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兄!」她自家裡追出來。
下大雨的夜裡,烏雲遮月,全仗鳳宅裡微弱的燭光跟前方轎子的風燈認路。
她急步追上,連忙為他遮雨。她笑道:
「夜裡雨大,我送你到轎子去吧。」
東方非睨她一眼。她還算聰明,在出門前先束起長髮,只是不及裹胸,但黑暗掩去了她的曲線,遠遠看來,她像個爽朗青年。
她揚眉,說道:「今晚東方兄前來做客,招呼不周還請見諒。」
他完全不介意地大笑:
「說是招呼不周,不如說,你的義兄十分疼你,存心在我面前下馬威,將來才不敢再對你恣意妄為。冬故,你氣我對你下蒙汗藥嗎?」
他問得坦白,她也答得爽脆:「一開始我很氣。如果當人未婚妻的,就是這種待遇,那我可不稀罕。」她停下腳步,逼得他也不得不配合她。「東方兄,我知道你對我下蒙汗藥,是為了保護我,不過,我並不喜歡這樣。請你以後,別再這樣對我,如果有事,我陪你一塊應對,是福是禍都該一起。」
他目下轉睛,嘴角玩味勾起:「你是要陪我一塊面對,還是阻止我玩弄人?」
「都有。」她的視線轉向濛濛大雨。「東方兄,以前,我決定買官時,一郎哥曾經問過我一句話——如果有一天,他跟懷寧犯案了,我要怎麼做?」
他挑眉,頗有興趣地等著下文。
她小臉充滿回憶,不由自主地浮起溫柔的笑來。
「一開始,我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一郎哥跟懷寧是這麼好的人,怎會犯起案子呢?我無法容許親近的人違背正道。但這幾年在官場上見識許多,才發現許多事情不是只有黑跟白。東方兄,你要不要問我一次?」
他開心地笑道:「好啊。我倒想知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被皇朝律法制住了,而你是縣太爺,你會怎麼做?」
她緩緩拉回視線,與他目光對上。她柔聲道:
「如果我是縣太爺,必先判你罪刑,但我身兼你的妻子,我甘願與你同罪。」
他斂起笑意,注視她良久,才沉聲開口:
「你在威脅我?」
「不,我並無此意。今天就算面對一郎哥或懷寧,我的答案都是一樣。他們是我的義兄,這一生一世,我不會再放開他們的手;同樣的,東方兄,如果你我真有緣結為夫婦,我也不會放開你的手。」
他哼了一聲,指腹輕撫她的額面,見她明顯痛縮,他問:「很痛?」
「是很痛,痛到我現在還有點頭暈呢。」她笑道。
東方非本以為她精神十足,應該是無事,但聽她一說,不由得攏眉,問道:
「可別要是顱內出事,你的義兄有為你看診過嗎?」
「有!東方兄,你放心,一郎哥醫術精湛,只要這幾天我早點休息就行了。」
「冬故,你遲早會死在自己手裡!」他不悅道。
她只是笑了笑,並沒有多說什麼。
正因沒有多說什麼,他才冒火。她大可要求他別再妄作胡為,以人命下注,他想看她小臉正氣凜然,他想跟她鬥一鬥,現在她只是笑一笑,分明有心壞了他的興致!
