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柳家二小姐——柳繭兒,回到裴家牧場,才跨進前廳,就瞧見裴格正坐在裴穆清的位子上,而身旁還坐著一位姑娘家……
天仙似的姑娘!
時至今日,弄蝶方如女人家能美到何種地步?「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等形容詞用在此女身上可說是再適當不過了!就連身為女兒家的弄蝶也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瞧她那傾國似的容貌、成熟誘人的胴體、曼妙的水蛇腰,說有多美便有多美!弄蝶當年隨當老爹四處乞討時也走過不少地方,但還是頭一回瞧見這般貌美的女子!她若與牡丹同處一室,只怕連這花中之王也不得不自慚形穢,更何況是她裴弄蝶呢!
同這女人相較起來,她裴弄蝶只能躲在一旁,當那不起眼的小白萼。就不知這女人到底是誰?
「彭寡婦。」富海低喃:「她怎麼忽然來到牧場?」
彭寡婦?弄蝶愣了愣,原來她便是彭寡婦!這名字一時間竟在她心裡轉了幾回。
「你們總算回來了。」裴格正嗅了嗅鼻煙壺,嘴角掛著看好戲的笑容。「瞧我還沒為你們引見呢!彭夫人,這丫頭就是穆清堂弟收留的姑娘,你定料不到她姓什麼吧?竟也跟著穆清堂弟姓裴!據聞她的名字還是那木頭似的堂弟取的呢!裴弄蝶——好一個姑娘家的名兒,就不知穆清堂弟到底是怎麼個想法?有了像彭夫人此等的絕色美人竟還不滿足……怎麼說都是太不給你彭夫人面子了!」裴格正瞧了彭寡婦一眼,就只等她發火,她可是他特地請過來整治整治這丫頭的。
他待在裴家牧場的這段時日,心裡可是十分清楚這姓裴的這丫頭一直在花心思整他。若不是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在裴家牧場住個幾天,好享受裴家大廚的手藝,以及傭人的伺候的話,他早就拂袖而去了!又豈會至今仍與裴穆清同處一個屋簷下?須知他裴格正的牧場之規模是萬萬不及這裴家牧場的,更不說那破敗的大屋,幾乎走光的下人,就連廚師也於上個月請辭,還不是因老爹好賭成性,敗光了一些家產,如今更落得負債纍纍。而他天生就是享受慣了的富家子弟,所以今兒個雖美其名是來盡一份力,同裴穆清捉拿那殺人魔的,但真正用意除了是來討些銀兩之外,也打算好好享受一下這許久不曾有過的舒適了!因此,說什麼他也不肯離開。如今請來了彭寡婦,就可有得弄蝶他們好受的了!
哪知這彭寡婦不怒反笑,並且蓮步輕移走近弄蝶。
「好俏的小姑娘!也難怪穆清這般疼愛你。瞧你胸前掛的可是裴家祖傳玉珮?」那聲音似黃鶯出谷。
弄蝶盯著她,一時失了魂。又思及富海先前批評彭寡婦的一番話……她搖了搖頭,回過神來笑道:
「正是祖傳玉珮,是裴穆清親自為我戴上的。他說戴著此物,任誰見了也會懼怕三分。彭夫人,就不知你是否也有個玉珮?」她故作無知。
「裴家祖傳玉珮唯此一個。」彭寡婦澀澀地笑了笑,倒也不惱。「大概是穆清見你需要,所以讓你戴著吧。」
弄蝶眼珠子轉了轉,瞧這彭寡婦人倒挺好的,就是不知富海何以將她說成那般歹毒?不過,一思及彭寡婦與裴穆清之間的關係,就算彭寡婦再怎麼個好,她可也看不順眼起來了。
富海見狀,急忙道:
「彭夫人,小的立刻去為你準備『回香閣』的客房……。
「你可知這丫頭住在裴園裡?」裴格正冒出此句。
當下,彭寡婦的臉色一變。這裴園,顧名思義就是裴家大屋的正院,舉凡裴家人皆住在裴園裡,自從裴老爺子死後,裴園就剩下裴穆清一人了。而這彭寡婦充其量也只能住在回香閣那專為來客準備的客房,但弄蝶卻輕易地住進了裴園,也難怪彭寡婦會臉色一變了。
「若不是我親眼目睹,可還真不敢相信呢!穆清堂弟非但讓她住在裴園裡,還讓她住在上房,就是裴老夫人生前的那間臥房。」裴格正加油添醋道。
瞧彭寡婦的臉色又是慘綠一片,弄蝶這下可是困惑得緊。什麼裴園上房?什麼回香閣?她可是一點也分不出好壞,只知有住的地方便成,何須太過計較?
