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穆清這一趟遠行竟長達半個月之久。
不,正確地來說,應該是十五天又兩個時辰。其實也不是弄蝶要刻意去記——她可是抵死也不承認——而是沒有裴穆清的日子裡可是讓她閒得發慌。
打從那日他帶她熟悉裴家牧場後,她才知原來方圓萬頃的裴家牧場,就算走上幾日都不見得能走完一圈。當然,她也不敢奢望裴穆清當真會帶她逛完整個裴家牧場。即便那交通工具是馬,說來慚愧,十六年的生涯中可不曾騎過馬,就連牛車都不曾坐過,唯一的交通工具便是兩條腿。往往大半年的時間由南到北、由北到南沿路乞討靠的全是一雙退,什麼馬啊驢的,只有眼瞧的份兒。那日,裴穆清帶她逛牧場之前拋下一句:「在關外生活豈有不會騎馬之理?」接著便由馬廄牽了匹小馬出來教她騎馬。這不騎還好,一騎可就丟了臉!不僅整個人跌在地上,還差點被馬兒給踏死!如此試了幾回,屁股也摔得紅腫,裴穆清才相信原來世上當真有不會騎馬之人,當下便允了她不必學騎馬,而直接與他共騎一馬。那語氣好似她該感激他的恩德似的!呸!又不是她自個兒纏著他要學騎馬的,是他強逼她學的耶!瞧瞧身上的瘀青到現在還沒褪,更別談稍後吃晚飯時他有多殘酷多惡毒了——竟要她拿竹筷夾菜吃飯!要不然就只有餓肚子的份兒。
她豈知在裴穆清的眼裡看來——
那晚,廚房師傅特地做了幾樣珍味,才一端上桌,她便不客氣地伸出魔瓜來,將師傅費了一下午烹煮的八寶肥鴨一把抓起,就開始又啃又咬的,活像餓死鬼投胎。當下看得富海一愣一愣的,好不訝異!而這裴穆清倒是沒啥訝異之情,只是冷靜地「命令」她用竹筷吃飯,否則就只有餓肚子一途。在裴穆清的權威之下,她只得忍著氣,忍著肚子餓,很努力地學著用竹筷吃飯。她就不懂,明明人有十隻手指,拿起食物來不是比兩枝竹筷來得更快些嗎?打從懂事起,她哪裡用過竹筷了?向來都是用手拿著吃,一個叫化子哪會隨身帶著一雙竹筷?根本不可能嘛!
但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學著用竹筷。說來可恥得很,那雙竹筷就像跟她作對似的,好不容易握住其中一根竹筷,偏偏另一根又從她手裡溜掉,夾了大半天竟也夾不起一塊肉來,肚子都咕嚕嚕的叫翻天了,卻還是吃不到半點東西。她簡直恨死這裴穆清了!他根本是擺明了罰她不准吃飯嘛!害得那師傅每端出一道菜時,她都睜亮了眼,差點沒流出口水來,就巴不得能一一塞進肚裡,就算死也值得!偏偏裴穆清硬是逼她學這學那的,只怕等她餓死了都還沒學會如何用竹筷呢!
也算是裴穆清還有點良心——這是弄蝶為他找的理由。他在旁吃得津津有味,她卻學得淚流滿面。到後來,大概是他吃飽喝足了,瞧她終究是夾不起菜來,一時不忍,便用竹筷夾菜餵她吃飽為止,而且是只有八分飽,簡直是氣煞她了!
既然同情她,打算放她一馬,那任由她用手抓著吃豈不更好?何必花時間餵她?又吃不飽!問他理由,他只是淡淡說了一句:「從今以後不准用手抓食。」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寧願他餵她吃飯,也不准她用手抓食。而且今兒個餵她之事可是下不為例,為此可知他待她有多殘酷了。
縱是如此,這幾天她學得可勤了,跑到哪兒都帶著一雙竹筷,就怕他回來了自己還學不會用竹筷,那豈不是要活活餓死?