兩人並行在大雨中,雨珠打在油紙傘上,叮叮咚咚的,傘下沒有火花,有的只是無聊的沉悶。
一般閨女出門,哪個不是帶著色彩繽紛的傘兒?就只有她,隨便一把破傘,吃著粗茶淡飯,衣著跟平民百姓沒有不同,生活這麼苦做什麼?偏她甘之如飴。
「你怎麼不問你義兄跟我做了什麼協定?他告訴你了?」他懶洋洋地問。
「何必問呢?一郎哥只會為我著想,多半是希望我成親後,依舊能夠自由在外行走。」她看他的臉色,就知她猜中了。她笑:「這點是一郎哥多慮了。如果咱們成親,東方兄一定會讓我在外走動,你才有樂子可尋啊。東方兄?」
「嗯?」他嘴角噙笑。
「你還記得,我被你陷害,遭同僚指證,關在地牢那次嗎?」
「你狼狽的模樣,我怎會忘記?」那種模樣,他日夜藏在心頭,再三回味呢。
「哈哈,我狼狽的時候可多呢。」她爽快笑道:「那天,我說過我倆感情如晉江工程,沒有起頭就不會完工,但最近你……忙著私事,而我也還沒法當你是西施。不如,等這一切告個段落,你我都悠閒些,我到東方府拜訪你,這樣可好?」
「好啊。」他隨口道。
「我想,你老面對女扮男裝的阮冬故,對你也不公平,說不得你還會有喜歡上男子的錯覺,以後,我到你府裡就換回女裝,一塊下個棋、喝個茶,等待『晉江工程』完工,你說好不好?」她非常的有心。
東方非赫然止步,她連忙縮回腳步,為他遮雨。
他眸光炙熱地盯著她,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他的眼裡如森林大火,想隨時想把她吞噬。
「東方兄?」她試探地叫。
忽然間,他哈哈大笑,笑聲淹沒在大雨中,但他顯得十分開懷。
「好,冬故,就照你說的吧。」目光掃過她嬌艷的芙蓉面跟纖細柔美的身形。
她哪兒像男孩?長髮一放下,她就是個貨真價實的美人兒,這等模樣豈能讓其他男子瞧見?當年她十八歲,他只當她是相貌秀美的孩子,但現在,如果不是她男孩氣的舉手投足跟力大無窮,早就讓人懷疑她的性別了。
如果她平庸點、安份點,鳳一郎絕對會為她推薦同樣正氣的迂腐男子,可惜她脾氣過倔,是非分得清楚,又甘願為正義淌進不回頭的泥沼裡,弄得自身髒污不堪,一般男子怎能理解她的作為?又怎能接受她的品性,比自己還要高潔的事實?
只怕當初鳳一郎思前想後,確定天下只有一個東方非,能接受他的妻子將來繼續與義兄們保持親密的關係,才默許了她的選擇。
哼,聰明人大多自私,鳳一郎也不例外。而他,確實也不介意她與兩位義兄特別親密,但,將來她內心的天秤必會傾向他,這絕對會是事實。
來到轎前,她微笑,等著他入轎。他卻不動,與她相望。
「東方兄?」
「冬故,你沒有事要問我了嗎?」
她想了下,笑著搖頭:「目前沒有。」
「這真令我驚訝。」他笑:「你不問,梅貴妃的事嗎?你不責怪我利用那三名縣令之死,成功緝拿布政使?不問我,江興一帶老國丈的人馬下場如何?」
她安靜一會兒,輕聲道:
「三名縣令確實無辜枉死,東方兄,你緝拿布政使,用不著以人命為餌。」
「誰說是無辜枉死?」他故意用無辜的表情面對她:「如果他們不放著縣內政事不做,跑來逢迎巴結,布政使絕不會把主意打到他們頭上。」
她攏起秀氣的眉,沉默不語。
東方非收起向來輕佻的口吻,有意無意地說明:
「我也不瞞你,我再神機妙算,也算不出布政使會以三條官命來陷害我,官場遊戲就是如此,哪天我當真失勢了,這些地方官員絕對會競相來踩死我,一如他們對付失勢失權的布政使那般。」
