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作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是顯兒來島上的那段時光,這段時光是她最幸福的時候,有時候回憶起來,她都還會偷偷躲在瓜棚下傻笑著。
她還記得,成親那晚,只有月光,他向來偏冷的嗓音也在那一夜裡,如醉人月光,讓她永遠永遠也忘不了。
他說,從此以後,她就是公孫要白,就是他的人了。
她本來就姓公孫,但從那晚起,公孫兩個字的意義不再一樣了。
偶爾,他會帶著她上附近的小小島,那時,他不願公孫要白的名字曝光,便要另外為她取個假名,她想叫山風,輕輕的來,輕輕的消失,但只要他回到這山上,她總是會一直守護著他的。
她不知道他聽出來了沒?但那時他只是看著她,沒有否決這個名字。
她是他的妻子,雖然沒有圓房,但她一直是心滿意足的。有時,他也會吻著她的額面……就像現在正在吻她的……溫溫暖暖的,沒有激情,但令她真正放了心。
「要白,要白,你在笑呢。你在作夢麼?你這麼喜歡作夢麼?就算這般喜歡,你可以以後慢慢夢,別急在這一刻。你醒來,好嗎?」
醉人的月光又來了,在她耳邊低聲重復輕吟著。她甜甜笑著,想繼續夢下去。
可是,這擾人的月光老是騷擾著她,每次她正快樂地夢著往昔,就是這道月光讓她睡不安枕。
「要白,你不想知道你房裡的秘密嗎?」那月光又拂過她的面了。
秘密?她好想知道。不過,她想這輩子是沒機會知道了,她想這樣子睡下去,沒有痛苦也不用再吃下去了……
「那秘密,有關公孫顯的,你不想知道麼?你不想醒來親眼看見他麼?」
有關顯兒的,顯兒……顯兒……
「顯兒……」她意識到自己逐漸清醒,她呻吟一聲,直覺摸向床側茶幾。
快點快點,她的力氣好像不大夠,幾乎舉不起手來。在哪在哪?她記得她入睡前都會擺在茶幾上的,怎麼會沒有?
她愈摸愈緊張,忽然聽見有人驚喜喊道:
「耶!你醒了……小心!公孫先生,醒了醒了,公孫小姐醒了!」
恍惚中,她感覺有人扶住她,而顯兒剛步入房內,她來不及跟他說話,就搶過他手裡的湯碗,咕嚕嚕的一口飲盡。
又苦又澀又燙,燙得她眼淚都掉出來了。
哪來的早飯這麼苦……她抹去眼淚,急聲問:「還有呢?還有呢?」
她的聲音又虛又啞,但她顧不了,連忙拉過他的手,確定他身後沒藏任何食物。
「我的食籃呢?」
扶她的傅玉,目瞪口呆。
「山風,你喝的是藥。」
淡柔的男聲自她頭頂響起,她一臉疑惑,抬眼直視他,嘴裡說道:
「你把我的早飯換成藥做什麼……顯兒,你你……」怎麼瘦了,老了,憔悴了,不修邊幅起來了?他的衣衫也沒像往日那樣干淨無皺。
他的眼直勾勾地望著她,像竭力壓抑滿腔的情緒。
她忽地發愣,緩緩低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再遲鈍地摸上她緊閉的嘴巴,最後她又偷偷打量著四周。
「這裡……」才說了兩個字,她又趕緊閉嘴,以免發現其實她是在吃東西的。
「傅玉,你去請五叔過來。」
傅玉紅著臉跑了。
「山風上這裡是雲家莊,你回來了。」公孫顯輕輕捧起她的臉,道:「你躺了三個多月,都要過年了。五叔說你身子有些耗損,頭一、兩年得好好養著身子,之後,會跟常人無異,再也不必受過去的苦頭了。」
「你騙我。」她悶聲道:「你一定在騙我。」她拉扯著自己的衣袖。
「我沒騙你。」
「哪有這麼好的事?現在我還在作夢吧?這兒我一點都不認識,哪可能是雲家莊,這也不是我房間……」她嘀咕著。「顯兒,夢境是不是跳太快了?我才夢到咱們成親的那天,突然間我就好了。我運氣沒這麼好,是不是五叔不敢告訴我,其實金綿綿也在我體內了,所以他叫你來騙騙我,我的食籃呢?我還是備著好了……」
「你不記得了麼?你痛不欲生足足五天,五天之後你昏迷不醒,五叔替你把脈,確定你安全無虞,便花了半個月把血鷹跟金綿綿的殘屍引了出來,如今你體內小有毒素,但已無大礙。」指腹來回輕撫著她的頰面,充滿眷戀。
「……怎麼引出來?」她疑惑道。
他俯下頭,輕聲道:「五叔特別調制的瀉藥。」
她張口傻眼。她一點也不記得她拉過肚子,那她怎麼排出來的?這不可能在她的夢裡發生,她絕不會作這種丟臉的夢,那就不是夢了?不是夢了?