不過說歸說,他雖是百般虐待她,但她仍是挺想念他的。誰叫裴家牧場裡沒半個可說話的對象——所謂沒有說話的對象,就是沒有敢跟她吵嘴的對手。富大娘嘛,當她是女兒疼都來不及了,事事都讓著她,哪會同她拌嘴?而那富海就更別提了!堅守著裴穆清臨走前的命令,當她是大小姐般對待,除了不得跨出裴家大屋一步之外,她愛做啥就做啥。這富海總算也是忠僕一個,每每對於弄蝶的有心挑釁,只當沒看見沒聽見,即使他額上青筋暴凸怒不可遏之際也不曾回嘴,只是默默地退下,默默地回房,然後默默地用力咬那早已準備好的木塊,用以發洩心中怒火。他忍耐的功力既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弄蝶自然也無法挑起他一句反駁,只好改找阿珠。那阿球還真是個標準的丫環,故意叨念她一句,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下來,像是水龍頭似的,到頭來還得弄蝶好言安慰她。至於其他偶爾到大屋來的牧童就更別談了,一聽說是裴穆清收留的姑娘,個個以禮待之,對於她有時惡毒的言語也充耳不聞,甚至以有禮的微笑回應。
事已至此,她不認輸都不行了。往往一整天,她都像是個幽魂似的在大屋裡飄來蕩去的,就盼穆清趕緊回來,要她像個犯人般的待在大屋子裡,倒不如隨爹爹浪跡天涯,靠乞討過活。
不過想歸想,真要她放棄裴家大廚的手藝還真是有點猶豫呢!而這一猶豫,也過了半個月之久。
這半個月已是極限,要她待在大屋裡什麼事都不能做,簡直是無聊得發慌。也虧得她腦筋靈活,趁富海正忙於打理牧場時偷溜到外頭去玩。
走了一上午,確定沒人追來——雖走得挺遠的,但仍是在裴家牧場的範圍之內,她才放心徜徉在這綠意盎然的世界裡。瞧那遠方有白雲飄來,偶爾傳來陣陣的馬兒嘶鳴,小鳥輕啼,不遠處還有一條小溪緩緩流過,還真是會讓人錯以為這裡是人間仙境呢!想不到裴家牧場竟然有此等美麗景色,尤其陽光暖烘烘的照下來,那草和樹似乎更綠得發亮,讓人恨不得一把擁進懷裡,聞一聞那清爽的野草味呢!
想著想著,她便在草地上坐了下來,也不管今個兒剛換上的黃衫會沾上多少泥塊,只貪著享受眼著的一切。哪天也該帶那姓裴的來此瞧瞧——呸!她幹嘛想起了那姓裴的?說來也奇怪,自從裴穆清離去後,她腦子裡總不時的浮現那張討人厭的臉龐。八成是積恨太深了,才會時時刻刻想起他,就連夢中也有他,害得她惡夢連連,覺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或許是有些誇張,吃倒也吃得下,只是每回阿珠都盛上只能讓她八分飽的飯菜,害她夜裡餓得發慌時,只好溜到廚房去找吃的。但可惡的是,那廚房裡每晚只留兩個熱騰騰的包子,稍夠她填填肚皮,塞塞牙縫而已,也不知是誰故意留的,竟不留多些!
