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窗外洩進,照在她的臉上,她幾乎是一感覺到溫度,就張開眼睛。她看著床頂好一會兒,才心懷喜悅地下床,換上衣服,慢慢地走向前廳跟家人請安。
她剛清醒時,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以為她有爹有娘,後來才知道自己的爹娘皆已辭世,她的親人只剩一位兄長與數位嫂嫂。
兄長在當官,大嫂與二嫂留在府裡,其餘的嫂子孩兒都跟著兄長在官府裡頭住著,固定的日子才會回來。
「有哥哥與嫂嫂,好過獨自一個人。」她高興地想道。雖只有固定的日子可以相見,但是,有家人的事實仍讓她難以自制地感到溫暖起來。
何況,她還有一個二哥呢。
這個二哥好像有點傻氣、有點老實,還有點害羞,卻在對尋找他夢裡的女子相當地固執……讓她心頭覺得有點熟悉的影子,她想深尋卻又抓不個準兒。
「可是他的個性,我很是喜歡呢。」她自言自語道:「真像是我……我夢寐以求的親人吧。」可以安心、可以依靠的手足,就算沒有血緣關係,對她來說,仍如兄長一般。
有時候,她對家人的執念,連她自己都很吃驚,聽說當她還沒有完全清醒時,第一個問的是她的家人在哪裡。
一個從來沒有真正算活過的人,竟然知道什麼是家人、會認字、對這世間有粗淺地瞭解,只除了像行走、書寫、洗澡等需要用到肢體的地方,她顯得十分笨拙跟不便外,其它的……讓她的嫂嫂跟僕人覺得驚異,甚至覺得她很可怕。因為從小到大,從來無人唸書給她聽過;也沒有人在她床前教她如何寫字過,以致她清醒之後,遭到冷淡地對待──
她用力歎了口氣,忽然發現自己竟在自憐自艾,她趕緊振作起來,讓從清醒之後一直徘徊在她心口那股溫暖的感覺溢滿全身。
「二哥快來了,我該做準備,免得他又擔心起來。」她笑道。
請安之後,抱了一本圖書,慢慢地在難得的冬陽下走到相約的小院子裡。
才走到,就發現高牆下俐落地翻過一抹身影,頭有點大,她輕笑出聲,知道那是誰。隨即她瞇起眼,看見另一個白色的影子跟著躍過牆!
是……邵開春?
不曾見過邵開春,但竟能一眼認出他來,連她自己都吃驚不已。
「蘭草,你胡亂闖人土地,被發現了可沒人保你啊。」
「不礙事的……靈-,你來得真早,你向你嫂嫂請過安了嗎?」
她害羞地笑笑,點點頭。「今天挺好,嫂嫂今天跟我說了十個字呢。」
「十個字?」邵蘭草雙目一亮,為她感到高興。
「她說年關到了,要我多做件衣服。」
邵蘭草微楞。本以為是她嫂嫂終於拉著她說些體己話,沒想到只是要她在新年多做件新衣而已。但見她笑容滿面,似乎是很高興的模樣,他不忍多說什麼,只好道:「那真好。」
他實在想不出什麼安慰之辭,一時之間只覺自己笨得可以。
「是很好啊,二哥,你想想看,現在我『活』過來才幾天呢,嫂嫂就跟我說了這麼多話,我再多活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十年的,那話積下來還真不少呢,所以說,人活著真好。」
「是啊。」他只能附和道。真不知該說她太天真,還是太易滿足了。
羅靈-的視線落在邵開春的身上,笑顏又起:
「這就是開春大哥嗎?」
邵蘭草又楞了下,想起邵開春跟著他過來的。他暗暗注意羅靈-的反應,點頭說道:「他就是我說的開春。」
