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仍在熱鬧的進行著。
拜堂之後,弄蝶先回洞房,裴穆清暗地裡編派了十餘個牧童守在洞房四周,在確定連一隻蚊子也飛不進去後,他才放心的將心思放在眼前正跳著「喜鵲報喜」的女子們身上,但上瞧則已,一瞧還真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那三十名個個面戴紗巾女子,跳起舞來活像大漢醉酒般難看!而那彈奏古箏的女子更像是手抽筋了般,彈奏出來的樂聲說有多可怕便有多可怕!大概唯一能看的就是那手持香扇的女子了。她跳起舞來,在曼妙中還多添了一份英姿,稱不上嬌柔,倒也不算太離譜,而且那腰身比起其他女子的水桶腰也是好得多了,就只可惜看不清楚紗巾下的真面目——
但她們個個的舞姿雖是滑稽得可笑,卻也不會有人說話,還不是因為跳舞的都是自個兒的女兒?
「裴主子,怎麼一直不見楊爺?」有人這麼問著。
裴穆清只是笑了笑,道:
「楊賢弟率幾個手下外出巡視去了,免得那殺人魔有可乘之機。」
「那可真辛苦了楊爺。」
一曲過後,跳舞的數名女子退了場,由富海引路,暫到東廂閣休息,一人一間房,禮過得很。而這裴穆清則在前廳待了半晌後,便也藉著「春宵一刻值千金」的理由回到了裴園——
至於那些暫充舞孃的牧場千金由富海引進了東廂閣後,只見那手持香扇的高挑女子挺優雅的扇了扇扇子,打量起東廂閣來了。
這東廂閣位於大屋最偏僻的角落,木柱上攀附著綠色的籐蔓,直伸到屋簷,被人修飾得整整齊齊,卻又不失自然之美。在東廂閣客房前頭的大院子裡有個小亭子,上頭掛著兩串古式的風鈴,只要微風輕輕吹來,清脆的鈴聲便會悅耳的響起。
在亭子的不遠處有個人工魚池,後頭有假山、瀑布,此外還有圓形的花圃,上頭儘是剛移種的花朵,有紅的、黃的、白的、紫的……百花爭艷,好不漂亮……總之,一進東廂閣,就像來到夢中仙境似的!尤其在院裡有一株矮樹,本來這倒也沒什麼稀奇,但那矮樹下卻懸吊著一個鞦韆,此刻正輕輕晃動著。那名高挑女子見了不禁掩扇而笑——
「沒想到裴家少爺還有此等嗜好。」那聲音嗲得噁心極了,讓富海差點沒當場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大吐一番。
「各位千金小姐,你們可別誤會了!這是少爸送給少夫人的新婚禮物——你們可不會說溜了嘴吧?」富海死瞪著那名高挑女子。
「這可就難說了!若是早知裴少爺如此的寵溺妻子,那我非纏著我爹上門來替我說親不可!」她吃吃地笑道:「若是裴家少爺有朝一日想納妾,可別忘了通知我——
富海扯了扯嘴角,不想和她拌嘴,於是在引她們進了各自的客房後,便說道:
「待一備妥了轎子,各位千金小姐們馬上就可以回到自個兒的牧場,現在勞你們多擔待些!」說完就退下了。
那高挑女子進了房,瞧瞧擺設後便自言自語道:
「這年頭想找個金山銀礦的也不是那麼容易了。」她進了屏風後面,將那面紗拿下,朝臉盆裡自個兒的倒影仔細的瞧了瞧,笑道:「還是頭一次瞧見這般標緻的美人呢!」那話才說完,連她自個兒都覺得噁心極了。她接著換了件輕便的女裝,又拿起面紗遮掩住臉,從屏風後頭走了出來。
瞧瞧外頭的天色也暗了,就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去自個兒的牧場?只好又坐回妝台前,在那裡自言自語的盡說些瑣碎的女孩兒家的事。約過了半炷香的時間,那窗外似有碎石滾落的聲音,她也不甚在乎,只想著趕明兒要叫人捎個口信過來提醒裴少爺這屋子也該修葺修葺了——
正想著,後頭突然一陣勁風急至,她倒也不怎麼驚慌,只是將身子輕輕一側,就看見那股勁風——不!應該說是一頭黑衣人手持一把匕首,正猙獰的瞪著她——
她吃驚的睜大了眼。「你——你該不會就是那殺人魔吧?」她語露懼意。
那黑衣人冷冷一笑,道:
「算你好眼力,只可惜你就要命喪於此了。」
「你可不要亂來!我若大聲呼救,你一定逃不了——」話還沒說完,那匕首便朝她砍來。
她又是輕輕一避,給輕易的避開了——由於簡直避得太輕鬆了,讓那黑衣人一愣。
「你可不要怪我,叫你別亂來,你硬是不聽,現在我要去求救了!有本事就追來啊!」她笑著跑出了東廂閣,那跑法對一般女子而言算是挺快的了,但對她來說卻是有些遲緩,倒像在逗他似的——
黑衣人一怒,手持匕首就追了出去。
追了好一段路,離那東廂閣也愈來愈遠了,卻一直沒瞧見有半個人影——八成是只顧著去前廳湊熱鬧了!思及此,那黑衣人的膽子又大了幾分,更加決心要追到她。不過說也奇怪——每當他腳程慢了些,失去了那女子的蹤影,那女子又會忽地出現在他面前,像是等他追來似的。還有她偶爾喊上一聲「救命」,卻也不怎麼大聲,到有點像在輕聲細語。他愈想愈奇怪,本想放棄了,但就在冥想的當兒,他卻不知不覺的追進了右院。
一拐進右院,這才發現那名女子竟像是已等了他許久似的,正站在院中似笑非笑的瞧著他。
「這下看你往哪裡逃!」
「我不想逃了。」那聲音忽地變沉了。「這下我得好好跟你算一下帳了!若不是你這殺人魔,想我這堂堂七尺之軀的男子漢又豈會淪落到要扮成女人?」說完就扯下了面紗——不是楊明還會有誰?