想想也的確如此,於是點點頭,道:
「富海,你快些為彭夫人準備回香閣的客房。若讓彭夫人累著了,倒也真是我們的不是。」這幾句話頗有主人的架勢,當場讓富海愣了愣,不自覺地接受了她的命令。
想來她是因為跟在裴穆清身邊也有好一段日子,因此也多多少少學得一些主子的威嚴。若她生來不是乞兒的命,說不定以她如此之聰明也不難有一番傲人的成就。這麼一想,富海當下可是佩服得緊,再也不敢小覷她了。
弄蝶瞧在場一干人莫不吃驚以對,暗暗吐了吐舌,回頭牽住柳繭兒的手,繼續說道:
「恕我失禮,今兒個還有要事待辦,就讓富海招呼你們吧!繭兒姑娘,請隨我來。」這回她是既不跑也不跳,以蓮步輕移的走式飄進了內廳。
待回到香閨,閉上了門,她便捧腹大笑不已,讓柳繭兒瞧得是納悶極了:怎地才一會兒工夫就讓她變成了這副德性?
至於那彭寡婦可還立在當場,怨艾地瞧了一眼裴格正,好似在說:怎麼這裴弄蝶與你所說的模樣完全不同?
裴格正也不禁大呼冤枉,先前聽丫環說起那裴弄蝶不過是個下九流的小乞兒,沒念過什麼書,也不懂規矩,怎麼才一會兒工夫就變得宛如個大家閨秀了?
他可是完全的愣住了。
莠莠
是夜,弄蝶收拾了自個兒的幾件衣裳送往客房,給柳繭兒暫時換洗之用——弄蝶雖然寶貝這些衣服寶貝得緊,不過柳繭兒可是她十六年來的第一位女性朋友,說什麼她也是很珍惜的,所以兩相權衡之下,當然是捨衣選友啦!
這與繭兒聊了約半炷香的時間後,便獨自走回裴園就寢,在經過那院子時,忽地見一個人影落下。
她嚇了一跳,脫口而出:
「你是誰?」
那身著夜行衣、遮住面容的人冷笑一聲,一把匕首在月光下閃著陰冷的寒光。
不須靠言語也知道他想幹什麼了。
弄蝶用力吞了口口水,也不知這富海死到哪兒去了!裴穆清不是命令他不可離開她半步嗎?如今是溜去哪了」也不先通知一聲……看來,只好靠自個兒啦!