「聽你這臭小子說得不情不願,八成是在我背後說了什麼渾話吧?」邵開春雖跟他說話,細長的美目卻打量著她。「你不是丫鬟,也不是這兒的夫人,想必就是那個睡了十幾年的羅家閨女了。」
羅靈-點了點頭笑著說:「二哥跟我時常提起你。」
「他話倒是挺多的。」邵開春不太爽快地瞪了默默無語的邵蘭草一眼。「你這傻小子,該不會什麼話都告訴外人了吧?」
「其實靈-也不算是外人,她是我剛認的小妹子──」邵開春一聽他背著自己去外頭認了一個妹子,心裡更不高興,怒道:
「你隨隨便便在外頭認妹子,要是旁人別有居心怎麼辦?」
「開春!」
「何況羅家姑娘跟咱們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你當她是妹子,未免也太過分了吧?」
「同年同月同日生?」邵蘭草立刻看向她瘦小的身子跟天真的表情,脫口:
「你真跟我一般大?」
她也是一楞,直覺答道:「我不知道啊,二哥。元旦那日是我的生辰,我聽丫鬟說我過了年,就要十七歲了。」她心裡微急,不由自主地拉住他的衣袖,補說道:「可是,二哥,你瞧起來就像比我大,我有沒有真比你小,一點也不重要,是不?我很多事都不懂,全賴你教我,這種感情像兄妹一樣,是不?」
「當……當然、當然。」他趕緊安撫她。見她鬆了口氣,他心裡微疼,彷彿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邵開春原先對她相當不屑,但忽見她的笑容不見時的表情,好像是他曾見過的某個人……是誰呢?
「我是不是見過你?」他脫口問。
「開春!」邵蘭草暗驚,怕他拐了他這個天真的小妹子。
羅靈-小聲地傻笑道:
「我也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開春大哥呢。」
邵開春冷冷盯著她,試圖從她害羞的笑顏讀出什麼。因為他本身最會靠著優秀的外貌去騙人,自然他一見到同有姣好面貌的人,會懷疑對方是不是跟他一樣有心機。
他想起她的名字叫羅……靈-?
「石頭?」他又脫口。這麼巧?到哪兒都見著石頭?
「開春,什麼石頭?」
她立刻眉開眼笑的:「開春大哥知道我名字的意義嗎?好聰明啊。」
邵蘭草遲疑了下,心裡雖頗不是滋味,仍是低聲問道:
「你的名字有什麼意義嗎?」
「二哥,我是玉字部的-,是美石之意。」她不徐不緩地解釋道。
「美石……」他的臉微紅,搔搔頭。「原來如此,我沒注意到。」說是沒注意,不如說他唸書念得太不認真,根本不知-字何義。
「那有什麼關係?名字只是一個人的代稱嘛,像二哥,你叫邵蘭草,你的『蘭』字好難寫,我一直寫不好看。」
他聞言,露出傻笑。「這倒是,我小時候也是寫不好的。」
噫,這兩個人還以為自己回到童男童女之身嗎?兩小無猜他看了就不爽,尤其蘭草的長相根本不配!思及此,邵開春心裡已然泛怒,卻得強壓下來,眼角覷到她懷裡捧著的「春蘭圖」更感不悅。
這女孩好心機,知蘭草跟爹一樣好蘭,特地做給這大頭笨蛋看的嗎?
「對了,」羅靈-忽然喜道:「二哥,你跟開春大哥提過了嗎?咱們要上城的事啊。」
「上城?」邵開春驚訝地將目光投向邵蘭草。「你想去城裡?」
「我……」
「我沒見過世面,二哥說等我走路穩健了,要帶我上城裡玩,但二哥對城裡也不熟,所以他說你這幾天又要上城裡學東西,便想一塊去呢。」
「你說的?」邵開春根本不吃她那一套的笑容。他五、六歲就用那一套把眾人耍得團團轉,現在豈會受她迷惑?