就在黑衣人愣立的當兒,楊明用手指輕輕一彈,正中他的麻穴,當下黑衣人的身軀便軟趴趴的跪了下去。
「你是男人?」黑衣人似乎感到十分不可思議,瞧這楊明沈妝艷抹的,分明就是個女人。但眉宇間又似乎有股英氣,尤其那顯得過於高大的身材——他瞪大了眼,眼睜睜的看著楊明從衣服裡拿出兩個饅頭就地啃了起來。一時間,本來高聳得嚇人的胸部竟平板得一如洗衣板——
「你當真是個男人!」這是一句肯定。
楊明笑了笑,道:
「貨真價實!怪就只怪你有眼不認泰山,竟也誤認你楊爺爺是個女兒身。大哥,你袖手旁觀瞧我唱獨角戲也算瞧夠了,該是出面解決一切的時候了吧?」一時間,突然從四面八方跑出許多家丁來,就連先前跳舞的眾家千金……不!應該說是眾男子,全都身著女裝走了出來。
「七條人命死在他手裡,也該是他償債的時候了。」裴穆清沉下臉道。
尤其一思及弄蝶差點就死在這黑衣人手裡,他的臉色更是難看到了極點,若不是得先問清楚他殺人的用意何在,並查明他的同黨是誰,只怕這黑衣人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就先讓裴穆清給殺了。
「不急,不急。」楊明笑嘻嘻道:「咱們還得問清楚他殺人的目的何在。再者,也得瞧瞧他是何方人物,再來讓他償債也不遲啊——」語畢,一個箭步便上前將那黑衣人的頭巾掀去。這不掀還好,一掀倒引起了眾人的驚呼。
「這不是白教主身邊的人嗎?」眾人皆往聞風趕來的白若亭看去——當下,他也不覺嚇了一跳。
裴穆清愣了愣,上前一步,道:
「你就是那殺人魔?」
原來這黑衣人竟是白若亭身邊的得意弟子,平日隨著白若亭跋山涉水,四處去弘揚教法,沒想到竟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就連白若亭自個兒也大感驚訝,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那黑衣人冷笑數聲。
「今兒個被你們抓住了,是我一時失察。但你們若想從我嘴裡問出個什麼來,可就是癡人說夢了!」頓了頓,淒慘一笑,忽地朝明月伏地拜了拜,大喊道:「拜火教永存!」語畢,用力一咬牙,黑血就汨汨地從他嘴角流下,接著倒地身亡。
本來裴穆清同那楊明一瞧出不對勁,正欲上前有所動作,怎料那黑衣人竟在銀牙裡藏了毒藥,以致不及阻攔。
楊明上前去探他鼻息,接著朝裴穆清搖了搖頭。
「他死了。」
「這倒便宜了他。」裴穆清眼神陰霾。「就只可惜他尚有同夥未落網——」
「他是白教主的人,照理說,白教主該給大夥兒一個交代。」楊明向白若亭望去,分明懷疑這姓白的就是同夥之人。
「我……」白若亭一臉著急。「楊兄莫誤會了我!這高寒雖是我的得意弟子,跟著我也有十多年了,但我從來不知他就是那殺人魔。坦白說,至今我仍不知高寒殺人的目的何在!」白若亭歎口氣,思及與那高寒也有數年的情誼,如今人死了,終究不免有幾分難過。
「白教主可知『青春之泉』?」裴穆清忽地問道,想起當日裴格正賣給他的「情報」。
「青春之泉?」白若亭陷入沉思中,有好半晌的時間,眾人皆目不轉睛的盯著他,就只等他的回答。
白若亭的臉色突然變了變,愕然道:
「難不成高寒殺人取血就是為了制這青春之泉?」
「白教主知道此事?」
白若亭點點頭,猶豫了半晌才道:
「此事已塵封多年,我本不願再去提起,但今兒個看來是非說不可了。當年,先父之所以遠赴關外重建拜火教,實是因為在關內發生了一件慘事——這話應從源頭說起,本來拜火教信奉日月星辰,以感化人心,排解糾給,讓人尋得心靈寄托為宗旨。哪知有一不肖教徒竟扭曲教義,拿處女之血混以罌粟提煉後再讓其吸收天地靈氣,而製成青春之泉供人飲用。並謊稱飲後少則可以添壽十年,多則百年。先父見拜火教之教義竟讓人扭曲至此,便斷然結束了關內之拜火教,並親自處決了那名教徒,而後遠赴關外重新建立拜火教,而高寒便是當年那名教徒之子。本來先父因著一念之仁而沒有殺他,並帶著他一起重新生活,又豈知——」白若亭搖了搖頭,歎道:「我若能早一步想到那殺人取血的用途是為了製造青春之泉,說什麼也可以挽救幾條人命——」
事已至此,算是告了一個段落。
「但那同夥之人——。」
白若亭抿起嘴來,道:
「既是拜火教中人所為,我就定會徹查到底。現今我就趕回去清理門戶,屆時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那就有勞白教主了。」
「但我仍有一事十分好奇。」楊明忽地說道:「所謂青春之泉,也該是有人飲用,才會生產。若無人需要,又怎會在短短半年多的時間內連殺七名女子——」他話還沒說完呢,只見那圍觀的牧場主子中竟有多人登時臉色蒼白,並且乾嘔連連,他這才恍然大悟,擊掌叫道:
原來如此!想那拜火教教徒遍及關外,其中自然不乏有許多牧場主子。各位若不是貪生怕死,淨想延年益壽,又豈會讓高寒給騙了?而且日夜擔心自個兒的女兒會逃不過那殺人魔的魔掌,原來你們自個兒才是殺人兇手——」揚明搖了搖頭,瞧見其中幾名臉色蒼白的牧場主子竟是幾個月前才死了女兒的,敢情他們喝的青春之泉就是用親生女兒的血製成的?
當下,就連楊明也大感噁心,不敢再深想下去了。
「這全是我的錯!是我管教弟子不嚴,才會讓高寒犯下滔天大罪,我回去後會盡快查明同夥之人,好讓大家心安。」
裴穆清沉聲道:
「既然白教主肯出面解決,我倒也不方便再說些什麼。富海,將西廂閣的姑娘們帶出來,護送她們回自個兒的牧場。各位,怒我不送了——」擺明了喜宴到此結束,最好趕緊滾蛋,否則可別怪他沒事先警告。
事實上,裴穆清本就不喜熱鬧張揚,若不是為了引這殺人魔出來,只怕他還當真只請幾位好友就算了。
在短短時間內,前來祝賀的賓客們一哄而散,高寒的屍體也教人給抬走了。家僕們也趕著護送牧場千金回去,或是忙著收拾前廳,整個右院裡只剩下裴穆清與那女裝打扮的楊明。
「唉!千料萬料,也料不到竟是這般結局。」楊明苦笑。
「明兒個一早還得請楊賢弟前去助白若亭一臂之力,好早日查出同夥之人。」
「說得也是。記得當時我在那殺人魔的手臂上砍了一刀,照理說應該會有疤痕留下,但高寒的手臂上卻未有任何疤痕,由此可見另外一人的手臂上定有疤痕可辯。」楊明忽地笑了笑。「洞房花燭夜已去了大半,大哥若不再不回房,只怕嫂子一怒之下寫了休書,也未嘗沒有可能。」
裴穆清瞪了他好一會兒,抿起嘴來。
「你只管去做自個兒的事吧!」
楊明聳了聳肩,不再自討沒趣,趕緊回房裡換下一身女裝。想想,連他這一身可笑的女裝都沒能讓裴穆清失笑出聲了,他實在是不知此人活著到底有何意義?簡直沒半點幽默感嘛!