她眼見他正一步步地接近她,顫聲問道:
「你可就是那殺人不眨眼的殺人魔?」
那黑衣人倒也不說話,只是揚起匕首,朝她迎面砍來。
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殺人啦!」弄蝶那腳底像抹了油似的,溜得可快了!現在再顧著什麼蓮步的話,小命可就不何了!當下,她就一溜煙地跑開了,只見她一會兒靈巧地閃躲,一會兒又拿花盆丟他,眼見就要逃出院子。若是出了裴完園不定還會有一線生機,可以喊人來救她——可惜她想得太入神,一個不注意,腳下給花盆一絆,硬是摔了一跤,扭傷了腳踝。
「哪裡逃!」黑衣人冷笑數聲,一把匕首眼見就要揮了下來。
「什麼人!」剛進裴園,富海便大聲喝問,接著立刻從靴裡抽出一把短劍,迎上前去。
可惜這富海學藝不精,沒兩個就給打得節節敗退,對方一個刀柄便敲昏了他的頭。那黑衣人回頭一望,弄蝶正拿著木棍衝上來拚命。
「該死的你!別以為有刀子就能打贏我裴弄蝶!你若敢傷我半分,裴穆清可不會放過你!」就盼能藉此嚇退黑衣人。
但她失望了。那黑衣人一刀揮來,她的木棍立時斷成兩截,就連想逃也逃不了。此時聽見園外人聲鼎沸,才要張口求救,背後一陣劇痛傳來,讓她驚叫出聲。模糊之中,瞧見這黑衣人拿著沾血的匕首又要朝她胸前刺來,她想阻止欲阻止不了,眼看著就要死於他的刀下了,但她可不甘願——才跟裴穆清相處沒幾日便又要天人永隔了,說什麼她也是不願意的!憑著一絲殘念,她用雙手去緊握著刀刃,就是不讓它砍下來。那黑衣人開始慌張起來,看著那園外即將衝進來的人們,一個用力,硬是將刀鋒自她血淋淋的雙掌中抽出來……
這下她再也支撐不住了。
一個昏厥,她就此人事不知,再也無法顧及自個兒是上了天,還是下地獄?若是能再見上裴穆清一面,那該有多好!該有多好……
莠莠
好熱!
這是弄蝶的第一個意識。在她模模糊糊的意識中,感到自己四周有大片閃爍著七彩顏色的紅霧,有紅,有綠,也有黑,拚命地在她眼前閃著。她想要伸手抓住那些色彩,手臂卻出奇的沉重,重到那掌心發疼發燙,實在耐不住,嘴巴拚命地嚅動著想要求救,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種痛苦像是有人拿了塊大石硬壓在胸口上,尤其灼熱滾燙的背部像要燃燒起來似的,疼得她想求救,疼得她想吶喊,可是她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她使力想睜開眼瞧瞧到底發生了何事?她怎會如此難受?偏偏那眼皮像是黏住了似的打不開,眼前儘是七彩的顏色在飄浮著,那火燒似的熱也慢慢從背部蔓延開來,連她的頭、臉、身子都像是在火刻城,受盡那火燒之苦。
誰來救救她?誰會來救她?相處十餘年的爹爹早頭也不回地走了,如今可沒人憐她、愛她!她什麼親人都沒了,從今以後就要孤零零的一個人獨自活著,沒人掛念她,沒人疼惜她——她是要死了嗎?凡是人將死前都會這般痛苦嗎?口不能言,眼不能睜,就連全身也疼得難受得緊……可她不想死,她想活下去,她想見裴穆清,很想很想!一想到裴穆清,她就忍不住流下了淚——模糊中,似乎又聽見了怒吼聲,而且響亮得很,那震耳欲聾的聲音好像就在她的耳邊。偏偏她就是睜不開眼睛,沒多久又昏睡了過去。
等到再度有意識時,灼痛的背似乎已經好多了,整個身子也不再如火烤般的難受。而她也感到臉上有種冰冰涼涼感覺,像是有人在撫弄著她的臉蛋似的,繼而一聲痛苦的歎息傳進了她耳邊,就不知那人是誰。
這幾日,她忽睡忽醒的,總感到有人一直陪在她身邊,而且還是同一個人。是誰待她這般好?竟定時拿些不知什麼東西朝她背部、掌心輕輕柔柔地抹著。這一抹,背部與掌心的灼熱疼痛也就沒有那般難受了,且有一點涼涼的,讓她更加容易入睡,而這好心人彷彿知道她什麼時候渴極,什麼時候難受,總會即時拿來冰涼的東西輕沾她唇角,讓她舒服些。她簡直感激死這好心人了!巴不得立刻就睜開眼看看他是誰,並朝他跪地叩拜。須知打從幼時起,她就不曾受過這般憐惜的對待,就算是她老爹也會在她不舒服時將她踢出破廟,叫她去乞食,因而更加凸顯這人待她實在是好!但她也想念裴穆清想念得緊,倘若有他在……倘若有他在,不知有多好——昏沉中,她又懷著這念頭沉沉睡去,而那好心人還在輕撫著她的臉蛋呢!