她當了快十年的官,當然明白此理,只是親眼目睹官員互相謀害,她還是無法認同。她啞聲問道:
「梅貴妃的殉葬呢?東方兄,先前我思前想後,除非喪家之犬主動挑釁,否則你是不會趕盡殺絕的。從頭到尾,這都是皇上的意思吧?她到底犯了什麼罪?」
東方非莫名欣喜她的詢問跟瞭解,坦白告知:
「她未盡子之孝,不該任老國丈在朝中作威作福,不該默許她的親爹上呈奏折——先皇長生,萬晉年號永不結束,永廢太子。你現在可以數一數,朝中當年聯名共奏的官員裡,現今有多少還在原位?」他笑得十分暢快。
她聞言,內心一陣陣寒涼。東方非這簡直是在明示,這一切都是當今聖上的作為,就因為曾有人反過他。
「冬故,你何必為他們想呢?照你的理念來說,是官就該為民謀福,但他們選擇保住自己而聯名上奏,這樣的官,消失在朝堂,你該感到快慰才對!」
「東方兄,請你告訴我,當今皇上真無容人雅量?」她十分認真地問。
他注視著她半晌,難得語氣平和地說道:
「一國之君,並非聖人,他也不要容人雅量,良臣進諫只會阻礙他的作為,冬故,你讀過書,看過許多良臣賢君的故事,你以為這些故事都是真實嗎?那也不過是後世編造的美談罷了。一國之君,要的是什麼,你還不知道嗎?」
她咬住牙,閉了閉眼,低聲道:「東方兄,江興一帶忠於老國丈的地方官,已經沒有未來了吧。」
喜色流露在他俊美的臉皮上。他選中的直丫頭,果然有屬於她的聰慧在,只是在她義兄面前失色了。他笑道:
「你想對了。不管我有沒有挑撥,當日官園裡的地方官都不會有好下場了。怪就怪在他們一開始選錯了邊,我才出水榭,大批兵馬就已出現,布政使確實照律法,但巡撫沒有預先知情,怎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聚集兵馬呢?」看見她緊繃著一張小臉,他又忍不住笑道:「冬故,你有你審案經驗,我也有我的為官之道。這世間就是如此,如果你徹底失望,那麼你可以避世隱居,永不理睬這些醜惡之事。」他有意無意鼓吹著,鳳眸帶抹光彩。
她注視他良久,用力歎息道:
「東方兄,你的激勵,小妹感覺到了。雖然這是你慣用的手法,不過小妹還是希望你能夠用稍微平和的手法。」
他聞言,笑不可抑:
「我試探你,你偏要說激勵。好吧,那麼我就用稍微平和的手法激勵你好了。」他興致勃勃,做出一件從他看見她的女兒味後,就一直想做的事情。
阮冬故先是一怔,而後發現他扶住她的後腦勺。
突然之間,她知道他要做什麼了!
等等,她嘴唇很痛耶,連塗藥都痛得她掉眼淚……溫暖的氣息夾在夜雨的寒風裡迎面而來,他吻上她的唇瓣。
有點疼,但她還能接受。鼻間是東方非的氣味,以往聚少離多,還真不知道他的味道,直到這六天,她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嗯……兩人接吻也不止一、二次了,也曾共躺一床過,這樣她還算清白嗎?
她是無所謂啦,就算它日一拍兩散,她也不會去找其他男子,她想,如果她跟一郎哥、懷寧過了五、六十歲還各自未嫁娶,那就找個安靜的地方隱居吧。
她這一生,累兩位義兄許多。他們總是義無反顧地當她的後盾,任她去完成她的理想,她多希望有一天,能夠回報兩位義兄……