裴穆清瞧楊明離去,也打算回新房,說不定此刻那丫頭早已呼呼大睡了。思及過往,竟也有些幾許感慨,打從弄蝶這丫頭闖進他平靜的生活以來,什麼禮教規範的全叫她給打破了。非但如此,自她住進來後,三日五時會便有大出意料的事情發生——她在前頭玩得盡興,他可是在後頭收著她的爛攤子。想來他得替她收一輩子了!
想起那天回到裴園瞧見她生命垂危地躺在床上時,那心情可不是三言兩語可以道盡的,尤其這種心情於他來說可是頭一遭,雖然當時他無暇去分析自個兒的心理,但事後——
他可是清楚得很,那丫頭竟在不知不覺中擄獲了他的心!換句話說,他是愛上了她。他搖了搖頭,嘴角忽地浮起了一抹笑容,想起今天她挺認真的向他說起自個兒的那些「病症」,若不是他自制力夠,只怕早已失笑出聲。
這丫頭根本是愛上了他——就是不知這丫頭到何時才會發現?他無奈的吧息一聲。
忽地一聲驚叫從裴園傳來,聲音熟得很——不正是弄蝶的呼救聲?
他的心一緊,也無暇細想,便趕往裴園去了——
話說那弄蝶一回到新房,便將她的百寶箱東藏西藏起來,免得叫裴穆清給發現,若是被收了回去可怎麼得了?
「弄蝶妹妹,你是怎麼了?」推開門進來的是柳繭兒。她一進來便瞧見弄蝶在新房裡跑來跑去。
「沒——沒什麼。」弄蝶慌慌張張地將角落裡的衣箱蓋上。「你來得正好。我無聊得很,陪我聊聊吧。」她拉著繭兒坐在圓桌旁,繭兒的後頭還跟著一個十分陌生的丫環。
繭兒的臉紅了紅,低聲道:
「我可不能坐太久。若不是聽說裴主子一時半刻還不會回新房,說什麼我也不敢來擾了你們的良夜——我是在院子裡瞧見這丫環正端了盅補湯過來,所以才跟著一塊兒來的。」她示意丫環將補湯擱在桌上。
弄蝶扁了扁嘴,叫道:
「哼!那姓裴的只顧著自個兒在前廳享受。聽說還有一支賀舞挺好看的,也不讓我瞧瞧,便把我趕了回來。你瞧!外頭還守了十來個牧童,不准我出去呢!」
「我瞧見了。若不是因為我也住在這牧場好些日子了,他們都認得我,否則我也進不來呢!」
「柳小姐,少夫人,廚房裡還有事等著我去做,我先退下了。」那丫環行個禮,便匆匆忙忙的離去了。
弄蝶見那丫環離去了,打開補湯蓋子,聞聞,不禁皺起鼻子來。
「這是什麼味道?難聞死了!」
「定是上好藥材熬成的。既是裴主子的美意,你還是喝吧!」繭兒遲疑了會,又開口道:「我聽人道,那裴穆清可不是一般女子心目中的好丈夫人選。他長得雖好看,但個性卻壞得很,連其他牧場主子對他都是又懼又怕的。想必你也是十分委屈吧?」
「委屈?」弄蝶差點失笑出聲。「我才不委屈呢!在這裡有吃、有喝、有睡,還有穿的,住在這裡可是我一輩子奢想的事呢!何況和那姓裴的在一起,也可保住我的一條小命。」
「怎麼說?」
「實不相瞞,我得了一種病,非跟在裴穆清身旁不可——」弄蝶至今對他的那一番說法仍是有所懷疑,不過她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反正她也挺喜歡裴穆清的,同他拜堂也不算吃虧。
當下,她便將一切原委告訴了繭兒,她還覺得挺奇怪的,何以她邊說,繭兒便邊掩著嘴竊笑?笑到最後,竟一點也不顧淑女形象的捧腹大笑起來,連眼淚也給笑了出來——弄蝶既奇怪又氣惱,她得了絕症也有這般好笑嗎?
「你著了裴主子的道了——」繭兒快給笑死了。
「著了他的道?你是說我讓他給騙了?」弄蝶可是震驚得很,一時半刻都說不出話來。
想她向來只有騙人的份,怎麼如今反倒讓人給騙了?
「這裴主子也是一番苦心。你可知你到底是患了什麼病嗎?」
「連你也知道?」弄蝶真是奇怪得很。「怎麼裴穆清和你都懂得替人診病?你們學過醫術嗎?怎麼也不教教我?」
繭兒笑了笑,道:
「我不懂醫術,但你拿這病症去問誰,誰都能回答你……不!這倒也不能算是病症——」
「這不是病?」弄蝶十分疑惑。「可是,我渾身都難受得緊,這樣也沒有患病嗎?」
「那不是患病,是——你愛上了裴主子啦!」
現在,就算有人說連鳥兒都能飛進弄蝶的嘴裡也不為過,實是因為她的嘴巴張得有夠大,再也闔不起來了。
「你是說——」她用力嚥了嚥口水,很恐慌很駭怕的問道:「我當真愛上了裴穆清?」
繭兒點點頭,笑道:
「普天下大概也只有你會以為這是患了病,想我見了裴公子,不也——」一提起裴格正,她便住了嘴,不願再說下去。
但弄蝶沒聽進她後半段的話,只是呆呆的坐在那兒,將想著自己原來是愛上了裴穆清——但怎麼她自個兒一點也不知情呢?