她正震驚的時候,他覆上她的檀口,輕輕吻著,她本能嚴陣以待,雙手勒緊自己的裙擺。
她一定要忍忍忍……她張大眼,發現自己一點也沒有那種生不如死的疼痛。她真的好了?以後真的不用再過那種日子嗎?她一時手足無措,很想跟他大叫大喊,哪知他的吻猛然加重,她一時失重倒臥在床,他竟覆上身來,狠辣無比地再吻著。
她心裡激動,開心地抱住他的腰,任他親著吻著,任他……不太對勁,她連連避著他的吻。
「顯兒,等等,等等,我會痛。」
他頓了下,急聲問道:「你哪兒痛?」
「我……嘴疼……舌也疼,真的很疼呢,你以前沒吻這麼用力的。」她吞了吞口水,低聲道:「對不起,我要知道你在等我,我絕不會睡那麼久。你別氣我,下次我不會了……不對,沒下次了。顯兒,我好了!我好了呢!」她又激動地抱著他,眉開眼笑,笑得連眼淚都掉出來。「你活著我也活著,顯兒,顯兒,我不准你當陳世美,我活著你活著……我活著你也活著……」說到最後,她直傻笑著。
他一時癡傻地望著她,望到她又掉了眼淚。他抹去她的眼淚,啞聲說道:
「你睡著時哪像山風,現在你這胡說八道的模樣,才是我心裡的山風。以後,你別睡這麼久了,你有我,何必去夢些亂七八糟的事。」
她眼淚鼻水直流,也顧不得有多難看,明明開心的在笑,眼睛卻哭得睜不開來,他的掌心一直來回抹著她的淚水,像在擦她眼淚,更像在確定她已經完全醒來。
「討厭!」她又哭又笑。「別把我鼻水擦了,很髒的……」發腫的眼忽地?到某個人影。她睜了好幾次才看清楚門口站著五叔跟傅玉。
五叔微微一笑,而傅玉則是面紅如血,眼神游移。
她開心的張嘴想要叫他們,把她的喜悅大叫出來,但赫然發現她的雙腿還懸吊在床邊,身上壓了個男人,雖然這個男人是她的相公,但光天化日門戶大開的情況下,實在不算雅觀……
她悄悄地把臉埋進他的懷裡,把一臉眼淚鼻水全賴在他的衣上。
她的夢成真了,想埋在他懷裡多久就多久,不必為了保命而殺風景的吃吃吃。
嘿嘿……嘿嘿……她一直在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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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她還是在傻笑。
醒來後的幾天,她處於極端亢奮的情況下,她聽話的吃藥,哪怕一天苦個十次八次她都甘願,就是一點不好,喝藥前總是要吃飯。
哎,如果能不吃,那是最好的了。
她才清醒半天,已有幾分倦意,便在床上半夢半醒的,隱約地,她聽見有人進房,遂掩了個呵欠,含糊不清地問:
「顯兒嗎?我再睡一下。」
「妹妹,公孫先生送前任五公子出門,我瞧傅玉忙著,便替你送藥過來。」
是延壽!背對床外的山風立時張開眼。
「妹妹,先喝了藥再睡吧,嗯?」
完了完了,是延壽!