東方非彷彿察覺她的不專心,不悅地加深這個吻。痛痛痛,他故意吻住她的傷口,還扣住她的後腦勺,強迫她承受他的深吻。
她也不遑多讓,忍著疼痛,與他唇舌糾纏到底。不知是不是刺痛加遽,讓她心跳加快,總覺這個吻跟之前又有不同。這一次,他帶著十足的霸氣侵略……
不知不覺中,他接過她的傘,替她擋住了斜飛的大雨。他的吻巧妙地轉為挑逗,直到她呼吸有些不順,難以自制時,他才依依不捨離開她帶傷的唇瓣。
他低笑,見她小臉依舊倔強,眼神卻帶點迷濛,他滿意地撫過自己的嘴唇,指腹染著她唇間的鮮血,他淺嘗一口,笑道:
「冬故,我這激勵你可滿意?」
她眨了眨眼,逐漸回神,杏眼圓睜。
他哈哈大笑,將傘交給她,輕輕撫過她嘴唇又裂的傷,見她一臉吃痛,卻不肯退步,他心裡大樂,道:
「你回去,記得塗藥,可別再弄疼自己。」
她弄疼自己?她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只能瞪著他發洩。
他笑著入轎,又探出頭來,對她笑盈盈道:
「冬故,人人忙著選我這頭站,我卻早選你那站了。我今天心情真好,這全是你的功勞,今晚我可要好好回味了。青衣,起轎了。」
「等等——」她一說話,又痛了。暗惱東方非,卻還是把手裡的傘交給青衣。「青衣兄,你帶著傘吧,回程路遠了,小心受風寒。」
「不——」
她大剌剌地揮揮手,笑道:「我家就在眼前,跑兩步就到了。」
東方非看她一眼,道:「青衣,你就收下吧,不然今晚可別回府了。」
她將傘交給青衣,低頭看向轎內,笑道:「東方兄?」
他挑眉,曖昧笑道:「怎麼?你終於迷上我,打算隨我回府,共度春宵嗎?」
她不把他露骨的言語放在心上,眉開眼笑道:
「多謝你專程前來解釋你在官園的所作所為,我會將這份情義惦在心裡的。」
他聞言明顯一怔,還來不及說什麼,她就將轎簾放下,同時傳來她的大笑聲。
「青衣兄,你們回去時,多加小心了。」她忍著笑:「告辭了,東方兄。」
夜裡大雨不停,答答答的,竟然無法掩去她快活的長笑聲。
「爺?」
「起轎回府吧。」東方非心不在焉地吩咐。
什麼他專程來解釋?是她多想了。他來,只是不想避嫌;他來,只是讓她搞清楚狀況;他來,只是給鳳一郎一個暗示加挑戰;他來,只是想……想……
他瞇起鳳眼。這簡直是莫名其妙了,他何時得跟人解釋他的作為了?握緊扇柄,不願承認這項事實,但又因為她快樂的笑聲而感到心情愉悅。
這分明等於是他……
「青衣?」
「小人在。」
「我是不是老了?」
撐著破傘,青衣面不改色道:「爺哪兒老了?任誰都覺得爺年輕俊美。」
「我理外貌做什麼?我說的是,我的心境。」
「怎會呢?爺對有興趣的事情一向……不遺餘力,不像是心境老了。」
「是啊,對付布政使,我游刃有餘,雖感無聊,但有那頭小獅子陪在身邊,可撫平我內心的厭煩……偏偏……」
她說,只要有時間,她想培養彼此感情,喝茶下棋都好,等待「晉江完工」的那一天。
當她這麼說時,他竟然毫不厭惡,甚至內心熱火再起,滿懷期待往後的日子。
他要的,不是一直是與她相鬥,直到對她生厭為止嗎?
什麼時候開始,那樣的平凡生活,他也會滿腹期待了?只要有她在,哪怕只是喝杯茶,他也興奮莫名,這……
他摸上唇,唇問尚殘留濕血味道,這氣味依舊令他心癢難耐,想一口吞噬她的慾望不變,卻也多了一種想輕輕愛撫著這頭小獅身上的毛,安靜地過一下午的柔軟心情……
他,愈陷愈深了嗎?