這日,不知是啥玩藝驚醒了她。總之,那本來難受得要死的身子竟感到舒服起來。她用力地睜開眼,小打了一個哈欠,靠在暖暖的枕上,竟也有一絲不捨——不過,那可是在看清楚一切情況之前的想法。
她眨了眨眼,注意到這個枕頭還真是奇怪——她整個人都趴在這結實的「枕頭」上,而這「枕頭」則是坐在床沿,上面還穿了件藍色的布衫……
藍色的布衫?
她猛地抬頭,卻無巧不巧地撞上了個東西。但她並不覺得疼,實在是因為有更大的驚訝讓她來不及感到這股疼意。
「怎麼你也在這兒?」她脫口而出,有氣沒力的。
這暖枕不是裴穆清還會有誰?
裴穆清揉著被她撞疼的下巴,蹙起眉道:
「難不成還會有別人在這兒?瞧你說話沒氣沒力的,怎麼力量倒挺大的?」
她的臉紅了紅,這才發覺原來自個兒還一直趴在裴穆清身上,本想離開他的懷抱,卻不料扯疼了背上的傷口,不禁叫了出來。
裴穆清輕輕將她按了回去。
「丫頭,你傷勢未癒,若是胡扯亂動,扯裂了傷口,屆時再昏睡個七天七夜,我可不負責!」那口氣雖不是挺好,卻似鬆了一口氣般。
弄蝶睜圓了眼,骨碌碌的瞧著她。
「我受傷了?」
他眼神一沉,道:
「豈止是受傷!若不是有人及時救了你,只怕此刻你早見了閻王。」那口氣雖十分平淡,但眉宇之間卻有一股殺戮之氣。
弄蝶嚇白了臉色,又回憶起那晚發生的事。想那黑衣人莫名其妙的出手傷她,分明是要置她於死地——不是她自誇,打從住進裴家牧場起,她因早有所體認自個兒可能得長久留在裴家牧場,因而對於裴家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的關係都認真的打點了一番。正所謂人際關係打點妥當,要做什麼方便極了。
但如今她倒困惑得緊,既然她關係打得好,又無招惹什麼恩怨,怎會有人欲加害於她了?
裴穆清撫了撫她的臉蛋,道:
「丫頭,你怕了?」
「怕?」她乾笑二聲。「我才不怕呢!想我做人還做得挺成功的,哪像你?動不動就給人臉色看,若是一個不開心動怒起來,將人嚇得屁滾尿流也不是沒有過。由此可知你做人有多差勁了!八成那黑衣人是衝著你來的,只是一時不察傷錯了人。」她為這解釋而沾沾自喜,瞧她腦筋動得多快!一會兒工夫便將受傷的原因歸罪於裴穆清,好似經她這一分析,將來那黑衣人若是再來就不會搞錯對象了。
「那黑衣人捉到了嗎?」她接著問,就盼已經捉到了,如果是,非但自個兒可以免受恐懼,就連裴穆清也可不受此災——那是說如果那黑衣人當真是他的敵人的話。
不過話說回來,她何苦這般為他擔心害怕?