「妹妹?」
山風咬咬牙,不顧頭暈目眩,掙扎坐起轉身低頭面對延壽。
「延壽,那個……我還不知你的真名呢。」她瞪著床面道,前方有淺淺綠綠的衫子,但她不敢抬頭看。
「我叫傅尹。」聲音笑道。
「傅尹……那個,那個……你冒充我成為公孫要白,我很感激很感激……」
「妹妹,公孫要白死了,以後只有山風,雲家莊裡只有數字公子、春香公子跟公孫先生知道,你以後別再提這事,以免招來禍端。」
「多謝姐……不是,多謝傅小姐關心。」早知她能長命百歲,當初就徹底在傅尹跟顯兒之間劃下一道長溝。她好後悔,以後再也不敢隨便湊合人了。
「要冒充公孫要白真不容易呢。」聲音在輕笑:「我從十一歲那年,就藏在暗處,等著成為公孫要白,說來讓你見笑,這一目幾行的功夫我練得真辛苦,還不如去習武來得快些。」
「對不起……」她滿心愧疚。
「你不用說對不起,我身為數字公子裡的大公子,為你找出解藥是我該做的事,只可惜,事情直轉而下,冒出個屠三瓏來,我這十幾年來的功夫是白廢的了。」
「不白廢不白廢,你的恩情我一定惦在心裡,想辦法報答,所以、所以……」
「所以?」
她滿面燒紅,抬起臉對上延壽微怔的視線,一鼓作氣道:
「所以,請你放棄顯兒好不好……噫!」她傻住。
眼前拿下面紗的女子確實是美如天仙,但從左頰到下巴處有一道很長的丑疤。
難怪要蒙著面,如果沒有這道疤,那真是天上人間唯一的美女了……
頓覺失態,山風連忙咳了一聲,不再傻傻地瞪著傅尹看。
「我不是故意要盯著你瞧……等等,」她又想到什麼,抬眼大叫:「數字公子都是男人啊!」
傅尹看著她生動極點的表情,滿眼笑意點頭道:
「是只有男人,但妹妹你排行老九,從今天起,你是數字公子裡唯一的女兒家了。」
山風顫抖地指著他。「你你你、你是男人?」
傅尹訝了聲,無辜地問:「公孫先生沒跟你說嗎?」他輕輕-了-一身淺綠的冬衫,很瀟灑地說:「我一身打扮也是男人啊。」
她僵硬無比,張嘴想要說什麼,最後喃喃道:
「還好我沒死……不然我死後看見真相,一定後悔把顯兒推給你……」
傅尹聞言失笑。「妹妹,聽說你以前是個活潑亂跳、想象力令人頭痛的小佳人,現在一看,果然不假。公孫先生何時娶的妻、娶的是誰,莊裡都沒人知情,害得當時我看見你,猶豫不決,後來還是看你不正常的吃食跟美貌,才猜出你是誰的。」語畢,他輕咳一聲,趁著她不注意時,眼神繞著別處轉,薄薄的臉皮有些微紅。
美貌……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真丟臉,這樣當面說她……不過也無所謂,是胖是瘦是丑是美都好,現在能健康活著就是件好事。
「粥來了粥來了。」傅玉端著熱騰騰的熱粥,一看山風,又臉紅地撇開目光。「公孫先生離去前吩咐,一定要先吃粥再喝藥,這粥熬了很久,公孫小……不對,是師叔,呃,夫人,快喝吧。」
她看見捧到面前的粥,直覺有點厭惡,但還是深吸口氣接過,開懷笑著說:
「多謝七師兄。」
「唔……不客氣。那個……夫人……粥易冷,快-吧。」
她慢吞吞地喝了一口。
「好喝嗎?」傅尹又定睛望著她,問道。
她舔舔唇,笑道:「還好。好像沒什麼味道……」還是笑得很開心地喝光光,接過藥後一口氣喝光。身體健康最重要!