「我……是,開春,我跟靈-過兩天跟你一塊進城,好不好?」
邵開春瞪了他半晌,用力哼了一聲,轉身就走。原要走向前門出去,後而一想,他未經通報就擅闖羅府,現在明目張膽地出去,鬧個不好是擅闖民宅,只好狼狽地由原處翻回府去。
邵蘭草的視線偷偷落在她身上,注意到她直盯著邵開春的背影。
「那個……」他小聲地說。見她似乎失了神,他心裡微微感到妒忌。妒忌誰?開春?這種情緒已經多久沒有過了?
他不是已經習慣了嗎?為什麼在瞧見她對開春失了神,心裡不只妒忌,還有其它的感覺?
「我……我也走了……下次,我再帶開春來看你。」
靈-聞言,回過神,連忙抓住他的衣袖,叫道:
「二哥,我還有話沒跟你說呢。」
「說……要說什麼?」
她露笑,道:「我已經請人將這附近的小石頭都撿起來,放在我屋裡的盆子裡,你去瞧瞧,看看有沒有你的大姐姐啊。」
邵蘭草沒料得她這麼細心跟聰明,一時感激。「謝謝你!」
「咱們是兄妹嘛,談什麼謝呢?將來我多個嫂子,也多個人疼我啊。我已經拿到了那幾日有人家生孩子的名冊,咱們要先從可能的、容易的找起。」
「可能的?」
「我想過了。如果真的有緣,必定會有蛛絲馬跡,我瞧見名冊有兩家姓石,正好生的都是女嬰。」
「石?」他叫道。
她點點頭,跟著他一塊高興,笑道:「我瞧好巧,有一家是開客棧的,咱們可以先去瞧瞧,說不定你有印象呢。」
「太好了!」他大喜,一時衝動地抱住她小小的身子,激動地喊道:「我還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沒法找到她!以為一輩子都沒法說話給她聽!以為我們的緣分盡了!以為……」
羅靈-差點被他抱到斷氣。他看起來雖顯木訥老實,但該有的力氣一點都不少,她暗暗吸口氣,想起自己有幫忙到他,心裡也不由得高興起來。
「老天是疼好人的,二哥,你一定會有一個好老婆的。」
「我……」他彷彿察覺到自己的逾矩,趕緊放開手,退後數步;他的臉已是通紅無比,連富泰的耳垂都燒灼起來。「我不是故意……真的……」
「沒關係啦,咱們是兄妹呢,若我是男兒身,就是兄弟了,摟摟抱抱可是稀鬆平常的事呢,就像是你跟開春大哥玩在一塊、打在一塊,也不會惹人閒話啊。」她一點也不介意地說道,顯然真當他是自已人。
「我跟開春……」他欲言又止,最後終於忍不住地問道:「你說要跟開春一塊入城……」
「是啊,我想過了,他進過城,當然熟悉得多;我什麼都不懂,若有人帶著,可以方便很多。而且,二哥,你能瞞著他出門嗎?」
「這自然是不能……咦,我有跟你提過我跟開春的事嗎?你怎麼知道我事事都瞞不了他?還常被他打?」
她微楞,慢慢搖頭。「好像沒有。」
「那就是下頭的人提起了。」邵蘭草搔搔頭,傻笑道。
是下頭的人提起的嗎?她心裡疑惑,明明沒有人跟她提過邵家的事。那她怎知邵開春對他的態度?
「我這二哥當得很窩囊吧?」他很不好意思地說道。
她回過神,連忙說道:
「哪有!二哥,你多想了,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告訴你了,能夠當家人,都是有緣分的,不管開春如何待你,他對你沒有置之不理過,也是有話直說、有氣就打在一塊,你們相處的模式是有點與眾不同,可是彼此有難時,還是會出手相救的,對不對?」
邵蘭草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她先是笑容滿面的,在對上他疑惑的眼神時,笑顏不由得僵住,她皺起眉頭,低語:
「很久很久以前,那,是多久以前呢?」
「靈-?」
「我想當人……我想當這人的姊妹……不會傷心、不會被背叛……不會背棄……我不想回頭,我想重來,所以再給我一次機會……」
「靈-,你怎麼啦?」邵蘭草覺得她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失了神,旁人在她身上說話似的。他見她沒有反應,心一急,用力搖她數下。
她猛然回過神,楞楞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小聲笑道:
「二哥,你怎麼滿頭大汗?」
「你……」你剛才是怎麼啦?邵蘭草要問,卻問不出口來,只覺她的笑容好刺眼。
她……為什麼老露著這樣的笑呢?難道她不遺憾醒來後,自己的家人卻是不大理睬她?