裴穆清搖了搖頭,沉聲道:
「讓他給逃了,不過,他逃得了這回,可逃不了下回!」這話兒像在立誓。
只因他想起出事那日在礦場突感心神不寧,似有預感將有禍事要發生,卻又猜不出個底來,於是將事情交代工頭後便趁夜趕回裴家牧場,誰知——
一回到牧場,便瞧見下人們端著熱水盆,白布條穿梭在裴園中。他心底一沉,連忙攔住了一個家僕細問原由,方知夜裡來了個蒙面黑衣人傷了弄蝶,若不是裴格正及時闖進裴園,只怕此時在他面前的已不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弄蝶,而是——而是一具不能言、不能動的屍體。每一思及此,裴穆清的臉色便是一沉。
猶記當時瞧見弄蝶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蒼白的臉色更加襯托出背部血跡斑斑。一時,她的怒孔聲響遍了裴家牧場,尤其在乍聞大夫不樂觀的推測後,那心更像是叫人給狠狠撞了一下,再也歸不回原位,一顆心就此七上八下,如吊桶般難受。直到三日前,這丫頭退了燒,不再夢囈不斷,才暫時放下一顆心來——
弄蝶見裴穆清不言不語,像是在深思些什麼,也不理她。一時無趣,正用眼珠子四處溜轉時,這才發覺原來她自個兒還乖乖趴在裴穆清的身上,臉上不由得升起了一片紅暈——別瞧她平日大而化之的,而且以往在做乞兒時也不覺有啥男女之別,但如今在牧場也待了有月餘的時間,這期間裴穆清每日說教,加上富大娘常常對她耳提面命,讓她明白原來男女之間原該是授受不親的——男人若是看見一個姑娘家不應給人瞧見的地方,那男人鐵定是要娶她的,要不然這姑娘只有自殺一途。雖是挺殘忍的成例,但數千年來也不曾聽過有哪個女子挺身抗議——除她例外。她可是萬分不解憑什麼女孩兒家就該矮人一截?倘若是女子瞧見了男人不該被瞧見的部位,那豈不也該嫁給那名男子了?這當然是題外話,暫且不論。但弄蝶一想到自己正趴在裴穆清的身上,她的臉蛋就紅撲撲的,也不知自個兒是生了什麼病?一伸手,她正要推開裴穆清——
「哎呀!」她慘叫一聲,可憐她的掌心剛觸到裴穆清的胸膛,就像是讓人丟到油鍋裡炸了一回般的痛苦。
「傻丫頭,誰讓你胡亂動手了!難道你不知道自個兒的手也受了傷嗎?」那語氣有生氣也有憐惜,但弄蝶一句話也聽不下去,只是含著淚盯著自個兒那被包紮得有如粽子般的手掌。
裴穆清捧起她的小手,蹙眉道:
「聽裴格正說,是你用手握住那鋒利匕首才因而傷了手,也難怪會疼得這般厲害。這幾天就安份點別亂動,等好一些再玩也不遲。」
「誰要玩了?我是要趕你下床。」她氣呼呼道:「這可是我的閨房、我的床呢!怎麼你未經我的同意就私自跑上床,還——還敢抱著我!難道你不知男女——男女應該不親的嗎?
裴穆清揚了揚眉,笑道:
「是男女授受不親。」
「管他什麼狗屁不親!你霸住我的床就是不該,若是讓你的彭寡婦知道你擅闖一個姑娘家的閨房,只怕你就有苦頭吃了。」用手推他不成,乾脆用身子硬是擠他下床。也虧得他願意下床,否則以她一身排骨想要推動他半分,就如同日出西山般的不可能。
「喝下它。」裴穆清端來一碗苦藥。敢情是為了端藥才下床?
「賃什麼要聽……」話還沒說完,就見裴穆清毫不客氣地把藥從她嘴裡灌了進去。
咕嚕嚕的喝了一大碗——當然是被迫的,弄蝶才得以喘上一口氣,正要開口大罵一番,只聞裴穆清一聲命令——
「躺下。」
「我不想睡。」開玩笑!試問,睡足了七天七夜,好不容易才醒過來,豈有再回頭大睡的道理?