「爺?」
他來回撫著嘴,回味吻她時的滋味,沉思半晌,忽然道:
「改明兒個,你去長樂臘肉鋪多買兩條臘肉,送去給鳳一郎吧。」
陷得深,他不在意,也不會否認,但,他照樣要把她拖下來,非要兩人陷得一樣深,他才會心滿意足。
這一天午後,她難得告假,買了一些香燭跟素果,轉向豆腐鋪。
街上人來人往,兩旁店面招牌多是仿自京師,百姓生活照舊,三名縣令被害死,只是百姓茶餘飯後的話題,倒是本縣大老爺,謝天謝佛逃過一劫。
她來到豆腐鋪,午後天熱,沒有什麼顧客,正合她意。
「一郎哥,我回來了!」
鳳一郎掀開布簾,看見是她,笑道:「懷真,你回來了。午飯吃了沒?」
「吃了吃了。」她舉起香燭素果,柔聲道:「今天是祭拜的日子,現在可以開始了嗎?」
鳳一郎微笑:
「當然。我早就準備好了。」他又進鋪,端出幾碗豆腐湯。
「我來!」她連忙接過,一一將豆腐湯放在靠巷口的桌上,同時點起香燭。
她捻香對天祭拜,嘴裡低念:
「諸位兄弟,懷真在此上香,祭以素果豆腐湯,願你們一路好走,來世戰爭不再,能夠安居樂業過一生。」
路過的居民並無大驚小怪,只當七月鬼日店家開始祭拜好兄弟而已。她默禱良久,專心一意,直到鳳一郎輕喊:
「懷真,夠了,香燭快滅了,你要他們老聽你說話,不必享用豆腐湯嗎?」
她回神,拍拍頭,趕緊插進香爐,笑道:
「瞧我忘的,只是一時間……想報告我幾個月來做了什麼事,讓他們知道即使他們不能做了,也有我代為完成。」眼角覷到有名貴公子正在巷口觀望。
那名貴公子身邊有少年隨從,兩人一身錦衣,看得出出身極好。她上前笑道:
「兄台,來買豆腐的嗎?鳳寧豆腐鋪的豆腐絕對是樂知縣內的名產……咦,青衣兄?」她滿面大驚訝。
「這位公子,是我家主人的朋友。」青衣解釋。
她誇張地眨了眨眼,忽地笑出來,道:
「東方非也會有朋友?哎,瞧我說的是什麼話。兄台,在下懷真,是縣府親隨,也是東方兄的朋友,你來豆腐鋪,一定要讓我招待一番。」她十分豪爽地說道。
那名渾身透著貴氣的年輕人看她一眼,淺淺一笑:
「懷真抱素,品性高潔,這是好名字。在下王十全,現在來打擾,方便嗎?」
「方便方便,請!一郎哥,一碗豆腐湯!」她清了張桌子,招待他就坐。
少年隨從快一步上前,掏出素白的帕子再清一次,才讓王十全坐下。她沒多說什麼,搬過凳子坐在他面前,少年隨從秀氣地怒喊道:
「你怎敢……」
王十全揮了揮手,道:「東方非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懷真,我聽東方非說,前幾日官園命案是你破的?」
她正要回答,鳳一郎送上豆腐湯,插話道:
「與其說是懷真破案,不如說,是靠在場諸多官員幫忙。」
王十全根本不把華發童顏的鳳一郎看在眼裡,隨口道:
「在場官員哪一個敢上場將布政使拿下?全仗懷真的力大無窮。」
「不,全靠大家幫忙。」她面不改色地笑道:「如果沒有巡撫同意,我們擅自動手,那可是有罪的呢。」
「這倒是。懷真,你人這麼聰明,怎會只是個親隨?」又怎會甘願當一名男人的愛人?