想那裴穆清待她也不是挺好的,偶爾還會凶她一凶,她怎會愛上他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一時也沒心情去喝那補湯了,她乾脆將補湯推到繭兒面前。
「好繭兒!你可得幫幫忙,幫我喝了它。若是讓裴穆清知道我又罔顧他的命令,沒喝掉這盅十全大補湯,我就有得受了!」另一個抵死不喝的原因是這味道難聞得很,若是喝上一口,只怕會連膽法都葉了出來。
「不!這是裴主子叫人端給你喝的,若是我喝了,只怕裴主子會不高興——」
「這樣好了,你喝一半,我喝一半,這總成了吧?求求你就別再推辭了,要是讓裴穆清知道我沒喝完這碗湯,非被他打死不可。」她故意將裴穆清說得十分惡劣。
這下,繭兒倒也不好推辭,端起來就嘴喝了幾口,立刻皺了皺鼻,那味道還真是難聞得緊!弄蝶瞧她似乎嚥不下口,越發覺得這補湯真是萬萬不可去輕易嘗試,若屆時真將膽汁給吐了出來,那可怎麼得了?一時間,腦袋瓜子裡淨想著該如何將這半盅補湯給「毀屍滅跡」的法子——倒在窗外嗎?不成!外頭站著十餘個牧童,若是他們去打小報告,那她可完了。若是倒在茶壺裡,認定會讓裴穆清嘗出來,正在思考的當兒,忽地外頭傳來了一陣吵鬧聲——這下可有理由不喝了!弄蝶乾脆跳起來跑去關門——
「外頭發生了什麼事?怎麼這般吵鬧?」她的意思是最好能去瞧瞧。
牧童搖了搖頭,道:
「小的不知。」
「那就是去瞧啊——乾脆我去看好了。」那吵鬧聲忽地停了。
牧童仍是搖了搖頭。
「少爺吩咐過,不可出門半步。」
弄蝶氣得牙癢癢的,她不過是想出去瞧瞧而已,就得受諸多的限制,若是真的成了他的妻子,那豈不是更慘?倒不如不當他的妻子來得快樂些。
正想硬闖出去,但芯兒卻忽地叫疼起來。
回頭一瞧,繭兒臉色發白,雙手捧腹,彷彿正遭遇了極大的痛苦似的,嚇壞了弄蝶。
「喂!你可別嚇我啊!——」弄蝶趕緊跑去扶住她,大叫:「來人啊!快去請大夫來!裴穆清呢?怎麼需要他的時候他不在,不需要他時卻偏偏在我面前晃?一點也不可靠——」
「下回再讓我聽見你這般沒規矩的話,就要小心挨揍了。」裴穆清忽地出現在新房門口,語氣是既生氣又無奈的。
弄蝶一瞧是他,如獲救星,忙不迭的喊道:
「不得了了!繭兒她快死啦!」
一覺醒來,弄蝶發覺自個兒又半坐半叭在裴穆清的身上,而那裴穆清正坐在床沿,一動也未曾動過,像是要讓她安心睡個好覺似的。
「醒來了?丫頭。」那似笑非笑的聲音讓人聽了就氣。
弄蝶氣惱的抬起頭來,道:
果真是你!」
揚了揚眉,裴穆清不怒不氣。「你盼是別的男人?」
「誰——誰說的?」她一時口吃,臉紅起來,只要一瞧見他,什麼反駁之詞都給忘得一乾二淨。尤其當她想掙脫裴穆清的懷抱時,哪知他非但不放手,反而摟得更緊,她不臉紅才怪!
「我——我怎麼會睡在這兒?」她想問的是,她怎麼會睡在他懷裡?
「丫頭,難不成你忘了昨兒個是咱們的洞房花燭夜?」
弄蝶的嘴巴張得好大好大,臉蛋紅得跟胭脂差不多。
「你——你是說——咱們昨晚——昨晚行過房了?」鼓足了好大的勇氣,她才問出這個蠢問題。
她雖是乞兒出身,但對很多事情都有些一知半解,一知半解也總比完全無知無解要好得多。但她畢竟是個女孩兒家,對於洞房這碼子事當然是害羞得很,尤其一瞧見裴穆清,什麼伶牙俐嘴可都不管用了。
裴穆清連眉也不皺一下。
「這種事是遲早的。丫頭,你怕嗎?」
「誰說我怕的?」那不服輸的個性又冒了出來。「我只是——只是好奇自個兒怎麼會趴在你身上?準是你晚上怕冷,拿我當棉被蓋。」她紅著臉說完,卻怎麼也想不起昨晚的洞房花燭夜到底發生了何事?
昨晚她自個兒先回到新房,接著繭兒來看她,還有那十全大補湯……繭兒喝了幾口後就聽見外頭吵吵鬧鬧的,她本來想去一探究竟,但繭兒卻忽地喊疼——
她一驚,叫道:
「繭兒沒事了吧?」
裴穆清輕摸她的臉頰,道:
「丫頭,你忘了昨晚有請大夫過來看診嗎?柳姑娘是中了毒,不過現在已無大礙了。你這丫頭也不掂掂自個兒的體力,竟想徹夜守在柳姑娘身邊,若不是我抱你回房,只怕現今你還躺在地上睡得一塌糊塗呢!」那語氣裡竟有幾許疼惜。
「那繭兒可有人照顧?」本來弄蝶想下床跑過去瞧瞧,但裴穆清偏不讓她移動半分。不下床便不下床嘛!何必將她抱得這般緊?雖說有個免費的舒服枕頭兼棉被可溫暖她,但這般親暱的行為還是挺讓她羞怯的——
「你大可放心!柳姑娘自有人照顧。」如今照顧她的人就是裴格正。
這點,裴穆清倒是始料未及的。
尤其瞧裴格正待柳姑娘那般細心,只怕一樁好事又近了——忽地,他抿了抿嘴,想起若不是柳繭兒代弄蝶喝了那補湯,恐怕這會兒躺在床榻上的就是弄蝶了——
原來昨晚送補湯過來的是彭寡婦的丫環。本來新房四周均戒備森嚴,若不是柳繭兒忽然前來,那丫環又有何可趁之機能踏進新房一步?說到底,這皆是彭寡婦的心思歹毒。想那彭寡婦當日遭弄蝶趕出裴家牧場後,為免裴穆清發覺草人之事,一回到自個兒的小牧場便急忙收拾行李離開關外。臨走之前給了那丫環一大筆銀兩,要她混進裴家大屋,送摻有毒藥的補湯給弄蝶喝,事成之後再去關內找她,少不得又是一筆謝銀。這丫環在利慾薰心之下竟點頭答應,若不是裴穆清昨晚立刻下令尋找這丫環,只怕今天一早她入了關後,他們就再也找不到彭寡婦的落腳處了——如今富海已趕關內,依裴穆清的命令,待彭寡婦一落了腳,自有計謀要她受苦一番。本來先前草人之事,裴穆清是打算不去計較的,但她現今又以毒藥來害弄蝶,可就不能再這般輕易放過她了——
弄蝶的肚子忽地咕嚕嚕叫了起來,她這才發覺自個兒餓壞了。