「你是誰?竟敢擅闖裴家牧場!」凌厲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嚇了一跳,回頭見一名男子騎在黑鬃白馬上,說有多神氣便有多神氣!若是哪天那也學會了騎馬,想來也會這般神氣吧?就只可惜那小馬跟她有仇,每回騎都要摔個幾次。
「你是聾子嗎?」那名男子流里流氣的眼睛正上下打量她。他手裡握著條馬鞭,似乎隨時會揚起來狠狠的抽打她一頓。」
「你是誰?」她站起來,雙手叉腰,活像個潑婦般。
「我在問你話!」他凶狠地說,當真揚起了馬鞭。
若是尋常千金,只怕早已給嚇暈了過去,偏偏她弄蝶見多識廣,這點伎倆還嚇不倒她。
倒是他,一副是這個牧場主子的囂張模樣,讓人見了就忍不住生氣。
「呸!我也在問你話。你若不快快回答我,當心我告訴裴穆清有人擅闖他的牧場,到時你可就完蛋啦!所以勸你還是趁早下馬,也許對我賠個禮,好言好語幾句,我或可幫你保密,否則,到時看裴穆清怎麼收拾你!」擺明了就是拿裴穆清做靠山嘛。
那名男子冷冷地揚了揚眉,俊俏的臉龐上寫滿怒火。
「裴家牧場是裴穆清的?哼,他可不配!」語畢,便當空揮來馬鞭,也虧得弄蝶機靈,往旁一跳,躲過了這一鞭。
「喂!你這個瘋子!我跟你無冤無仇的,幹嘛打人啊?」
那男子殘忍地撇撇唇,道:
「我不只打你,就算將你殺了,也無人敢吭聲。」
「呸!你當你是天王老子不成?」她本想衝上前去拉他下馬,她裴弄蝶也不是好惹的!她雖是女流之輩,但打起架來可不輸人!若不是怕一近身便會吃鞭子,她早就讓他知道敢打她是什麼下場了。
「天王老子見了我還得叩頭跪拜呢!」一時興起,他當真揚起鞭子,策馬追著她,似乎打定主意要狠狠抽她一頓鞭子方才罷休。
所謂好漢不吃眼前虧,好女不跟男鬥!瞧他手上有鞭子,而她有什麼?不過隨身攜帶的一雙竹筷而已,能斗嗎?當然不能。
於是乎,從沒跑過這般快速的弄蝶,竟一溜煙的跑向最近的一棵樹,如猴子般的爬上了樹,並且朝那男子吐了吐舌,做個難看的鬼臉。
「有本事你就上來啊!」她掩不住得意之色。
「你到底是誰?」瞧她身手俐落,不似養在深閨的弱質千金,又瞧她那一身凌羅綢緞,分明就是有錢人家小姐的打扮,但為何竟能猴子上樹?並且還滿嘴粗魯的言詞!這丫頭到底是誰?
「你想我會告訴你嗎?憑你還不配知道本姑娘的身份!」她昂起小小的臉蛋,一副很不屑的樣子,而為報先前拿鞭子打她之仇,她乾脆摘下樹上野果朝他擲去,讓他避不勝避。他那胯下白馬受到驚嚇,一時斯叫揚蹄不止,十分不安。
「該死的丫頭,竟敢對我這般無禮!我就瞧瞧你能在上頭待多久?」他拉起鞭繩,退到距離之外,似乎打定了主要非等她下來後好好整治她一頓不可。
殊料,弄蝶既不慌也不忙,見野果打不到他,乾脆用衣袖擦擦果子,就地啃了起來。
「你愛等就等吧!乾脆讓你等到累死餓死,說不定本姑娘一時善心大發,還會為你收屍立碑呢——這碑上要寫什麼呢?你又不肯告訴我你是哪裡來的傢伙,乾脆到時就在你墓碑上刻『連小女子也對付不了的縮頭烏龜』幾個大字,你覺得如何?還滿意嗎?若是不滿意,我也可以修改修改,說不定這碑文還不夠貼切,你該不會是盜匪什麼的吧?倘若真是盜匪,那可就糗大了,連我一個小小弱女子都對付不了,也想進裴家牧場搶東西?不如一頭撞死算了!還來得痛快些。」說了一堆,無非也是要他氣得牙癢癢的,如今見目的達成,她可是樂不可支,也沒想後果如何,將野果核子一扔,打起哈欠。
「你就慢慢的等吧!等到天黑也成,反正我先睡一覺,睡醒了再陪你聊。」她當真閉上眼睡起覺來。
那名男子滿腔的怒火無處發洩,他雖對弄蝶恨得牙差別差別的,但一時半刻也拿她沒轍,待了一會兒後,便因為耐不住性子而策馬離去了。他打算去找裴穆清問清楚這死丫頭到底是誰,屆時再她也不遲。
至於弄蝶,她還當真是在樹上睡覺了,直到天漸黑。一顆豆大的雨珠打在她臉上,才將她驚醒。
莠莠
直到瞧見渾身濕漉漉的弄蝶從外面回來,裴穆清這才放下心頭那塊大石。
打從一回來,就聽聞富海稟告弄蝶一大早便失去了蹤影,他的情緒始終處在緊繃的狀態之下。原本以為這傻丫頭溜回關內找她爹爹去了,急忙再叫馬僮將剛卸下的馬鞍裝回去,本想一路南追,但又發覺這丫頭離去時竟然未帶分文,就連大屋裡值錢的東西也不曾遺失些什麼,想來必定不是自個兒離去的……難不成是給人擄去了?