傅尹跟傅玉對看一眼,沒有多說什麼。
「妹妹,你再休息一會吧。」傅尹笑道。
山風點頭,想起一事。「大公子,你今年到底幾歲?」看起來年紀也不大啊。
傅尹無辜地回笞:「我今年二十三,跟公孫先生同齡。」
「……我今年二十五了。」用不著這樣占她便宜吧。
「妹妹可還記得當日曾允我,不管發生何事都讓我叫你聲妹妹嗎?」
他笑容可掬,幾乎讓人無視他那條疤了。
「你請叫吧,大哥。」她看見他驚喜的樣子,也不會很在乎輩份年齡了。反正從「姐姐」換成「大哥」,沒人偷戀顯兒,她算賺到了。
傅玉插嘴:「你認的大哥可多了,除了閒雲公子、大師兄外,春香公子提議等你康復後,以他義妹的身份再嫁一次公孫先生。」
她一怔。
傅尹淡淡說道:
「江湖便是如此。有名號的、有背景的,人家便看得起你,你是閒雲公子的義妹是萬萬不能再提的,但你若是春香公子的義妹,加以九公子的身份,以後再也不會有人瞧不起你。至少,公孫顯對你怎麼了,你也有後路可退。」語畢,他笑道:「下午,我再送點點心過來吧。」
下午不吃藥,用不著吃東西。她連聲叫道:
「不不不──我想睡,我不餓,不用送來,謝謝。」
傅尹攏眉,又跟傅玉互看一眼,兩人無奈推門而出。
她笑盈盈地倒回床上。哎啊,真幸福真幸福,她笑瞇眼,真的又困了。
從今以後不用服藥也不必被點穴,想什麼時候睡就睡,想半夢半醒,也不會害她致命,真好。她很珍惜這樣的生活,如果能一輩子都不吃東西那就更好了,她窩在枕邊人的床位,心滿意足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硬是把她叫了起來。
「山風,吃藥了。」
「嗯……」她合著眼,被人扶了起來,乖乖重復道:「吃藥了。」
抱著她的人體溫帶點涼氣,她笑著偎進他懷裡,張嘴喝了一口。她終於張開眼,看見自己面前的碗不是藥,歎了口氣:「要先墊胃真麻煩。」
「這是城裡有名的……」公孫顯話還沒說完,她就深吸口氣,就口喝了半碗。
他皺起眉。
她笑著再接過他的藥碗,藥汁真苦,不過多喝一碗就是往常人邁進一步,喝光光,一滴也不剩。
「好喝麼?如果好喝,明兒個我再差人買回來。」他問。
「藥很苦,哪好喝……你是問粥啊,我嘗不出味兒來,大概還好吧。」她睡意漸深,掩著嘴:「顯兒,可以睡了嗎?」
「嗯。」
她躺下來,笑著跟他說:「等我有精神些,我想去汲古閣走走。」
「好。」他語氣忽柔問道:「你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明天我讓廚房去做。」
她連想都沒想的搖頭。「我不餓。」
「胡說,這幾天要不是得配藥喝粥,你連吃個東西都不肯,如果是為了愛美……」
「我才沒呢,是真的不餓,也不想吃。」她含糊說,猛打著呵欠。
「顯兒,你要睡了嗎?陪我睡一下好不好?」
他只好和衣先上了床,她立即埋進他的懷裡磨贈,然後迅速睡沉了。
公孫顯默不作聲地輕撫著她的長發,等她睡了一陣,才捧起她的小臉來。
她的嘴角還是翹的,白天晚上都是一臉的笑,可見她有多開心多珍惜這次的重生,不可能會糟蹋自己。
他輕輕撫過她尚帶病氣的臉龐,吻上她有些發熱的小嘴。
她體內劇毒確實已散,只是……他一夜未眠,一直凝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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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的時候,她還沒能下床走動,所以都是莊裡的人來拜年。她注意到來的都是些她認識的人,傅大哥、三叔、傅尹跟傅玉,其他公子曾到房外,就不再進屋。
她有些疑惑,但不是很在意。新年那幾天,她笑顏迎人,笑到傅玉都看直眼。
「你真這麼開心?」傅玉疑聲道。
「是啊。現在我身體健康,可以長命百歲,我當然開心。」她笑得眼都瞇了。
「可是你都不吃……」傅玉及時改口:「這幾天你都待在屋子裡,沒感受到新年的氣氛,今晚公孫顯在院亭裡設宴,當是吃頓年夜飯,在場的都是你在莊裡的熟人,你要來嗎?」
「年夜飯……」她開心笑道:「好啊。」
她往年都是在島上過的,今年一定大不相同。哪知,到了晚上,她摸摸扁扁的肚子,好像一點也不餓,還有點飽飽的。
這樣仔細想來,自她清醒後似乎沒有饑餓感耶。她想著想著,最後想到床上去,晚上有人叫她起床,在她嘴裡硬塞了幾口,她不怎麼想吃,沒咀嚼就全數吞入肚,然後繼續睡她的覺。