「躺下。」語氣中隱含著威脅。
這會兒,弄蝶就算是有百般不願,也不得不乖乖躺下了。不過,剛一躺下,她就大聲嚷嚷起來。
「疼死了啦!」原來是背傷讓她無法躺下。
裴穆清輕歎一口氣,道:
「丫頭,背部受傷,難道不知該趴著睡嗎?」
她臉紅了紅,邊咕噥邊小心地翻身而睡,彷彿萬般過錯皆因他而起。
「哪這麼麻煩?」她任由裴穆清為她蓋上薄毯。
「我讓富海守在門外,若有什麼要緊事,喚他一聲就行了。」
弄蝶一聽此言,抬起頭來。
「你要走啦?」
「我豈敢久留一個姑娘家的閨房?」口氣中半是嘲弄半是無奈。他撩了撩她的劉海,語氣輕柔了些。「若是不捨得我,待你醒來後我再過來。」
「不捨得你?」她脹紅了臉,嘴硬道:「我哪會不捨?沒有你的日子不知有多快活!不用聽訓,不會被人硬逼著要學這學那的,自由得很呢!」
裴穆清笑了笑,倒也不說什麼,只是替她關上門,逕自出去了。
他後腳才跨出香閨,她就立即跳下床來,雖扯動了背部的傷口,但也是暫時忍耐。她爬到床下摸索著那小心藏起來的百寶箱,那裡頭可是裝滿了她的寶物,像音樂盒啊,還有花鈿、首飾的。若不是裴穆清不准她將裴家祖傳玉珮取下來,只怕這會兒那看起來挺值錢的玉珮也進了百寶箱。總之,凡是她認為值錢的東西一律都珍藏在百寶箱裡,說得難聽點,裡頭盡塞了些雜七雜八,連富海也看不上眼的玩藝兒。如今,她的寶貝還多添了一項——她小心而費力的忍著手痛打開了百寶箱,那日買下的貓眼石指環還乖乖地躺在布囊裡,令她不由得吁了口氣,總算沒丟掉!就待找個好時機拿去送給裴穆清。
至於為何堅持要送給裴穆清?她心底也摸不出個准來,總之她就是要送給他,不管他待她好或不好。回想先前他摟著她,那臉蛋就忍不住泛紅——
雖然她不知自個兒是生了什麼病,為什麼一想起來就臉紅得像個猴子屁股?但她就是忍不住臉紅嘛!
莠莠
話說裴格正那天不知臨時起了什麼正義感,竟出手救了命在旦夕的弄蝶,這裴家上上下下可是驚異得很——須知裴格正的不務正業是出了名的,什麼正義感,什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在他眼裡簡直如垃圾般不值,吃喝享樂才是他人生的重心。況且,他素來與弄蝶不合,為何他那天又會甘冒生命危險而出手相救呢?
眾人雖百思不解,但裴格正自個兒可是清楚得很,那件事尚有內情。
當時,就在富海不支倒地後,柳繭兒先他一步跑進了裴園,那黑衣人見她撲上前來緊抓著不放,一個狠心拿刀便朝她砍來。本來她的死活可不干裴格正的事,偏偏這柳繭兒……這柳繭兒與她倒有一段因緣……
想他裴格正向來風流倜儻,喜好女色,每隔十天半個月的便會前往「醉仙坊」喝花酒。本來這也不干他人的事,但他偏偏就是那種向來不管事的主子。賬房已有月餘出現赤字了,他卻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八成也會忘個一乾二淨。所以半年前的某日,他在醉仙坊吃飽喝足,享盡了姑娘的溫柔後,才發覺自個兒原來早已身無分文,不消說,那結果可是淒慘得很,坊裡保鏢趁他半醉時將他給踢了出來。連他從裴穆清那裡借來的馬兒都給押在那裡,身上的華服也一併給留了下來,就當是喝花酒的銀子,當時的他說有多狼狽就是多狼狽!時值天寒地凍的,他卻沒有馬兒可以騎回家,又被人扒下了外衣,眼看非凍死不可了,也就是在這時巧遇了柳繭兒……
那日,適逢柳繭兒去聽白若亭傳道,在回柳家牧場的途中由轎中瞧見了他的窮酸落魄相。一時不忍,竟叫手下賞他幾文錢,還脫下身上那件貂皮衣,就怕他凍著了,那時他可羞愧得緊,曾幾何時他裴格正竟也淪落到同乞丐沒啥分別!羞愧難當之餘,他披著皮貂衣,也不言謝便急步離去,就盼別再碰見柳家二小姐,以免勾起這等傷心之事。而今……
裴家人是有恩必報的,別瞧他個性頑劣,不求上進,但他骨子裡還是道地的裴家人。先前瞧見弄蝶帶她回來時也沒怎麼注意,直到晚飯時才發覺原來她就是柳繭兒,幸而當日的狼狽之相與今兒個華衣貴服的打扮可是相去了十萬八千里,以致她沒認出來,若是讓她瞧出來了,他還能在關外混嗎?