一時之間,他的心中竟閃過好些個不祥的念頭,深怕她遭遇了不測,此等心情在他來說還是頭一遭呢!但也不及細想,當下便召集數十人手分批去找,但每次回報的消息全是令他失望的。直至三更時分,一身濕漉漉的弄蝶才自個兒走了回來,頭、臉、身上無一處不是沾著爛泥,一瞧見他,便飛也似的跑了過來。
「你可回來了——」靈動的眼珠興奮地瞅著他,像是看不厭似的。
「你跑到哪兒去了?」他厲聲問,一把拉她進屋。
雖是放下了心中大石,可也得祥加盤問,他可受不住她往後再這樣三天兩頭的失蹤。
她吐了吐舌,瞧他這般生氣,敢情是她對不起他了?不可能吧?他才不過剛回來,不太可能知道這幾日來她「不小心」打碎了自宋朝留下來的古董花瓶,又「不小心」將他書齋裡的毛筆給「毀屍滅跡」——後者可不能怪他,她只是閒來無聊,本想進書齋學他上回那般寫字,多練幾回自個兒的名字,沒想到那毛筆像是不聽使喚似的,要它往東,它偏偏往西,要它向上一勾,不知怎地卻溜到旁邊去了,「裴弄蝶」三個字寫起來活像鬼畫符。一氣之下,便將毛筆的鳥獸毛給拔光,扔到字紙簍裡去了,事後富大娘收拾書齋時便將字紙簍裡的垃圾連同毛筆一起收走了。這可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那枝毛筆不聽使喚。
當然啦!她的錯事尚且不止於此,簡直是數也數不清。例如,頭一夜將富海收藏的寶貝銀盤給藏起來,盼將來逃跑時能當路費,結果一個不小心,竟讓銀盤給掉到火爐裡熔掉了。還有裴穆清珍藏的字畫——那天本想學學風雅之士,瞧瞧這畫裡乾坤,看看能賣得幾文錢,於是為了躲避富海,使拿著畫到馬廄裡偷看幾眼,哪知後來阿珠找她回去吃飯,竟一時忘了拿回畫,讓馬糞在上頭留了污跡,自然這畫算是完蛋了!這類事情簡直不勝枚舉,也難怪富海現在天天回房後都得咬著個木塊,以免自己哪天實在一個控制不住……
總之,她的錯事多得數也數不清!富海八成已一一對裴穆清說了,難怪他會這般氣惱,就不知是為了她的哪一樁錯事……
「丫頭!別再想什麼推托之詞,你未留下隻字片語便一整天失了蹤影,莫非是打算不告而別,卻又迷了路?」
回過神,她睜圓了眼睛,瞪著臉色難看極了的裴穆清。
「呸!誰說我要離開了?這裡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我何必離開——」話一出口,才發覺原來自個兒從沒真正有過離開的念頭。
難不成她真想賴在這兒一輩子?
那爹爹可怎麼辦?