「你別笑了。」
「啊?我笑得很可怕嗎?」她奇怪道。
「不,你笑得很滿足。」就是笑得太滿足,他才覺得有點不安。
就算她剛清醒、就算她再天真,這些日子以來也足夠她發現她家人對她的冷淡了。他曾偷偷打聽過,在她清醒的前幾天,她的呼吸其實已經有些微弱,身子恐怕撐不過年關了,羅家的人早暗暗在打點喪事,卻不料她突然復生……
「復生」這兩個字突地讓他腦中閃過什麼回憶,他抓不住,只好放棄。
他隱約能夠感覺到她十分注重「家人」這兩個字,剛開始她還誤認他是來看她的兄長,不是嗎?是什麼原因讓她這麼地重視家人,他一點也不清楚,只知道在得不到兄長的探視下,她仍然很高興地笑著……
為什麼?
她不是天真吧?她的聰明遠遠在自己之上,很多他腦中打結的事情,她可以很清楚地幫他分析出來,這對一個剛清醒過來的人,簡直有些……匪夷所思,但他寧願當她是十分聰明的。
她的不受重視……像極年幼的他,讓他好心疼,若是他,早就躲在角落裡偷哭了,甚至還有過離家出走的經驗,她怎麼一點也沒有難過的神色,還這麼滿足?
「二哥,你的眼神真奇怪。」
她才說完,忽地整個身子被壓在他的胸前,她嚇了一大跳!雖然知道他沒有冒犯之心,但仍是教他身上的男人味道薰紅了臉;他身上的味道除去男人味之外,還有淡淡的草土與微妙的香味。
她曾經在羅家前頭的花園裡也看過幾株蘭花,很認真地對著蘭圖認花、聞著蘭花味,似有所同又有不同。
他身上的味道更……微妙,不濃郁,像一股極淡的幽香;也不似脂粉味,反而偏蘭花本身的芬芳,只是她偷偷找過好幾種蘭花,沒有一朵現今盛開的蘭花完全符合他身上的味道。
這種感覺好熟悉啊,尤其他心臟的跳躍聲很清楚地在她耳邊響起,她甚至可以明確地抓住他心跳的拍子。
那是當然的,她聽了十七年的心跳……咦,十七年?
「好,就這麼決定了。」他的聲音忽在她頭頂響起。
「二哥,你決定了什麼?」她好奇問。
他將她推開一點距離,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雙眼,認真地說道:
「我當你哥哥,一輩子就是哥哥了。你喊我哥哥,我就疼你當妹子,沒別的妹子了。」
她高興地點點頭,說道:
「一輩子當哥哥,你說的,不反悔喔。」
「我從來不說謊的。」
「打勾勾,反悔的……就……」她遲疑了下,腦中閃過一個模糊的景象彷彿很久以前也曾有一個陌生的男人這樣對她說過,但是後來呢?