「我可是餓死了——」一塊糕點如願的塞進她嘴裡。原來裴穆清早叫人備好糕點,就擱在床旁待她醒來。
一時餓得慌,她也不管什麼禮儀,忙著將糕點塞進嘴裡,連咀嚼也來不及。
裴穆清見了,也只有搖頭的份。
「你可不能怪我沒吃相!也不知怎麼搞的,肚子就是餓得難受!像是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似的。」她為自個兒辯解。
「的確是一天。」他瞧她一臉震驚,笑道:「丫頭,你可足足睡了一天,如今已是隔夜了——」
「隔夜了?」弄蝶一時還搞不清狀況,忽地瞧見裴穆清一臉古怪,不由得臉紅心跳。
「你幹嘛這般瞧著我?」她想裝出一副惱意,卻被瞧得不由嬌羞起來。
「昨兒個夜裡本是洞房花燭夜,卻因故暫緩了下來,但今兒個晚上……你就算想逃也逃不了——」
她的臉蛋差點沒燃燒起來,卻硬是鼓起勇氣說道:
「誰說我想逃了?我才不逃呢——」那聲音像是在蚊子叫,但當裴穆清輕吻著她頰上的糕點殘悄時,她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不逃最好。從今而後,你便是我的妻子,再也不能有離開裴家牧場的念頭。」那細吻由臉蛋開始,眷戀了櫻唇好一會兒,才沿著細白頸項一路吻下來,吻著她的香肩,吻著她的胸,可也奇怪得很,每吻至一處,那衣衫便不知不覺的被褪了下來。吻得弄蝶沒法思考,只能嬌羞得任他恣意吻著……
月兒輕悄悄的探出個頭,閃亮的星兒似乎在訴說著堅定不移的深情——
夜,更深了……
這日,弄蝶興沖沖的捧著裴穆清的布衫跑出房裡去。
離那洞房花燭夜已有月餘的時日,殺人魔的同夥也讓白若亭給揪了出來。坦白說,每回一想起那洞房花燭夜,她的臉蛋還是一如當初——差點沒燃燒起來。
這月餘的時間,裴穆清一有空便教她下棋、識字、彈琴、作畫。說來也挺奇怪的,弄蝶彈琴如豬在哀嚎,一點天份也沒有。而那畫畫——更是令裴穆清搖頭吧息,她花了好幾天工夫所畫出來的畫簡直就活像是鬼畫符。
但下棋、唸書就不同了。
別瞧她彈琴作畫都不好,那是因為沒有天份所致,但她天生聰明得很,背書只要背個兩回就差不多能熟了,而且還能舉一反三呢!至於那下棋——難得佩服他人的裴穆清也不由得服了。
想他第一次教她,本是為她排遣寂寞,但他沒料到自個兒只不過才教她怎麼走棋,她就能舉一反十,第一盤棋只輸了三個子,而隔日再下,她竟能和他打成平手,這倒讓裴穆清十分刮目相看。如今他每日定要抽空與她較量一番,但說來有些可恥,他竟有大半時候都輸給了這古靈精怪的小丫頭!
不過,這還不打緊,更可怕的事還在後頭——
自從有一日,她見他的袖子破了個小洞,就自告奮勇的為他縫補。這本是天經地義之事,裴穆清二話不說就脫下布衫丟給她去縫——但他忘了當日一幅「鴛鴦戲水」竟讓她給繡成了「鴨子溺水」,這縫補之術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
當他換上經她縫補過的布前時,還真是令他啼笑皆非——袖口竟和袖頭縫在一起,至於那小洞也成了個大洞!她還興致勃勃的追問他是否還有別的衣服需要縫補?想當然耳,裴穆清自是搖頭苦笑,輕敲她的頭,道:「哪裡來得那麼多破衣讓你補?」但她還是不死心,竟開始打起主意,想裴穆清縫製一件新衣!這下可讓他給愣住了,若真讓她給做好了一件衣衫,到時不穿怕她難過,穿了豈不沒法見人?
無奈之餘,只好偶爾讓衣衫「不小心」扯開了線,丟給她去縫補,所以今兒個她才補好了一件衣衫,正興匆匆的要拿去給裴穆清瞧瞧,讓他誇獎幾句——
「裴夫人——」白若亭忽地叫住了弄蝶。
「又是你!怎麼?又來找人信教了?我再一次聲明,我可是不信教的。」語畢,也不想再理他,便想離開院子。
白若亭苦笑道:
「裴夫人,今兒個我不是來找人信教。坦白說,我已解散了拜火教,就要回關內去了。」
弄蝶眼珠子轉了轉,道:
「那你來這兒幹嘛?」
「我曾說過,要給裴主子一個交代。今天本來是想向裴主子告辭,哪知聽富海說裴主子因與人有約,已經外出了。想想,既然裴主子不在,不如向裴夫人告別也是一樣,屆時還請你向裴主子說一聲,皋火教已經解散,不會再有殺人取血之事了——」
「裴穆清出去了?」弄蝶努力地想了想:昨兒個裴穆清不曾提起今日有什麼約啊!難不成是急事?
「裴夫人!」
弄蝶扁了扁嘴,不耐道:
「既然你已告別過了,那就請吧!我沒空理你——」
白若亭搖了搖頭,無奈笑著:
「但我還有一事要請裴夫人幫忙。」
「幫忙?我?」弄蝶好奇起來。「我既沒錢,又沒念多少書,怎以幫你忙?你應該去找裴穆清才是——」
「本來是應該去找他的,但他現在不在,我又要走了,只好拜託裴夫人——」
弄蝶想了想,點一下頭。「你倒是說說看。」
白若亭猶豫了一會兒才說:
「當年裴老爺子曾將一樣東西交由先父保管。如今我要回去了,這東西也不便再擱在我那裡,本想請裴主子隨我回去拿,但他又不在,只有勞駕夫人——」
「那東西很重要?」
白若亭見四下無人,才點了點頭低聲道:
「聽先父說,那東西關乎裴主子的身世。若不是這般要緊,我也不敢勞駕夫人親自隨我回去拿了。」
弄蝶偏著頭想了想,道:
「也好。順便去瞧瞧拜火教到底是什麼模樣?你先等等,待我將衫子放回房裡就跟你去。」
「夫人!」白若亭皺起眉頭道:「請恕我唐突,我已與另一友人相約,眼見時辰將到,若是有所延誤,只怕我再也沒法子跟他見面了。」他可是著急得很。
「好吧,走就走。到底是什麼人這般重要?」
白若亭鬆了口氣,下意識的轉動套在中指上的指環,笑道:
「是一個洋人朋友。夫人,你拿著衫子也是麻煩,不如由在下我代你收著,待回到裴家牧場時再還給你吧。」說著說著,竟伸出手要接那剛補好的衫子。
本來弄蝶是想拒絕的。裴穆清的衣衫可寶貴得很,要是弄髒了怎麼得了!想了想,正欲開口說聲:「心領了。」但白若亭的左手已碰到了衫子,連帶的不小心觸到了她的手,她忽地覺得手掌一陣刺疼——
「失禮了,夫人。」白若亭尷尬的急收回手——
弄蝶正想數落他幾句,哪知一陣天旋地轉,接著便暈厥了過去。意識模糊中,只覺得自個兒的身子正一直往上升去,然後又止不住地往下附,像是就要朝地上落去似的——
「不得了啦!」楊明連馬也來不及跨下,便衝進裴家大屋裡。
正在前廳與賬房討論這半年來牧場盈虧的裴穆清,可是頭一次見到楊明這般驚慌。他當下就遣開了賬房,走上前去蹙眉問道:
「發生了何事?怎麼這般驚慌失措?」
楊明急道:
「那白若亭可曾來過這裡?」
「不曾來過。」
「大哥,你可記得月前所擒到的殺人魔?」
裴穆清點了點頭,沉吟道:
「那件事情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順利——」
「我也是如此覺得。當天我隨著白若亭回去追查那殺人魔的同夥,誰知不到三天,白若亭便揪出了同夥人。我前去瞧個究竟時,他早已服毒自盡了,我問白若亭:『當真確定死者便是殺人魔的同夥?』白若亭說:『再確定也不過了!死者與高寒情同手足。除了他,恐怕再也找不出其他涉嫌的人。』本來此事該就此作罷了,但當時白若亭的語氣篤定得很,與他向來溫吞的個性相反,這反倒引起我的懷疑,便趁著白若亭不注意時掀起死者的左袖,哪知那人的手臂上根本沒有當日我所留下來的刀疤。這前後一推想,我便不動聲色,開始追查白若亭的行跡。後來他倒是十分安份守已,不曾有什麼可疑之處,且聽說他打算在結束拜火教後南歸,以示負責。我本以為自個兒當初是誤會他了,但今日一早,監視白若亭的家僕來報,說他親眼瞧見白若亭前往裴家牧場。本想跟蹤前去,但行至中途時白若亭忽地就失去了蹤影,正想來回報,就叫人給打昏了。經過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方才醒來,接著就趕來通報。我怕大哥有事,急忙趕來——那白若亭當真沒來?」
裴穆清沉了沉臉,忽地轉身趕往內院,楊明隨即跟著,卻叫慌慌張張的帳房給撞上了。
「不好了!少爺——」那賬房是個五十來歲的小老頭,他眼露驚慌。「剛才我經過旁院,瞧見四、五個家僕倒在地上——」
裴穆清急忙朝旁院趕去,果真瞧見數名家僕躺在地上,已然沒了鼻息。他的心一緊,轉而趕往裴園,所經之處均會瞧見幾名家僕被打昏在地,而富海也躺在裴園拱門之外,他額上的血還汨汨的流著——
楊明探他鼻息,道:
「他還活著。大哥!嫂子她——」
裴穆清心一沉,立刻衝進了裴園——
「弄蝶!」靜悄悄的裴園中除了他的叫喊聲外,一點聲音也沒有。
他闖進房裡,自然是沒看見半個人影。再從房裡衝出來時,忽地瞧見院子中央掉落了一件衣衫。他趕緊前去拾起,發現竟是今兒個早上交給她去縫補的衣衫,上頭還有那笨拙的縫痕,料想她當時正要將衣衫拿來給他瞧瞧,卻不料遇上了白若亭——
他的心像是給狠狠的抽了一鞭,腦子裡淨想著最惡劣的情況:若是弄蝶死了!若是弄蝶死了——
「大哥,別再胡思亂想了!嫂子福大命大,定能化險為夷的。唯今之計便是趁早找出白若亭藏身之處。」以免弄蝶當真死於非命,不過這話楊明可不敢說出來,免得白若亭尚未被擒住,自個兒就先叫裴穆清給五馬分屍了。
裴穆清沉重的點了點頭,當下便急召手下四處去尋找弄蝶,自個兒也騎了匹千里名駒同楊明趕往拜火教,就盼能找出什麼線索來。
若是上天憐他裴穆清,就讓白若亭依然還在教祠裡吧——裴穆清在心底祈禱。
抬頭一望,可無巧不巧,老天爺竟下起綿綿雨來,像是哭訴著什麼。
裴穆清的臉色白了白,一拉韁繩,竟不顧性命和策馬狂奔起來,直朝教祠而去……
悠悠醒轉後,首入弄蝶眼簾的便是死氣沉沉的灰牆。她心想,在裴家牧場的這數月來,可不曾見過這般難看的牆壁!待遇上裴穆清時定要好好的同他說一下——這般難看的牆壁怎會出現在裴家大屋裡?不僅她見了覺得噁心,只怕是連飯也吃不下了。
當下,眼珠子費力的轉了轉,頗為困惑自個兒怎會睡得這般沉?連身子也挺沉重的——思及此,這才發覺原來她的身子已沒了知覺,連一隻手臂也抬不起來。自個兒是怎麼?她挺努力的回想著,才想到她為裴穆清補好了衣衫,正想拿去讓他瞧瞧她完美的手藝時,卻於半路遇上了白若亭……
「裴夫人,你可醒來了。」白若亭出現在她的視線裡。
「我的衣衫呢?」她指的是為裴穆清縫補的衣衫。她一醒來頭件事便是問這個,由此可知她尚不知自個兒正身陷險境之中。
不過,才一問完這話,她就大感不妙了——
先前還沒注意到,如今這一望,才發覺自個兒正被捆綁在一個十字架上,難怪手臂會重得抬不起來,原來是叫人給綁了起來。再一張望,可就更不妙了!在她左邊供桌上竟有一尊古里古怪的石像——那石像有一張兇惡至極的臉孔,和起碼十來只以上的手臂。那些手或是合掌或做朝天狀,尤其頭頂還長了兩隻奇怪的角,發亮的眼珠正炯炯有神的凝視著前方——也就是弄蝶這兒。害得她連吞了數口口水。若說這是神像,毋寧說是一尊魔像!若不是她天生膽子大,見過的世面也不算少,只怕此刻早嚇得哇哇大哭,呼天喊娘去了。不過,當她瞧見白若亭手裡鋒利的匕首及擱在下方的鐵盆時,這回想不哭也難。
這擺明了就是那麼回事嘛——
白若亭想置她於死地!