裴穆清瞧她一臉真摯,倒也不似說謊的模樣,當下便因確定她暫時並無離去之意而鬆了口氣。說來好笑,平日連天塌下來都不會眨一下眼的裴穆清,竟也會為了一個女孩兒著急若此,就連北赴集會時都掛心著這丫頭,擔心她會一溜煙便失了蹤影,屆時只怕再要找回她都很難了。於是乎,一開完會他立刻就馬不停蹄的趕回來,就怕富海守不住這丫頭。豈知他風塵僕僕地趕回裴家牧場後,卻瞧不見她的蹤影,那好似惡夢成了真,心裡頭有說不出的難受——
「也罷。」回過神,瞧她一身濕透,不禁蹙起眉來,「有話待會兒再說,眼前先將衣裳換下來,免得受寒。」
她眨了眨眼,觀望著他的臉色。
「你可不氣了?」
「就算要氣,也得等你換了衣裳再說。」裴穆清喚來阿珠帶她回房更衣。
「既然早晚都得受你的氣,不如你先罵完再說。」她可不敢奢望待會兒裴穆清就會忘了這碼子事,不如早死早超生,免得晚些還得受罪。「想想,好歹我也是寄人籬下,你要罵便罵,我可不敢還嘴。」一副慷慨赴義的模樣逗笑了裴穆清。
從未見她擺出如此的低姿態,怎麼今兒個會甘願受罵而不回嘴?敢情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不成?他哪知弄蝶之所以會甘願受他責罵,還不是東盼西盼的,好不容易才將他給盼了回來,心底高興得很,讓他罵一頓,就當沒聽見便是。再者,她毀了他這麼多寶貝,讓他責罵一頓也算公平,她可是個敢作敢當的小女子呢!想著想著,她反倒佩服起自個兒來了。
裴穆清搖了搖頭,實在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
「不過罵歸罵,我可得先澄清一點,那宋朝的古董花瓶可不單是我一個人的錯。若不是富海硬不准我摸,又豈會勾起我的好奇心?」好歹也得先為自個兒辯解一番。
富海大驚失色:「少爺——」
「古董花瓶?」
「少爺,弄蝶小姐打碎了老爺子在世時最喜歡的那只古董花瓶。」富海囁嚅地說著,不敢抬頭去看裴穆清。
弄蝶眨了眨眼,瞧裴穆清的臉色白了白,趕忙搶白道:
「你不知道?難不成你說的是那枝毛筆?你該不會為了區區一枝毛筆就怪罪於我吧?在京城的大街上用幾文錢就可買回一打像那樣的毛筆,你該不會這般小心眼吧?」
「富海!」裴穆清的臉色由白轉成綠。
「少爺——」那聲音竟發起顫來。「那枝楊少爺從朝鮮帶回來的毛筆讓小姐給扔進字紙簍裡,我娘一時沒察覺,給丟了。」
「只不過是一枝毛筆,何必大驚小怪?」弄蝶白了富海一眼。
她哪知這枝看似普通的毛筆是當年號稱「賞金獵人」的楊明受朝鮮王之托,為他偷取引發朝鮮內亂的密函而得的賞賜。別瞧它普普通通的,毫不起眼,那可是由上等斑竹及鳥獸毛所製成,上頭還鑲嵌著彩色的碧玉。非僅如此,這毛筆還是一對母子筆。不過這還不是其珍貴之處,真正寶貝的是——擁有這對母子筆之人若許一願,必如其願。這雖是朝鮮國長久流傳下來的傳說,但從不曾有人真正試過,而這楊明便將子筆贈於裴穆清,自個兒則擁有另一枝母筆——聽說,近來楊明終於抱著半信半疑的心理,許下了聚個老婆好過年的願望,至於是否成真,暫擱一旁。重要的是,裴穆清一聽失了毛筆,當下震驚不已,他雖不信傳說,但這畢竟是楊明贈他之物,而這丫頭竟扔了它!
「不只如此。」富海低聲說,乾脆全部說個明白,也好過將來受主子責罵。「弄蝶小姐還將先王賜予老爺子的、後頭刻著先王之名的銀盤給熔掉了。」
就連弄蝶這會兒也知大事不妙了,瞧他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又聽富海說什麼先王賞賜,這下可完了!什麼銀盤不熔。偏偏就熔掉刻了名字的銀盤,早知如此,不如先前也甭回來了,乾脆帶著那雙竹筷逃跑就算了!現在可好了,能留個全屍就不錯了,哪還敢奢望今兒個晚有飯吃哪?