等新年過後的一個月,她終於有力氣能在院裡走上半天而不氣喘如牛了。
這也是幾個月來她第一次看見鏡裡的自己。
她呆呆望著鏡子好半晌,才抬眼看向取來斗篷的公孫顯。
他只是淡淡看她一眼,便幫她披上斗篷,拉好她的帽子,不讓人窺見她分毫的容貌。
「走了,你不是一直想上汲古閣看看嗎?」
她回神,應聲:「好。」
公孫顯推門瞧了眼天色,而後垂首注視著緊緊捧住他手的人兒。
他默不作聲,反手扣住她的手。兩人一塊在莊裡步行。
雲家莊的弟子甚多,每次有少年路過上前拜禮時,她的臉總是快垂到地上,避開來人好奇的打量。
傅尹遠遠看見她,笑著喊道:「妹妹,傅玉跟三公子剛從平縣回來,帶了豬腳,廚房正燉著面線呢,你要不要吃?」
她回頭急聲叫道:「要要,留我一份,不,兩份!」
傅尹一怔,瞧一眼公孫顯,便又笑道:
「難得你有胃口,這次你絕不會再說沒味道,保證你吃了還想再吃。」揮揮手笑著離去。
她又跟他靜靜走了一段,輕聲道:「這條路有點眼熟呢。」
「這裡跟十三年前一樣,都沒什麼變化。你每天早上醒來,總拉著我走這條路到汲古閣。第一道門後的書籍,誰都能翻讀,你一眨眼就能看好幾本,從此不忘。有時,五叔他們懶得上書閣裡尋,便把你帶在身邊隨時可以問事,你連第幾真都能說得翔實,傅尹盡力學了,但遠不及你的過目不忘。」公孫顯溫聲道。
回憶讓她笑得迷蒙。「那是叔叔們怕我病悶了,帶我四處走走。」
哪知,不經意的鋒芒,遭人覬覦了。
汲古閣的第一道門在望,她突然停住腳步,沒再往前走。
「山風,你不是想進去瞧瞧嗎?」
「那不是我的畫像,對不對?」
公孫顯回答得十分坦白:
「不是。那是春香以傅尹年幼的模樣,繪成他二十歲時的相貌,這只是我們的布局之一,雖然五叔他們曾帶你出門過,但他們也知你的美貌容易為你帶來災禍,出門皆蒙住你的面容。看過你真正容貌的少之又少,我跟春香才有這個計畫,傅尹十幾歲時還不夠穩,如果他是我們最後一步棋,就得萬事周全才能下場。」
難怪傅玉曾說莊內幾乎沒人見過大公子,原來從十幾年前就開始這個計畫,徹底把公孫要白的相貌抹煞,讓人取而代之。
「那……當年那畫師的畫還留在你那裡嗎?」
「燒了。」
「喔……」她突然笑出聲,惹來他微詫的眼神。「顯兒,雲家莊明明是替人留名千世的地方,可我卻從裡頭消失了。」想想也真諷刺。
公孫顯扣緊她的手腕,平靜道:
「你哪消失了?你不是在這裡?不是活生生在我眼前麼?」
她露齒而笑:「是啊,是啊,人家留名,我留命就好了。唔……顯兒,當年你是看過那畫師的擬畫,跟我現在很像嗎?」
「一點都不像。」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才怪,你又騙我。」她咕噥著,而後滿面笑容:「咱們改天去汲古閣,現在先去我的房間,好不好?」她笑瞇瞇地,眼眸一閃一閃亮晶晶的,非常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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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閃一閃亮晶晶,一閃一閃亮晶晶,東張西望看了老半天,本來滿腔的興奮,漸漸被澆熄了。
「好像差不多嘛……」她走進院子,有些發熱,便把斗篷帽子拉下。
回到雲家莊後,她養病都在他的房裡,這十幾年來他長高長壯,早搬到適合他的新樓房,而她的房間嘛,真的沒變。
她看看窗前的紅梅,再看看適合小孩泡腳的小泉跟秋千,她笑著來到房門前,回頭看看公孫顯,神秘兮兮地說:
「我要打開嘍?」
若隱若現的笑意噙在他的嘴角,他輕聲道:「請。」隨即眼神竟然避開。
哎,她的顯兒在害羞嗎?她暗吃了一驚。房內是什麼?絕不可能是女人嘛,難道是喜房?說起來他們還沒圓房呢,還是鳳冠霞披?他們成親時,因為她得捧著食籃吃不停,干脆省了俗禮,不戴鳳冠……這真難猜……
「我真的開了喔?」她又問,滿面紅光。
公孫顯淡淡笑了,索性上前替她推開房門。
她哎呀一聲,叫道:「我還沒准備好啦!」但還是撩起裙擺,跨過那個令她心跳十足的門檻。
門後──
她呆呆地看著這間十分熟悉的寢房。完全沒有任何變化,連個紅色的喜字也沒有,她一頭霧水又回頭看看他,他眼神又移開,她沒有吭聲,來到床柱子,笑道:
「顯兒,你看,這是我刻的,那時我才這麼高呢。」她摸摸與肩同齊的刻痕,原來她也沒長得太高,不像他,跟大哥一樣身高。
她又摸摸床被枕頭,似乎有定時換新,但都跟她離去時的一模一樣,根本沒有什麼驚喜啊!