「看來,是我麻藥放得太多了。」白若亭開口,轉動左手的指環。弄蝶一瞧,這才發覺原來指環中還另有玄機:平日瞧這指環普普通通的,一點也不顯眼,但卻無人料到只要轉動一下那指環,靠掌心的部分便會露出一細針來。那上頭塗滿了麻藥,只要被此針扎到了,只怕非昏睡大半天不可。
她瞪大眼。「你到底是何居心?我就說嘛!老早就看你不怎麼順眼,就是不知你是怎麼當上教主的?可別怪我沒事先警告你,你若敢傷我半分,裴穆清可不曾饒你!」這是她的自誇,誰不知她對裴穆清是否真有這般重要,但唬唬他也好,說不定他一駭怕就會放了她也不一定。
當然,那只是她的癡心妄想,眼前的白若亭根本沒被嚇著,反倒是一提起裴穆清,他就一臉憤恨之色。
看來,提到裴穆清只是加速了她了死亡。她早該想到裴穆清仇人多得數不清,把他的名號抬出來只是自討苦吃罷了——她雖然在暗地裡咒罵裴穆清,但私底下可是拚了命的打量週遭的情勢,就盼能有機會逃出這魔窟。
「若不是因為裴穆清,此地又豈會無我立足之地?」白若亭殘酷的揚了揚嘴角,掀起左臂衣袖,露出一道長及十來公分的刀疤。「這刀疤是在與楊明纏鬥之時留下來的,若不是他們二人,拜火教又豈會落到今日的下場?」他是愈說愈氣。
弄蝶眼珠子一轉,大叫道:
「原來你就是那殺人魔?」
「裴夫人好聰明。」白若亭冷笑,用那刀鋒輕滑過弄蝶的臉蛋,嚇得她一身冷汗——她沒被殺死之前,遲早會給活活嚇死。
「高寒那個蠢才!本來囑咐他不要輕易妄動,偏偏他不聽命令,以為裴穆清大喜之日是個下手的好機會。我就沒那麼蠢!想那裴穆清向來喜愛清靜,又豈會在婚宴當日邀集眾牧場千金前來一展舞姿?這其中定有文章。幸而我機警,才沒跳進裴穆清設下的天羅地網中。」說來倒是挺得意的。
弄蝶氣呼呼地,也顧不得什麼生死關頭,破口就大罵道:
「虧你也是人生父母養的,殺了那麼多的姑娘,難道你不怕下十八層地獄去受苦?」
白若亭冷哼一聲,道:
「青春之泉能延年益壽,長生不死,既是如此,又怎會下地獄呢?你若死不瞑目,倒可下去找那白老頭。當年若不是他殺了先父,使先母懸樑自盡,我和高寒怎會在年紀小小時便無父無母?縱使他後來收留我為義子,但也彌補不了這殺父之仇,所幸十年前有機會得以手刃仇人,否則我豈能成為拜火教的教主?」
原來白若亭才是當年那個以人血製造青春之泉的教徒之子。白父當年以為白若亭年紀尚小,應不記得此事,便收養了他,同時見高寒完全沒有其父的劣行敗跡,於是便一同將他帶往關外生活。哪知這兩個孩子不但將血海深仇記在腦子裡,還承襲了其父生前的作風。十年前,白父便發覺這尊魔像似乎正是當年白若亭生父所膜拜之魔像,於是開始注意起白若亭的行蹤來,但也因此替自己惹來了橫禍——某日,趁著白父身體微恙時,竟將毒藥混入藥中,白父也就此不明不白的死去了。
之後,白若亭便接掌了教主之位。頭幾年,他還不敢太過張揚,生怕會引起裴穆清的注意,只是專向關內女子下手。直至年前,那青春之血供不應求,才轉而找上關外的女子——
「你這惡魔!」弄蝶啐道。「遲早會有報應的!」從沒見過這般歹毒的人!相較之下,她倒覺得自個兒比他好上千萬倍。
白若亭笑了笑,道:
「即便有報應,也是等我將這祭品奉獻出去之後了。待裴穆清發覺後,我早已離開關外,搭船回到南洋。說實在的,我倒想瞧瞧裴穆清那痛不欲生的模樣——你可知要如何製成青春之泉?」那刀鋒在她心口上微晃了兩下。「首先,將你開腸破肚,讓那些污穢之物流盡,再趁著你猶有一口氣時,在你胸口畫上一刀,取下尚在跳動的心臟。這痛苦自是不言而喻,你可得忍耐忍耐了。」他邪邪笑了數聲,似乎以見她臉色發白為樂。
「任憑你怎麼說,我也不會讓你給嚇住——」才怪!此刻胃裡的酸水幾乎湧上了喉頭。
瞧他拿著那把鋒利的匕首,似乎在打量該從何處下手——坦白說,她怕死得很!倘若真死了,可就見不到裴穆清了!雖說有輪迴來世之說,但來世沒有裴穆清相伴,說什麼她也不要投胎。
一想起裴穆清,那眼眶裡的淚珠便忍不住打轉了起來,想起自個兒還沒告訴他有多愛他呢!!雖然有時挺惱他的,但一旦面臨這生死存亡之際,她才知自己有多想見他一面,好把心底的話全都一古腦的兒告訴他——什麼百寶箱她也不要了,她就是不能沒有裴穆清!雖知是在癡人說夢,但她只希望能見他一面,一面就夠了——
白若亭似乎已決定了下手的部位,他那陰沉的笑容配上森冷的匕首,竟是她眼裡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她不願再看下去了,只是用力的閉上了眼睛,腦子裡不停地閃過裴穆清的樣貌……
「颼!」的一聲,一陣冷風忽地掠過了她的臉頰——那一刀竟許久都沒有落下來。
白若亭呻吟一聲,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悄悄睜開一隻眸子,發覺白若亭手持匕首的掌心竟穿過了一枝利箭。
「你再怎麼料,也料不到咱們會發現你的藏身之處吧?」楊明冷然道。一把上好的弓正握在手裡,另一枝箭正蓄勢待發的瞄準了他。
白若亭愣了愣,本想拿弄蝶做人質,但裴穆清的身手比他還快。他躍下了台階,一掌便擊向白若亭,同時一柄劍刺穿了他的肩胛,引起他的連聲哀嚎。白若亭眼看著大勢已去,尤其瞧見裴穆清那殺人的神色,比起手持弓箭的楊明更讓人恐懼,當下便放棄了抵抗,迅速的轉身按下一塊石磚,逃進密道去了。
「你是逃不了了!」楊明早已勝券在握的追進了密道中。先前他們在路上遇到了改邪歸正的教徒,已將地下室的位置圖畫給了他們,就連密道也都畫得十分詳細,這回白若亭根本是插翅難飛。
裴穆清則留下來替弄蝶解開繩索。
「丫頭,可有受傷?」那聲音中竟帶著些許焦急,發白的臉色乍看之下竟比她還蒼白,彷彿被捉來的人是他,而不她裴弄蝶。
那是當然的!尤其當裴穆清一思及只差一步就將與這個丫頭陰陽相隔時,教他怎能不怕,怎能不懼呢?