她哈哈笑道:「我哪兒聰明?聰明的是我一郎哥呢。再者,當個親隨有個好處,聽的聲音可以清楚些。」
「你聽什麼聲音?」
「百姓。」她直接挑明了說。
王十全瞇眼,道:「百姓?聽你語氣,似乎有些怨氣。離地面最遠的,你說是誰?」
「自然是當今聖上了。」她笑。
「那麼,他聽不見百姓的聲音嗎?」他一臉好奇,眼神卻流露冷意。
「我不知道。」她坦白道:「皇上坐的位子太高,聽不見理所當然,才需要由地方父母官一層一層的傳達上去。」
「你說得是。」他眼神略為和緩。「百官作用便由此而來。對了,你家鄉哪兒?跟東方非是怎麼認識的?」
「我家鄉啊……」她摸摸鼻子,反問:「王兄,你猜我家鄉在哪兒?」
「你腔調偏京腔,又有點邊關那種土腔味,應該……曾在京師與邊關兩地住過一陣。」京腔咬字帶軟,十分悅耳,他反而不喜邊關那種硬梆梆的腔調,但從他嘴裡混合兩種腔調,倒也不難聽就是。
她擊掌輕笑,喜道:
「王兄,你真聰明。本來我義兄希望我能改回京腔,但我想永遠不忘遠處故人,便一直沒有改。對了,王兄,一看你就知是京師人,你跟東方兄怎麼認識的?」
怎麼問題丟回他的頭上來?王十全見她一臉磊落,完全不似算計,遂答道:
「我跟東方兄,是在京師……酒樓裡認識的。」
「你也是官嗎?東方兄曾為內閣首輔,干涉朝政十多年,你若是官,可吃過他苦頭了沒?」她好奇問道。
「我怎麼會是官員?東方兄辭官是朝廷之憾,懷真,你對東方兄有情義的話,就勸他回京吧。」
「我?」她指著自己的鼻子,想了一下,直爽笑道:「我不會勸他。」
王十全面色不動,探問:「你這話,別有深意?」
「也沒什麼深意。坊間有傳言,東方非與當今聖上合謀害死先皇,那麼他再留下,對皇上只有壞處,所以,他不能回朝。」
王十全勃然變色,還來不及說話,就聽見那白髮童顏的男子喝道:
「懷真!」
青衣冷靜地上前,穩聲道:「我家主人忠於當今皇上,從未有過合謀這種事。懷真,這種謠言還是少出口為妙。」
「是啊。」鳳一郎嚴厲地說道:「這種謠言,聽聽就算,何必當真?」
「是。」她乖乖答道:「我知道是謠言,只是不知道皇上當它是不是謠言?」
「當然是謠言。」王十全聲音略冷:「先皇駕崩時,正逢邊關戰亂,這種可笑謠言多半是有心人傳出來的。懷真,你年紀輕輕,可不要被這種謠言給害了。」
「多謝王兄提醒。對了,你慢慢吃吧,我得去收拾香燭了。」她淡笑著起身。
王十全注意到懷真舉手投足間,就像個粗魯的大男孩,東方到底看上這個懷真哪裡?他的容貌?
懷真的貌色偏柔美,但要找出比他更美的男子或姑娘,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還是懷真的才智吸引了東方非?東方才智高奇,就算懷真能破小小案子,也萬萬不及東方非的一半,他到底是看中這孩子哪兒?
「王公子,豆腐湯若冷,會失了味道。」鳳一郎溫聲提醒,有意轉移王十全的注意力。
王十全又看了眼這白髮青年一眼,意思意思喝了口湯,就擱下湯匙,問道:
「你是懷真的義兄?」
「看來東方非跟王兄感情深厚,連這點小事也告訴你。」鳳一郎笑道。
「這小小鋪子,月入多少?」
「不一定,不過夠養家活口了。」
「我記得……還有一個叫懷寧的,是不?」他對那懷寧的印象,十分深刻。功夫足可跟布政使抗衡,他原以為小兵之中有奇人,正要擢升,搞了半天竟然是一介布衣平民,而且還是懷真的人。思及此,他內心一陣不悅。
「是,現在他不在鋪裡。王公子是特地來看東方兄的吧?打算留多久呢?」
「你這種小人物,理會這麼多做什麼?」那少年隨從細聲道。
「小蓮子,我在跟鳳兄說話,你插嘴做什麼?」王十全不耐道,又看向正在收拾香燭的阮冬故,他一怔,看見這男寵的左手好像少了什麼。
他起身,走到她的身邊,忽然道:「懷真,你少了根指頭?」
她詫異抬眼,瀟灑笑道:「是啊,還好斷的是尾指,做起事來還算不礙事。」
王十全聞言,若有所思,又看向桌上香燭,忽地道:
「我想起來了,去年京軍大敗蠻族,邊關將士死傷慘重。皇上親自下旨,將士屍身同日並葬在將士坡一帶,正是一年前的今天,是不?」
「……是。」她輕聲道。
「鳳兄、懷真,可否借香燭一用?」
「王兄,你儘管用。」她笑,替他捻香送上。「你要祭拜邊關軍魂?」
「正是。如果沒有他們,怎會有今天的太平盛世呢?」
她點頭稱是,指著西方,柔聲道:
「燕門關在這方向。」