不過,她仍是努力地想挽回一切,什麼狂妄之氣可全都給收回肚子裡去了,換以楚楚可憐、卑微萬分的奴相出來。
她用很委屈、很知錯的聲調懺悔著:
「裴少爺,您大人大量,就饒了我小女子吧!想我沒進過學堂,也沒念過幾天書,連斗大的字也識不得,當然不知什麼銀盤、毛筆對你有莫大的意義。雖然我認為什麼意義都不重要,銀子才最重要,毛筆扔了可以再買,銀盤熔了可以換新的嘛!就算後頭沒名沒姓的,但也可以自個兒去刻啊!想想,如果裴家牧場的盤子後頭全刻了『裴穆清』三個字,那說有多威風就會有多威風!何必去刻別人家的名字?您若不喜歡刻自個兒的名字,那就用我的名字好了,『裴弄蝶』三個字聽起來也挺悅耳動人的,將來刻在銀盤後頭,再轉手賣了出去,那我豈不是可以揚名天下?」她愈說愈得意,那奴相也早被她給收拾得乾乾淨淨。這算是道歉嗎?應該勉強算是。
除了哭笑不得之外,裴穆清又能作何想法?
她的確不知那些寶貝的重要性,可也不能任她胡作非為。瞧他一段時間不在牧場,就讓她搞得如此烏煙瘴氣,若是將來她長久留下來,裴家牧場豈不遲早要讓她給毀了?
想了想,還是得向她說教一番,也虧得掛在書齋裡的字畫沒被這丫頭給毀了。那字畫可是裴家祖先裴行儉留下的唯一傳家信物,起碼有數百年以上的歷史,左上頭洋洋灑灑的鋪了四句詞,做為裴家的傳家格言。之所以寶貝,一來為傳家格言;二來是因裴行儉乃唐朝名將,曾被冊封為波斯王,甚得皇帝寵信。當然其價值並不止於此,唐朝至明朝,好歹也歷經數百年歷史,稱得上是極為珍貴的古董。若是此字畫傳到他這一代而有所閃失,將來九泉之下教他有何面目去面對裴家的列祖列宗?
所以,這丫頭是毀什麼都成,就是毀不得這字畫,否則非將她捉起來好好痛打一頓不可。
「罷了!還不快進去換下衣裳?」他半是無奈地說道。
她眼一亮,鬆了口氣:「你不氣了?」
他搖了搖頭,用力抹去她臉蛋上的泥漬。「進去吧。」
此時不溜更待何時?難不成等他反悔?當然不!或許她是什麼也不懂,但看人臉色倒還能看出幾分,瞧他氣消了大半,還是趕緊腳底抹油,先溜進前廳為妙。
裴穆清本欲跟進去,卻讓富海給喚住了。
「少爺——」富海難以啟齒。
「有事?」
「不——不是……」他該怎麼說才能免遭池魚之殃呢?
裴穆清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若是因為沒有看好弄蝶而來請罪,那倒是免了。」
「不……」富海一咬牙,不顧一切地說:「掛在少爺書齋裡的那幅字畫——讓弄蝶小姐帶——進馬廄裡——」
「怎麼?」裴穆清臉色發白。
「給馬糞留了跡。」富海顫聲道。
裴穆清愣了愣,臉色驟然大變。
「裴弄蝶!」咆哮聲響遍大屋。
那個該死的丫頭!他遲早會讓她給氣得吐血身亡的!
瞧見裴穆清憤怒的表情,富海直覺地縮了縮肩,看來那丫頭是非死即傷,准逃不了啦。
他乖乖地尾隨裴穆清進了前廳,心中竟同情起那丫頭來了。
他只慶幸自個兒不是她,不必承受裴穆清的怒氣。
莠莠
「怎麼你也在這兒?」才進前廳,弄蝶便脫口而出,那語氣裡儘是怨恨。
本想用最快的速度貫穿前廳,溜回香閨去,免得裴穆清事後反悔了,又將她吊起來打幾大板,那她不就非得去了半條命不可?所以,她前腳才剛跨進前廳,一聽見裴穆清的咆叫聲傳來,雖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可也未敢停下腳步,就只想先躲起來,待他怒氣消了再說。正想著,卻瞧見了一名男子正大刺刺的坐在裴穆清的位子上。
那名男子也不陌生,就是白天想拿馬鞭抽她的那個該死、下流、卑鄙、混蛋加三級的男人!一時間,弄蝶忍不住將十六年來所知所學的髒話全給複習一遍,就為了咒罵這名男子。
「這話該是我問的。」那名男子冷冷地瞧著她,玩弄著手裡的鼻煙壺。
「呸!你是什麼貨色?不過是連女人家都對付不了的小烏龜罷了!」她朝他做了個鬼臉。
她之所以敢如此放肆,一來是因他這回手上沒拿著馬鞭;二來是因裴穆清已經回來了,要是誰敢欺負她,就如同和裴穆清作對一樣——聽起來似乎十分肯定裴穆清一定會站在她這邊似的!她的腦子轉了轉,自個兒也覺得奇怪,想想先前他正惱她毀了他的寶貝,她如何能肯定這會兒他定會站在她這邊?