他見她一時想不出來,便爽快說道:
「就天打雷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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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稀稀疏疏下著,在街上來往的人扛著大包小包地辦年貨。
她坐在客棧靠近櫃檯以及外頭街上的桌前,好奇地在街上打轉一圈後,溜過客棧裡的高朋滿座;她再將目光落在身邊的邵蘭草身上,他正連眼也不眨地越過掌櫃後頭的布,裡頭隱隱傳出輕微的哭聲。
「我總能認出她的,一定能的……」他嘴裡喃喃說服自己,卻連一點把握也沒有。
羅靈-低聲說道:
「二哥,你別緊張,凡事總要穩著點,做起來才會得心應手的。」
他聞言,暗暗深吸口氣,硬擠出笑來:「你說得沒錯。你說話愈來愈不像十七歲的小姑娘了。」
「我有時也這麼覺得。」她自言自語道。
邵蘭草聽她彷彿也察覺到自己的不對勁,回過神看著她笑道:
「你這只是叫老成,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在我瞧來,反而你像姐姐,我是弟弟呢。」
「蘭草弟弟,叫我一聲好姐姐嘛。」
他被她的語氣逗笑了,又看她小小的身子穿著男裝上這男裝是他十二歲時候的舊衣,她穿起來倒挺合身的。
他的眼角忽地覷到她身後的那一桌正瞧著他,他的眼光立刻掉開。
「怎麼啦?」
「我……沒什麼。」他的視線左移到另一桌,注意到另一桌的男人也在看著自已,他心裡微惱,垂下眼。
羅靈-怔了下,拉著他的衣袖。「你不愛待在這裡是不是?不然咱們先去找別家的嬰兒好了。」
「不不,沒有關係,我一定要先看這姓石的女嬰!」他垂著眼低語:「我只是……怕引人注意。」
引人注意?這裡人這麼多,他們在其中並不算是絕對的出色,怎麼會有人注意?
他遲疑了下,忽地反手緊緊握住她的小手,羅靈-已經見怪不怪了。
他一激動時,就會抓住她;不是搖著她的肩,就是抓著她的手。她原以為這是他的習性──情緒一激動時,就會拉著週遭的人,但他們跟著邵開春一路坐著馬車來的,沿路上,也沒有見他拉著邵開春猛搖晃啊。
「對不起,連累你了。」他喃喃道。羅靈-不得不靠近他,方能聽得清楚。
「我跟開春小時候跟著爹上城來拜年過……」
「哦?」
「那時瞧過我的人都覺得很好奇,我跟開春怎會是雙胞胎?我人醜又大頭,遭人指指點點,我雖心裡難過,卻不敢跟爹說,我怕他也感到丟臉,我……我……不太喜歡進城,這也算是部分的原因。」
「二哥,你的頭真的滿大的,如果我躲在你的大頭下,不知道是不是也可以遮雨?」
「啊?」他楞了下,往她瞄去,瞧見她滿面笑容。他的心酸事有這麼好笑嗎?頭大也不是他的錯啊……他見她忽然伸出手臂勾向他的肩,他嚇了一跳。「你做什麼?」
「咱們現在這樣子像什麼?」
勾肩搭臂的,當然不三不四,對她的名聲有所損害。他不安地看著旁人凸出的眼睛,又看她向自己眨了眨眼,小聲說道:
「你在做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雖說拿我當哥哥看待,也不可以……」
「我現在是男兒身呢。」她眉開眼笑道。指指自己戴著暖帽、穿著男孩衣服,邵蘭草還不明白她話中意思。突然間她雙掌合十,低語:「大嫂,侵犯一下下你的寶物,小妹沒有邪念,沒有邪念。」
「寶物?」