王十全多看她一眼,朝天祭拜。過了會兒,那少年隨從恭敬接過,放進香爐。
「邊關將士並未枉死,他們死得十分有價值。有聖明皇帝、有不怕死的戰士們,才有現今的盛世。」王十全感慨歎道:「可惜,人生如浮雲朝露,最多不過七、八十歲,當今聖上今年二十多,就算有心一統四方天下,生命也實在太短暫了。」
阮冬故聞言,內心一震,美目倏地出現薄霧。
「王兄,一將功成萬骨枯,一統四方天下,需要的是數萬,甚至數十萬數百萬條人命,值得嗎?」她沙啞問道。
王十全不以為然地笑道:
「懷真,你這是婦人之仁了。任何事情都需要犧牲,若真有那麼一天,能夠一統天下,金碧皇朝永世留傳,萬載太平,那麼現在戰士的犧牲都是有價值的。」
「王兄,我曾住過邊關幾年,明白邊關百姓的心態。你可知,每當有戰爭風聲自京師傳來,邊關學堂裡夫子最常吟的是什麼嗎?『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千雲霄,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雲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裡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她愈念愈激憤,無所懼迎向他殺氣十足的眼神。
「夠了!」鳳一郎罵道:「懷真,王兄是貴客,你念『兵車行』做什麼?你年紀小不懂事,這只是王兄隨口揣測聖意,你激動什麼?」
「確實如此。」王十全臉色無比難看。「我只是揣測,懷真你不必火大。」
「我並未火大,只是……」她咬牙:「無法從皇上的角度去看這件事。」
「你能從月光角度判定一個人有沒有罪,卻無法從皇上的角度去看天下,那是因為你只是個身份低微、思量不周的愚民,怎能明白九五至尊的心思?」王十全連笑容也不勉強給了,隨意揮了揮手。「我先走了。」
「請王兄見諒,我家小弟是性情中人,一時沖昏頭而已。」
「你這義兄好好管他,別污了東方非的名。」
「我定會管教。不送了,王兄。」
直到確定他們遠去不再折返,她才低聲喃道:
「一郎哥,一個人自命十全,野心由此可見,是不?」
「你太衝動了,冬故。」他歎道。
「先皇渴求長生道,但求萬晉年號永不結束。他才二十五歲,就已經開始希望長生了,為什麼每個當皇上的,都是如此呢?」
「人命寶貴,誰也想多活些時候。」鳳一郎柔聲道。
「如果我只有五十歲的壽命,那就活五十歲吧。」她微地哽咽:「一郎哥,當年我十八歲,只盼有一天,能夠站在皇上面前,推舉人才,求他別再信奉長生道;現在,我有了機會,卻發現,他連自家戰士的忌日都忘了。」
「他是日理萬機的一國之君,只能往前看的。」鳳一郎抹去她的眼淚。「等初五那天,我們再祭拜一次就是。」
她擦擦眼淚,振作起來,朝他微笑:
「我是不是很不會作戲?當年我在東方非面前默寫試卷時,一郎哥得仗著我不會作戲來騙過東方非,但現在,我卻要在皇上面前裝模作樣。一郎哥,我辜負了你的計策,惹火了他。」
一郎哥性溫,但擅於先下手為強,與其讓皇上找時機探她,不如利用東方非那頭擇定日子。青衣在旁,固然是保護皇上,但同時也有帶皇上來此的功用。
思及此,她暗自歎了氣。她多想直截了當求他聆聽百姓的聲音,偏偏世事總是如此,不拐彎抹角先討好對方,對方是聽不見忠言的。
鳳一郎明白她有點沮喪的心思,安慰道:
「你能做到這樣已經很好了。當然,如果不念『兵車行』更好。」平常要她背詩,她能背五句就令他感動了,但遇要講理時,她簡直倒背如流……這樣的性子,對她真的不是件好事。
她苦笑,走到祭拜的桌前,懷念地遙望西方。
「一郎哥,他想將天下納為皇朝版圖,我可以理解,只是我真是婦人之仁吧,如果為了家圍,將士頭可拋,血可流盡,但只為威名傳世,我無法認同。」
「冬故,你應該明白事有一體兩面。他擅於剷除異己,不表示他沒有政績功勞,他想一統天下留名青史,但同時也能為後世帶來萬載太平。只是,你太貼近百姓了,他則站在高處,無法與百姓平視。」
她沉思一會兒,點頭。而後,她朝他展顏,溫聲道:
「一郎哥,如果真的無法避免戰爭,真能帶來永世太平,我願當第一個從軍的先鋒。」
鳳一郎聞言,心底涼寒,但只是笑了笑,並沒有多說什麼。
斷指?