因此,瞧她有難,當然得救她,好抵消過去的恩情,就此兩不相欠。但怎知為了救她,他自己也受了傷,幸虧只是小傷。但這柳繭兒卻每天都來換藥,令他困擾不已……
而之所以困擾,可全是為了柳繭兒!
那日,眼見裴家牧場裡的大大小小莫不忙著將弄蝶移至香閨,忙著請大夫、忙著燒水、忙著追那該死的黑衣人,可這忙來忙去,就不見有人來理會他的傷口,即使是慰問一聲也不曾有過——這可讓他不禁怒火從中來,並發覺原來自個兒的人緣竟是這般差勁!正想默默回到自個兒房裡,卻讓柳繭兒給瞧見了他的傷,連忙堅持要扶他入房,且兩顆豆大的淚珠已在眼眶裡打轉了,活像她自個兒受了傷似的。問她怎麼不跟去照料弄蝶?她只是低聲回了一句:「既然有那麼多人照顧弄蝶姑娘,也不差我一個。」敢情是將他當成了救命恩人,非親自伺候不可?
這回,倒成了剪不斷理還亂的局面。本想就此還清恩情,兩不相欠的,哪知這恩啊情的是愈纏愈亂。如今,每日只消聽這敲門聲就知是她來換藥了,若是來個相應不理,她自個兒就會自動自發地打開門——
瞧!這會兒門不是開了嗎?
他翻了個身,故意背對著她。
聽那細碎的蓮步聲,不是她還會有誰呢?
他裴格正對女孩兒向來是很有辦法的,偏偏就是拿她沒轍,也不忍朝她破口大罵,不知是何原因——
「裴公子,該上藥了。」柳繭兒將藥罐打開,倒了一杯溫水。打從那日隨大夫回去拿藥,現在對於什麼內服外用,她全清楚得很。
「裴公子?」瞧他沒反應,想來是睡了。
這幾日過來為他換藥時他總是睡著的,也不知夜裡在忙些什麼?柳繭兒笑了笑,瞧他連被子都沒蓋好,若是著了涼,可就不好了。
她悄悄走過去,正欲為他蓋好被子,怎料他一個起身,嚇了她一跳。
「我不是說過了,一點小傷而已,不必大驚小怪的嗎?」那口氣十分暴躁。
沒辦法!這還是他頭一遭心底有莫名的感受。在她面前,他想保持良好的君子風度;在她面前,他想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天!這是什麼心態?這女孩兒到底有什麼魔力,竟能讓他想變成像裴穆清那般的男人?