她滿心疑惑,干脆趴在地上,往床底看去。
「山風,你做什麼你,地上冷得很。」他拉起她。
「哪來的驚喜嘛。」她抱怨著。
「我說是我的秘密,你偏要當成驚喜。」他掩嘴咳了聲,道:「你慢慢找吧,我去拿你的藥湯過來。」
她注意到他不經意瞄了眼窗前小書桌,她狐疑地跟著回頭打量,等她轉身時,他已經先離開了。
是在書桌上嗎?文房四寶都在,沒有什麼出奇之處。他給的暗示實在太少了,她歎了口氣,干脆拉開椅子坐下。
幸虧她瘦了不少,不然肯定坐垮這種小孩坐的椅子。那時她年紀小,坐在椅上,腳還有點踩不到地呢,她笑意盈盈地托腮望著窗外。
她想,應該不是什麼攸關生死的大秘密,那麼,就算找不到也沒什麼關系。
她瞄到文房四寶,開心地取過她幼年慣用的筆硯。她在島上常寫信給顯兒,什麼天馬行空都寫,偏他性冷,能在三個月裡收到兩封簡信就已經很不得了了。
她再攤開紙張,准備寫些字,哪知一攤開她就愣住了。
「誰寫的……」
要白,你苦我便陪你一塊苦吧,不過那黃蓮粉一點也不苦,你說天邊白雲下有你,難怪那朵白雲愈看愈像你。要白,別跑得太遠,早點回莊,我一直在等你,你要纏我就纏吧,愛纏多久就是多久,你要累了,就想想有個人一直在等著你回來,別飄太遠。對了,下回吃藥,問問老神醫,下藥別下得這麼苦行不行……
她看看署名「顯」跟年日,這是她剛到島上的日子。
她記得,那時她寫信給顯兒,抱怨老神醫的藥苦,但只換來最後那句話的短信,哪來這麼長的信?
她翻了翻剩下的紙,全是寫過的,她又瞧見桌底下有個被遺棄的紙團,連忙抱著一堆信紙鑽進桌底。
她小心地攤開它,然後一臉疑惑,慢慢的細讀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人驚醒她的神智,讓她猛然抬頭,撞上桌子。
「你何必躲起來看?」公孫顯歎道。
這聲音帶點天生的清冷,乍聽之下有點漠不關心的意味,也與人頗為疏離,沒有什麼熱情而言,可是、可是……
「出來吧,你的面都要涼了,先墊胃再喝藥吧。」
她一時回不過神來,傻傻盯著他的臉,任著他拉她出桌底下。
窗外竟然已有暗色,她還沒從剛才的信裡轉換心情,看見熱騰騰的豬腳面線,忙著坐下,道:
「我馬上吃。」埋頭就吃,一鼓作氣吃完一整碗,再咕嚕嚕喝完藥湯。
「面線好吃嗎?」他隨口問道。
她舔舔唇。「嘗不出什麼味道來。」
他點點頭,沒有多問什麼。
她把一迭信小心壓在鎮石之下,然後慢吞吞地關上門,掩上窗。
房內只有一張椅子,他就坐在床緣看著她的舉動,臉色還是沒有什麼變化。
她低著頭來到他的面前,十指交扭著,低聲說道:
「顯兒,你寫信給我時,都是在我房裡寫的嗎?」
「嗯。」
「……我不知道那個番麥的種子是你給的,我一直以為是傅大哥給的。」
「嗯。」
「還有,我也不知道你給我的九公子腰牌,是要我長長久久,長命百歲……」
「嗯。」
她看他反應這麼冷,不由得低聲惱叫:
「你寫信又不寄給我,我哪知這麼多啊!」好想踹他一腳,這麼晚才給她看!
