,你對你的兄弟真好啊。」她又在笑,笑得好難聽。這種粗嗄的笑聲與他的笑相似,像被粗礫刮過又磨平。自從知道自己永遠只能發出這種笑聲之後,他就很少開懷大笑,她不同,像笑得十分開心。
「你究竟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麼?」硬又被塞進一口飯,含糊吞下之後,才又說:「如果是我哪位兄弟得罪了姑娘,也請你見諒,倘若有不公之事,在下願意當姑娘的溝通撟梁。」
「姑娘姑娘的,誰知你在叫誰?我叫小八。」
「姑娘乳名,豈容男人唐突。」她停了一聲,道:「再叫我一聲姑娘,我……我就要欺你的十二弟!他這種三腳貓功夫打也打不過我,他敢跳船,我就撒網捕魚,乾脆一路沿著河道下去,看看誰要他,我就賣了!」
「你……蠻不講理!」
「哎呀,動怒了。」她笑道:「我就喜歡惹你發怒,愈怒愈好。」她用力點了一下他露在外頭的鼻子。
「胡鬧!」
「我胡鬧?才不呢。」她輕笑一聲,放下碗筷,站起來。「聶淵玄,你教書教了這麼多年,理當知道凡事有果必有因,沒有風,海浪豈會自己蝕人?你篤定地說必會為我主持公道,你的話太滿了。」
「我自認兄弟裡絕無傷人之輩,就算姑……就算你執意說有,這其間也必有誤會。」她又停了一下,雙手斂後往窗口走去,遙望遠河。他被鎖的艙房在二樓,就算他的身子能擠出這小窗外,諒他一介文人也不敢從二樓跳下去。這一切的一切,她都料想好了,只是一直等時機。現在時機到了,她沒有放過的道理。
「是誰告訴你,我的不公之事源自於你的兄弟?難道你以為你二十五年來就沒有做過一件錯事嗎?」冰冷的指責讓他停下雙手縛於身後床柱的掙扎。他驚詫地抬起臉,望著她嬌小的背影。他做的錯事?不可能,這樣的背影他沒有印象啊。
「你是指我?」
「就是你,聶淵玄。」她回首笑道:「我跟你之間的糾葛,只怕你一生一世也還不了。」
他們之間的仇恨真有這麼深刻?那麼,為什麼她在笑?鐵面具下是看不見她的臉孔,自然也無法得知她的任何神情,但直覺地,就是知道此時此刻她在笑,笑得很高興,一點兒也不像被仇恨束縛。為什麼?她──真的恨他嗎?
※※※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什麼樣的愛恨情仇會讓一個始終向前看的女人久思難忘?
「十一郎,怎樣?裡頭沒出事吧?」拾兒匆匆走來,嘴角尚有菜渣子。
十一郎收回留戀河景的視線,答道:「沒,他們正談著呢。聶元巧你妥當安排了嗎?」
「他還在昏迷呢。」
「所以你就連他的午飯也一塊送進肚裡了。」
「嘿嘿,反正他又不能吃。」拾兒摸摸鼻。
「也不知是哪個混球教他功夫的,竟然漏洞百出,真是丟人現眼。
不過也幸好他功夫差,她沒有盡心使力,不然我還真怕她失手誤傷。」聽見拾兒對聶元巧的評語,他隴聚雙眉,說道:「我聽說他備受寵愛,但沒有想到聶家會寵他到這個地步。」還沒有親自見過聶元巧,心裡就隱約起了排斥之感。
拾兒沉吟了下,點頭。
「他瞧起來確實是受寵的,臨敵經驗不足,功夫又差,才會遭了咱們的道。我敢打包票,他是連我也打不過的。」見十一郎垂首思量,他咧嘴笑道:「好了,換你去吃飯吧,我來守著這個師父。反正他們也不過是談談話,鬧不出什麼事來的。」兩人皆知她行事素有分寸,遇有大事更小心翼翼,但這次是例外,被擄之人是她處心積慮等待的人。
「我還真怕她突然對他不軌。」怕她輕薄了聶淵玄、怕聶淵玄想不開自盡啊。唉,有這種師父真是頭痛。
「如果這一回徹底失敗,十一郎,你想……下場會是如何?」拾兒的背脊開始發涼。饒是十一郎夠沉穩,一想到失敗的下場,頭皮也頓感緊繃起來。
「如果沒達成她的目的,別論她自己,光是你我,就得一輩子陪著她,連帶著咱們以後看中的娘子跟生出的小娃兒也得看她臉色過活。」他沙啞說道。
拾兒聞言一陣顫抖,幾乎要痛哭了。
「真不公平,憑什麼要咱們來受這種苦,我倒寧願早點去找閻王老爺……」話還沒有說完,忽聞艙房她一聲驚叫。兩人對視一眼,心裡暗驚該叫的是聶淵玄,怎會是她?不約而同地推開房門,拾兒率先衝進要救人,踢到東西,低頭一望正是她的鐵面具。他直覺抬起眼來,瞧見她素手遮臉退居一旁,而聶淵玄不知何時悄悄掙脫繩索,顯是趁她不備,掀了她的面具。是啊,早該料到,世上除去他,她還能容許誰近她身?
「師父!」
「你的手受傷了!」十一郎脫口道,身影極快地晃過拾兒,抓起聶淵玄的一雙手掌來,上頭斑斑血痕,是掙扎換來的結果。拾兒連忙撕下衣角內側乾淨的白布遞上前,讓十一郎為他包紮。
「姑娘,我並非有意摘下你的面具。」聶淵玄不覺他們異常的關心,只是心內好生的愧疚。
從他瞧見她戴著面具的那一刻起,就知道面具下的花容必有不便見人之處,他同是面具人,怎會不知這一層道理呢?她遮臉的雙手成拳,從指縫裡洩出讓人發毛的聲音。
「不是有意……也無妨,反正遲早你會看見我面具下的容貌,你看了之後,要知道就是因為我的臉……所以你欠了我!」黑髮揚起,撩滑至身後,她的雙手緩緩滑落雙頰,露出她的面容。時間在那一刻停住了。
聶淵玄連眼皮也沒有眨,望著她那張恐怖可怕的醜顏。
「咚」地一聲,連他這個丑慣的人在見到這一張臉之後,心也不由自主狂跳了下,直覺屏住氣息,腦中不由得浮現二字──好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