柳繭兒怯怯的笑了笑,道:
「即便是小傷也要細心治療,這是大夫說的。」
裴格正撇了撇嘴角,拿起鼻煙壺,冷笑道:
「你這般為我著想,若是有目的而為,那我可要勸你別白費心機了!」
「此話怎講?」她一臉困惑。
「眾人皆知,你柳姑娘的爹可是精打細算之輩。他讓你接近裴家人只有一個目的——成為裴家婦。屆時有個裴家的女婿說有多威風便有多威風!但你找錯人了。沒錯!我是裴家的人,但這萬頃地的裴家的牧場、裴園、裴家礦場,甚至於裴家馬廄裡的每一匹馬都只屬於裴穆清一人所有。至於我呢?不過是個擁有方圓不到百里的小牧場的主子罷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想起過往糜爛的生活,不覺自慚。相較之下,這柳繭兒就益發純潔無邪得讓人不忍去傷害了。
愣了愣,他不覺訝然,難不成他真是發了什麼癲,竟會對她產生如此的想法?
繭兒垂下睫毛,清雅的臉蛋抹上淡淡紅暈。
「我爹可不會再管我子。打從我誓死不與姊姊共事一夫後,我爹就將我鎖在柴房裡,盼我回心轉意。弄蝶姑娘將我救回來的那日正是後娘悄悄打開柴房門,讓兩名壯漢將我擄去之日。後娘向來與我們姊妹不和,想來她會說服我爹不再尋找我了吧?」
「你娘倒是歹毒得緊!」裴格正冷哼一聲。「不過,這柳添丁也好不到哪去,若當真狠下心來將你嫁給那花柳病的,豈不毀了你一生的幸福?也難怪他一生無子,如此造孽,也該是他的報應!」雖他自個兒也好不了多少,但他就是瞧不順眼柳添丁的所作所為,更不解以柳胖子那副德行怎會生下像繭兒這般善良溫柔的女兒?
「不!這不是我爹的錯。」柳繭兒雖是崇拜極了裴格正——誰教無巧不巧地他救了她,她當然是挺崇拜他的,十七年來可不曾有人如此英勇的救過她呢!但崇拜歸崇拜,可也不許旁人說親爹的壞話。
「我爹也有他的顧忌。全怪姐夫不好!姐姐說他心可花得很,府裡丫環就有不少……不少了……」她臉紅了紅,說不出那字眼。
「既然如此,我也管不著你的事了。現在藥也喝了,你走便是。」他惡聲惡氣的說。
「裴公子……」
他嗅了嗅鼻煙壺,故作輕浮狀,道:
「怎麼?你有事求助於我?」
她怯怯的點了點頭:不知他何以改變甚多?
「雖然弄蝶姑娘允我住在這裡,愛住多久就住多久,但我畢竟是個外人,住在這裡倒也不是長久之計。昨兒個夜裡,我左思右想,想起關內有個姨娘,疼我如親生女兒,去投靠她是唯一的辦法。就只可惜那路途我不是挺熟,若是裴公子能送我一程,大恩大德將永銘在心……」
他冷笑了三聲,道:
「永銘在心?我裴格正向來不做損人不利己的事。這永銘在心嘛……我可還看不在眼裡,若是有些實質的謝禮,我倒可以考慮一番。」
「我——我——但我手邊沒半個銅錢……」那模樣像是要哭出來了。
「倒也不須銀兩,倘若——」他湊上前,一臉垂涎。「倘若能讓我親一親、模上一模,我倒可以考慮考慮。想想,我也有月餘不曾享受過暖玉溫香的滋味了!」他作勢要一把抱住她,卻立刻被抓了一個鮮紅的五爪印。
「你——裴公子,你可別亂來!」她可嚇死了!連退數步,差點因絆到門檻而跌倒,若不是他及時拉了她一把,只怕這會兒她就得四腳朝天了。
裴格正眼神一黯,澀澀的笑了笑。
「我性子本是如此,若要我改,除非日出西山。你若要找個好人家,就去找那裴穆清。比起他來,我可是連下三濫都不如!」語畢,他大笑了幾聲,那笑裡淨是嘲笑自個兒的意味,也不理會她愕然不解的眼光,便頭也不回地大步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