她突然俯前親了一口他蜜色的頰畔,他嚇得差點魂飛魄散,同時彷彿聽見好幾隻眼睛凸出掉下地的聲音。
「你……你……你這是在做什麼?」他顫聲問道。
「年關將近,開個小玩笑嘛。」
「這種事能開玩笑嗎?你知不知道現在在旁人眼裡看起來是不倫不類?」他的聲音微顫,臉頰熱烘烘的。
羅靈-看他真的保守得緊,壓低聲音說道:「不倫不類也是咱們的事,二哥,你的煩惱真多……」見他微微呆了下,正要再叫他不必太在意旁人的看法,忽然看見布幔之後走出掌櫃的老婆。
「撲通」一聲,兩人心口齊跳,緊張地看著對方。羅靈-稍稍從他大頭下往布幔偷瞄去,瞧見那嬰兒躺在裡頭的桌上,揮舞著四肢。
「二哥,我看那老闆娘是出來幫忙的……」
「所以我們可以偷溜進去?」邵蘭草難得靈光地接道。
兩人同時對看一眼,心口又跳了一陣。邵蘭草沒有幹過這種事,他不由自主地抓著她的小手。
「二……二哥,我當把風的,你覺得如何?你進去瞧,我在外頭照應著……呃,好啦好啦,你的大眼好大,掉出來的眼淚也很大顆,都快嚇壞我了,我跟你一塊去就是了。」
邵蘭草不忘先放碎銀子在桌上,兩人才慢慢地縮小縮小再縮小,降到桌下,再偷偷摸摸地爬向櫃檯。
他們這一桌離櫃檯極近,掌櫃到廚房去,老闆娘上二樓招呼,羅靈-滿臉通紅地跟著他的屁股往櫃檯移動。
突然間,她覺得好像有人在看他們。她悄悄抬頭,瞄到櫃檯另一頭的桌子坐著一名背著長條物的青年歪著頭在看他們。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瞧見那人的眼神似乎好像在說:邵蘭草不像是偷雞摸狗之輩,卻做起偷雞摸狗的事情。
她還是陪著笑,汗流滿面,看那人沒有意思要大喊,她便趕緊跟著邵蘭草鑽進布幔之後。
「在這兒!在這兒!」邵蘭草一見那嬰兒在桌上,他立刻跳起來激動地要抱起那女嬰。
「二哥!二哥!搞清楚,你要搞清楚啊,她是姓石,可是姓石的有兩家,不見得一定會是她,你沒見過大姐姐的臉,那快想想有什麼特徵?」
「她的頭髮很黑很長很亮很美!」
「這女嬰還是禿頭啊!」
「啊,這,這……她的背很美很白很細很滑很……」他嚥了嚥口水。
她好心地接道:
「很令人垂涎?」
「呃,可以這麼說啦……我年紀愈大,每回見她,心裡老直跳著。」
「可是哪個女嬰的背不是很美很白很細很滑……不然,二哥,你看看她!看看她!有沒有感覺?有沒有心跳得很快的感覺?」
邵蘭草直瞪著那想要說話的女嬰,努力地瞪、努力地看,怎麼看,眼裡都是一個女娃娃的樣子。
「我的心是在跳,可是感覺不一樣啊……」他一定可以認得出來的!一定辦法可以認得出來的,如果認不出來,那就是!「會不會她是男的?所以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男的?」這二哥是昏了頭嗎?
「搞不好老闆娘是在照顧其他嬰孩,她自己的女兒不在這裡。靈-,你幫我看看這孩子到底是男是女?」
「我?」
邵蘭草用力點點頭,說道:
「她若是女的,又不是我夢裡的大姐姐,那我偷看了她的身子,豈不是要負責嗎?」
「那我呢?萬一是個男嬰……」
「機會很小,拜託你了,妹子!」
羅靈-瞪著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角落,背過身子。事關未來大嫂的事,他倒變得挺聰明,而且很過分呢。
「為什麼我要認你當二哥呢?」她喃喃道。看著嬰兒朝她笑著,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心地拉開包著嬰兒的布。「不怕不怕,我看一下下就好。他怕他名節毀了,他的大姐姐不要他,其實我也很害怕啊……」