九根指頭……斷指,在哪兒聽過呢?世上斷指不少,但……
「公子……」跟在他身邊少年小聲叫道。
王十全下意識地瞟了少年太監一眼,忽地想起——
「是了!斷指程將軍!」他脫口道。
燕門關戰事,一開始由先皇國丈的親信程皓接帥印,沒多久戶部阮東潛派人密報程將軍已死,雖有人為穩定軍心已冒充程皓,但絕非長遠之計,那時他佯裝久病太子,只能咬牙切齒地看著先皇再度聽信老國丈,派出王丞領軍遠赴燕門關,從此敗績不斷。
他記得,戰爭勝利後的論功行賞,由東方非一一過目,劃掉程皓的功,將功勞歸給阮東潛的謀策,從頭到尾沒有提過是誰冒充斷指程將軍的……
當時是誰冒名頂替的?
是……阮東潛?
他瞇眼。戶部侍郎阮東潛長年不在京師,但東方非為他一手掌控晉江工程,兩人間的斷袖之情傳得沸沸揚揚,連黃公公也曾目睹他倆在七里亭當眾吻別……
說起來,他一直沒有看過阮東潛這號人物,只聽黃公公說是個面貌上佳的少年郎君,氣質爽朗又隨和,一點也不像是朝官,倒有點像這個叫懷真的男孩……
「不對啊,如果當年阮東潛冒充程皓,穩定軍心,東方非理當挑明歸功,這功勞遠勝一個小侍郎的謀策之功,足夠加官進爵,為何他隻字未提?就算阮東潛在最後一役時已為國捐軀,讓他大名留在史冊上也是一種莫大的榮耀……」
如果阮東潛冒充程將軍,那阮東潛就是斷指,而這懷真也是斷指,未免太巧合,只是,這三人要畫上等號,那也得阮東潛詐死才行。
為什麼詐死?
朝中榮華富貴在等他,就算與東方非有曖昧不清的感情,朝中也無人敢說話,他詐死是為什麼?
直至回到東方府裡房內,他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公子……奴才剛才……」
「剛才怎麼了?瞧你結結巴巴的,朕要你跟在身邊,是看中你的靈巧,不是要你的膽怯無用。」
「是,先前在豆腐鋪,奴才近看那個叫懷真的……」
他揚眉,總算賜給少年太監一個正眼。「怎麼?」
「奴才總覺得他有點古怪。」
「怪?哪兒怪?」不就是一個口沒遮攔的男孩嗎?
少年遲疑一會兒,細聲道:
「奴才七歲入宮,週遭的都是跟我同樣身份的公公們……老實說,那個叫懷真的,動作比咱們粗魯太多了。」
王十全詫異看向他。「小蓮子,你拿懷真跟宮裡太監比?」
「奴才只是想說,明明懷真的身骨纖細,膚細柔美,五官也是女孩相,就算動作再粗魯,那也是個姑娘家吧。」
王十全聞言,想起她的長相,立即拍案而起。
他被懷真的力大無窮、說話方式給蒙去了心眼,加上東方非將她收為男寵,他自然而然,以為懷真就算有點女態,也不足為奇了!
好個東方,先將她收作男寵,來迷惑眾人的眼嗎?
他終於找到阮東潛非得詐死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