對她這有意的挑釁,那名男子怎受得住這番侮辱?他倏地站起來走向她。
「你這該死的賤丫頭!難不成是苦頭還吃不夠?竟敢跟我這般說話——」他揚起手,正要打下來。
「住手!」剛進廳的裴穆清一瞧見這等光景,立時冷然喝道。「她是我的人,誰都不准動她!」
這句話無疑是一帖保證書,她一聽,連忙飛也似地溜到裴穆清身後,由他來做擋箭牌。反正他又高又壯,要打架也不會吃虧。
「敢情是那彭寡婦已經失寵了?我原先還道你艷福不淺呢!竟能讓那關外數一數二的大美人給瞧上了。怎麼?胃口又換了?」那名男子瞧一眼躲在裴穆清身後的弄蝶,嘲笑一番:「原來你的眼光也不過如此,若是讓彭寡婦知道自個兒竟是敗在這丫頭手上,只怕會嘔死了!」
什麼彭寡婦?什麼大美人?弄蝶可是一頭霧水。她悄悄探出頭,瞧見裴穆清的表情一片空白,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不如自個兒先行開罵,反正有裴穆清擋在前頭。
「喂!你這狂妄的傢伙,也不瞧瞧這裡是哪兒?竟敢對裴家牧場的主子這般說話!別以為白天欺負過我就沒事了,現在竟連裴穆清也不放在眼裡!哼,好歹他也是這裡的主人,你還不快叩頭認罪?否則當心你這條狗命——」
「欺負你?」裴穆清臉色難看了些。「丫頭,你們白天碰過面?」
「豈止碰過面?他一瞧見我,就不分青紅皂白的拿鞭子朝我揮來,差點沒打死我!幸虧我溜得快,逃到了樹上,否則非去掉半條命不可。」
裴穆清瞇起了眼,朝他沉聲問道:
「此話當真?」
「一條殘命而已,何必動怒?」裴格正才說完,就瞧見裴穆清臉色陰沉了下來。不覺十分訝然。
他深知裴穆清的性情。裴穆清向以牧場為重,對於姑娘家全不放在眼裡,就連幾年前媒婆上門提親時,他也以牧場事務繁重為由,婉拒了媒婆的好意。後來彭寡婦來到關外,她雖擁有令眾人為之傾倒的絕世美貌,但那裴穆清卻視若無睹。若不是她苦苦倒追著裴穆清,甘願忍受他對她的漠視,只為能接近他,只怕至今裴穆清連瞧也不會瞧她一眼,更別談什麼憐香惜玉了——
至於這丫頭……裴格正輕蔑地溜了她一眼,隨即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沒想到裴穆清的信物正掛在這丫頭的胸前!分明就是將她視為一家人了,難不成這裴穆清——
「她是我的人,我不准任何人動她!包括你。」裴穆清冰冷的聲音揚起,那話中的威脅意味讓人不容忽視。
弄蝶朝裴格正吐了吐舌頭,悄悄望了裴穆清一眼,什麼他的人?自個兒只不過是在此白吃白住罷了,怎麼算是他的人呢?若不是現在要拿他作擋箭牌,她是說什麼也不捨得錯過與他耍嘴皮子的機會的。
裴格正冷哼一聲
「你當真以為可以命令我?當初若不是叔叔收你為螟蛉子,今天的裴家牧場哪有你的分?」說起來就是滿腔憤恨。
當年若不是裴老爺子收養了裴穆清,今天又豈會無他裴格正立足之地?想裴家牧場向來都是傳給子嗣,本以為裴老爺子膝下無子,裴家牧場遲早是他的。哪知在他十歲那年,裴老爺子竟帶回了年僅七歲的裴穆清,並宣佈收為義子,且將毗連裴家牧場的一座小牧場交由他和老爹管理,明擺著是將他們父子倆趕出了裴家牧場!只因老爹生前好賭,曾將裴家產業賭輸大半,裴老爺子就認定他無能管理裴家牧場——這根本不公平!雖說裴穆清在這幾年的確將裴家牧場經營得有聲有色,但終究不是裴家人。他裴格正才應當繼承裴家牧場,這可是他應有的權利,又豈能讓這不知哪裡來的雜種撿著了便宜?