他默默地盯著她瞧。
她滿肚子的氣立刻消了,面色有點發紅,繼續低著聲說:
「那個……你寄給我的信,每回就那麼幾個字,說要娶我,也就是三個字而已,我怎麼會知道、會知道……你一生一世就只要我一個呢。」
「我沒那麼說。」
她瞪向他。「有信為證!有信為證!你耍賴!」
黑眸微有笑意。「那都是幾年前寫的,那時我才十幾歲,年少沖動也不是不可能。」
「你是年少害躁!」她抗議道:「哪有人這樣的,我在島上最高興的就是收到你的信,你偏不寄給我,自個兒偷藏,什麼事也不讓我知道!」
他改練功的事、他上哪找到什麼藥,都寫得仔仔細細,她每封來信都放在一塊,他都仔細的回。
這些信字字都是情真意切,卻也在信間流露他的憂心,他自然是不肯寄的,難怪每回她收到信都是情緒被隱藏妥當的只字片語。
「顯兒……你想,我體內是不是還有毒性未消?怎麼我一點也不餓,吃起東西來什麼味道都沒有。」
「那是你長年不得不吃,現在自然排斥。以後你定時吃飯,總會恢復的。」
她摸摸臉,又道:
「以前老神醫救我命時,因緣巧合改變了我的體質,讓我沒那麼容易生病,現在……會不會又回薄命的路子上來了?」幼年她常聽人說「紅顏薄命」,現在她的樣子,跟小時候幾乎是重迭了。
她寧願跟他長命百歲,也不要這種美貌。
「現在的你可是身體健康,哪來的薄命?」他斥聲道。
她眼珠子老是盯著地上,支支吾吾地說:「那個……我想,我想,我們就在這裡,這裡圓房好不好?」語畢,又急促地說:「床是小了點,但我想硬擠擠也是可以,要是再不圓房,我都老了怎麼生孩子?」
他盯著她半天,才靜靜地說:「上床吧。」
她口水差點嗆住,有點狼狽地扯腰帶脫衣衫,她手忙腳亂,最後還是他幫她解開腰帶拉下長裙,她臉紅地要爬上床,一腳踢上床板,整個人撲上去……
公孫顯愣了下,及時揪住她的衣角,才免得她一頭撞上床牆。
她丟臉丟到家了,不敢回頭,馬上鑽進被窩去。棉被好像有些小,早知道就抱個又暖又寬的大棉被來。
他正要熄去燭火,她叫道:
「別熄別熄!」見他回頭看著她,她吞吞吐吐:「我、我想這種事,總是要、要看清楚……我想看著你,記著你……」
他聞言,嗯了一聲,便回到床前。
她眼觀鼻,鼻觀心,雙腿緊緊靠攏,衣衫——的,顯然他正在脫衣衫,而且脫得很順利。哪有這樣的,她緊張得要命,他卻好像沒事人一樣。
接著,他上了床,背著她放攏床幔。
好像有點擠,她往內挪了點,偷瞧一眼他的方向。還好,他還穿著中衣,不急不急,慢慢來.
他跟著躺下,要拉過她的被子,她緊扣不放。
「你很冷麼?」
「不……也不會……」她終於松開,棉被被他扔落地。
她瞠目結舌。「被子……」
他揚起眉,訝道:「你不是想看著我?」
「我……是啊……」她想看的是他的臉,不是他的身體。她以為兩人應該埋進被子裡,這樣子就……不會這麼害羞……
他慢騰騰地覆上她的身子,瞧見她正猛瞪著他的臉。他平靜而主動地解釋:
「床小了點。」
「喔……」
他吻上她的嘴角、吻著她小巧的鼻梁,吻著她如新月般美麗的眼眸。
「山風。」
「嗯?」她咬著下唇,暗暗聞著他令人安心的氣息。
「你圓房只是為了想生孩子?」
他沙啞的聲音在她耳畔搔著,讓她癢癢的,讓她一時說不出哪兒癢。
「嗯……」她有點心不在焉地,隨口道:「我年紀比你大上兩歲,你這麼年輕,說好的你的孩子都是我來生的,再老下去,你去找旁人生我可冤了。」
「……就這樣?」他拉過她的右手,竟然吻起她的細臂來。
她被輕如羽毛般的吻給弄得笑了。「別這樣吻我,很癢……」終於注意到他來回吻著她臂上的齒痕。
在燭光下,她看見他的一口白牙,不由得心跳漏了一拍。低聲道:
「不只不只,我想碰碰你,想成為你名副其實的妻子。咱們從小就在一塊的,我老覺得現在有點晚,好晚好晚……好晚好晚……我想跟你一塊長命百歲……」
他吻進她輕輕的歎息。
「山風?」
「噫……」她呼吸有些急促。他的手在摸哪呢?是不是有點……
「以後不准再講輩份。」
「好……」果然不用被子是正確的,她真的有點熱了。
「不准再提誰年紀大的事。」
「好……那我老了還是很孩子氣的話你也不准嫌!」
「這是自然。」他笑道。
「還有……」她試探地問:「你喜歡我胖還是我瘦?」
他眼裡抹過亮光,沙啞笑道:「山風,你話真多。」
誰多話啊?明明是他起的頭,但她本來緊張兮兮的,現在好多了。她輕輕環住他的腰身,任著他吻住自己,嘗試地回吻他。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臉,深深烙在她的瞳眸上,她帶著迷蒙的笑,想起自己躲在桌底下看信時,好想跟他融在一塊,想跟他融成一條命,想……很想很想讓他徹底屬於她的。一想到彼此的生命就要交融,她就掩不住滿面幸福的傻笑……
那個小小的顯兒,就坐在她房裡的椅上,望著窗外的天邊,認真地回她每一封信,她想,如果她看見他那時的表情,一定會感動到唏哩嘩啦地哭出來吧!