她的視線隨著錦布的褪去,看見嬰兒的小胸胸、小肚肚,接著是……她嚥了嚥口水,半合著眼,從眼縫裡溜出去瞧著那嬰兒的下半身。
「你們是誰啊?」
「啊!」羅靈-受到驚嚇,脫口大叫一聲,往門口瞧去,看見生得富泰的老闆娘正錯愕地瞪著他們。
邵蘭草連忙上前解釋道:
「我們……別誤會,我們不是要偷……不是要偷嬰兒的……」
「偷嬰兒?」老闆娘尖叫起來。看見自己的女兒露出赤裸的小身子,而眼前這兩個男人正看盡她的身子。「那口子啊,有人搶咱們的女兒啊!」
「我沒有……我沒有,我連看一眼都沒有!」
羅靈-拉住他拚命搖晃的雙手,瞧見剛從廚房衝回來的掌櫃正拿著菜刀,她倒抽口氣,拉著邵蘭草就往窗口跳。
「二哥,快跑!」
「我們沒做壞事,只是要看看……」
「有人會信嗎?若是被抓到了,送到衙門怎麼辦?你大哥不是正要學著做生意嗎?若是讓人知道他弟弟在干偷嬰賊,還有人願意跟他做生意嗎?」
邵蘭草聞言,臉色頓時發白。一想到會連累邵開春,他一翻過窗子,雙腳一落地,「咻」地一聲,他衝向街口的速度極快。
羅靈-張大嘴,瞪著他踩過的地飛濺出水珠來,淡淡的沙塵撩起,她身後傳來怒罵聲:
「臭小子!敢輕薄我女兒,你不要命了!」
她回頭一看,看見掌櫃拿著菜刀往她這裡衝來。她嚇極,閉起眼睛拚命地往前跑,嘴裡喊道:
「我不是!我沒有!二哥!救命啊!我沒有輕薄!我不是!」她奮力地跑著,但她身子嬌小,雙足跨不大,又才剛開始走路走穩了,她跑著,聽著身後愈來愈近的足音跟菜刀劃過空中的聲音,她心裡一急,跑到一半,狼狽地撲倒在地。
小雨仍然在下著,污水濺了她滿臉都是,整個身子都陷進泥水之中,她害怕地喊道:
「二哥!二哥!救命!我不要被留下來!二哥!二哥!我不要再一個人了!二哥!」遠方滾滾沙塵混著污水及時煞住,又倒衝回來,形成小小的風暴。她眼角好像瞄到巷口有邵開春的身影,但他好像要避嫌,不願出來相救一把。
她還來不及從水泥裡掙扎起來,突然有人衝到她的面前,將她一把抱起,丟到背後。
「抓緊!」
她一楞,背著她的人雙足一衝,她差點飛出去,趕緊抱住他的大頭。
「不要跑!還我女兒清白來!」
「不跑不行啊!二哥,快衝啊!」她勒住他的大頭,直喊道。
「廟在哪裡?往哪個方向?快!」
「啊?在……在東邊,對對,出了客棧往東邊跑!」這時候他還不忘尋找第二個石家嬰兒,她簡直佩服……得想要勒死他了。
他跑得極快,彷彿背上根本只是背著一個小布娃兒,水珠不停地從她臉上滑落,她看見街上買年貨的人紛紛走避,免得被他濺起的水花噴到。
景物一直向後退,像是一幅又一幅的畫,很快地從她的眼前晃過。這種感覺……好像曾經發生過,在很久以前、在她睡著時、在她的夢裡……她曾經有過的人生像走馬看花一樣,不停地倒著播放著,引起她心裡的怨恨、她心裡的不平……
可是……她不要怨恨、不要不平了,現在她很想高興地活著。她慢慢仰起臉,望向灰白的天空,現在就算有很多遺憾,可是還有很多快樂的。
「你……你笑什麼笑?」邵蘭草忽然聽見她的笑聲,心裡覺得奇怪。他們是在逃命,可不是在玩啊!
「沒,我沒有笑……」她雙手趕緊摀住嘴,但整個人又差點飛出去,連忙抱緊他的大頭。他一直不知道他的大頭其實給她很安心的感覺,所以才會在第一次見面的剎那,就覺得他很溫暖,可以給她足夠的親情。「二哥……我真的沒有笑你的意思,但是我想提醒你,你跑得太快了,咱們過廟了。」