裴穆清連眼也不曾眨一下,只是朝弄蝶命令道:
「你先下去吧。」
也算她識時務,瞧出裴穆清目前可不怎麼好惹,乾脆朝裴格正做了個鬼臉就溜出前廳,躲在竹簾後偷聽。沒想到被富海瞧見了,正要喚她,即被她一把拖過去,並摀住了嘴,兩個人就躲在後頭偷聽——說來好笑,原來這富海也是好事之徒,有什麼風吹草動從不願放過,今兒個算是遇上知己了。
「你來有何目的?」裴穆清問道。從小到大,他都不會喚過他一聲堂哥。
裴格正嗅了嗅鼻煙壺,道:
「來瞧瞧你是否將牧場管理得當?你要知道,這裴家牧場遲早是我的,若是出了任何問題,我可不輕饒你——」頓了頓,他續道:「我要你撥二千兩銀子給我。」
「上個月初你才從帳房那兒私自挪用了五千兩。」裴穆清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看來你是不打算給了?」裴格正隨意道:「這本是預料中事,不過若拿消息和你交換,可就不只二千兩了。」
「消息?」
「打從年初至今,每逢月圓之夜便會死一個姑娘,如今也死了六個,你可知道那殺人魔到底是誰?」
裴穆清神情一凜:「你知道?」
「算不上知道。」裴格正邪邪地笑了笑。「你可知『青春之泉』?」裴穆清盯著他,緩緩搖了搖頭。
「五千兩換個消息,如何?」裴格正可得意得很。他雖不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但卻貪財好利得很。
「先說來聽聽。」
「前些日子我在妓院裡聽見幾個醉酒的客人談起這『青春之泉』。聽說是年前才興起的玩藝兒,能使人長生不老,永保青春。本來我也斥為無稽之談,可那醉酒的客人見我不信,便從腰際拿出一個小瓶兒,裡頭還有半瓶,好奇之餘,我小嘗了一口。」其實他是趁那客人醉倒後,偷偷嘗了一口,「你猜,那是什麼味道?」
裴穆清的臉色變了變。
「難不成是——」
裴格正可得意了。
「雖不敢肯定,但也相去無幾了,除了一股怪味外,那嘗起來分明就是血。想想看,那六具屍體不是都被搾乾了血嗎?」
當下裴穆清的心思轉了轉,找出疑點。
「這並不能斷定就與那殺人魔有關。」
「本來我也如此認為,不過昨日動身前來牧場時,聽聞那客人突然暴死,死因不明,豈不巧合得很?」
「這——」裴穆清正欲再問,哪知內廳傳出了連連乾嘔聲。不是弄蝶還會是誰?
「丫頭!」他快步走至竹簾後,「富海!」
被逮個正著。弄蝶吐了吐舌頭,扁起嘴來,道:
「我哪知你們在談這般噁心的話題?若是早知道,不聽也罷。」趁著裴穆清尚未發作,她一溜煙的跑了。
裴穆清又有如何呢?
只能瞪著她的背影歎息不已。
他該拿這丫頭如何是好?
瞪了富海一眼後,他隨即回到前廳,再向裴格正問個清楚。
如今首要之務便是捉到那殺人魔,免得哪天弄蝶若是出了什麼意外……
他嘴一抿,不敢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