顯兒顯兒……她的顯兒……
「顯兒……」她小小聲地叫著,有點手足無措的,滿面紅得可以滴出血來。
「嗯?」
「那個……你可不可以慢點,我有點喘不過氣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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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燃盡了,本來她睡得很熟,卻硬是被身體反應驚醒。她-著肚子想翻身,但發現自己被枕邊的男人緊緊摟著不肯放開。
真奇怪……真奇怪……
「你醒了?」他語氣有些沙啞,也有點吃驚。
「顯兒,好像有點怪……」
公孫顯順著她的手肘移到她的腹部。「怎麼了?肚子痛嗎?」
「不,我肚子好餓……」話才說完,肚子馬上咕嚕一聲,清楚可聞。
公孫顯取過衣物,立時起身點燃燭火。一回到床邊,看見她果然-著肚子,小臉皺成一團。
他攏眉,將燭台舉起,輕輕撫過她平滑的小腹。「真不是肚子痛?」
「我餓了。」她臉紅紅,但還是哀怨地說:「我睡得好好的,突然好餓。」
餓了是好事,只是不太是時候。他碰碰她還算溫暖的頰面,柔聲道:
「你穿上衣服,我去廚房找點東西來。」
她應了聲,肚子猛叫著,等他離開後,她才輕輕打著肚子,罵道:
「真丟臉。」咕嚕咕嚕的,整座莊園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了。
她摸來衣物,害躁地穿上,任著長發自然披著,然後下床等人。
她走了兩步,偷偷伸個懶腰。有點酸痛,好幾處被咬的痛感還殘留,他狠她比他更狠,用力在他肩上咬上幾口,哪有人這樣的,仗著床小,把她這樣子……又那樣子……她嚴重懷疑這種圓房不算很正常。
她輕觸自己的貝牙,一想到咬他的-那,突然很想把他吃下肚,就連現在,都還有點回味呢。
她赤著腳縮在椅上,面色紅咚咚注視著燃燒中的燭火。
想著想著,她又開始傻笑,肚子一叫,她又-著肚子惱聲嘀咕:
「幾個月沒餓過,現在餓得可以吃下一頭牛,真是怪。」
公孫顯一進門,就看見她像個嗷嗷待哺的貓咪,縮在椅子上等飯吃。
他面容微些柔和,把食盤放在桌上。
「現在廚房沒什麼東西,你將就些,明天一早再吃豐盛些。」
兩碗白飯,一碟微涼的配菜。
她應了聲,趕緊舉筷埋頭就吃。
他內心閃過一抹疑惑,但不動聲色,陪著她慢慢吃飯。
「好吃嗎?」他又問。
「唔……」雙頰被撐得鼓鼓的,她看他一眼,道:「還好,沒什麼味道。」
那就是連肚子餓了也還是感覺不出味道來。但她開始肚子餓是好事,只是不知道是什麼讓她饑餓成這樣?
「顯兒……你不是很餓吧?」
公孫顯對上她討好的笑,沉默地撥了半碗飯給她。
「吃慢點。」
他看著她非常有精神的吃法,暗自驚疑不定。但能吃是福,最好吃得富富態態,這種話他自然不會說出口,免得她胡思亂想,硬是撐胖自己。
她身體健康就好了。她身體健康就好了。
「顯兒,以往你老是為我奔波尋藥,以後呢?除了當武先生外,你還想做什麼?」她喘了口氣,總算沒那麼餓了。
他注視著她,而後用著他天生偏清冷但隱含著溫柔的聲音道:
「自然是跟你一塊繼續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