「我好得很。」她眼眶中的淚水終於滑落了下來。待繩索一解開,也不等裴穆清抱她下來,她就自個兒主動的投進了裴穆清的懷裡,並且用力的抱著他,抱得緊緊的,還將臉兒塞進他懷裡,再也不肯離開了。
「好了!沒事了!」裴穆清以為她受驚過度,直輕拍著她的背哄著。
她胡亂地擤擤鼻涕——當然是用他的衣衫,而且還狠狠的擤了一堆。固然剛才受到的驚嚇讓她流淚不止,但一瞧見了裴穆清,讓她更加喜極而泣的哭得一塌糊塗了。
想來,自個兒當初也不會料到會愛他這般深刻吧?
她抬起臉,任裴穆清拿衣袖將她的淚跡擦去。
「從今以後,沒人能傷你了——」
「你先別說話。」她下了決心似的說道:「我要先說一句話。本來我是挺不好意思說的,但先前我許下了一個願望,若是能再見到你,我一定要把這話說給你聽。」原本已嚇白的臉蛋竟抹上了兩朵可愛的紅暈。
裴穆清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她。
她有些羞怯地主動勾住了他的頸子,將朱唇送上,輕輕觸了一下他的唇角,低語道;「你可知,我愛上你了?」
裴穆清愣了愣,似乎沒料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來——
她瞧他沒啥反應,於是鼓起雙頰,有些氣惱地道:
「我可要事先聲明,我向來不吃虧的!今兒個既然很不幸的愛上了你,當然你也必須愛我,要不然我可跟你沒完沒了!你是聽進去了沒?」她還來不及問他,便叫他給深深的吻住了。當然啦!她是該抗議,起碼也得等她把話說完了再吻嘛!不過,她實在是挺喜歡他的吻的——
半晌後,弄蝶才臉頰紅撲撲的離開了他的唇,待喘了口氣後,才不好意思的低語:
「你可愛我?其實不一定要愛,有些喜歡也可以,一丁點就好……你倒是說話嘛!」今兒個好歹也得問個清楚,若是他不愛她,她就要花時間來培養感情,就訂一個月吧。
在一個月之內,她定要他喜歡上她。
裴穆清只是笑了笑,不再言語。
「你倒是說話啊!」她怨艾似的瞪著他。
裴穆清將她摟緊,說了一句:「你猜。」便又攫住她的朱唇,讓她臉紅得跟什麼似的,一時間也沒法思考,忘了這迫切想知道的答案……
至於那楊明——
早將白若亭給解決了,一出密道,發覺自個兒似乎太礙事了,但若是打擾了他們也不好,乾脆就坐在那兒,面帶賊笑的直觀望著這精彩的一幕。
當然,天底下可沒這般便宜之事,沒多久他便叫人給踢了出來,外加附送兩隻熊貓眼。
他聳了聳肩,瞧天氣還不錯,便一路哼唱著曲子騎馬回楊家牧場去了。
遠方白雲不時的飄來,綠油油的草地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在裴家牧場上,有一處地方謂之人間仙境。在那裡,鳥兒爭鳴,百花爭艷,不遠處還有一條清澈小溪緩緩流過,而附近的楊柳樹下正坐著一名男子,他的大腿上半臥著一名年不過十七的少婦。她手中拿著本宋詞,嘴裡念著秦觀的《鵲橋仙》,偶爾有不解的地方,便詢問這名男子。別瞧他這男子一臉的不苟言笑,但找從成婚之後,那笑容的次數可是愈來愈多了,讓執事的管家好不驚訝——
這男子便是裴穆清。
想當然耳,躺在他大腿上的自然就是古靈精怪的弄蝶了。
白若亭之事已過了年餘。這一年來,弄蝶學習的慾望極強,見到什麼便想學什麼,尤其近日又迷上了易經之學,她口中一直不離什麼「干兌離震異坎艮坤」,不是念著「太極生兩儀」,便是「四象生八卦」。雖然學藝未精,但她三天兩頭便捧著一本易經教起下人來了,有時還「指點」桌子該擺哪兒,花盆又要移到哪兒,累得富海抱怨連連。不過,抱怨歸抱怨,還是得乖乖聽話,免得惹得少夫人一個不開心,少爺又會對他扳著一張臉了。想想,還是有笑聲的裴家牧場較好,比起以前刻板的生活,富海簡直要叩謝弄蝶了——這是私下話,當然不可以告訴她,免得她自我膨脹過了頭,說不定一得意,又要他搬動屋子裡的擺設,屆時累的又是他了!
至於那裴格正——
弄蝶忽地停下了念詞,道:
「繭兒已有三個月的身孕了。」那語氣似在妒羨。
裴穆清揚了揚眉,撩開她的劉海,笑道:
「難不成你這丫頭也想做母親了?這倒也成,免得你整日跑來跑去的,也不知節制。」
她臉紅了紅,道:
「誰說我想做母親了?只是想想有些不公平罷了!咱們明明就比裴格正他們早成親,為啥繭兒這般快就有了身孕——」
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當日繭兒代喝補湯而中毒,裴格正在一旁照顧,迫使他們不得不正視彼此的感情。而愛情的魔力也實在很大,裴格正竟徹底的改頭換面,成為一個好丈夫了。他並且向裴穆清貸了些銀兩重建牧場,如今也有了一番不小的局面,自然使得柳家老爺無話可說——有裴穆清出面,還能搞不定嗎?
想想,有一堆孩子也挺不錯的……
裴穆清輕點她的鼻尖,似笑非笑地道:
「你若當真想要個孩子,今晚努力些便是。」那話一說完,弄蝶的臉蛋又紅了起來,成親年餘,那害羞的模樣還是一如當初。
不過,裴穆清可是認真的。
有了孩子也好!免得她三天兩頭便纏著他派人去找她親爹,敢情是要將她爹也接來牧場住?
不是他不歡迎岳丈,只是想起當初他竟如此狠心的對待弄蝶,心中便怒不可遏。而他雖已派人進關內去尋,但中原實在太大,找不找得到又是另一回事,倘若當真找到了……屆時再說吧!
凝視懷裡的妻子,他衷心感謝老天爺所賜給他的幸福生活!
他摸了摸她的臉頰,柔聲道:
「丫頭,可知我為何替你取名『弄蝶』?」
弄蝶眼睛一亮,喜道:
「其中還有涵義?」
「第一眼瞧見你,就覺得你好似地繭中的幼蟲,終有一日必會破繭而出,成為一隻美麗動人的蝴蝶——」他的臉色柔了下來,道:「而我,便盼能一輩子擁有這隻小蝶——」
弄蝶八成早跟臉紅結了緣,只見她的臉上雙是一片紅暈。
她垂下睫毛,低語:
「如今你可如願了。」
裴穆清深情的笑了。那微風輕輕拂過,百花眾草隨風搖曳,彷彿一幅生動的圖畫,而那畫中自然少不了一名英挺的男子及頑皮的少婦——
也許,在不久的未來,幾個蘿蔔頭會加入這幅畫中也不一定……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